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遺民詩中的帝京想象與書寫＊

陳義報

（湖州師范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浙江 湖州313000）

辛亥鼎革，在革命黨人是“獲得新生，前途光輝燦爛”，［1］（P99）而在部分前清官員和士人心目中則是天傾地陷、神州陸沉。他們紛紛流聚天津、青島和上海等海濱租界，成為了視“民國乃帝國也”的遜清遺民。關(guān)于他們的分布情況，據(jù)劉禹生《世載堂雜憶》引用胡小石的觀察：“辛亥之后，清室遺臣，居處分兩大部分：一為青島，倚德人為保護(hù)，恭王、肅王及重臣多人皆居此，以便遠(yuǎn)走日本、朝鮮、東三?。灰粸樯虾＃镍櫠S曾任軍機(jī)大臣，位最高，沈子培、李梅庵則中堅也”。［2］（P136）除此之外，天津、北京、廣東、四川、江西等地尚有部分遺民，著名者如鼎革后仍留居京城的帝師陳寶琛，南京的陳三立，定居在南昌的胡思敬，廣東的汪兆鏞、陳伯陶以及辛亥后出走日本的羅振玉、王國維等。他們雖流散各地，但皆心懷魏闕，對曾經(jīng)的帝京念念不已，在詩歌中一再吟詠感懷。這種吟詠感懷更多的是對舊時帝京“盛世景象”的一種想象和書寫。在他們的書寫中，帝京已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地理實體，而是一個帶有強(qiáng)烈情感傾向的經(jīng)想象和回憶建構(gòu)的文化風(fēng)景，更是一種與他們身歷之民國形成鮮明對比的治統(tǒng)和道統(tǒng)合二為一的“王道樂土”。

一、暮年心緒與青春記憶

民初遜清遺民詩人大多出生于咸同之際。時至民國，大多已過天命之年，不少人甚至已過花甲，人生暮年伴隨著辛亥鼎革一起來臨。1912年，沈曾植62歲，陳三立59歲，鄭孝胥53歲，陳寶琛64歲，瞿鴻機(jī)62歲，陳燮龍55歲，馮煦69歲，梁鼎芬53歲，繆荃孫68歲。有鑒如此，繆荃孫感嘆到：“舊友相逢均白首，天涯何處買青山”。［3］（P187）暮年心緒，可見一斑。

1912年四月，胡思敬自南昌來到上海，見到了一批故知舊交，這些故知舊交以“流人”自我指稱，紛紛類聚于海濱滬瀆：

蘇庵居海藏樓，避不見客。節(jié)庵為粵人所忌，謀欲殺之，狼狽走免，身無一錢，僦小屋以居。子培偽稱足疾，已數(shù)月不下樓矣。［4］（P216）

由胡思敬的觀察可知，遺民們暮年遭逢國變，普遍頹唐蕭然、境況不堪。辛亥鼎革，舊有的社會秩序解體，士紳階層日益邊緣化，而顧念前朝且不仕民國的遺民更是與主流社會互為隔絕，暮年心緒與家國之悲重疊勾連，反映在詩文中自是滿目的意興蕭然、感傷頹唐。鼎革后的鄭孝胥銷盡雄心：“少年南北行萬里，銷盡雄心最可悲。今日滄桑千萬恨，高樓淙雨夜談詩”。［5］（P227）瞿鴻禨對春傷懷，幽懷故國：“故園開遍不可到，繁英飄泊紛西東。天涯坐對轉(zhuǎn)惆悵，徒余泥雪隨飛鴻”。［6］（P9）陳寶琛春滯京師，彷徨無主：“老更傷春滯帝城，海天南際是柴荊。百花無主誰司命，一雨何鏗急洗兵？”［7］（P145）可以說，遺民們凡眼所見、凡耳所聞、凡手所觸、反足所踐，幾乎都能引發(fā)亡國之恨，人生之悲，隨之而起的意興蕭然、感傷頹唐就成了遺民詩歌中最醒目的情感底色。

與精神上的意興蕭然、感傷頹唐相比，生計問題或許更為急迫。遺民們由于不仕民國，也就沒有了穩(wěn)定薪俸，故大多面臨著很嚴(yán)重的生存危機(jī)。①當(dāng)時遺民大多生計困難，但有兩類人生活無憂，一類是在民國享有書畫盛名者，如鄭孝胥，可以靠賣字畫獲得相當(dāng)不錯的收入；另一類是在前清積累了較多的財富，民國后可以在海濱租界當(dāng)一個富足的寓公，如陳燮龍等。于是許多人無奈選擇了鬻賣書畫、題主，有些選擇了史館、修志②遺民選擇史館、修志等一開始還是受到遺民內(nèi)部非議的，因為這有出仕民國的嫌疑。比如當(dāng)趙爾巽被袁世凱邀請出山主修《清史》時，遺民內(nèi)部就非議四起。后遺民生計問題日益突出，許多遺民也紛紛加入史館和修志的隊伍中，如沈曾植、吳慶坻、朱祖謀、章梫、王國維等都曾參加了《浙江通志》的修撰。最后遺民對此問題的共識是：涉足民國政壇即為不義，但參與文化事業(yè)則不為不義。等以之謀生。但這還只能是少數(shù)人能為之，于是多數(shù)遺民皆困頓不堪。比如王乃徵，辛亥后“閉門不出，攻苦食淡”。一次所居之地遭竊，衣物皆被小偷盜走，幾乎不能下床，需其他海上遺民資助，方才度過難關(guān)。［8］（P484－486）還比如楊鐘羲，沈曾植在《雪橋詩話序》中曾描述其辛亥避居滬上困苦之狀：“圣遺居士避世于北江之尾，陋巷湫塵，蓬藿拄徑，十笏之室，圭竇徹明。時在寒冬，冰雪在地，北風(fēng)振葉，踵其戶者，若窺袁夏甫之室，御王孝尼之車，陟匡君之廬，而見靈均之澤也?！保?］（P1321）由上可知，楊鐘羲的居所簡陋至極，幾乎不蔽風(fēng)寒，可以想見其生存狀況之惡劣。

