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姆博爾斯卡生態(tài)思想論析——以《呼喚雪人》為例

吳超平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生態(tài)批評”這一術語由1978年美國生態(tài)批評家威廉·魯克爾特在論文《文學與生態(tài)學：一項生態(tài)批評的實驗》中提出，它是“在生態(tài)主義、特別是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指導下探討文學與自然關系的文學批評”[1]。在21世紀的文學研究領域，“生態(tài)批評”的研究方法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且影響深遠。

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不僅在波蘭家喻戶曉，其詩歌已經(jīng)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1996年，希姆博爾斯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波蘭籍作家第四次獲得此等獎項。至于獲獎原因，瑞典皇家文學院認為，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通過精確的嘲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xiàn)實的片段中。”[2]380希姆博爾斯卡對生態(tài)問題極為關注，創(chuàng)作于1957年的詩集《呼喚雪人》就是一個典型，詩集表達了詩人萬物平等、拒絕傷害的生態(tài)思想，博愛天下的呼聲令人深思。

一、萬物平等

生態(tài)主義者認為，宇宙里所有的存在物共同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彼此之間并不存在高低貴賤的區(qū)分。著名生態(tài)學家史懷澤的“敬畏生命”倫理認為，人類的同情如果“不僅僅涉及到人，而且也包括一切生命，那才是具有真正的深度和廣度的倫理?！盵3]103因而，人類應該“敬畏每個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樣?！盵4]130在史懷澤看來，宇宙中的其他存在物和人類具有同等的生命價值，人類不能高高凌駕于其他存在物之上。俄羅斯著名生態(tài)思想家奧斯賓斯基也對此深表認同，他說：“地球是一個完整的存在物……我們認識到了地球——它的土壤、山脈、河流、森林、氣候、植物和動物——的不可分割性，并且把它作為一個整體來尊重，不是作為有用的仆人，而是作為有生命的存在物……”[5]450在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中，其他存在物則在無聲地吶喊：人類，我們和你是平等的！

在詩集《尋找雪人》中，希姆博爾斯卡直言萬物的平等。在《可能性》中，詩人指出：“存在必有其理由?！盵2]268意即生存并非人類的專利，其他存在物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權利。在《毫不夸張地談論死亡》中，詩人寫到：“無論是何種生命，/只要生存過一瞬間，/就會有永生的可能?！盵2]247-248這里的“無論”就已經(jīng)削去了人類的特權，把人類和動物、植物以及其他存在物放在同一起跑線上。在《和孩子交談》中，詩人描寫了一個因與同伴格格不入而備受冷落的孩子，詩歌的結尾反問道：“難道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只能以一種方式存在？”[2]201似乎是替孩子在責問，但這個孤獨的、被排斥的孩子還可以理解為被邊緣化的一切事物，其中包括被人類邊緣化的其他存在物。所以，以孩子的口吻發(fā)出的責問本質上也是自然界其他存在物對人類的責問：你憑什么做宇宙的中心？

既然萬物平等，那么人類就無權去安排大自然，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中，萬物都有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在《一粒沙的景象》中，詩人以哲理性的筆觸從大自然中擷取了一粒沙、湖上風景以及湖底和湖岸這三組意象，這三者中的每一種事物都有一個自足完滿的世界，不需要人類指手畫腳、橫加干涉。沙粒的存在與人類無關，“我們稱它為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為沙粒。/……它毫不在乎我們的觀看和觸摸，/也不會感覺到自己被看、被摸”[2]243；湖上風景“無色、無形、無聲、無痛，/存在于世界之中。”[2]244；湖底和湖岸“感覺不到水是濕是干，/波浪是單個還是起伏不停?！盵2]244每一種事物都不依附人類的思維，它們是獨立存在的、自足完滿的。最后，詩人寫到：“一秒鐘過去了，/又過了第二秒，第三秒，/但這僅僅是我們的三秒鐘。/時間猶如傳遞著快件的信使疾馳而過，但這不過是我們的比喻，虛構出來的人物想象出來的速度，傳遞的也不是人類的信息。”[2]244-245這其實是指出，人類的意志無法左右大自然。在《和石頭交談》，“我”屢次請求進入“石頭”內(nèi)部去滿足好奇心，卻遭到“石頭”的無情拒絕：“即使把我研成粉末，/我們也不會放進外人?！盵2]132“石頭”是大自然的象征，它有自己的意志并能夠堅決表達、執(zhí)行自己的意志。在《告別風景》，詩人塑造了一個尊重其他存在物的“我”，“我對岸邊的波浪，/并不希冀有所改變，……我對林邊湖水的色調，/沒有任何的要求?！盵2]291“我”之所以沒有任何要求，因為其他存在物有理由以自己的形式存在，也因為對每一種生命的尊重，這種尊重的前提是把其他存在物放在和自身平等的位置。

