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325035)
《現代漢語詞典》(第6 版)把“頭痛”定性為形容詞,“指頭部疼痛,形容感到為難或討厭:三天兩頭考試,真讓人~”。[1]除此,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常說“頭很痛”“頭不痛”“頭痛難忍”“頭痛得要死”等,這里的“頭痛”是主謂結構,指頭部疼痛。這兩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同時存在。形容詞“頭痛”與主謂短語“頭痛”有何不同?它們的來源是怎么樣的?目前還沒有相關論述。本文擬以詞匯化、主觀化等相關理論來分析“頭痛”的詞匯化過程。
“頭痛”早在春秋時期的醫(yī)書中就出現了,并且沿用至今。起初“頭痛”是指人身體上的一種病癥,即頭部疼痛,是一個主謂短語。如:“齊侍御史成自言病頭痛,臣意(淳于意)診其脈?!保?]在主謂短語“頭痛”中,“頭”是主語,是當事,“痛”是謂語,也是整個短語的語義重心。類似的還有心痛、腳痛、手痛等短語。
“頭痛”作為主謂短語在古代漢語中可以有多種句法功能,意思是生理上的頭部疼痛。總結如下:
“痛”是一個性質形容詞,表示事物有一種難受的感覺,由“痛”的形容詞性決定“頭痛”是謂詞性主謂短語。例如:
(1)所治者,頭痛眩,腹痛中滿暴脹,及有新。
——《黃帝內經》
(2)菑川王病,召臣意診脈,曰:“蹶上[正義]義時掌反。蹶,逆氣上也。為重,頭痛身熱,使人煩懣?!?/p>
——《史記·列傳第四五》
例(1)中,“痛”后還有“?!币黄鹫f明“頭”的狀態(tài),是“頭痛”為短語的明證,例(2)中,主謂短語“頭痛”與“身熱”共同充當句子的主語,謂語是“使人煩懣”。
作謂語的“頭痛”在古代漢語中很常見,但由于“痛”的不及物性質使得主謂短語“頭痛”很難帶上賓語。下面是“頭痛”單獨做謂語的用例:
(3)漢光武中平中,有物處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蹦芎成淙恕K姓?,則身體筋急,頭痛,發(fā)熱。劇者至死。例(3)中“頭痛”前有一個承受對象“所中者”。“頭痛”作謂語,其后可以加上補語,補充說明“頭痛”的情況、時間、結果、程度等。例如:
——《搜神記·卷十二》
(4)本名曰光光,因見神現故,號為神光。至于第二夜,忽然頭痛如裂。其師欲與灸之,空中有聲報云。
——《祖堂集》
例(4)中的“如裂”或者“頭痛不堪”、“頭痛難禁”都是補充說明“頭痛”的情況、程度。痛到不能承受、頭痛的跟裂開一樣。
作謂語的“頭痛”除了后加補語,組成述補結構外,還可以受程度副詞或否定詞的修飾,組成狀中結構。如:
(5)僧云:“和尚教某甲來問上座。”西堂便以手點[頭],云:“我今日可殺頭痛,不能為汝說,汝去問取海。
——《祖堂集》
(6)取黃精,以竹刀剔去皮。自仰臥生服之盡飽為度,則不頭痛。若坐服則必頭痛難忍,少食鹽及一切咸物佳。
——《千金翼方·養(yǎng)性》
例(5),“可殺頭痛”是“非常頭痛”意思,“可殺”是一個表示“頭痛”程度的副詞。例(6)“不”作為否定副詞對“頭痛”進行否定。此種例子出現的時間較晚,大致在北宋初期。
主謂短語“頭痛”在句中作賓語,具有名詞色彩,指頭痛病癥,前面的謂語大多是“病”、“患”、“治”等與疾病有關的單音動詞。如:
(7)其后每因天氣陰晦,其妻輒患頭痛,數年不止。為訪名醫(yī)。醫(yī)者曰:“病在頂腦間?!?/p>
——《太平廣記》
主謂短語“頭痛”在句中作定語,限制修飾其后的名詞,“頭痛”指頭部疼痛。如:
(8)每溺時頭痛者,六十日乃愈;若溺時頭不痛,淅然者,四十日愈;若溺快然,但頭眩者,二十日愈。
——《金匱要略》
例8 出現的“頭痛者”,分別與“淅然者”“腹痛者”對應,解釋為頭痛的人。
主謂短語“頭痛”在句中作補語,補充說明前面謂語所達到的程度或結果。如:
(9)坐定之后,酒過幾巡,秋谷便要行令,修甫道:“還是聯句,還是飛觴?只不要搳拳擺莊,鬧得頭痛?!?/p>