如果時光流轉(zhuǎn)，回到同光時期的帝京，那正是大多遺民的青壯年時期，情況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民初遺民們的功名與仕途大多開始于同光時代。③遺民中多數(shù)有進(jìn)士功名，如陳寶琛、陳燮龍、胡思敬、瞿鴻禨、陳三立、沈曾植、梁鼎芬、馮煦、繆荃孫等，但也有些只有舉人功名，如鄭孝胥、林紓，其中羅振玉、王國維只有生員功名。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經(jīng)過科場搏殺進(jìn)入科舉頂層，一舉實現(xiàn)士人功名之夢。進(jìn)士及第后，許多人都進(jìn)入翰林，或分發(fā)部曹，做起了雖清貧但悠閑的京官。這些京官過起了娛情金石、酬唱詩酒、議政而不廢論學(xué)的生活。在京城，士人們還有許多各種名目的雅集。所謂“京朝士夫朋從之樂”，常見的“或消寒，或春秋佳日，或為歐蘇二公壽”，一班風(fēng)雅之士聚在一處，“野寺看花，涼堂讀畫”，當(dāng)然被視為“不可多得之勝事”。［10］

如今清屋既社，暮年又流寓海濱，回念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與京師的繁華喧囂，遺民們更是對過往的帝京充滿著詩意的想象。比如陳夔龍在暮年回憶自己年輕時在帝京的快意生活：“先帝龍飛之二載，我偕計吏初游燕。一擊不中狂呼酒，日日長安市上眠……散衙有時謀一醉，不惜三百青銅錢。天橋酒家盡識我，自慚才調(diào)非青蓮”。［11］（P932－933）詩中的帝京生活瀟灑適意，詩中的人物狂狷似開元盛世時的李白，毫無末世文人的委頓與狹促。

相比陳燮龍，沈曾植對于帝京更為熟稔。沈曾植出生于北京，成長于北京，誠如自己所言，“我生于燕長于燕，橫街珠巢四十年”。自1880年中進(jìn)士后分發(fā)刑部直至1898年丁母憂南下，其在刑部、總理衙門等京官任上度過18年。在京師，沈曾植與李慈銘、袁昶、潘祖蔭、翁同龢、李文田、王仁堪、王仁東、盛昱、黃紹箕等清流名士交游密切，他們詩酒雅集，切磋學(xué)問，品評時事，足跡遍布宣南萬柳堂、崇效寺、慈仁寺、法源寺、長椿寺、報國寺、松筠庵、陶然亭等諸多京師勝跡。這一青壯年的美好韶光與帝國的中興之治交融在一起，猶令晚來流寓海濱的沈曾植念念不已，在1915年所寫的《逸社第七次集會于庸庵制軍寓，分詠京師勝跡得陶然亭》［9］（P930－932）中深情回溯往事，追憶昔友：“重黎生昔共登險，據(jù)地坐想姚朱歌。后來人事多復(fù)多，二李二王盛黃載酒時經(jīng)過”。重黎即為袁昶，二李是指李文田、李慈銘，二王是指王仁堪、王仁東，盛指盛昱，黃指黃紹箕，他們皆為沈曾植好友，詩酒唱和，經(jīng)常來陶然亭聚會。甲午后，維新思潮激蕩風(fēng)云，包括沈曾植在內(nèi)的一批有志于變革的京官士子經(jīng)常聚在陶然亭慷慨激昂，縱論國事，正如詩中所寫，“雞兒年秋談士詫，此亭乃為齊翟下。中秋圓月照尊暈，坐聽諸儒說王霸”。可舊京麗影終究伴隨著家國滄桑和個人的青春時光一同遠(yuǎn)去，國變之痛如影附形，揮之不去，“何況天傾西北地缺東南觸觸共工頭，何況龍化為魚鼠化為虎封狼驅(qū)黑生不休，”。在沈曾植等看來，而今的世道混亂不堪，共工撞壞了支撐天空的柱子，使得大地失去天平，魚、鼠等小動物卻化身為豺狼虎豹等罹禍人間。