然而，萬物平等的思想僅僅是希姆博爾斯卡生態(tài)思想的一個序曲，詩人在詩歌中還進一步揭示了人類對其他存在物的戕害以及人類社會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發(fā)出不要傷害的呼吁。

二、不要傷害

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人類中心主義卻由來已久，它“是一種以人為宇宙中心的觀點。它把人看成是自然界唯一具有內(nèi)在價值尺度的存在物，必然地構成一切價值的尺度，自然及其存在物不具有內(nèi)在價值而只具有工具價值。因而，生態(tài)實踐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只能是，也應當是人的利益。”[6]21在人類中心主義那里，萬物的存在及其是否有價值都要以對人類是否有用為尺度，而人類對其他存在物的無度掠奪、虐殺也是合理的。生態(tài)主義者認為，要避免生態(tài)危機繼續(xù)惡化，拋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勢在必行。希姆博爾斯卡則以詩歌表達了對這一觀點的認同與支持。

希姆博爾斯卡痛恨人類的無情掠奪，她心懷愧疚地寫到：“原諒我，荒漠，/我連一小匙水都沒有帶來。/還有你，隼鷹，/多年來依然如故，/還在同一個鳥籠里，/永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同一個地點/原諒我吧，即使你被制成了一只標本?！盵2]207詩人對人類奴役動物的行為給予無情批判，例如在《馬戲團的動物》中，狗熊踩著節(jié)拍在跳舞，獅子從容地穿過火圈，穿著黃衣的猴子在騎自行車，……，“而我作為人，/感到極端羞愧?！盵2]37人類無視動物的本性，以暴力馴化動物，供自己開心取樂，這是赤裸的人類中心主義在叫囂，所以“我”羞愧難當。詩人的情感并未僅僅停留在愧疚的層面，她還進一步以犀利的語言批判人性的自私?！堆坨R猴》中，只有珍稀動物才能避免被“剝?nèi)テぁ⒍缛ス?、拔去毛”[2]170的命運，而眼鏡猴的幸存則是“因為拿我做不出任何的佳肴，/用作衣領又有更大動物的皮毛，/我的腺體也不能給人帶來幸運，/沒有我的腸子，/音樂會照樣舉行?！盵2]169人類為了自己生活的舒適，可以竭盡其他動物之所用，這是何等的貪婪！在《對自己壞感覺的贊美中》，詩人從自然界選擇了禿鷹、響尾蛇、特色魚等小動物，它們都不會質疑自己，但是人類卻要質疑它們，為什么呢？“鯨魚的心臟足有一百公斤，/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卻輕如鴻毛。”[2]230原來還是人類的自私在作祟，所以，“再也沒有比/太陽的第三顆行星上 一種清白的良心更兇狠野蠻”[2]230“兇狠野蠻”四字力透紙背，對人類中心主義做了否定性定性評判。

詩人并未停留在批判上，她更進一步以警示的詩句對人類的殘忍行為進行反思并預測后果，認為人類的行為總會遭到懲罰。在《短訊》中，詩人寫到：“我們減少了動物，/誰又來減少我們。/通過什么樣的類似手段，/采用什么樣的對比方法。”[2]132會不會采用人類用在其他存在物身上的那種種剝皮、去骨、拔毛的手段呢？詩人以無言代替回答，使人伏案深思，驚恐滿懷。在《沒有饋贈》中，詩人再次警示人類：將來是要還債的！因為“沒有饋贈，/全部都是借來的?！盵2]300人類的自私索取，必然會招致其他存在物的反抗，它們轉身向人類討還血債，到那時人類將一無所有，甚至要付出自己的全部性命，“心要還債，/胃要還債，/連每根手指也不例外?！盵2]300希姆博爾斯卡的預測已經(jīng)應驗?，F(xiàn)代社會中，土地沙化、淡水匱乏，各種毒廢棄物、酸雨和有害化學物質充斥我們的世界，城市的空氣中混合著各種有害人體健康的污染物，許多新型細菌不斷復制，艾滋病、瘋牛病以及癌癥等疾病正在無情吞噬人類，這就是人類在還債，用自己的器官、自己的性命在還債！

