《宋史·忠義傳》“孫翊”、“孫益”考辨

孫廷林，王元林

（暨南大學 歷史系，廣東 廣州 510632）

《宋史》成書于元末，因纂修時間緊張，且“修之者非一人，不暇彼此審定，”［1］515以致訛誤多有。其中卷四四六之《孫益?zhèn)鳌吩疲?/p>

孫益，不知其所以進。宣和末，以福州觀察使知朔寧府，被命救太原。時敵勢張甚，或言不若引兵北搗云中，彼之將士室家在焉，所謂攻其所必救也。益曰：‘此策固善，奈違君命?！蜍S馬冒圍至城下，張孝純不肯啟門，遂死之。［2］13172

同書次卷《徐徽言傳附孫昂》又言：“（孫）昂父翊，宣和末知朔寧府，救太原，死于陣?！保?］13194兩則史料時間皆在宣和末，地點均在太原，孫翊（益）的職事官都是知朔寧府，事件均是救援太原而戰(zhàn)死，一則曰孫益，另則曰孫翊，當不可能為二人，則必有一誤。征諸史料，發(fā)現(xiàn)“孫益”、“孫翊”相抵牾的史料記載甚多，因此頗有加以考辨之必要。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朱弁《奏狀》等史料作“孫益”

朱弁（？—1144），《宋史》卷三七三有傳，建炎元年（1128）十一月為使金副使，與王倫使金。［3］240紹興十三年（1143）六月朱弁始得歸宋，同年九月［3］2406上奏狀請求褒恤朱昭、孫益等忠義之士，次年病死［3］2460。《奉使直秘閣朱公行狀》有言：“且述北方所見聞忠臣義士朱昭、史抗、張忠輔、高景平、孫益、孫谷、五臺僧寶真、丁氏、晏氏女、閻進、朱勣等死節(jié)事狀及故官屬姓名以進，請加褒錄，以勸來者”［4］4552。紹熙辛亥（1191），朱熹看到這份奏請褒恤朱昭、孫益等忠義之士的奏狀，并在《跋朱奉使奏狀》中言：

右叔祖奉使直閣公還自虜中，乞表朱昭等死節(jié)事狀也……及上此奏，（秦）檜益怒，遂寢其事不報，而公亦旋卒。昭等忠義之節(jié)，遂不報有言者……乃錄此狀以寄和州史君敷文張公，請刻而附于其后，庶幾此數(shù)人者，得托以不朽。［4］3901

由此可知由于當時宋金達成和議，加之秦檜作梗，宋廷并沒有褒恤朱弁奏請的上述抗金殉國的忠義之士，但朱昭、孫益等忠義事跡籍由此奏狀得以輾轉傳抄刊刻。正是因《朱奉使奏狀》記作“孫益”，致使上引朱熹《奉使直秘閣朱公行狀》亦記作“孫益”，且朱熹抄錄奏狀“寄和州史君敷文張公，請刻而附于其后”，自然也都作“孫益”。《系年要錄》卷一四九同樣照錄：

修武郎朱弁自金還行在，奏朱昭、史抗、張忠輔、高景平、孫益、孫谷、傅偉文、朱勣、李舟、僧寶真、婦人丁氏、晏氏、卒閻進節(jié)義于朝，乞優(yōu)恤?！鏋楦Ｖ萦^察使、知朔寧州。谷，朔寧人，為益府屬。皆以宣、靖間死事?！枞氩粓?。［3］2406

進而元修《宋史》卷三七三《朱弁傳》、卷四四六《孫益?zhèn)鳌罚骺戮S騏《宋史新編》卷一七二《孫益?zhèn)鳌肪匾u作“孫益”［5］卷172/卷173，并均出現(xiàn)與其它卷出現(xiàn)的“孫翊”相抵牾的現(xiàn)象。另外，據(jù)《容齋續(xù)筆》卷十六“忠臣名不傳”條載：“如靖康之難，朱昭等數(shù)人殆于震武城之類，予得朱弁所作《忠義錄》于其子栐，乃為作傳于《四朝史》中，蓋惜其無傳也。”［6］414可知，有關朱昭、孫益等忠義之士的事跡，朱弁不僅寫成事狀上奏，而且還在其《忠義錄》中著錄了朱昭等忠義人士，并被洪邁纂修進《宋四朝國史》。雖此處洪邁僅指出朱昭之名，但《忠義錄》中很可能也包含孫益等忠義之士。若然，則至元修《宋史》當又據(jù)《宋四朝國史》以“孫益”修入。