與陳燮龍、沈曾植不同，因獨特的遭際，陳寶琛和梁鼎芬似乎無法真正在帝京的回憶中沉醉，現(xiàn)實的傷痛使得他們總是將舊日帝京和今日民國以一種觸目驚心的對比方式呈現(xiàn)出來，從而散發(fā)出濃濃的歷史興亡之感，諸如陳寶琛的“咸同貞元際，緬想余悲辛”?！爸坏劳醭强按箅[，那知春色是他鄉(xiāng)?！薄皥@林無恙風(fēng)景殊，觴詠大難主賓美?！保?］（P146－156）梁鼎芬對于帝京舊事故人的懷念也是充溢著感傷，如《潘學(xué)士丈宅重過感賦》：“入門處處總心悽，舊夢新懷說不奇。緝雅堂花供酒賦，定香亭月見詩題。當(dāng)年但覺尋常事，回首真令八九迷。一語告公應(yīng)一笑，千雲(yún)青竹有驚棲”。［12］（P234）潘學(xué)士乃同光重臣、清流領(lǐng)袖潘祖蔭，梁鼎芬彈劾李鴻章惹惱慈禧時，幸虧潘祖蔭搭救。梁鼎芬在京師時與潘也是時相往來?！爱?dāng)年但覺尋常事，回首真令八九迷?！笨芍^經(jīng)歷今夕強(qiáng)烈對比的遺民們共同的人生體驗。

與上述遺民相比，帝京一開始似乎沒有給王國維留下美好的記憶。1906年，王國維因羅振玉舉薦，得以進(jìn)入學(xué)部任職。在尤為講究出身的學(xué)部，王國維以一介生員功名自然不被同僚所看重。同時，他也無法融進(jìn)當(dāng)時京師的主流文人圈子，只在詞和戲曲研究中自得自樂。他是這樣描述自己首次進(jìn)入京城的感受：“七月西風(fēng)動地吹。黃埃和葉滿城飛。征人一日換緇衣。金馬豈真堪避世，海鷗應(yīng)是未忘機(jī)。故人今有問歸期”。［13］（P485）但辛亥后，王國維跟隨羅振玉出走日本，在大海彼端的日本京都，王國維追憶帝京的山山水水，尋常景物似乎也呈現(xiàn)出詩意的美感：

……左轉(zhuǎn)彈琴峽，流水聲潺潺。夕陽在峰頂，萬杏明倚天。暮宿青龍橋，關(guān)上月正圓。溶溶銀海中，歷歷群峰巔。我欲從駝網(wǎng)，北去問居延。明朝入修門，依舊塵埃間。［13］（P190）

相比上述諸人，陳三立在帝京呆的時間最短。1886年、1889年他曾在京師分別參加過會試、殿試，加起來不過短短幾個月，后在清時再未踏足京城，①民國后，陳三立一直在南京、上海、杭州、廬山等南方與一批遺民酬唱交接。1933年，其子陳寅恪接陳三立去當(dāng)時的北平定居，直至1937年去世。陳三立生命的最后時光是在北京度過的。1915年，在一次雅集上，陳三立回憶帝京，感慨不已：“自別京師三十載，江湖落魄天無梯。當(dāng)年計偕二三子，一趁薄醉尋輪蹄。……爾來銅駝鼠荊棘，承平故事過者迷”。［14］（P935）“承平故事過者迷”，可謂道出了遺民們的心聲。在民國后老暮窮愁的個人與時代語境里，帝京的過往都化為了想象中的吉光片羽。遺民們從帝京的追憶中萃取他們的所需的符號，從而構(gòu)筑起自己記憶的美麗城垣。

二、“跼天蹐地”與帝京風(fēng)華

辛亥后，各路遺民從四處流聚天津、青島、上海等海濱租界，其中上海尤盛。胡思敬在《吳中訪舊記》中就對國變初遺民匯聚滬上的情況作了初略描述：

予既在滬，則從陳考功伯嚴(yán)訪故人居址。伯嚴(yán)一一為予述之曰：“梁按察節(jié)庵、秦學(xué)使右衡、左兵備易卿、麥孝廉蛻庵，皆至自廣州。李藩司梅庵、樊藩司云門、吳學(xué)使康伯、楊太守子勤，皆至自江寧。趙侍郎堯生、陳侍御仁先、吳學(xué)使子修，皆至自北京。朱古微侍郎，新自蘇州至。陳叔伊部郎，新自福州至。鄭蘇庵藩司、李孟符部郎、沈子培巡撫，皆舊寓于此。［4］（P216）

但滬上遠(yuǎn)非遺民的樂土。對此在滬上生活多年的王國維有切膚之感，在《彊村校詞圖》序中說道：

古者，卿大夫老則歸于鄉(xiāng)里。……故古者有去國，無去鄉(xiāng)?！梁ヒ院?，通都小邑，桴鼓時鳴，恒不可以居。于是趨海濱者，如水之赴壑，而避世避地之賢，亦往往而在。然二地皆湫隘卑濕，又中外互市之所，土薄而俗偷，奸商傀民，鱗萃鳥集，妖言巫風(fēng)，胥于是乎出，士大夫寄居者，非徒不知尊親，又加以老侮焉。夫入非桑梓之地，出非游宦之所，內(nèi)則無父老弟子談宴之樂，外則乏名山大川奇?zhèn)ブ^，惟有朋文字之往復(fù)，差便于居鄉(xiāng)。［15］（P101）

