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魁
(大理學院教育科學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明清以來,中央王朝逐步實現(xiàn)了對云南的全面治理和系統(tǒng)經營。明朝在云南初定之際,便派駐大軍,強化統(tǒng)治;隨之通過大規(guī)模的軍屯、民屯和商屯等推行移民實邊政策,大量漢族移民開始進入云南,為云南帶來了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并在羅平、師宗以西,騰沖、保山以東,永勝、鶴慶以南,景東、蒙自以北的廣大壩區(qū),甚至部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建立了封建地主經濟,總體上提高了云南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清朝在明朝的基礎上更為深入,以“改土歸流”為標志在云南實施了一系列重大的政治經濟改革措施,為云南文化轉型提供了強大的政治經濟保障。
隨著統(tǒng)治地位的鞏固和經濟社會發(fā)展方式的改變,明清文教政策便緊隨其后,“興學立教”成為中央王朝邊疆治理的一種重要手段。明初朱元璋便敕國子監(jiān)官:“移風善俗禮為之本,敷訓導民教為之先,故禮教明于朝廷而后風化達于四海,今西南夷土官各遣子弟來朝,求入太學,因其慕義特允其請,爾等善為訓教,俾有成就,庶不負遠人慕學之心?!敝I禮部:“邊夷土官皆世襲其職,鮮知禮義,治之則激,縱之則玩,不預教之,何由能化?其云南、四川邊夷土官,皆設儒學,選其子孫弟侄之俊秀者以教之,使之知君臣父子之義,而無悖禮爭斗之事,亦安邊之道”〔1〕。在云南掀起了一股興學校、促教化的大潮,營造了官府和民間共創(chuàng)教育的文治格局。據統(tǒng)計,明代先后在云南設學宮67所,書院56所,社學162所;同時,取進士233人,舉人2563人,且分布于全省17個府州,進校讀書和科舉入士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清朝承襲明制,并將云南古代學校教育的發(fā)展推向歷史最高峰。清代全省學宮增至100余所,書院增至239所,義學近1000所;稟生1295人,增生2069人,附生2049人,共約5413人〔2〕,共培養(yǎng)了文武進士823人,文武舉人11481人,欽賜進士舉人144人〔3〕,先后有10858人進入清朝各級統(tǒng)治機構,人才培養(yǎng)和錄用的規(guī)模比明代增加兩倍多;此外,明清時期滇人著述日漸增多,著述者人數(shù)高達778人,著述有1169種,涵蓋經、史、子、集諸多方面的內容,涉及云南乃至全國的歷史、社會、時政、學術和文化等方面的內容〔4〕。
明清時期文教政策和教育發(fā)展推動了云南文化的根本性轉換,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中原內地對云南文化的表達呈現(xiàn)出更多的“去夷比漢”的表述。如景泰年間的《云南圖經志書》、天啟年間的《滇志》中許多地方用“與中土埒”“向善”“漸化”等贊賞性的表述來表達云南;成化年間(公元1465年至1487年),云南布政使周正巡視澄江,專門題了“文風不讓中原盛,民俗還如太古醇”的對聯(lián)。到了清代,云南最終擺脫了他者“化外之地”的稱謂。二是云南士人的自我定位和“云南人”概念的不斷形塑。明清時期云南士人始終以漢文化作為自身行為的指南,總在不經意間體現(xiàn)著儒家正統(tǒng)觀、春秋名分、義理、禮教等。例如楊士云在《大理郡名議》一文中說:“大理之名,……,大漢、大唐、大宋,中國帝王有天下之鴻號也,即大夏、大商、大周之義也。段氏小丑也,安得而僭之。……大理郡名,似亦千古之謬,有關于天下萬世之綱常者也,而可弗正乎?”李元陽也有類似的看法:“至段氏竊據始名大理國,府因名之?!睆膫让娣从沉嗣鞔颇鲜咳藢ψ陨矶ㄎ坏目捶ā?〕。到了清代,出現(xiàn)了包含眾多族類的“云南人”稱謂,他們開始毫不自卑地與其他地區(qū)的人民并肩站立在中華大地上。至今,云南大多數(shù)人(包括少數(shù)民族)的家譜,都自稱祖先是來自南京應天府人氏,形成了云南文化特有的“華裔情結”,這與明清時期云南文化在漢文化影響下不斷進行自我形塑密切相關〔6〕。