總之，上述記作“孫益”的史料，其史源當均是朱弁《奏狀》或朱弁所做的《忠義錄》。但是，當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孫益（翊）戰(zhàn)死太原城下時，朱弁居于新鄭，并不在抗金前線?！斗钍怪泵亻w朱公行狀》言：“（新）鄭介汴洛兩都之中，一時故家遺俗，蓋彬彬焉。公游其間，見聞日廣，文章日進。益厭薄舉子事，遂不復有仕進意?！保?］4552可見此時朱弁還不曾入仕為官，也并未關注時事，當不熟悉前線的狀況?！端问贰肪硭乃牧秾O益?zhèn)鳌吩疲骸皩O益，不知其所以進?！庇纱苏@示出朱弁并不了解“孫益”的籍貫、生平。朱弁使金在建炎二年（1128）正月，距離孫益（翊）戰(zhàn)死已經兩年有余，他所作《忠義錄》以及寫于紹興十三年的《奏狀》中述及的“孫益”的事跡，當是使金之后，根據(jù)他人講述而撰寫，自然有音近致誤之可能。“翊”、“益”字形相去甚遠，但二字中古音卻亦甚為相近，故朱弁極有可能因音近而致誤。

至此，雖然尚不能斷定記作“孫益”必錯，但考訂記作“孫翊”的原始史料是否可信則極為必要。

二、《封氏紀年》《金虜節(jié)要》等史料作“孫翊”

當時在前線的封有功、張匯均記作“孫翊”?！度泵藭帯肪矶骸敖鹑四先胨贰⑽渲?，朔州守將孫翊先將兵出援太原，圍城既旬，余漢兒開門獻于金人?！保?］171同書卷二五云：“（宣和七年十二月）十八日乙卯尼堪兵至太原，知朔寧府孫翊來援，戰(zhàn)敗被殺。”引封有功《紀年》曰：“尼堪兵至太原，知朔寧府孫翊來援，兵不滿二千，與金人戰(zhàn)于城下，張孝純曰：‘賊已在近，不敢開門，觀察可盡忠報國?！丛唬骸薇倭ΨΑ！藦蛻?zhàn)。數(shù)日，五兵皆盡，為金人所殺?！保?］185又引張匯《節(jié)要》曰：“孫翊，河東名將也，守朔有威聲，金人亦憚之。尼堪既至太原，反據(jù)雁門。翊自朔不得入，遂由寧化、憲州出天門關以援太原，營于城下，尼堪忌之。翊之離朔，旬余之間，朔不守降于賊，而翊麾下多朔人。至是尼堪驅朔之父老以示翊軍，于是翊軍變，翊方戰(zhàn)，為叛徒害之歸敵?！保?］186

上述《三朝北盟會編》引封有功《封氏紀年》、張匯《金虜節(jié)要》所載名字均為“孫翊”。而“封有功者，經歷靖康之變，除撰有《宣和錄》外，還著有《宣和編年》，以其耳聞目睹所著，其說也較可信?！保?］至于張匯，《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三四言：“紹興十年（1140）正月乙酉。初，兗人張匯從父行正守官保州，陷敵不能歸。至是，聞帥府主管漢兒文字蔡松年言，敵有渝盟意，遂于燕人王暉、開封劉炎謀，夜自新鄉(xiāng)渡河赴行在，上疏言敵情。”［3］2146可見，當孫翊（益）戰(zhàn)死太原城下時，封、張二人當均在前線，算是當事人，①且二人所記事更為詳盡，故當更為可信。且徐夢莘（1126-1207）嗜學博聞，《三朝北盟會編》成書于紹熙五年（1194）十二月，［9］引用官私著作達二百多種。當時朱弁的奏狀尚留存于世，上引朱熹的《跋朱奉使奏狀》就寫于紹熙辛亥（1191），徐氏似不應沒有看到朱弁的奏狀，但《三朝北盟會編》沒有出現(xiàn)“孫翊”與“孫益”的抵牾。倘見而不采，棄朱弁的奏狀而采《封氏紀年》、《金虜節(jié)要》，則更說明徐氏認同《封氏紀年》、《金虜節(jié)要》的記載。

