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死”的暴力美學書寫——由《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1949~1979)》談開去

李　鈞

(曲阜師范大學，山東曲阜　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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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死”的暴力美學書寫
——由《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1949~1979)》談開去

李鈞

(曲阜師范大學，山東曲阜273165)

摘要：20世紀以來，在民族危機的歷史境遇下，“戰(zhàn)爭”與“情愛”成為中國現(xiàn)代社會文化的重要主題。趙啟鵬的專著《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1949~1979)》將1949~1979年這30年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作為研究對象，勘發(fā)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富礦。全書在對大量當代戰(zhàn)爭情愛小說作品精心研讀的基礎上，深入體察歷史文化場中各種力量的糾葛與博弈，總結出各種具有代表性和獨特性的敘事模式和話語書寫策略，闡述了個體生命故事與民族解放訴求、女性解放與國家現(xiàn)代性等元素的復雜糾葛，探尋了其中的文化內(nèi)核、政治隱喻及審美意義，并對所處的社會語境態(tài)勢、民族文化傳統(tǒng)及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作出了價值判斷和深刻反思，系統(tǒng)深入地論證了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話語敘事機制的構建。

關鍵詞：當代文學；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現(xiàn)代性

毋庸置疑，古今中外文學最重要的原型母題就是“愛與死”。這個母題用正能量的說法叫“英雄與兒女”，負能量的說法是“欲望與懲罰”。這一母題在希臘神話、荷馬史詩中就反復出現(xiàn)，其中以特洛伊之戰(zhàn)最為典型，它將“戰(zhàn)爭愛情”“英雄美人”“命運悲劇”的故事演繹得淋漓盡致，后來西方文學中多有以此為原型重述戰(zhàn)爭與愛情神話的故事，其中又以莎士比亞悲劇最為著名。

在中國文學史上，《封神演義》中有妲己故事，《史記》中有“霸王別姬”紀事，都是戰(zhàn)爭與愛情的傳奇。只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在中世紀的封建道統(tǒng)中，“江山”重于“美人”，“肉林酒池”和“烽火戲諸侯”固然是荒淫亡國的鏡鑒，平民百姓更須節(jié)制欲望，“兒女情長”遂成為隱私禁忌、不登大雅；加之女性被鎖進深閨，足不出戶，因而，“戰(zhàn)爭情愛”在中世紀的中國幾成絕響，所謂“中國古代四大女英雄”只是民間想象、稗史傳說而已。在此情形下，封建社會鼓吹的“男人殉國、女子殉節(jié)”，就具有了明顯的政教宣喻意圖。近代以來，隨著“人的覺醒”和女性解放運動，思想啟蒙先驅(qū)開始以文學為突破口探討這一“社會問題”。嚴復認為，茫茫宇宙，古今中外，凡為人類，莫不有“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男女與英雄相倚以俱生，動浪萬殊[1]，令人蕩氣回腸。到了新啟蒙時期，人們更是認為，愛與死“確乎是古往今來的文藝總纏繞著的兩個永恒主題”[2]。

20世紀的中國，兵燹不斷而英雄輩出，“戰(zhàn)爭情愛”故事分外引人矚目。在現(xiàn)實中，參加黃花崗起義的林覺民，在《致妻書》中表達了甘愿為民族“大愛”而犧牲家庭“小愛”的烈士情操,飽含著一個現(xiàn)代英雄的劍膽琴心。石評梅深愛“中國青年革命的健將”高君宇，高君宇死難后，石評梅以淚祭墳，殉情而死。在文學作品中，南社成員徐枕亞在革命報刊《民權報》連載《玉梨魂》，通過白梨影、崔筠倩與何夢霞三人的愛情悲劇，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知識青年對戀愛自由的追求和個性意識的覺醒；不僅如此，《玉梨魂》還關注“墳墓革命”、國民教育、民族革命等國是民瘼，并以“何夢霞犧牲于武昌起義”的結局開啟了“戀愛+革命”這一現(xiàn)代小說的重要敘事模式……

可以說，自20世紀伊始，“戰(zhàn)爭情愛小說”這朵“戰(zhàn)地黃花”就開得分外妖嬈，它將鮮血與奉獻、青春與愛欲、生命與犧牲、壯烈與溫情、暴烈與溫柔、紀律與個性等對撞元素融合在一起，如多棱鏡一般折射出豐富的人性和廣大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被封建禮教桎梏封閉了兩千年的中國女性，走出家門，走向戰(zhàn)場，與男性并肩奔赴革命，也迎來了女性的解放，這本身就已是一件“創(chuàng)世紀”的大典，而當兒女情長裹入英雄事業(yè)中，就產(chǎn)生了一種暴力美學，生成了現(xiàn)代戰(zhàn)爭情愛小說，也因此之故，“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巨大富礦，期待有識之士去開采挖掘。