明清以來,隨著官方的扶持和管控,書院已由最初的藏書、校書、修書、著書、刻書、讀書、教書等專門場所逐漸演變?yōu)橐环N獨特的教育組織形態(tài),并與當時的學宮、社學(義學)、蒙學一起形成了一個立體開放的教育網絡系統(tǒng)。從教育發(fā)展形態(tài)的應然之意來說,愈是縱橫交錯、豐富多樣的教育形態(tài)愈有利于教育自身發(fā)展和人才培養(yǎng)。明清時期云南書院在縱橫交錯的教育體系中不斷發(fā)揮著重要的貫通、整合作用,形成一個融初等、中等、高等三種教育層次為一體的辦學系統(tǒng),彌合了各層次、各類型教育之間的脫節(jié)現(xiàn)象〔7〕。明清云南主流書院類似于現(xiàn)代中等教育層次的學校,廣泛設立于府廳州縣,在客觀上發(fā)揮了溝通基礎教育和中央、地方同等教育之間的橋梁作用,成為國家人才選拔的重要來源;而為數(shù)不多,但具有高水平典范性質的書院,如五華書院和經正書院則相當于現(xiàn)代高等教育水平的學校,不僅對全省書院教育起著引領和示范性作用,甚至還取代傳統(tǒng)官學成為云南儒學教育的代表,帶動了云南不同層次官、私學校的發(fā)展。
我國私學教育傳統(tǒng)源遠流長,早在西周末年便有“學在民間”的最初私學,宋代以來,私立書院不斷興起,成為私學教育的組成部分,在我國教育史上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云南書院雖然在形成之初便走向官學化的發(fā)展道路,但是,書院仍以其特有的私學傳統(tǒng),在教育思想和實踐兩方面彌補了云南官學教育的諸多不足。一方面,云南明清書院以心學為主要思想彌補了官學教育在程朱理學思想上的不足。宋元以來,程朱理學一直是官學教育的主導思想,它始終強調倫理道德的同一性,并以高調的理想主義滿足了統(tǒng)治者約束普通民眾的道德訴求;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市民生活風氣呈現(xiàn)了多樣化的發(fā)展趨勢,程朱理學思想的機械性、僵化性和教條性日漸顯露,以王陽明為代表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心學思想逐步為士人所接受,并通過私立書院的形式得到廣泛傳播。于是,書院在承擔培養(yǎng)科舉人才的同時,也逐步成為了傳播和研究心學思想的重要基地,從教育思想觀念上彌補了傳統(tǒng)官學教育的不足。另一方面,由于程朱理學在教育實踐中過分追求實用性,以學業(yè)速成滿足普通民眾科場競爭的需要,使得讀書人只知誦習時文,不問學理,知識的系統(tǒng)性被人為肢解,人才培養(yǎng)目標日益狹隘,學問研究不斷碎片化。而明清以來恢復和新建起來的大部分書院均不同程度地受到王陽明心學思想的影響,這些書院在對待以科舉為核心的官學教育問題上采取了相當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即在認同科舉取士制度的同時,要求書院能將講學與科舉、德業(yè)與舉業(yè)結合起來,使二者互為表里。心學家不僅與宋代新儒家一樣強調通過學習提高自身修養(yǎng)是應舉的基礎,而且較之宋代新儒家更直白地強調應舉的合理性,并將科舉入士視為推進學術發(fā)展和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手段。
