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廣場》道德主題闡釋
聞莉
(內江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四川內江641000)
摘要:《華盛頓廣場》是亨利·詹姆斯的早期作品,歷來不受學者重視。該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十九世紀中葉紐約中上層社會的家庭生活,是一部反映時代倫理道德的優(yōu)秀作品。它承載著詹姆斯對社會倫理問題的思考:既體現(xiàn)了作者對美國逝去的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又表達了其對新生資本主義帶來的負面影響的質疑。從道德層面去挖掘作品中體現(xiàn)的倫理內涵和倫理價值有助于進一步揭示該作品折射出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
關鍵詞:亨利·詹姆斯;《華盛頓廣場》;拜金主義;清教倫理道德;利己主義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是享譽全球的著名小說家、文藝評論家。他在文學領域的影響承前啟后,開創(chuàng)了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被譽為西方意識流小說的先驅,現(xiàn)代派小說批評的鼻祖。眾多學者競相從不同的角度,運用不同的文學批評方法和理論對詹姆斯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和探討,并對其作品體現(xiàn)的國際主題、身份意識、敘事視角和文化觀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和系統(tǒng)的分析。
《華盛頓廣場》不同于詹姆斯其它國際題材作品。本書立足于美國,以十九世紀中葉紐約中上層家庭生活為背景,描述了富家女凱瑟琳一段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表現(xiàn)了單純與世故的沖突、道德與金錢的對抗。十九世紀美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引起了社會生活模式和文化價值觀的急劇變化,導致了現(xiàn)實社會資本同質化的出現(xiàn)。一切社會關系和行為需借助于作為中介的資本才能得以實現(xiàn)。資本的價值形態(tài)與其他價值形態(tài)之間的沖突引發(fā)了整個社會精神價值體系的普遍危機?!度A盛頓廣場》充分展示了當時美國社會存在的道德矛盾和沖突。因此,從道德層面去挖掘作品中體現(xiàn)的倫理內涵和倫理價值就顯得尤為重要。
金錢和愛情向來就是小說的永恒主題。詹姆斯把圍繞著金錢和愛情展開的斗爭描寫的栩栩如生、淋漓精致。小說中的莫里斯表面上溫文爾雅、信誓旦旦,本質上卻利欲熏心、金錢至上。在他看來做一個意志軟弱、但擁有大筆財富姑娘的丈夫不失為一條發(fā)財致富的捷徑。十九世紀中葉美國資本主義日益發(fā)展,當時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以不擇手段追求物質利益、攫取財富為其道德觀念的基礎”。[1]金錢成為強大的主宰力量,在金錢的驅使下,人性欲望極度膨脹,道德游走于淪陷的邊緣。事實上,莫里斯代表了當時利欲熏心為特征的新生勢力,他們金錢至上、貪圖享樂,女性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斯洛潑醫(yī)生就曾一針見血的指出“他們決心要享盡人生的快樂,并且主要是利用女性的殷勤來取得這種享樂?!盵1](P111)對莫里斯而言,為了攫取財富、追求物質利益可以不擇手段。凱瑟琳被他視為可以達到目的的工具,與凱瑟琳的婚約就是一塊可以讓他過上聲色犬馬生活、躋身于上流社會的跳板。在金錢至上道德觀的驅使下,他絞盡腦汁地對涉世未深的凱瑟琳大獻殷勤,駕輕就熟地編織著愛情童話。姑娘最終陷入了他精心編制的情網(wǎng),不顧父親的反對與之私定終身。當他得知無知的姑娘為忠于愛情放棄遺產(chǎn)而令自己無法得到更高的價值之時,終于摘下了含情脈脈的假面具,無情地拋棄了凱瑟琳,任由她遭受姑媽喋喋不休的嘮叨和父親冷酷無情的嘲笑。在談到與凱瑟琳關系破裂時,他甚至恬不知恥的對佩尼曼太太說:“我得去好好干一場來補救一下。你知道,這次干得一點也不漂亮?!盵1](P224)多年后,四處漂泊、一事無成的他回到華盛頓,故技重施地妄想通過與凱瑟琳重修舊好來謀取財富。金錢的腐蝕讓他失去了殘存的道德觀和羞恥心,此刻的他將無恥發(fā)揮到極致,繼續(xù)以愛情為借口來掩飾自己真實的企圖。在他看來,婚姻和經(jīng)商一樣,只是攫取財富的工具和手段而已。