趙啟鵬是敏銳聰慧的，她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即選擇戰(zhàn)爭情愛小說研究作為博士論文選題；在博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她又用7年之功對自己的論著進行精心打磨。但由于這一課題的學術工程量過大，所以她僅取博士論文前半部分以《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1949~1979)》之名出版了。對于這一課題的重要意義，她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正如她在“緒論”中所說：“戰(zhàn)爭與情愛是人類最重要的極致生存遭遇和永恒文學表達，無論是彰顯各民族文學特質(zhì)基因還是昭示人類共有的話語相通，無論是作為個體的微細生命體驗還是整體的人類宏觀生存寓言，無論是在顯層的社會心理還是在深層的集體無意識心理，二者之間都存在著不可忽略的同質(zhì)同構相通相連之處，是文學研究應該予以矚目的廣闊學術領域”。啟鵬于此發(fā)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薄弱點，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學術家園。

從該書所舉作品可以看出，啟鵬搜求了大量當代戰(zhàn)爭情愛小說作品，并在精心研讀的基礎上對這些戰(zhàn)爭情愛小說進行了歸納分類。她發(fā)現(xiàn)，“十七年”戰(zhàn)爭小說對“我方”的情愛書寫“主要有三類大的主導性兩性情愛敘事模式：革命/戰(zhàn)爭伴侶式情愛敘事模式、戰(zhàn)斗英雄與民間女子情愛敘事模式與階級/民族超越式情愛敘事模式。”與之相反，“‘十七年’戰(zhàn)爭小說為‘敵方’(Others)陣營設置了‘悖倫淫亂式’情愛敘事模式，‘縱欲淫亂型’與‘強占壓迫型’是它的兩種次級模式。”這種從主題學、類型學和文化學層面進行的分類梳理，既是對閱讀體驗的總結，也是展開論述的綱領，提綱挈領，綱舉目張，因而此書的邏輯思路十分清晰。

與大多數(shù)女性研究者以感性思維見長不同，啟鵬閱讀了大量理論著作，并能夠拿來各種新方法為其所用，這使她有了跨學科創(chuàng)新研究的可能，更保證了她能夠自創(chuàng)體例進行建構。本書第一章第三節(jié)《問題·方法·意義》中說：“本書選取了相關敘事學理論作為工具(包括結構主義敘事學、社會發(fā)生學敘事學、神話原型批評及符號學等)，在精研細讀具體作品的基礎上，總結出各種具有代表性和獨特性的敘事模式，在‘史-思-詩’的多維立體空間中體察歷史文化場中各種力量的綜合作用、整體平衡效果及最終的文學審美成就，探尋這些敘事模式所內(nèi)隱的文化內(nèi)核、政治隱喻以及審美意義，并分析這些文化內(nèi)核、政治隱喻及審美意義之所以成其為自身的社會語境、文化文學傳統(tǒng)，作出價值判斷?！眴Ⅸi的這段陳述，清楚地闡明了自己的論說思路，即從作品細讀、線性梳理到模式歸納，再到文化觀念和美學形態(tài)的總結，層層遞進，螺旋上升。因此可以說，她是一個“知性”的研究者，既有對文本細讀的微觀感性把握，又有對類型模式的中觀邏輯分析，更有對文化思潮的宏觀理性總結，在總體上具備了新生代學者的整合創(chuàng)新的學術素養(yǎng)。

啟鵬走進了當代戰(zhàn)爭情愛的小說森林，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里已不是自然的原生態(tài)，大陸當代戰(zhàn)爭情愛書寫已被單一化、模式化，變異成了革命的浪漫主義、虛偽的現(xiàn)實主義，形成了一種中國特色的“革命陽剛詩學”，這不僅閹割了復雜的人性，也消解了戰(zhàn)爭悲劇的震撼力量。事實上，大陸1949~1979年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延安整風”后的解放區(qū)文學作風；加之知識分子改造、反右運動、兩個批示、“文化大革命”等政治文化事件，使文學淪為規(guī)馴工具，其中的情愛敘事不再是人性解放的標志，而成了新的禁欲主義防區(qū)和階級政治注腳，成為證明無產(chǎn)階級革命合理性與合法性的案例，成為圖解“人心向背”和“軍民魚水”觀念的形象符碼。因此，大陸1949~1979年間的戰(zhàn)爭情愛小說中的情愛就具有了道德化的二元模式：“我方”的愛情，都是革命的、純潔的、志同道合甚至是有愛無性的，是可以為了革命事業(yè)而犧牲的；而在“敵方”，情愛就變成了荒淫的、欲望的、充滿占有欲的，甚至有性無愛的，是消磨意志而醉生夢死的。啟鵬總結說：“表現(xiàn)在‘十七年’戰(zhàn)爭小說中，通常的情況是，‘我方’陣營里的主要人物尤其是戰(zhàn)斗英雄無不是出身貧苦、具有高度階級覺悟的工人/農(nóng)民型無產(chǎn)階級成員，他/她們的情愛故事敘事也是建立在這一階級基礎之上的，必定會擁有高尚、純潔、浪漫、光明的人類完美的情愛理想品質(zhì)；而敵對陣營里個體成員的情愛故事必定是骯臟、齷齪、淫亂、低級的。”這就使得大陸1949~1979年間的戰(zhàn)爭情愛小說變成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輿論宣傳工具，總體上違背了文學的多元審美原則和人性的豐富深邃本質(zhì)。當然，這也給人們反思當代戰(zhàn)爭情愛小說美學提供了極好的學術契機。