——《九尾龜》
這里的“頭痛”是鬧的補語,補充說明“鬧”的結果,如果把句意補充完整,“頭痛”應該有一個對象,即誰頭痛,如果把對象補足完整,頭痛就是小句的謂語。
以上是主謂短語“頭痛”在古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五種用法中,做主語、謂語的用法最為常見,后三者的用法較少,且出現時間較晚。其中,當“頭痛”處在賓語位置上時,往往指頭痛這種病,如例(7),此時雖然意思沒有改變,但由于受動詞修飾,“痛”謂詞性減弱,整個短語便具有了整體共指性,因而帶上了名詞性質。董秀芳認為,“當一個主謂短語變成詞后往往意義變化不大”[3],當“頭痛”處在賓語位置上時,“頭”與“痛”之間的邊界減弱,但意思沒有改變,因此,此時的“頭痛”是一個兩可的結構,既可以看成一個主謂短語,也可以看成一個名詞?!邦^痛”此類用法出現,說明了兩者已經具有了融合的趨勢,這是由兩者長期緊鄰且語義相關導致的。
在分析主謂短語“頭痛”句法功能的同時,我們發(fā)現了一些有意思的用例,根據句意我們能判斷出導致頭痛的原因。例如:
(11)若不爾者,坐或得住心,出既頓促,則細法未散,住在身中,令人頭痛,百骨節(jié)疆,猶如風勞,于后坐中煩躁不安。
——《小止觀·調和·第四》
(12)其赍致役夫倍給其直,為其道路多為毒薰以致頭痛也。
——《北夢瑣言·逸文卷四》
(13)朗親意其惰寢,遂召之至,又無所執(zhí)作。朗怒,笞之,便云頭痛。
——《太平廣記·卷三六六》
例(11)《小止觀》是隋代禪法文獻,因為細法未散,留在身中,所以導致頭部疼痛,骨頭僵硬。例(12)“毒薰以致頭痛”表示毒氣接觸身體,通過呼吸等渠道進入身體導致頭部疼痛。例(13)“笞之,便云頭痛。”“笞”是鞭打的意思,指用鞭杖或竹板打在身上,引起頭部疼痛。這三例中引起“頭痛”的原因都是與身體有直接接觸的動作或行為,是屬于外部物理接觸導致頭痛。
宋代也有少許用例能表示導致頭痛的原因并不是上述的物理身體接觸,而是通過人體除觸覺外的其他感覺器官引起頭痛的。如《朱子語類》中的用例:
(15)夷狄猶能守信義,而吾之所以敗盟失信,取怒于夷狄之類如此!每讀其書,看得人頭痛,更無一版有一件事做得應節(jié)拍。
——《朱子語類》
(16)嘗謂太極是個藏頭底物事,重重推將去,更無盡期。有時看得來頭痛。
——《朱子語類》
例(15),“每讀其書,看得人頭痛”說明頭痛的原因是看書。我們今天也常說:今天我看書看得頭痛,所以不看了。這里的“頭”不一定是真痛,很大程度上表示的是說話者的一種討厭看書的情緒?!翱础笔峭ㄟ^視覺來感受的,并不是觸覺感受。在此句中,“頭痛”就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真的頭部疼痛,是身體上的感覺,另一種是指厭煩、討厭的情緒。“頭痛”的意思發(fā)生了變化,出現了表示為難或討厭的意思。這種意義的來源我們推測,“頭”在古人看來是人體最重要部位,因此有了“首”與“頭”的通用的情況,所以,“頭痛”在古人看來是最疑難的病,這從“頭痛”的用頻中可以看出來,根據我們利用漢籍檢索對先秦到隋唐文獻的統計,“頭痛”為2235 例,心痛為“1520 例”而“手痛”與“腳痛”分別僅為23 例和60 例,由此可見“頭痛”在古人心中的影響。因為這個原因,古人對“頭痛”既恐懼又厭惡,這便是“頭痛”得以引申出上述“為難、厭惡”意思的語義基礎,也是古人在上述語境下選擇“頭痛”而不是“心痛、手痛”等類似結構的原因。這種意思最早出現在宋代,但用例極少。因此,宋代可以看作“頭痛”詞匯化的開端,此時“頭痛”還未成詞,是一個兩可的成分。
明代“頭痛”作為難、討厭意義的用例開始增多。如:
(17)殷氏便接口道:“那個還價?”趙聰道:“便是我們舍個頭痛,替他胡亂還些罷。”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錢來替別人買棺材?買與自家了不得?要買時,你自還錢!