因此，遺民們是不會把滬上作為其真正心安之所，他們也因之以“流人”自我指稱。比如陳三立的詩歌中就大量出現(xiàn)“流人”：“流人為起舞，只媿欠銜杯”。［16］（P663）“海隅集流人，過逢互摩撫”。［16］（P482）“海隅聚流人，峋濡保暮齒”。［16］（P673）沈曾植亦如此：“寒食王周三月春，還家上冢越流人?！保?］（P791）“永嘉為記流人目，晝閉荊門草色深。”［9］（P609）他鄉(xiāng)共入流人簿，閉戶誰知紂絕天？”［9］（P1105）“華亭吾故縣，未肯仞流人”。［9］（P996）這里的“流人”既有無國無君、忠貞無著之義，也有對滬上的疏離隔閡之感。這種疏離隔閡還在遺民的詩文中還有其他表現(xiàn)，比如陳三立還在文章中就經(jīng)常使用“跼天蹐地”來形容滬上狹窄束縛不自由的感覺，如《散原精舍文集》卷七《蒿庵類稿序》：“跼天蹐地之孤抱無可與語，輒間托詩歌以舒其伊郁煩毒無聊之思”，［16］（P896）卷八《雪樵詩話續(xù)集序》：“避亂滬瀆，跼天蹐地”，［16］（P914）卷十《俞觚庵詩集序》：“然海濱流人遺老，跼蹐番市樓壁之下，類足跡不窺境外”。［16］（P943）

“跼天蹐地”不僅是一種物理性的壓抑和禁錮，而且也是一種遺民群體外對遺民的精神壓制，比如錢玄同對遺民就出語激切：

今之“遺老”，則因為自家人趕走了洋鬼子，恢復(fù)了故業(yè)，而幫同洋鬼子來反對自家人；其人格之卑猥無恥，正與張弘范、吳三桂一樣。［17］

吳稚暉針對當(dāng)時幾個有聲望的遺民，用鄙夷的口吻說道：

什么遺老不遺老！真正的遺老，已入山必深，入林必密，隱其姓名，飽薇蕨以沒世。今日在通都大邑出風(fēng)頭的遺老，好比康有為哩，陳寶琛哩，鄭孝胥哩，羅振玉哩，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挾有另一種諞

法的痞棍。晝伏夜動，名之曰鼠竊亦可。［18］（P511）

這種輿論給遺民以很大壓力，連素來自傲的鄭孝胥曾都在詩中感嘆：“亡國大夫誠可恥，避居海濱幸逃死。……茍活仍遭舉世非，杜門猶被千夫指”。［5］（P234）無奈與不甘充溢其間。

與滬上“跼天蹐地”的身心壓抑相比，遺民的心安之所即是往昔的帝京。自清代以來，因滿漢分城而居的政策，漢族士宦多集聚在宣南。這里建有大量的會館，“京師為四方士民輻輳之地，凡公車北上與謁選者，皆建會館以資憩息”。［19］（P3）這些會館成為了士人交流的重要平臺。尤其是每三年一次的會試，來自全國各地的士子匯聚于宣南，實際已成全國士人的一大盛會。這里書肆林立，著名的琉璃廠書肆則“凡古董、書籍、字畫、碑帖、南紙各肆，皆群集于是，幾無他物焉”。“而琉璃廠地點適中，與文士所居密邇，又小有林泉，可供游賞，故為文人學(xué)士所常至，書市乃應(yīng)其需要而設(shè)”。［20］（P4）另外，宣南的市井民俗也頗為誘人。這里戲園林立，還有著名的天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樣雜耍、百樣吃食匯聚一堂，呈現(xiàn)出文人雅士和平民百姓“多少游人不憶家”的盛景宣南?？傊孕蠟榇淼木熍c滬上的“土薄而俗偷，奸商傀民，鱗萃鳥集，妖言巫風(fēng)”相比，更為余裕悠閑、風(fēng)雅舒展，故深為士子文人青睞。

相比如滬上遺民“無父老弟子談宴之樂，外則乏名山大川奇?zhèn)ブ^”的困窘，帝京則有許多可供士大夫春秋佳日宴集觴詠的場所。“都門為人物薈萃之地，官僚筵宴，無日無之。然酒肆如林，塵囂殊甚，故士大夫中性耽風(fēng)雅者，往往假精廬古剎，流連觴詠，暢敘終朝”。①朱彭壽：《安樂康平室隨筆》卷六，中華書局，1982年，第283頁。轉(zhuǎn)引自魏泉：《士林交游與風(fēng)氣變遷——19 世紀(jì)宣南的文人群體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7 頁。在宣南附近，就有諸如崇效寺、慈仁寺、法源寺、長椿寺、報國寺、松筠庵、萬柳堂以及陶然亭及窯臺等京師勝跡。這些精廬古剎、城市山林，因士大夫的頻繁光顧而成為獨特人文景觀。士大夫至此，吟詩題詠，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形成了內(nèi)容豐富、流傳有序的掌故系統(tǒng)，正如黃濬后來所言：“累朝掌故，多屬于僧窗，一松一石，每有佳話，浮圖幢塔，所系尤弘?！保?1］（P13）我們以1888年沈九月份沈曾植的交游活動為例，看看當(dāng)時京城士人宴集游歷情況：