啟鵬的著述敘議結合，從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的模式解讀、敘事策略的文化考察、情愛敘事的審美建構以及新文化工程構想的社會語境分析等層面，集中對大陸“十七年”戰(zhàn)爭情愛小說的藝術結構、審美模式和文化觀念及其問題背景進行了考察、追思和詰問，發(fā)現(xiàn)了當代戰(zhàn)爭情愛小說“寓政教于情愛”的審美理路，總體上達到了既定的研究目標。正如著名學者朱德發(fā)先生在此書序言中所說：“全書以現(xiàn)代性作為核心價值理念，在思潮背景、戰(zhàn)爭觀念、情愛意識、倫理道德、潛隱心理等層面上，對戰(zhàn)爭小說文本的情愛敘事所蘊藏的人性、人道、人情、性欲等內(nèi)涵進行了深入剖析和重新評述；特別是對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所體現(xiàn)出來的以過度純化的階級性/政黨性為表征的革命現(xiàn)代性給予了啟蒙主義的審視與燭照；并深刻反思了因過于強調(diào)對政治律令的絕對服從所造成的個體自我意識的弱化或消泯，最終導致現(xiàn)代革命/情愛主體的不完整性，甚至禁欲主義心理的萌動；更為可取的是，著者竭力以現(xiàn)代人學意識來反思特殊歷史時期極“左”思潮對戰(zhàn)爭小說創(chuàng)作的負面影響尤其造成的人性內(nèi)涵匱乏和藝術性的損傷，這是難能可貴的有膽有識的反思精神。”

本書讀后令人深感意猶未盡，也就更加期待其后半部分能早日出版，這也反證了此課題的學術價值。我們知道，一部好的學術著作，往往不是對一個學術問題的終結，或者說它不是僅僅“解惑”，其重要意義在于引人深思，讓人想“接著說”。就本書而言，筆者認為，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廣泛搜集材料，努力開拓，啟鵬應該還可以做得更深更廣，走得更遠；如若以世界文學作為參照標準，加入同時期臺灣地區(qū)、日本的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應當會有更多學術發(fā)現(xiàn)，也會更有文化和思想史價值。另外，《中國當代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1949~1979)》中，涉及了多種文化理論，運用了多種新穎的研究方法，這說明啟鵬的理論修養(yǎng)已非常豐厚扎實，但建議啟鵬在此后的研究中不僅在論述方面要“小心地求證”，還應在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大膽地假設”；不滿足于“我注六經(jīng)”的層面，而是更加大膽地進行自己的話語體系建構，在情愛與性別政治、女性解放方面，作出更大膽、更深入、更體系化的言說。當然，“戰(zhàn)爭小說情愛敘事研究”值得拓深的絕不止以上4個方面，啟鵬的這本專著正向我們證明此領域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大礦、富礦。希望她能繼續(xù)開拓，取得更多成果。作為一個青年學者，啟鵬現(xiàn)在已開拓出了自己的學術疆土，站上了一個很高的學術臺地，相信她經(jīng)過持久深入的研究，一定能產(chǎn)出比較研究、文化研究的標志性成果，成為所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

參考文獻：

[1]嚴復，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A].陳平原，夏曉紅.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22.

[2]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1040.

·圖書評論·

Aesthetic Writing of the Violent “Love and Death”: A Review ofLoveNarrativesin

theWarNovelsofContemporaryChina(1949~1979)

LIJun

(QufuNormalUniversity,Qufu273165,China)

Abstract:Since dawn of 20thcentury, “war” and “l(fā)ove” became important motifs in modern Chinese culture and society under the national and historical crisis. Love Narratives in the War Novels of Contemporary China (1949~1979) by Zhao Qipeng focuses on the love narratives in war novels of the three decades, and exploits the goldmine effectively. The writing of this book is based on attentive reading of abundant contemporary war novels, which enables the writer to probe into the complicated battle of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powers, and to discover the typical narrative models and writing devices. This book elaborates not only the entanglements between individual life and national advance, between women liberation and the country’s modernization, but their cultural significance, political impact and aesthetic value. Then it moves on to assess and reflect on the influence and impact of social context, conventions and ideology. This is a systematic study of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war novels.

Key words: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ar novels; love narrative; modernity

中圖分類號：I1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838(2015)06-0090-04

作者簡介：李鈞(1969—)，男，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