宋人撰述的其他諸多史料的記載也均作“孫翊”。如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云：

粘罕（即尼堪）遂引兵圍太原府，知朔寧府孫翊來救，兵不滿兩千，與金人戰(zhàn)于城下，張孝純曰：‘賊已在近，不敢開門，觀察可盡忠報國。’翊曰：‘但恨兵少?！藦蛻?zhàn)，數(shù)日，其兵皆盡，為金人所殺。［10］762

《皇宋十朝綱要》亦曰：“（十二月）己卯，黏罕引兵圍太原，敗朔州守臣孫翊于城下，翊戰(zhàn)數(shù)日，其兵皆盡，遂為金人所殺?！保?1］539此外，《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四四、《靖康要錄》卷一二、《宋史全文》卷一四雖記事上稍有誤，②但朔州守將均記作“孫翊”。后代著述如《明一統(tǒng)志》卷二一、成化《山西通志》卷八、《廣輿記》卷四、《歷代忠義錄》卷一〇等亦作“孫翊”。

上述《三朝北盟會編》、《宋九朝編年備要》等宋代史料的成書時間，盡管晚于《朱奉使奏狀》的寫作時間，但是上述宋人史料尤其是《三朝北盟會編》所引的《封氏紀年》、《金虜節(jié)要》出自當事人的記錄，當更為可信。而中興將領楊存中的奏狀為此提供了佐證。

三、楊存中奏狀等史料亦作“孫翊”

紹興三十年（1160），當金完顏亮大舉南侵之際，中興名將楊存中奏請褒恤抗金殉國的孫翊、孫昂父子。《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少師、領殿前都指揮使職事楊存中上故左武大夫、相州觀察使知朔寧府孫翊及其子武德大夫、嵐石路統(tǒng)制軍馬昂死節(jié)狀于朝。詔贈翊昭信軍承宣使，昂右武大夫、成州團練使，以其事付史館?！保?］3111

此楊存中《奏狀》出現(xiàn)的時間距離孫翊戰(zhàn)死太原城下已經大約35年了，是否一定可信，則有必要鉤稽孫、楊兩家的家世?！端问贰畲嬷袀鳌吩唬骸皸畲嬷斜久手?，字正甫，紹興間賜名存中，代州崞縣人。祖宗閔，永興軍路總管，與唐重同守永興，金人陷城，迎戰(zhàn)死之。父震，知麟州建寧寨，金人來攻，亦死于難?！保?］11433而《宋史·楊震傳附楊宗閔》云：“（楊震）從折可存討方臘……還知麟州建寧砦。初，契丹之亡，其將小鞠?西奔，招合雜羌十余萬，破豐州，攻麟府諸城郭。震父宗閔領本道兵馬屢摧敗之，俘其父母妻子。”［2］13166

由此可知，楊存中祖楊宗閔、父楊震均是宋西北疆埸的重要將領。而孫翊也是“河東名將也，守朔有威聲”。又據(jù)《宋史·孫益?zhèn)鳌罚骸靶【?為邊患，遣將致討，益子在行間”，則孫益（翊）的兒子（是否就是孫昂則難下確論）也參加了對陣小鞠?的戰(zhàn)斗，或許就在楊宗閔的部下，或者協(xié)同作戰(zhàn)。到金兵南侵時，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孫翊援救太原，戰(zhàn)死太原城下。靖康元年（1126）十月，小鞠?來攻麟州建寧寨，楊震與二子居中、執(zhí)中皆戰(zhàn)死。建炎二年（1128）秋，楊宗閔與唐重堅守永興（宋永興軍路治所京兆府，今陜西西安），城陷戰(zhàn)死。建炎二年（1128）冬，孫昂助徐徽言堅守晉寧（宋屬河東路，治今陜西佳縣），建炎三年二月城陷不屈被殺。