社會生態(tài)學家布克欽在《社會生態(tài)學的哲學》等著作中認為，“我們首要的生態(tài)問題根源于社會問題。”[7]47米爾布拉斯則以更淺顯的語言闡釋道：“強權在我們的思維中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許多人相信他們具有某種社會責任去統(tǒng)治自然。許多男人與女人都確信男人支配女人是正確的；許多民族與國家則相信他們應當努力去統(tǒng)治對方——吃掉或者被他人吃掉。而美國人則相信，他們必須保持他們在世界中的強者地位。這種對于統(tǒng)治的強調是我們文明中的一種重要的罪惡。它導致我們相互傷害。為了與他人競爭，我們被這些罪惡驅使著去獲取權力——我們相信我們絕不可能做出不去競爭、不去強大自身、不去追求控制權與統(tǒng)治權利的決定。但是，正是這種不斷的獲取行為，推動去毀壞我們的生物圈?！盵8]91-92人統(tǒng)治自然絕對根源于人類的強權思維，這種思維導致我們?nèi)ソy(tǒng)治其他存在物，引發(fā)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統(tǒng)治——即人類社會內(nèi)部的生態(tài)危機。希姆博爾斯卡在詩歌中也極為關注這一現(xiàn)象。她痛恨帝國主義的強權，譴責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入侵，在《我們的工人談帝國主義》，詩人披露了帝國主義發(fā)動戰(zhàn)爭的真實面目，是因為他們仇視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她反對統(tǒng)治者對民眾的強權，在《愛德華·鄧波夫斯基致父親的信》中，詩人以兒子的口吻控訴父親代表的強權，痛斥他們對人民的掠奪與奴役，并大聲疾呼：“要鏟除壓迫！/要消滅奴役！/要清除所有的罪惡！”[2]46；她不能容忍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滅絕政策，在《入黨》中批判奧維斯新集中營，在《雅沃斯附近的饑餓營》中批判強權勢力草菅人命；她反對強權國家的發(fā)動的戰(zhàn)爭，在《致美國母親》美國母親為兒子僅有十歲能免于參戰(zhàn)暗自慶幸，與此相對的卻是對方國家三兩歲的孩童早已經(jīng)死于戰(zhàn)爭。希姆博爾斯卡對人類社會內(nèi)部的生態(tài)危機確是憂心忡忡。

希姆博爾斯卡譴責人類對其他存在物的戕害，譴責人類的自我相殘，希望能夠用文字警醒世人，呼喚充滿愛的人世間。

三、愛的呼喚

一個有愛的社會才是健康的，一個有愛的人間才是和諧、幸福的。生態(tài)主義認為，人類應該與其他存在物和諧相處，在人類社會內(nèi)部實現(xiàn)和諧安寧，這是人類要挽救自身的必由之路。希姆博爾斯卡有一顆博愛之心，在《后記》“我歡呼積雪消融的春天，/大地定會有好的收成。/我問候房屋的每一塊磚，/那里將會有孩子的歡笑聲。我歌唱路上跨出的第一步，/世世代代的人會沿著它前進。/我贊美愛，/它的光輝/將照耀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2]40她期盼用愛的光輝籠罩整個世界，每個物種都相親相愛，人類和其他存在物幸福地共存于宇宙中。希姆博爾斯卡詩中，萬物之間都存在親緣關系，例如，在《云》中，詩人把石頭看成人類的兄弟，在《活的》中，詩人把蜘蛛當做是人類遠方的親戚。既然有親緣關系，人類和它們相互關愛就理所當然，所以希姆博爾斯卡在《天空》中，詩人寫到：“天在我背后、在我手中、在我眼皮上。/天把我緊緊包圍，/從下面把我高高舉起?！盵2]273這里天人之間的充滿脈脈深情，天人溶為一體。在《在赫拉克利特河里》：“一條魚愛上一條魚，/……一條魚向另一條魚跪拜。/一條魚向另一條魚唱歌?！盵2]96魚的世界彌漫著愛的音符。在《我構想世界》中，“即使你向魚道聲簡單的日安，/也會讓你、魚和一切在生活中得到加強?！币痪洹昂唵蔚娜瞻病?，其實是人類與萬物友好相處的一顆誠摯之心，它能讓人與自然更加和諧。詩人還認為，人類的未來之路就在自然中，這在《躲入方舟》中表達得很清晰。詩歌中，大洪水寓意科學、文明的所致的災難，人類躲入方舟，洪水過后，人類重又走向了自然：“向著在陽光中干燥的，/幸福之島，/向著山羊，/向著菜花，/向著尿布?！盵2]266“山羊”“菜花”“尿布”三個意象告訴我們，這個自然中是沒有現(xiàn)代文明的痕跡的，只有在這樣的自然中，人類才能獲得新生，獲得幸福。