隨著西方近代教育思想、辦學模式的不斷滲透,傳統(tǒng)官學教育的弊端日益突出,同時,隨著書院官學化進程的不斷加劇,書院自身的積弊也日漸暴露,制度性的教育變革勢成必然。然而,面向近代學堂的教育制度改革需要有雄厚的財力和物力作保障,而清朝末年云南財政已面臨全面崩潰,許多人便不約而同把目光落到書院上。由于當時云南的府、州、縣都設有書院,有一定的經費、房舍、田產、師資,政府希望這些舊書院能為學堂改制減輕一定的壓力。正如刑部侍郎李端蕖在《奏請推廣學校折》中所奏“書院舊有公款,其有不足,始撥官款補之。因舊增廣,則事順而易行,就近分籌,則需少而易集”〔8〕。于是,通過對現(xiàn)有書院進行改革,或加以變通整頓,或直接改為學堂,無需更多經費,不失為一條興學改制的好辦法;而且,當時云南還有部分書院并不缺乏與近代新式學堂相吻合的一些教育特征。如清朝末年的宏遠書院一直設有翻譯、算學等新課程,后來順勢變成了譯算學堂。因此,當清政府改制召令一頒布,云南即積極響應,利用舊有書院進行興學育人,同全國一道迅速完成了書院向學堂的轉變。書院在奠定云南學堂改制基礎的同時,還成為了云南近代大、中、小學教育的重要雛形,促進了云南近代學校教育體系的發(fā)展。從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開始,大約10年之內,在云南存在幾百年歷史的書院逐漸改為高、中、小學堂和其他機構,成為云南現(xiàn)代大、中、小學教育的重要基石,為云南近現(xiàn)代教育體系的形成和發(fā)展作出了應有的歷史貢獻。
在中國教育發(fā)展史上,官學與私學同構變奏的情形延綿不絕,主要表現(xiàn)為官學對私學的接納、改造與滲透和私學對官學的迎合、接受與調適。在書院問題上,一方面統(tǒng)治階層不斷對原有書院進行滲透、改造,并廣建官辦書院。南宋時期州縣教官便開始兼任書院山長,元朝時期部分書院已被納入官學教育體系,明清時期開始出現(xiàn)大批官辦書院,政府加快了對整個書院系統(tǒng)給予學額分配的進程,自由講學的書院傳統(tǒng)不斷受到沖擊,并在清末走向式微。另一方面是書院在藏書、自由講學的基礎上開始積極申請、承擔科舉學額的分配,并鼓勵書院學子參與科舉考試。從元代中后期開始,書院的辦學目的開始漸漸轉向為科舉服務,到清代科舉制度已經成為知識階層入士的唯一階梯,書院辦學自然也不可能獨立于科舉制度之外,勢必圍繞著科舉而開展育人活動。云南書院形成之初正值我國內地書院官學化的時代門檻,一開始便形成官私同構的辦學特征。一方面,官方的態(tài)度對書院的形成和發(fā)展具有某種決定意義。例如由于官方對書院態(tài)度不明朗,明代書院常經歷建而又毀,毀而又建的狀況,云南書院也受其影響,這一時期發(fā)展并不快。到了清朝雍康乾時期基本改變此前的態(tài)度,經常御賜帶金支持各省創(chuàng)辦書院,引導各地廣建書院,云南書院開始走向繁榮,期間新增書院106所,鼎盛時期總數(shù)曾達238所,而且這些書院都是以官辦為主,即便是民辦書院,其經費投入、學額數(shù)量、山長任免大都由官方把持,甚至學生的試卷、膏火多數(shù)也由官方認定。另一方面,書院大力聘用卸任了官職的飽學之士和長期久居民間的高才隱士執(zhí)掌書院,并以書院特有的教學形式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如滇南名儒尹壯圖于1800年任昆明五華書院山長,期間先后中舉的學生有40多人。1803年,蒙自觀瀾書院落成,尹壯圖回鄉(xiāng)任主講,開啟了蒙自的文風。尹壯圖不計報酬,淡泊名利,傾心教學,注重以身傳道,常著文章供學生模仿,甚至在構思、立意、行文方面都對學生進行悉心指導,做到循循善誘〔9〕。又如許印芳曾應會試,未中遂改就教職,為家鄉(xiāng)教育出力,歷任昆陽學正,永善教諭,昭通、大理教授,五華書院監(jiān)院和經正書院山長等職。許印芳最大的教學特點是“因材施教”和“善于啟發(fā)”,曾培養(yǎng)了云南歷史上一批著名的文化名人。當時大量的書院山長和講師均通過亦官亦私的身份就任于各類書院,并以獨特的個性、靈活變通的風格,組織教學活動,進行人才培養(yǎng),形成官私同構的書院教育機制,推動了云南文化向儒學方向的轉型。