——《初刻拍案驚奇》
(18)金莖玉露春饒足,囊中不愁無酒錢。失了筆墨債,尚惹風月緣。最喜是詩酒,頭痛殺談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若個地行仙。
——《歡喜冤家·第二回》
(19)行者當時暗想:“這回兒要輪到老孫哩!我別的文字恰也記得幾句,說起‘詩’字,有些頭痛。又不知虞美人會詩的不會詩的。
——《西游補·第五回》
例(17)、(19)中的“頭痛”均處在想要辦事但又缺乏條件的語境中,因此具有“為難,難辦”的意思,例(18)中,“喜”與“頭痛”、“詩”與“談玄”對舉,含有“厭惡”的意思。但從總體上看,上述用例仍較少,只能看作“頭痛”開始成詞。直至清代,此類用例才開始廣泛使用,如:
(20)坐定之后,酒過幾巡,秋谷便要行令,修甫道:“還是聯句,還是飛觴?只不要搳拳擺莊,鬧得頭痛。”
——(《九尾龜》第十回)
(21)以后便拿一個小小雜貨店記司賬,不料先生于時文之外一無所能,見了算盤便頭痛,不但大九歸不能,即百子算亦不會,并算盤檔數、上下檔子亦模糊。
——(《海上花魅影》第十六回)
(22)因此大家都怕他,這些擺攤子的,尤其見了他頭痛,卻又不敢得罪他。
——(《糊涂世界》第七回)
例20,《九尾龜》中“鬧得頭痛”是不是因為正常酒桌上的應酬舉杯飲酒,而是因為劃拳擺莊,劃拳擺莊的場面可能是混亂不堪的,聲音也應是嘈雜響亮的。人通過視覺和聽覺感受了這種嘈雜混亂的場面,從而引起頭痛,引起內心的不耐煩、討厭之情,余此類推。而民國時期的用例更為典型,例如:
(23)我一個月以來,天天在內心交戰(zhàn)苦痛中,我實在討厭政黨生活,一提起來便頭痛。
——(《梁啟超文集》與令嫻女士等書(節(jié)錄))
(24)全國真成活地獄了。不惟唐生智頭痛,連蔣介石們也頭痛。
——(《梁啟超文集》給孩子們書(節(jié)錄))
在這些用例中,主謂短語“頭痛”的意思不再局限于人身體上的不舒適,而引申出心理上為難、討厭、厭煩的意思。因此,我們認為,“頭痛”的詞匯化開始于宋代,完成于明清,成熟于清末和民國。
1.高頻共現和語義相關
石毓智指出,“詞語使用的高頻率常常是誘發(fā)詞語語法化的重要因素之一,特別是涉及到那種兩個成分融合的語法化過程更是如此”[4]97,同時認為“兩個成分是否融合,還受他們之間是否有內在的語義聯系的制約”[4]155?!邦^痛”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是一個用頻極高的主謂短語了,且“頭”與“痛”線性相鄰,構成一個直接成分,因此語義相關性大,這樣在漢代開始的雙音化大趨勢下,“頭痛”就很容易受影響而發(fā)生融合,其作賓語的兩可角色正是這一點的體現。我們認為,高頻使用的主謂短語“頭痛”事實上已經達到了馮勝利所說的“固化韻律詞”[5]階段,表現是在明代以前,尚未發(fā)現“頭很痛、頭甚痛”這樣的例子,類似的副詞只能出現在“頭痛”之前或之后,這說明“頭痛”一直處在低度融合階段。因此,高頻共現和語義的相關性是“頭痛”詞匯化的重要力量。
2.語義條件。
“頭痛”從短語變?yōu)樵~,主語“頭”的所指發(fā)生了變化。當“頭”是一個有指成分,在客觀世界中有形并且占據三維空間,指人的頭部時,“頭痛”是主謂短語,如:例3 中“所中者,則身體筋急,頭痛”,這里的“頭”指的是所中者的頭,有特定的所指。但是當“頭痛”形容感到為難或討厭意思時,這里的“頭”就變?yōu)橐粋€無指成分,不再指稱一個客觀世界的實體,這里的“頭痛”就變?yōu)橐粋€形容詞,形容感到為難或討厭。“頭”的指稱義由有指變?yōu)闊o指?!邦^”是人體器官名詞,是人感知外部世界的部位?!邦^痛”中的“頭”在語義上不具備意志性和使動性,因為“頭”不能支配、控制“痛”的發(fā)生和改變,同時又滿足了主謂式復合詞中主語的非意志性、非使動性語義特征。