九月二日（10月6日），與李慈銘、王彥威、黃紹箕、徐定超、楊崇伊、吳講、袁昶同游天寧寺。

九月九日（10月7日），赴安徽館雅集，鮑臨、吳講、徐寶謙、袁昶、王彥威、黃紹箕、徐定超、徐琪、楊崇伊、濮子潼等在座。

九月十三日（10月18日），赴琉璃廠書肆，晤李慈銘、濮子潼。

九月十九日（10月23日）王彥威來。午同人宴集，王彥威、濮子潼、吳品珩等在座。

九月二十三日（10月27日），與李慈銘游陶然亭。［22］（P97－98）

由上可見，相比滬上的“跼天蹐地”，晚清士人在帝京的生活是悠閑、雅致與舒展的。這種宴集觴詠、結(jié)伴同游的生活對傳統(tǒng)士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帝京又給予這種生活方式以必要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人文環(huán)境，二者之間具有相當(dāng)?shù)钠鹾闲浴Ｒ虼水?dāng)清民鼎革，移民們流寓海濱之時，那些與他們過往青春緊密聯(lián)系的京師勝跡在遺民的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比如沈曾植用“蘆荻蕭蕭夏亦寒，何況霜朝與雪夕”描述陶然亭秋冬之交葦花如雪的美景，用“此是春明掌故亭，雍乾詩事征纖積”表示對陶然亭“累朝掌故”的稱贊；［9］（P928）馮煦念念不忘京師“金臺夕照”的氣魄：“我昔北征滯人海，驅(qū)車屢過黃金臺。遂宇百重激繁吹，交衢十丈飛囂?！?；［23］（P934）陳三立對龍樹寺的古槐記憶深刻：“奇形五爪喧萬口，仰視枝干檐瓦齊。儒酸哪識龍虎氣，但喜丑怪出角圭”；［14］（P935）王乃徵對崇效寺念念不忘：“帝京名剎盛金碧，棟宇荒寒最茲寺。獨有靈光耿不滅，一幅殘縑動人思”。［24］（P936）另外，諸如林開幕對長春寺、繆荃孫對碧云寺、楊鐘羲對慈仁寺、瞿鴻禨對天寧寺等，都在詩歌中加以書寫。

三、“五代式民國”與“皇明極盛時”

清屋既社，民國肇始，換來的似乎不是“前途光輝燦爛”的民國，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五代式民國”。有關(guān)對民國初年負(fù)面的描述在時人的詩文、日記中比比皆是。就在滿清將滅未滅的辛壬之際，中國已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況。胡思敬曾對此有個一個總體觀察：

是時，京津初遭兵劫，百物蕩盡，十室九空……軍士露刃，蠢蠢欲動。江淮盜匪橫行，白晝擄殺，無人理。百貨雍滯不行，工商俱困。京朝貴官及各省方面大員同時失職，四方糜爛，無田可歸，則寄賄遷孥，混跡海濱，茍圖自活。富者杜門不出，貧者至不能舉炊，綺紳之禍，于斯為極。［4］（P215）

雖然略顯夸大，但基本符合事實。其他類似表述還有很多，比如惲毓鼎就認(rèn)為民國是“無綱常，無名教，無廉恥，人心亡而中國亦亡”。并憂慮“五代驕兵之禍，將見于共和世界矣?！保?5］（P580）陳三立更是對民國現(xiàn)狀極為不滿：“辛亥之亂興，絕羲紐，沸禹甸，天維人紀(jì)寢以壞滅。兼兵戰(zhàn)連歲不定，劫殺焚蕩，烈于率獸。農(nóng)廢于野，賈輟于市。骸骨崇邱山，流血成江河。寡妻孤子酸呻號泣之聲達(dá)萬里?！保?6］（P943）他的這種感受與他本人的生活經(jīng)驗有關(guān)。辛亥后，他曾有過多次逃難的經(jīng)歷。

對于民國，不惟遺民們不滿，就連立憲派、革命派亦感到失望，蔡濟(jì)民在其著名的《書憤》詩中感慨“無量頭顱無量血，可憐換得假共和”。1918年，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亦感慨到：“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zhuǎn)生出無數(shù)強(qiáng)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溯夫吾黨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國救種為志，欲出斯民于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也；今乃反令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熱，與革命初衷大相違背”。［26］（P104－105）革命黨人尚且如此失望痛心，遑論遜清之遺民。

既然眼下的民國亂如五代，那么昔日的帝京在時光的過濾下愈發(fā)散發(fā)出迷人的一面，其經(jīng)過遺民們想象的累積更是逐漸幻化為他們心目中的“王道樂土”。今夕對比間，遺民們唏噓感慨，仿佛白頭宮女在落寞之際緬懷盛世唐明皇，說不盡的無限感慨與滄桑。在今夕對比中，當(dāng)下的不堪不僅使得康乾盛世無從追尋，即便同光或光宣亦令人惘然。為此，諸如“不須遠(yuǎn)溯乾嘉盛，說著同光已惘然”（陳寶?。?］（P133），“何必追傷乾道事，重論光緒已酸辛”（梁鼎芬），［12］（P214）“風(fēng)流渺矣乾嘉年，后來想從思光宣”（吳慶坻）［2］（P935）等詩句就多次在遺民詩中出現(xiàn)。甚至到1925年，在復(fù)辟希望愈來愈小，許多遺民都相繼過世的背景下，陳燮龍還在詩歌中哀嘆“衣冠幸不掛神武，想見皇明極盛時”，［28］（P663）足見想象中帝京的盛世光景已經(jīng)成為遺民的內(nèi)心精神支柱。

在今日的對比映襯下，想象中的帝京越發(fā)顯得富足太平。在陳燮龍筆下，帝京是“尓時帝京麗景物，海波不揚(yáng)燧無煙。五侯七貴盛珂馬，前門車轂聲喧闐，東市列珠玉，西市羅肥鮮?！^似汴京全盛日，樊樓燈火星鉤連?！保?9］（P33，七編卷一）在瞿鴻禨筆下，帝京“昔在乾隆新梵字，有舉不廢從因仍。當(dāng)時物力席全盛，金涂寶燭交晶瑩”。［30］（P933）梁鼎芬沉醉于光宣的美好：“我生始作上京客，到處都聞樂歲聲”。［12］（P220）

