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世說新語》中的支遁形象

張富春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435007）

支遁，字道林，陳留（今屬河南開封）人，或云林慮（今河南林州）人。杜甫《大云寺贊公房四首》其二云“道林才不世”［1］。與異域僧人不同，支遁既熟諳內(nèi)典，又儒玄并綜，能詩擅文，以名士風(fēng)神與不世才學(xué)，活躍于東晉清談場上?！妒勒f新語》中有關(guān)記載多達(dá)四十九條，全面生動地展示了支遁身披袈裟的名士形象。

一、無形而心成

《莊子·內(nèi)篇·德充符第五》云：“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2］支遁亦如兀者王駘，外形殘兀而內(nèi)心充足。

容貌丑異，或有“齞唇歷齒”之病。容止第一四第三一條云：“王長史嘗病，親疏不通。林公來，守門人遽啟之曰：‘一異人在門，不敢不啟?！跣υ唬骸吮亓止??！眲⑿?biāo)注引《語林》曰：“諸人嘗要阮光祿共詣林公。阮曰：‘欲聞其言，惡見其面?！睆?fù)按云：“此則林公之形，信當(dāng)丑異?！保?］623王長史，即王濛，字仲祖，曾任司徒長史。阮光祿，即阮裕，曾被征金紫光祿大夫，不就。王濛守門人見而詫謂支遁“異人”，阮裕“惡聞其面”，劉孝標(biāo)據(jù)此斷言“信當(dāng)丑異”。排調(diào)第二五第四三條云王徽之去拜訪謝萬，支遁先在座，神情高傲。王曰：“若林公須發(fā)并全，神情當(dāng)復(fù)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庇嗉五a案：“疑道林有齞唇歷齒之病?！保?］810因唇不掩齒，支遁遭王、謝戲侮，然由阮?！坝勂溲浴庇忠姵銎鋭e樣魅力。

雙眼非同尋常。容止第一四第三七條謝公云：“見林公雙眼，黯黯明黑?！保?］626謝安謂支遁雙眸黯黑有神?！睹献印るx婁章句上》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壁w岐注：“瞭，明也。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保?］雙眼可明暗處，足見支遁神識非同尋常。魏晉時期人物品評固重形美，但更重神美。品藻第九第四二條云：“或問：‘杜弘治何如衛(wèi)虎？’桓答曰：‘弘治膚清，衛(wèi)虎奕奕神令。’王、劉善其言?！眲⑿?biāo)注引《玠別傳》曰：“永和中，劉真長、謝仁祖共商略中朝人?；騿枺骸藕胫慰煞叫l(wèi)洗馬不？’謝曰：‘安得比！其閑可容數(shù)人?！睆?fù)引《江左名士傳》曰：“劉真長曰：‘吾請評之，弘治膚清，叔寶神清?！撜咧^為知言?！保?］524衛(wèi)玠與杜乂相比，劉惔以為衛(wèi)玠膚清，杜乂神清；謝尚以為衛(wèi)玠“安得比”杜乂，其間相差數(shù)人?？梢娦紊裰诿慷?，神更重要。賞譽第八第八八條云王羲之亦曾嘆支遁“器朗神俊”。［3］470“信當(dāng)丑異”的支遁因此具備了作為名士的客觀條件。

融通內(nèi)外之學(xué)。賞譽第八第九八條云：“王長史嘆林公：‘尋微之功，不減輔嗣?！保?］475王濛謂支遁探求玄理功力，不亞于王弼。第一一〇條云王濛、劉惔聽支遁講，王語劉曰：“向高坐者，故是兇物。”復(fù)東聽，王又曰：“自是缽釪后王、何人也?！保?］479王濛所謂“兇物”如同其門人所言“異人”，均謂支遁容貌丑異，然沙門中王弼、何晏之喻，則見出其玄學(xué)造詣。魏晉時玄學(xué)興起，向秀注《莊子》大暢玄風(fēng)，郭象注《莊子》將之推向巔峰，支遁復(fù)于向、郭后再標(biāo)新理。文學(xué)第四第三二條云：“《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鉆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biāo)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保?］220第三六條劉孝標(biāo)注引《支法師傳》曰：“法師研十地，則知頓悟于七住；尋莊周，則辯圣人之 逍遙。當(dāng)時名勝，咸味其音旨?！保?］223－224支遁以玄解佛，闡釋般若性空，其即色論“追蹤馬鳴，躡影龍樹，義應(yīng)法本，不違實相”［5］，成為六家七宗之翹楚；復(fù)以佛解玄，“卓然標(biāo)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眾賢之外”。