十九世紀中葉美國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資本的同質化成為典型的社會現(xiàn)實。資本成為衡量一切社會關系的標準,社會已然被物質化和商品化。追求物質財富、奉行享樂主義是當時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新生一代普遍的社會心理和價值取向。對物質財富的占有內化為新的道德標準。功利主義的婚姻觀讓莫里斯對凱瑟琳身上誠實憨厚、恭謙溫順的美德視而不見。凱瑟琳已被他物化為一個符號,那是財富的象征,是幫助其實現(xiàn)資本職能的工具。正是由于資本同質化的倫理環(huán)境,莫里斯深陷不折手段獵取財富的泥潭,喪失了起碼的道德準則。這充分說明當時社會的價值取向出現(xiàn)問題。單純的社會關系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金錢至上、爾虞我詐,道德已淪為金錢的犧牲品。小說的結尾處,凱瑟琳選擇在華盛頓廣場一角的公寓內孤獨終老正是她向這個萬惡金錢社會發(fā)出的不平之鳴。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逝去的傳統(tǒng)和道德的留戀,表達了他對現(xiàn)代社會一切向金錢和財富看齊的不滿之情。
斯洛潑醫(yī)生對女婿的挑選是基于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價值判斷。在他看來,對傳統(tǒng)價值觀即清教倫理道德的恪守是獲取成功的根源。他自己正是這樣一個依靠個人不懈努力而功成名就之人。莫里斯的游手好閑、不勞而獲被他視為投機取巧的機會主義?!扒褰掏阶l責所有‘貪欲’和‘拜金主義’。因為這兩者
都意味著獲取財富的努力—變得富有—本身就是目的,而這樣的財富構成一種誘惑”。[2]作為清教傳統(tǒng)的忠實維護者,他極其憎恨這種以婚姻的締結來攫取財富、躋身上流社會的不道德行為。因此莫里斯別有用心的求婚被秉持清教傳統(tǒng)的他看成是對立的道德觀念和生活目的對其信仰的一種挑戰(zhàn)。
另一方面,斯洛潑醫(yī)生代表了當時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道德觀。他態(tài)度嚴峻、信奉古風、自認是清高和尊嚴的化身,對自己醫(yī)生身份帶來的聲譽和名望引以為傲,對家庭生活中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志得意滿。作為父親,他專橫自負、缺乏溫情。他對女兒威嚴有余而愛撫不足,諷刺挖苦過分而體諒憐憫甚少?!八綍r不與女兒說話便罷,一說話總是帶著嘲弄的口吻。”[1](P28)在他眼中凱瑟琳只不過是證明自己權威父權的度量衡和驗證自己家長制中心地位的工具。他自滿于掌控的主導權,習慣看到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無時無刻都在證明著自己的睿智。“我不要求你相信我的判斷,而是要你不假思索地接受我的判斷?!盵1](P144)在他看來,平庸的女兒不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因為這些思想會導致錯誤的判斷。當凱瑟琳選擇答應莫里斯的求婚時,他變得怒不可遏,認為這是對自己家長制權威的挑戰(zhàn)。當凱瑟琳橫遭拋棄之時,他對女兒的痛苦竟沒有半分同情,反而為自己精準的判斷力得到證實而高興不已。生前他不允許女兒有半點忤逆,即便是死后他依然想繼續(xù)充當家長制父權的統(tǒng)治者和凱瑟琳命運的主宰者。由此可見,反對這樁婚事的理由與其說是他關心女兒的幸福倒不如說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傳統(tǒng)觀念,關心因為凱瑟琳的“背叛”而使自己喪失的“尊嚴”和“權威”。
十九世紀的美國是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金錢社會。森嚴冷酷的傳統(tǒng)道德觀與先進的經(jīng)濟發(fā)展大相徑庭。專制的家長式統(tǒng)治和金錢至上的拜金主義互相斗爭又同時壓制著處于弱勢的女性群體。她們在新舊元素沖突的夾縫中艱難生存,飽受折磨。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沒落的道德觀和兩性的不平等讓凱瑟琳既是利欲熏心新生勢力的受害者,又是道德森嚴傳統(tǒng)觀念的犧牲品。以至她在回憶自己多舛命運之時就曾強烈地譴責了這兩種力量:“在她自己看來,她一生經(jīng)歷中的重要事實是,莫里斯·湯森德愚弄了她的愛情,而她父親則杜絕了愛情的源泉”。[1](P263)在情人眼中,她是被拿來利用的賺錢工具,在父親面前,她是批評教化的對象用于彰顯父親的權威。傳統(tǒng)的美德沒能為被譽為“新英格蘭道德之花”的凱瑟琳帶來幸福?!凹內坏闹腔酃倘徊皇侨松硐氲臓顟B(tài),純然的美德也未必就能成就善事?!盵3]詹姆斯認為無知的美德只會讓人吃盡苦頭,人生的理想狀態(tài)應該是道德和智慧的結合。