因著民國的戰(zhàn)亂頻仍，帝京及其那個時代對于某些民國知識人也有著別樣的魅力。比如自稱思想介于“湘鄉(xiāng)南皮之間”的陳寅恪始終對遺民報以“同情之理解”。他在為挽悼王國維所寫的《王觀堂先生挽詞》中這樣寫道：“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日。海宇承平娛旦暮，京華冠蓋萃英賢”。［31］（P12－13）這首詩幾乎可以概括民初遜清遺民對于前清乃至帝京的完美想象。陳寅恪作為新一代知識人，與遜清遺民隔著一輩，在許多方面與遺民等傳統(tǒng)士人拉開了距離，但由于家世以及文化取向等原因，他筆下的光宣幾類同于開元盛世，帝京更是人才薈萃，聲光四溢。

其實對帝京進(jìn)行宏大書寫的當(dāng)屬王國維。王國維在辛亥追隨羅振玉東渡后，暫時定居日本京都。壬子（1912）年，作著名長詩《圓明園詞》，鋪陳晚清史事，詩人先是追憶同治中興初起時的君臣和諧、政治清明：

恩澤何曾逮外家，咨謀往往聞溫室。親王輔政最稱賢，諸將專征捷奏先。迅歸欃搶回日月，八方重睹中興年。聯(lián)翩方召升朝右，北門獨對西平手。

接著王國維用其詩詞中少有的宏大而亮麗的筆觸描述朝廷威儀和盛世光景：

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閣三層峙。隥道盤行凌紫煙，上方寶殿放祈年。更栽火樹千花發(fā)，不數(shù)名珠徹夜懸。是時朝野多豐豫，年年三月迎鑾馭。長樂深嚴(yán)苦敝神，甘泉爽塏宜清暑。高秋風(fēng)日過重陽，佳節(jié)坤成啟未央。丹陛大陳三部伎，玉巵親舉萬年觴。［13］（P117）

揆諸史實，王國維的描述確實有拔高美化之嫌，詩中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讓人無法將“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閣三層峙。隥道盤行凌紫煙，上方寶殿放祈年”與內(nèi)憂外患交接不已的晚清聯(lián)系起來。可置身于民國的王國維們要的本就不是一種歷史的“實然”書寫。在今夕對比中，他們詩歌中努力呈現(xiàn)的是帝京的一種“應(yīng)然”狀態(tài)，是真實歷史的一種“鏡像”。

四、忠君情懷與帝京想象

流寓于海濱租界，身歷紛亂頻仍的民國，帝京在遺民心目中，不僅僅是曾經(jīng)的宴集酬唱之所，也不僅僅是有著大量精廬古剎的悠然之地，更是治道二統(tǒng)完美結(jié)合的“王道樂土”。這種“王道樂土”以君臣綱常為基點，并由此而生成并規(guī)范各種社會人倫秩序。因此，“君”就自然而然成為了帝京的象征，忠君也就成為遺民帝京想象最基本的情感肌理和核心內(nèi)容。故當(dāng)幼帝溥儀遜位之時，一批遺民如喪考批，無異于天崩地裂和精神生命的終結(jié)。如繆荃孫當(dāng)日在日記中悲憤寫道：“聞上已遜位，清國遂亡，自此以后，偷息人間，與已死何異”。［32］（P2449）沈曾植更是哀慟不已。據(jù)辜鴻銘《碩儒沈子培先生行略》中說：“某夕，侍者以一號外入，視之，則遜詔也。我輩乃同起北面而跪，叩首哀號。閩人王叔莊跪地不起，大呼曰：‘國破君亡，臣不欲生矣’！又?jǐn)?shù)日，余復(fù)見先生，問先生曰：‘事已如此，我輩將如何’？先生淚流滿面，執(zhí)余手而言曰：‘世受國恩，死生以之，他非所知也’”。［33］（P1051）梁鼎芬于此更是有偷生、孤兒之感，其詩言道：“千懷無一語，今日是他生”。［12］（P205）“孤兒失母凄涼雪，孀女懷夫決絕春”。［12］（P208）“早死寧知非幸事，偷生相見尚衍期”。［12］（P212）

這種忠君情懷還表現(xiàn)在某些特定的儀式上。每逢特殊日子，向北叩拜就成了遺民們對北方帝京及其君主的一種隱喻式的表達(dá)。惲毓鼎在其《澄齋日記》中就記到：每逢陰歷的正月初一時，家家戶戶將進(jìn)行祭拜，惲毓鼎總會帶著家人，一同朝北方宮闕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禮。劉承干則“每逢三令節(jié)，北向衣冠肅，既愿圣長壽，亦禱明復(fù)辟”。［34］（P96）這些儀式都隱喻著自我對大清的忠貞。

不僅如此，“北望”這一特定語匯還成為了遺民詩中一個獨特的意象，比如陳燮龍：“座中俱是望京客，一片心常北斗懸”。［28］（P932）沈曾植：“北斗闌干倚望眸，風(fēng)物仿佛亭中秋。身在南藩且無預(yù)，心懸魏闕懷千憂”。［9］（P932）鄭孝胥：“恐是人間干凈土，偶留二老對斜陽。違天萇叔天將厭，棄世君平世亦忘。自信宿心難變易，少卑高論莫張皇。危樓輕命能同倚，北望相看便斷腸?！保?］（P224）即使到了遺民大多離世的1925年，陳燮龍還被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之句所感染，即作轆轤體詩五首，遙想故國與君父，傷感不已。