支遁雙眸黯黑有神，器宇開朗，風(fēng)神秀出，出入佛玄，比肩王弼、何晏，追躡馬鳴、龍樹，雖無形而心成，遂藉談而弘佛。

二、披袈裟之名士

養(yǎng)馬好鶴。如同其時眾多名士，盡管出家為僧，支遁亦有自己標(biāo)志性的雅好。言語第二第六三條云支遁常養(yǎng)數(shù)匹馬，或言和尚養(yǎng)馬不雅，支曰：“貧道重其神駿?！保?］122第七六條云支遁好鶴，有人贈其雙鶴，少時鶴翅長成欲飛，遂剪斷鶴翮?！苞Q軒翥不復(fù)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yǎng)令翮成置，使飛去?！保?］136養(yǎng)馬不在乘用，惟重其神駿；好鶴更甚，以致心生貪意而“鎩其翮”。

長于品評。賞譽第八第一一九條云孫綽、許詢同在白樓亭，商討先前名達(dá)。支遁并未與其中，聽訖云：“二賢故自有才情?！保?］483不同于以往政治性的人物品藻，才情主要著眼于個性、才能、氣度的審美評價。支遁品評人物特別關(guān)注其辯才。第一二三條支遁云：“王敬仁是超悟人?！保?］484王敬仁即王濛子修之，超悟即超脫穎悟。第一三六條支遁云：“見司州警悟交至，使人不得住，亦終日忘疲。”［3］488司州即王胡之，警悟意機警、穎悟。品藻第九第六十條云有人問支遁：“司州何如二謝？”支遁曰：“故當(dāng)攀安提萬。”［3］532謂王胡之不及謝安但高過謝萬。容止第一四第二九條支遁評王濛云：“斂衿作一來，何其軒軒韶舉！”［3］623贊其儀態(tài)優(yōu)美，氣宇軒昂。諸如此類，均屬審美評價。

言辭佳妙。言語第二第四五條云：“佛圖澄與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為海鷗鳥。’”劉孝標(biāo)注引《莊子》曰：“海上之人好鷗者，每旦之海上，從鷗游，鷗之至者數(shù)百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從汝游，取來玩之。’明日之海上，鷗舞而不下?！保?］106今傳郭象注本《莊子》不見此文。謝靈運《山居賦》自注亦有類似語：“莊周云，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保?］佛圖澄與諸石游，意在以佛法化之，弘佛乃其機心所在；諸石親近佛教，意在為入主中原尋覓宗教支持，但如海鷗鳥，恐佛圖澄于己不利則是其機心所在。支遁云佛圖澄以石虎為海鷗鳥，實謂二人各有機心，感慨佛圖澄——當(dāng)然也感慨自己——弘法艱難。言辭之妙，可見一斑。第八七條云：“林公見東陽長山曰：‘何其坦迤！’”［3］143劉辰翁評云：“如此四字，極似無謂，亦有可思?！保?］文學(xué)第四第二五條褚裒語孫盛云：“北人學(xué)問，淵綜廣博?！睂O答曰：“南人學(xué)問，清通簡要?！敝Ф萋勚唬骸笆ベt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xué)問，如牖中窺日?！眲⑿?biāo)注：“支所言，但譬成孫、褚之理也?！保?］216褚、孫言，理語也；支遁言，詩語也，形象而生動。

前揭阮?！坝勂溲浴币芽筛Q支遁言談魅力一斑。文學(xué)第四第五五條亦云支遁、許詢、謝安等名士，共聚王濛家。“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dāng)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保?］237語《逍遙》能“標(biāo)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議于眾賢之外”，通《漁父》復(fù)“敘致精麗，才藻奇拔”，支遁談玄可謂理詞俱佳。第三六條云王羲之作會稽內(nèi)史，初至，支遁亦在會稽。孫綽謂王羲之：“支道林拔新領(lǐng)異，胸中所思義理，著實佳妙，卿欲見否？”王本自有俊邁之氣，殊自輕道林。后孫與支共載到王處，王故作矜持，不與支交談。須臾支退。后正值王外出，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币蛘摗肚f子·逍遙游》?！爸ё鲾?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保?］223支遁談《逍遙》，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才思橫溢，辭藻新奇，如繁花燦爛，交相映發(fā)，令羲之一反先前矜倨，留連難舍。較前云“眾咸稱善”，更可見出道林談藝高妙。以是，支遁活躍于其時清談場上。