奧斯卡·王爾德提出“生活模仿藝術”,即“人們并不是看藝術是否符合生活,而是看生活是否符合藝術,是否像小說、戲劇中描述的那樣?!盵4]小說中佩尼曼太太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精準地詮釋了王爾德“生活模仿藝術”的主張。她抱怨生活的乏味枯燥,希望生活能充分展現(xiàn)藝術的魅力,妄圖根據(jù)藝術來安排生活;她喜愛看戲,喜歡閱讀通俗小說,幻想生活能如小說般的浪漫精彩,激動人心。面對斯洛潑醫(yī)生阻止婚事,凱瑟琳忠于愛情的拉鋸戰(zhàn)佩尼曼太太興奮不已?!啊笱笞缘玫卣J為,現(xiàn)在戲要開場了。她身上既有題詞者的熱情,又有看戲人的急切,早就忙個不停要把帷幕拉開?!盵1](P76)因為愛情受到父親的反對與阻擾,凱瑟琳迷惘不已、痛苦不堪,迫切希望得到姑媽的幫助與引導。然而,佩尼曼太太非但沒能為侄女的情感問題排憂解難,出謀劃策,出于讓情節(jié)更加復雜、曲折和精彩的私心,她甚至給出一些不切實際、前后矛盾的建議。因為“她此刻只對這場戲中感情上的陰影感到過份的滿足,因此無意投下什么亮光來驅散這種愁云”[1](P121)她把凱瑟琳的婚事想象成一出精彩戲劇并為此設置了一幕幕浪漫的場景?!岸麄儗⒃谀抢镞^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幽居生活,直到最后她終于成為他們的天使和恩人、他們的求情人和倡導者、他們與世界保持聯(lián)系的信使”[1](P122)在她眼中,凱瑟琳并非需要幫助和安慰的侄女,而是她幻想中情感大戲的女主角。她所做的一切并非真正地關心愛護凱瑟琳,而是為了滿足自己對浪漫生活的幻想。
佩尼曼太太從藝術的角度認識生活,使其被想象蒙蔽,讓她與現(xiàn)實脫離,從而難以認清真正的客觀世界。詹姆斯筆下的她是一個不切實際、想入非非的可笑小丑。她在凱瑟琳愛情騙局中扮演著幕后推手的角色。她把借愛之名騙取財產(chǎn)的莫里斯幻想成執(zhí)著于愛情,為愛情受難的癡心漢,試圖為其導演一場浪漫的愛情劇。她無視凱瑟琳的痛苦而沉浸于自身的幻想所表現(xiàn)出的自私自利是以自我為中心,無視他人存在,從自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的有力證據(jù),是倫理意識匱乏的具體表現(xiàn)。這種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做法與斯洛潑醫(yī)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斯洛潑醫(yī)生的所作所為或多或少是出于對女兒的愛護,而佩尼曼太太的作為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對浪漫生活的幻想。在小說中,詹姆斯強烈地抨擊了這種自我與現(xiàn)實脫離,以自我為中心,無視他人的利己主義道德觀。
十九世紀中葉美國資本主義的迅猛發(fā)展雖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也滋生了金錢至上的拜金主義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思想。作為時代的產(chǎn)物,這些新的道德觀念和業(yè)已存在的清教倫理道德相互沖擊又互相影響。詹姆斯的許多作品都建立在其對現(xiàn)實生活深刻的體驗之上。他準確地把握了當時社會關系的本質,洞察到社會高速發(fā)展下矛盾的根源和價值觀的變遷?!度A盛頓廣場》揭露了被金錢和私欲所扭曲的靈魂,表達了作者對家庭和社會倫理問題所折射的人際關系危機的憂思。從文學倫理這一視角對其進行解讀有助于了解其深刻的倫理內涵與價值。
(注:本文系2013年四川省教育廳科研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SB000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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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麗.生活對藝術的模仿——《華盛頓廣場》[J].世界文學評論,2006,(1):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