遺民北望之思君，首當(dāng)是光緒和慈禧。其中，光緒皇帝在位長達(dá)34年之久（1875一1908），其在位之時正是大多遺民的青壯年時期，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在光緒朝取得功名，然后進(jìn)入清帝國的官僚體制之中。光緒一朝大事不斷，諸如中法戰(zhàn)爭、甲午中日戰(zhàn)爭、戊戌維新、庚子事變以及清末新政等，大多遺民都是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參與者。光緒勵精圖治的進(jìn)取形象和開明的改革態(tài)度使其獲得絕大多數(shù)遺民們認(rèn)可和尊敬，戊戌后一直被壓抑的特殊遭遇更使其在士大夫階層中博得了廣泛的同情。在很大程度上，光緒皇帝已經(jīng)成為某種意象，既與國家所遭遇到的深痛巨創(chuàng)緊密相關(guān)，也與清末士大夫階層的愛恨榮辱緊密相連。林紓1912年12月12日在《平報》上發(fā)表《崇陵哀》，對光緒大加贊美：

景皇變政戊戌年，精誠直可通重玄。夕下詔書問民隱，晨開秘殿延朝賢。無方可雪中華恥，臥薪先自宸躬始。立憲求抒西顧憂，維新先忤東朝旨?？闪嬗杏玫鄞呵?，幾幾流竄到房州?！?/p>

清帝國的覆亡加劇了士人們對光緒的懷念之情，故光緒的靈樞和葬身之所崇陵在士人們的心中便有了神圣的地位。這種情愫隨著國變發(fā)酵，日益濃厚，可稱之為“崇陵情結(jié)”?！俺缌昵榻Y(jié)”幾乎成為遺民們一項共同的心理。其中，梁鼎芬最為積極。1912年冬天，其為崇陵募捐而四處奔走。據(jù)說，除了帶頭捐款之外，他還在北京琉璃廠訂制了兩百個瓷瓶，在崇陵裝滿雪水之后加以密封，然后發(fā)送給各地的王公大臣和前清遺民，甚至還親自登門說明崇陵工程停頓的情況，最后募得了一筆巨款。因著這一事件，有關(guān)“崇陵”之話語這一時期的遺民詩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瞿鴻禨《壬子晚秋，梁節(jié)庵詣梁格莊叩龍輴仰瞻崇陵地宮，捧石以歸，兼貽鴻禨寶藏，恭志崇陵片石詞》中說：

我亦當(dāng)年捧日人，不驅(qū)螻蟻辜恩厚。駑下徒傷先帝明，流離暮齒復(fù)何有？六謁孝陵風(fēng)魚絕，典刑再見亭林叟。［6］（P1）

吳慶坻《節(jié)廠提刑前輩奉崇陵栽種樹株之命請急暫還，殘臘北行，樊山設(shè)餞寓園，酒罷乃為長歌以送之》：

儉德垂衣憶景皇，壽宮遲起萬年堂。一從永棄臣民后，弓潟橋山渺帝鄉(xiāng)。［35］（P738）

慈禧作為晚清實際統(tǒng)治者達(dá)五十年之久，遺民們對其感情是復(fù)雜的。許多遺民在晚清其實都不是保守頑固之人，相反，許多人都有經(jīng)世之心與對西學(xué)的具體認(rèn)知。①整體來講，遺民群體在晚清基本是“中體西用”的信奉者，他們在“中體”上毫不動搖，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對“西用”的一概拒絕。相反，他們許多人在晚清都是“新學(xué)”的積極響應(yīng)者和學(xué)習(xí)者，比如鄭孝胥、陳三立、沈曾植在戊戌維新期間都有革新的意識和行動。對于許多在甲午后渴盼變革的遺民來說，慈禧發(fā)動的政變乃至庚子時期的作為嚴(yán)重傷害了他們的感情。比如鄭孝胥對慈禧就做負(fù)面評判，國變后他對孟森等人說：“革命黨魁，君知其為何人乎？景皇帝為君主立憲之黨魁，反對立憲者，孝欽也。有孝欽反對立憲于前，遂有慶王、攝政王偽飾立憲于后，乃成瓦解土崩之局。故黨魁非他，即孝欽是也；慶、攝助而成之，亦其次耳”。［36］（P1400－1401）并在詩中直白寫道：“毒后憎諸賢，要領(lǐng)膏锧斧”。［5］（P268）林紓也說：“然德宗果不為武氏所害，立憲早成，天下亦不糜爛到此。罪大惡極者那拉氏”。［37］（P319）但遺民中仍有人將慈禧作為清帝國的象征，并給予其很高的評價，比如王國維：

……東朝淵塞曾無匹，西宮才略稱第一?！迨觊g天下母，后來無繼前無偶。卻因清暇話平生，萬事何堪重回首?！?3］（P117）

無論遺民將多少故國之思和帝京想象寄托于光緒和慈禧，但他們畢竟只能代表過往。辛亥之后，紫禁城的象征，清遺民心中真正的“君”是遜帝溥儀。溥儀生于1906年陰歷正月十四日，因此，每逢正月十三日便成為遺民們的“萬壽節(jié)”。這一天，全國各地的遺民，尤其是京津地區(qū)的遺民，都會整肅衣冠，入宮朝謁。距離北京較遠(yuǎn)的地區(qū)，則以群聚酬唱等其他方式為溥儀祝壽。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從1917年到1927年，以逸社成員為主的上海遺民一共舉行過九次萬壽節(jié)集會。參與者一般在十幾人至二十余人左右。［38］（P138）