文學(xué)第四第四一條云：“謝車騎在安西艱中，林道人往就語，將夕乃退。有人道上見者，問云：‘公何處來？’答云：‘今日與謝孝劇談一出來?！保?］228謝車騎即謝玄，父謝奕，奕曾任安西司馬，因玄在服父喪，故稱謝孝?！皠≌勔怀觥?，可見其盡興。支遁清談，佛玄相濟，弘法目的因此達(dá)成。第三七條云：“三乘佛家滯義，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諸人在下坐聽，皆云可通。支下坐，自共說，正當(dāng)?shù)脙桑肴銇y。”［3］224滯澀難解的佛家三乘，經(jīng)由支遁分判則炳然顯豁，在下坐聽諸人皆云可通，足見其宣講藝術(shù)，然讓自說則“正當(dāng)?shù)脙?，入三便亂”，亦見佛理深微，一般士人難以具解。第四十條亦云支遁、許詢諸人共在會稽王司馬昱齋室?！爸榉◣?，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劉孝標(biāo)注引《高逸沙門傳》曰：“道林時講《維摩詰經(jīng)》?！保?］227令四坐厭心、眾人抃舞者惟在支遁通義、許詢送難藝術(shù)之美，至于佛理則不辯矣。不過，無論如何，佛法因此為名士所知則亦為實事。第三五條云支遁撰《即色論》，論成，示王坦之。坦之一言不發(fā)。支曰：“默而識之乎？”王曰：“既無文殊，誰能見賞？”［3］223《論語·述而第七》云：“子曰：‘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保?］姚秦三藏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中《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云：“于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dāng)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9］支遁以孔子“默而識之”之“之”自許，于《即色論》自得之情溢于言表；王坦之則以佛典維摩詰之默相答，謂支遁難識自己無言。二人言辭往來，機峰妙甚。

支遁清談，曾受謝安激賞。品藻第九第六七條云郗超問謝安：“林公談何如嵇公？”謝云：“嵇公勤著腳，裁可得去耳?！庇謫枺骸耙蠛稳缰В俊敝x曰：“正爾有超拔，支乃過殷。然亹亹論辯，恐□欲制支?！眲⑿?biāo)注引《支遁傳》曰：“遁神悟機發(fā)，風(fēng)期所得，自然超邁也?！背萄渍鹪疲骸啊陡呱畟鳌吩疲骸忠笾浦А颂帯醣厥且笞郑纬踔M殷，后來未及填寫耳?！保?］534－535謝安認(rèn)為嵇康需努力才能趕上支遁清談；支遁超拔塵俗過于殷浩，殷浩亹亹論辯則勝于支遁。

養(yǎng)馬好鶴的雅好，頗具機鋒的品評，富于魅力的清談，使得支遁“風(fēng)神類談客”，“幾執(zhí)名士界之牛耳”［10］。

三、依然性情中人

雖兼名僧、名士于一身，支遁卻未能脫俗，清談時常醉心形式，為談而談，罔顧弘法本意。文學(xué)第四第三十條云，北來道人與支遁相遇于瓦官寺，講《小品》，竺法深、孫綽共聽?！按说廊苏Z，屢設(shè)疑難，林公辯答清析，辭氣俱爽。此道人每輒摧屈。孫問深公：‘上人當(dāng)是逆風(fēng)家，向來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風(fēng)？’深公得此義，夷然不屑?！保?］219所謂辯答清晰、辭氣俱爽主要著眼于辭藻聲韻美的清談藝術(shù)。由“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風(fēng)”可見支遁非常得意于“此道人每輒摧屈”的辯難效果，然竺法深對孫綽問語“笑而不答”，對支遁答語則“夷然不屑”，緣由即在于不屑其舍本逐末。此已見支“俗”。當(dāng)支遁因人就其買山時，竺法深將此“不屑”化作譏刺：“未聞巢、由買山而隱?！痹诜ㄉ羁磥恚@簡直有點俗不可耐了！劉孝標(biāo)注引《高逸沙門傳》云：“遁得深公之言，慚恧而已?！保?］802

就理性而言，支遁亦主張清談應(yīng)求理中之談，不宜相苦。文學(xué)第四第三八條云許詢年少時，人以比王修，許大不平。時諸人及支遁并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yōu)劣?！翱嘞嗾鄞?，王遂大屈。許復(fù)執(zhí)王理，王執(zhí)許理，更相覆疏；王復(fù)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3］225盡管理性上認(rèn)為惟求屈人快感的清談縱語佳亦非應(yīng)有之義，然旁觀者清，一旦置身其中，支遁本人亦難免此弊。第三九條云支遁詣謝安，時謝朗“始總角”，又“新病起，體未堪勞”，然則與其講論，支遁仍至“相苦”，以致在壁后聽的朗母王夫人忍不住自出“流涕抱兒歸”［3］227。支遁甚或以“不苦”為恨。賞譽第八第九二條支遁謂王羲之云：“長史作數(shù)百語，無非德音，如恨不苦?！蓖踉唬骸伴L史自不欲苦物?！保?］472因此，便無怪支遁譏王濛“義言了不長進(jìn)”了［3］228。其實，不惟王羲之欣賞王濛“自不欲苦物”，謝安亦認(rèn)為支遁不如王濛。品藻第九第七六條云王濛之孫王恭問謝安：“林公何如長史？”謝安曰：“長史韶興?！庇謫枺骸昂稳鐒⒁?？”謝曰：“噫！劉尹秀。”王曰：“若如公言，并不如此二人邪？”謝云：“身意正爾也。”［3］540