綜上可知，世代將門的楊家與世著忠義的孫氏，兩個家族當同為河東將門。靖康前后短短三四年間，楊氏祖孫三代多人、孫氏父子至少二人皆在抵抗金兵的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楊存中生前官至太師、爵封郡王，地位顯赫。當紹興三十年八月，再次面臨金兵大舉入侵，楊存中抓住機會為昔日戰(zhàn)友請求褒恤，不僅使孫氏父子享受身后哀榮，又有利于激勵將士舍生取義的忠義風氣，是合情合理的。楊存中《奏狀》詳細舉出孫翊、孫昂父子的武階、官銜、職事官，說明楊存中對孫氏父子是熟悉的，故其奏狀所提供的信息是可信的。上奏后朝廷不僅給予了孫翊、孫昂父子褒贈，并且“以其事付史館”。

《系年要錄》等宋人史料均對楊存中奏狀予以采納。如《系年要錄》卷二〇載：“（孫）昂自度不免引引刃欲自剌，金兵擁至軍前，以甘言誘之，昂終不屈而死。昂父翊，宣和末以右武大夫、相州觀察使知朔寧府，救太原，死于陣。后贈昂左武功大夫、成州團練使。孫昂事以楊存中乞賜官狀附見，昂贈官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保?］400-401可見《系年要錄》此處關于孫翊、孫昂父子事跡的記載，便是依據(jù)這份楊存中《奏狀》。而《宋史》卷四四七《忠義二·徐徽言傳附孫昂》：“孫昂亦引刀欲自刺，金人擁至軍前，不屈而死，至是贈成忠郎、團練使?！焊格矗湍┲穼幐?，救太原，死于陣。”［2］13194則顯然是對楊存中奏狀的輾轉照錄。③

四、結 語

《宋史》卷446《忠義一·孫益?zhèn)鳌分皩O益”與次卷《忠義二·徐徽言傳附孫昂》所提及的“孫翊”實為一人，記載的抵牾是由所據(jù)史源的不同造成的。從現(xiàn)存宋人記錄的史料來看，記作“孫益”的史源是朱弁所作《奏狀》或《忠義錄》，凡依據(jù)朱弁《奏狀》或《忠義錄》者，如《奉使直秘閣朱公行狀》、《系年要錄》等均作“孫益”。《系年要錄》、《宋史》、《宋史新編》等疏于考校，又錄進《三朝北盟會編》、《楊存中奏狀》等史源為“孫翊”的記載，出現(xiàn)“孫益”、“孫翊”相抵牾的現(xiàn)象。但記作“孫益”當因朱弁不熟悉前線將士，使金之后，聽他人講述忠義事跡而音近致誤。記作“孫翊”的史源則多來自當事人的記載，如《封氏紀年》、《金虜節(jié)要》等。且在當時宋、金人的記載多作“孫翊”，事跡也更為翔實，并有與孫氏關系密切的楊存中的《奏狀》進一步提供佐證，故而可確定其名當為“孫翊”。

注釋：

①（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偽史類》：“《金虜節(jié)要》三卷，右從事郎兗人張匯東卿撰。”關于封有功、張匯，另參見陳樂素《〈三朝北盟會編〉考》(氏著《求是集》，第177、179、295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

②均誤記孫翊在朔州迎戰(zhàn)金軍，而實為孫翊率軍救援太原，與金軍戰(zhàn)于太原城下而死之。

③未可遽言《宋史》照錄《系年要錄》，因元修《宋史》時并未參考《系年要錄》?！端膸烊珪偰刻嵋肪硭钠摺督ㄑ滓詠硐的暌洝吩疲骸霸匏?、遼、金三《史》時，廣購逸書，其目具見袁桷、蘇天爵二集，并無此名。是當時流傳已絕，故修史諸臣均未之見。”

［1］趙翼.廿二史札記校正［M］.王樹民，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4.

［2］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8.

［4］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柯維騏.宋史新編［M］.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杜晴江刻本.

［6］洪邁.容齋續(xù)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影印.

［8］顧吉辰.西夏歸宋酋豪劉延慶的幾個問題［J］.寧夏社會科，1989（3）:85-89.

［9］鄧廣銘，劉浦江.〈三朝北盟會編〉研究［J］.文獻，1998（1）:93-117.

［10］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1］李埴.皇宋十朝綱要校正［M］.燕永成，校正.北京：中華書局，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