萬壽節(jié)集會是清遺民表達(dá)對故國故主情感的重要場合，也是他們加強(qiáng)內(nèi)部聯(lián)絡(luò)，增強(qiáng)自我認(rèn)同，同時也是積蓄復(fù)辟力量的重要時機(jī)。集會時，一般在遺民私宅正屋的中央設(shè)立溥儀的座位，并掛上他的畫像或照片，燃燭熏香，然后，眾遺民按官品排班跪拜，三呼萬歲。跪拜時，為鄭重，一般要穿前清朝服。對此，陳夔龍有詩云：“呼篙還著舊朝衫”。［29］（P3，八編卷一）事后，一般還寫詩恭紀(jì)其事。陳燮龍對此多次以詩紀(jì)之：“龍顏日角畫圖挎，燭穗爐香篆影斜。青瑣班行誰首列，白頭閑坐發(fā)長磋”。［29］（P3，八編卷二）“呼篙排葷鳳扶云，老鶴延齡帝座分”。［29］（P3，七編卷二）總之，雖然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光宣朝萬壽節(jié)的那種排場，但他們?nèi)匀恢倚墓⒐⒌乇３种贾g的禮儀。

五、余論

帝制的猝然終結(jié)使得民初遺民這群深受儒家文化濡染的士人遭遇到了措手不及的驚愕。猛然間，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時代已不是一個普遍王權(quán)的時代，處境也與歷代遺民殊異。那完全是歷史經(jīng)驗之外的考驗和抉擇。對于這種不同，王國維有深切的認(rèn)識：“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學(xué)西政之書輸入中國，于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39］（P212）

“道乃出于二”預(yù)示著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來臨，這種變局一方面使得遺民們的忠君及氣節(jié)堅守有一種歷史的“虛妄”色彩，另一方面卻又使其在20世紀(jì)中國日益激進(jìn)的歷史大潮中自有一種意義。與陳寅恪同時代，并對遺民充滿“同情之理解”的胡先骕曾對遺民之追求帝制有過一番解釋：“彼生于君主時代，仕于君主時代，自幼所受之教育，皆適應(yīng)于君主時代者，則求不欺其心以隨世俯仰，必以王室傾覆為一生中最大之不幸，亦猶民主政治下之士君子，決不愿帝制之復(fù)生也?！室晕彷吳嗄甓е矣谇迨抑荆瑒t為妄謬，在清室舊臣，則反以入民國仕反為可鄙矣”。［40］

遺民詩人在帝京想象中肆意書寫著心中的“王道樂土”，企盼著君主制的重新來臨，這種被人稱作“拉車屁股向后”①魯迅語。魯迅在《趨時和復(fù)古》一文中，曾說章太炎、康有為、嚴(yán)復(fù)、劉半農(nóng)等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原是拉車前進(jìn)的好身手”，后來則成了“拉車屁股向后”的人物。詳見魯迅：《趨時和復(fù)古》，《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535－536頁。的行為和思想自然得不到同時代以致后代的真正理解。那么，這些遜清遺民忠君乃至要恢復(fù)帝制的內(nèi)心動機(jī)到底如何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用沈曾植于1917年張勛即將復(fù)辟之際代擬的一份《復(fù)位奏稿》來說明，其中言道：

為瀝陳國情敏諸復(fù)位以拯萬姓事。竊惟國于天地，必有與立。所以立者非他，則君臣大義、尊卑上下定位而已矣。有史以來，吾中華國民以五倫五常建邦保也，而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達(dá)道，要必借君臣道立，而后四者得有所依而不紊，五常得有所統(tǒng)而可推。民彝自天，歐亞殊性，猶目睛膚色之不同，不能削趾以適履者也。廿載以來，學(xué)者醉心歐化，奸民結(jié)集潢池，兩者相資，遂成辛亥之變?！嫉容锬繒r艱，病心天禍，外察各國旁觀之論，內(nèi)察國民真實之情，靡不謂共和政體不適吾民，實不能復(fù)以四百兆人民敲骨吸髓之余生，供數(shù)十政客毀瓦畫墁之兒戲。［22］（P449）

這份奏稿基本上可以視為遜清遺民在民國初年的政治和文化宣言。由奏稿可知，遺民們渴慕和堅守的是一種宇宙和社會的永恒秩序，而這種秩序簡言之就是三綱定位，五倫歸位，如此整個社會才尊卑有序，人倫和諧。這種秩序是遺民們整個帝京想象與書寫的最核心內(nèi)容和終極追求，也是陳寅恪所說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Eidos者”。［31］（P12－13）他們對清室的特殊感情也正是這種“抽象理想”具體投射之后的自然結(jié)果。但令人遺憾的是，20世紀(jì)中國的趨新文化對遺民們所堅守的舊文化否定的過于決絕，以致兩者之間矛盾無法調(diào)和，最終也導(dǎo)致激進(jìn)主義無所牽絆，一路狂奔，其歷史后果不言而喻。因此，對于這種“抽象理想”的關(guān)注和體悟，當(dāng)更能使我們對遺民們報以一種“同情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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