支遁復(fù)以其利口譏諷王徽之兄弟。輕詆第二六第三十條云支遁到會稽，見王徽之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保?］848白頸烏，清人王琦注李賀《染絲上春機》詩引此事末云：“王氏子弟多服白領(lǐng)故也?！保?1］同時，諸王言談作吳語。支遁遂謂見之如同見到一群白頸烏但聞啞啞叫聲。于“絕不相得”謂其詭辯的王坦之，支遁則惡語相加，謂坦之頭戴污垢便帽，身穿粗布單衣，腋挾《左傳》書，追逐鄭玄車后，“問是何物塵垢囊！”［3］841此等言語，尖酸刻薄，已有人身攻擊之嫌。余嘉錫案云：“‘塵垢囊’即‘革囊盛眾穢’之意，其鄙坦之至矣?！保?］842如此毒舌，雖得逞一時之快，也易使自己受侮。如前引排調(diào)第二五第四三條，支遁即為王徽之、謝萬戲侮。裴啟《語林》亦云：“王濛與諸人談，有時或排擯高禿，以如意注林公云：‘阿柱，汝憶搖櫓時不？’阿柱乃林公小名?！保?2］前云王濛謂劉惔云支遁“兇物”；此以如意注頭，直呼小名，謂之“搖櫓”，侮辱更甚。

支遁清談亦時被屈。排調(diào)第二五第五二條云王坦之、支遁在揚州講，韓伯、孫綽等人都在座。支遁“理每欲小屈”，孫綽喻以“如著弊絮在荊棘中，觸地掛閡”……［3］815，可見其狼狽。前揭文學(xué)第四第三五條王坦之以維摩詰自比，譏支遁不能見賞自己“無言”，亦見其屈。第五一條云支遁與殷浩在相王司馬昱府講，亦是不覺入殷氏玄中而屈：“支道林、殷淵源俱在相王許。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轍遠(yuǎn)之，數(shù)四交，不覺入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3］234謝安所謂亹亹論辯恐殷欲制支，誠非虛言。支遁亦因屈而生嗔。第四五條云于法開始與支遁爭名，后人心漸歸于支，法開意甚忿，遂隱居剡縣一帶。法開遣弟子至京城，囑弟子過會稽。時支遁正講《小品》?！伴_戒弟子：‘道林講，比汝至，當(dāng)在某品中?！蚴菊Z攻難數(shù)十番，云：‘舊此中不可復(fù)通?！茏尤缪栽勚Ч?。正值講，因謹(jǐn)述開意。往反多時，林公遂屈。厲聲曰：‘君何足復(fù)受人寄載！’”［3］229－230活畫出其嗔怒之態(tài)。甚至為名聲，支遁還有意回避欲與之辯讀《小品》所遇幽滯難解處的殷浩。第四三條云：“殷中軍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嘗欲與支道林辯之，竟不得。今小品猶存?！眲⑿?biāo)注引《高逸沙門傳》曰：“殷浩能言名理，自以有所不達(dá)，欲訪之于遁。遂邂逅不遇，深以為恨。其為名識賞重，如此之至焉。”復(fù)引《語林》曰：“浩于佛經(jīng)有所不了，故遣人迎林公，林乃虛懷欲往。王右軍駐之曰：‘淵源思致淵富，既未易為敵，且己所不解，上人未必能通?？v復(fù)服從，亦名不益高。若佻脫不合，便喪十年所保?？刹豁毻　止嘁詾槿?，遂止?！保?］229諦審《世說新語》所云，其意惟贊殷浩讀小品能抉發(fā)精微，“竟不得”或感嘆殷浩所下“皆是精微，世之幽滯”的二百簽竟失去辯而得析的機會，故復(fù)強調(diào)今小品猶存，依然難解；《高逸沙門傳》將之闡釋為殷浩欲求教支遁“竟不得”而“深以為恨”，將落腳點移作支遁為名識所賞重；《語林》將之闡釋為支遁本“虛懷欲往”，后聽從王羲之勸而止，恐于殷浩所下簽自己亦不解而喪“十年所?！敝?。若果如《語林》所云，則支遁凡俗之情更重。

簡言之，名僧、名士、俗子，三位一體，和諧地統(tǒng)一于《世說新語》之支遁人物形象中。因以玄解佛，支遁以即色游玄、義應(yīng)法本、頓悟七住等得成一代名僧；因援佛入玄，支遁復(fù)以逍遙新義、名士風(fēng)神、無礙辯才等得成一代名士；因名僧兼名士，佛教弘法得以新突破?；钴S于清談場上的支遁，不僅彰顯其弘揚佛法的淑世情懷，而且時見其徒資利口、逞一時之快、意氣之爭等俗子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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