“痛”是性質形容詞,是非自主動詞,表示的是一種屬性,不受施事者或主體的支配?!邦^痛”中的“痛”不受人或頭的控制。并且“痛”表現的是“頭”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完結,沒有結束,因此“痛”又具有[+持續(xù)性]。因此我們說主謂短語中的謂語“痛”具有[-自主性][-可控性][+持續(xù)性]語義特征。
主謂短語“頭痛”與形容詞“頭痛”整體的自主性有所變化。當“頭痛”是主謂短語時,“痛”不受人與當事頭的控制,“頭痛”是身體自發(fā)的反應,人無法決定“頭”到底是“痛”還是“不痛”;但是當“頭痛”作為一個主謂式雙音形容詞,形容感到為難或討厭時,“頭痛”就是可以控制的,因個人的喜好、偏見,人們就可以選擇“頭痛”或“不頭痛”。
1.轉喻
轉喻是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替換。上文已經說了,“頭”的特殊性使人們對“頭痛”感到為難,恐懼和排斥,但起初這是指生理上的?;谶@樣一個生理事實,“頭痛”發(fā)生轉喻,轉指人心理上的不爽快、為難或討厭?!爸髦^結構表示事件,有兩個核心,極易成為短語,這個短語能否成詞,取決于其是否在字面意義的基礎上運用了轉喻或隱喻”[6]。主謂短語“頭痛”在成詞的過程中運用了轉喻的相關性,從生理上的不舒適轉喻為心理上的為難、討厭?!邦^痛”發(fā)生轉喻后整體性大大提高,最終成為一個形容詞。
2.主觀化
“頭痛”作為主謂短語時,是人生理上的一種疼痛癥狀,是不受人的意識所控制,表現了客觀性,人決定不了頭是否疼痛。但是當“頭痛”詞匯化為形容詞時,它表示的是感到為難或討厭,這種心理表現是人為可控的,表現了主觀性,人能決定自己對事物的態(tài)度、感情。
“頭痛”最早出現時其句法結構是主謂短語,意思是頭部疼痛。主謂短語“頭痛”在古代可以具有多種句法功能,在句中可以作主語、謂語、賓語、定語、補語。宋代,“頭痛”的語義開始發(fā)生變化,由單一“頭部疼痛”義變?yōu)榧瓤梢员硎绢^部疼痛又可以理解為感到為難或討厭。確定“頭痛”意思的關鍵是造成頭痛原因,如果造成“頭痛”的動作、行為跟身體有直接物理接觸,“頭痛”是頭部疼痛的意思,如是通過視覺、聽覺等與身體沒有直接接觸的原因,“頭痛”則是形容詞,形容感到為難、討厭的意思。明代,形容詞“頭痛”的用例增多,正式成詞,清末民初,其形容詞用法進一步擴展和鞏固。在詞匯化的過程中,“頭”的指稱義發(fā)生了變化,由有指變?yōu)闊o指,“頭痛”由一個非自主短語變?yōu)橐粋€自主的形容詞。詞匯化的機制是轉喻和主觀化。在現代漢語中,主謂短語“頭痛與形容詞“頭痛”同時存在。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K].6 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312.
[2][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2022.
[3]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與發(fā)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87.
[4]石毓智.現代漢語語法系統的建立[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3.
[5]馮勝利.漢語的韻律、詞法與句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2.
[6]郭振紅.名謂型復合詞的成詞條件[J].語文研究,2008(4):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