德才并重既是一種人才標準,又是一種師承形式,它構成了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教育的基本底色和人才規(guī)格的重要標準,最終積淀為我國儒學教育的一種核心傳統(tǒng)。首先,書院通過嚴格的學規(guī)確定師生的教學行為。盡管各地書院的學規(guī)不盡相同,但是,“成圣成賢”思想基本上成為所有書院的辦學宗旨和根本理念,并通過“修身”“為學”和“人倫”三個方面對學習者提出具體要求。例如云南大理的桂香書院規(guī)定了敦品、勵學、尊師、親友、惜時、節(jié)用、嚴課、慎獎等八項要求,供書院辦學者和師生遵照執(zhí)行。其次,書院通過祭祀先賢為師生樹立道德楷模。不同的書院祭祀形式不盡相同,但基本程序是一致的,即依照儒家禮樂制度和程序進行莊嚴肅穆的尊師重道、崇賢尚禮的儀式活動。透過莊嚴神圣的祭祀禮儀,書院師生可以“登堂瞻仰,慨然想見其為人,相與考其行誼、著述,講明而切究之”,感知先賢先儒的人格魅力,感受成圣成賢之志。第三,將德才兼?zhèn)渥鳛楹饬拷虒W活動的重要尺度。在書院教育活動中,無論山長或主講者均要求道德人格與經師學養(yǎng)的統(tǒng)一,書院學生通過學習亦須以德才兼?zhèn)涓卸鹘處?,同構師生之間良性的授受關系。例如云南經正書院的許印芳和袁嘉谷之間的師徒關系便是最好的例證。許印芳是云南書院史上難得的一代大儒,品行高潔,治學嚴謹,著述盛豐。袁嘉谷盡管學問淵博,顯貴一世,卻時刻不忘他的老師。在京拜見張之洞和陛見慈禧時,袁嘉谷都恭恭敬敬地說:“生員的學問,全是許五塘先生所傳授,沒世不忘”〔10〕。書院德才并重的師承形式不僅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云南古代、近代史上杰出的文化人才,而且以這種特有的傳承方式形塑了云南文化的儒學傳統(tǒng)。
“會講”既是我國書院教育的一種典型的辯論式的學術交流活動,又是講研結合的一種教學方式,是伴隨云南書院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一種重要的精神文化活動,對拓展云南文化的學術視野作出了巨大的教育貢獻。從學術性方面來說,它是書院之間或書院內部不同學派之間的學術討論會或辯論會,其主要目的在于論證或闡發(fā)一個學派之精義,或辨析不同學派主張之異同,或論辯學派觀點之真?zhèn)?,或交流學術研究之新意。從教學角度來看,他是一種研究性的教學活動,融合了講授與研討的雙重特征,通過講研結合不斷拓展師生的研究視野,極大地提升了教學的質量和思想認識的深度。例如明代的李元陽早年就讀于大理蒼麓書院,中年回歸故里,創(chuàng)辦中溪書院。他交游甚廣,曾與王(陽明)學的分支學派,如浙中學派、江右學派、泰州學派、南中學派的學者王畿、羅洪先、羅汝芳、唐順之等交流切磋,提高了自身的理學思想水平。清代的尹壯圖曾在建水的郡城書院和崇文書院、開遠的靈泉書院、昆明的五華書院和蒙自的觀瀾書院開展會講與傳授,使書院學子均受益匪淺。因此,可以說,明清以來云南的理學大師或文化名人的成長均受到書院“會講”方式的啟發(fā),在書院“會講”方式的推動下云南文化的學術視野和水準得到迅速發(fā)展,甚至對云南近代高等教育和現(xiàn)代研究生教育的發(fā)展還帶來諸多有益的啟示。
總之,明清時期的云南書院在歷代官方的倡導和民間的助推下實現(xiàn)了從無到有,并在500多年的發(fā)展過程中經歷了形成、發(fā)展、繁榮和向現(xiàn)代學堂轉變的完整過程,不斷推動了云南文化的轉型和教育發(fā)展,其中隱含著一整套獨特的文化調適機制,如能開展進一步的歷史考察、史料分析和理論解讀,必將對當代云南文化的發(fā)展和教育改革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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