四、希姆博爾斯卡生態(tài)思想的成因

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個性溫和，恬淡內(nèi)斂、與世無爭。她不喜歡拋頭露面，更不喜歡向他人透露自己的個人、家庭和創(chuàng)作情況，因為“這些都純屬個人的私事，我是不會公之于眾的。這會使我內(nèi)心受到損害?！盵2]392這種情況使搜集她的個人生活資料時特別困難，筆者只能根據(jù)一些星星點點的記錄來闡釋其生態(tài)思想的成因。

首先，應該提到戰(zhàn)爭。希姆博爾斯卡中學尚未畢業(yè)，波蘭就遭到希特勒法西斯的進攻，這使詩人的求學和生活都變得極為艱難。她深愛的第二任丈夫曾經(jīng)被關進德國集中營，戰(zhàn)后才被釋放回波蘭，不久就離開人世，使詩人深刻體會到什么是切膚之痛。這些經(jīng)歷使希姆博爾斯卡對戰(zhàn)爭十分痛恨，所以她寫了很多詩歌來譴責戰(zhàn)爭，它是災難的使者，人類毀滅的先聲。

其次，在訪談中，希姆博爾斯卡提到自己深受法國16世紀思想家蒙田的影響。蒙田是一位具有生態(tài)思想的哲人，在《論殘忍中》他明確表達自己的生態(tài)觀點：“人類作為一個物種擁有一種尊重和責任，這種尊重和責任不僅僅把我們與那些擁有生活和感情的野獸相連，甚至把我們與樹木和植物相連。我們應當以正義的方式對待他人，而且對于那些由接受能力的創(chuàng)造物來說，我們應當以和善與仁慈的方式對待它們，在它們與我們之間存在某種交流，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互責任。”[9]蒙田認為人類社會內(nèi)部應該充滿正義，而人類與其他存在物息息相關，人類應該對它們滿懷慈愛，這一觀念在其散文中也時常流露。希姆博爾斯卡在訪談中說道：“蒙田的散文真是光芒四射！我正是從他的作品中才產(chǎn)生出對世界的驚異，對世界的多樣性感到驚異，而我活的時間越長，就越是驚異?！盵2]393這里，“世界的多樣性”的發(fā)現(xiàn)必須以拋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為前提，蒙田的博愛之心可見一斑?？梢哉f，希姆博爾斯卡生態(tài)思想的促成因素中，蒙田功不可沒。

此外，希姆博爾斯卡生態(tài)思想的形成還與整個世界的環(huán)境惡化有關。20世紀以來，科技與文明迅速發(fā)展，但是人類對保護環(huán)境沒有足夠的重視，所以各種污染事件層出不窮，例如比利時馬斯河谷煙霧事件、美國多諾拉煙霧事件等。希姆博爾斯卡關注人類命運，她的詩歌既是對人類破壞生態(tài)行為的警醒，又是對人類未來之路的思考。

[1]王諾.生態(tài)批評：界定與任務[J].文學評論，2009（1）：63-68.

[2]希姆博爾斯卡.呼喚雪人[M].林洪亮,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3]史懷澤.敬畏生命[M].陳澤環(huán)，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

[4]Schweitzer.Out of My Life and Thought[M].trans.by A. B. Lemke，Henry Holt and Company Publishers，1990.

[5]何懷宏.生態(tài)倫理：精神資源與哲學基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6]雷毅.深層生態(tài)學思想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

[7]Murray Bookchin.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Essays′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M].Black Rose Books，1990.

[8]庫爾茨，主編.21 世紀的人道主義[M].肖峰,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

[9]勞若詩,貝安德.動物倫理、同情與感情——一個整體性框架[J].王珀，譯.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