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娜
(長治學院 外語系,山西 長治046011)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是美國當代著名黑人女作家,她的主要作品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引起了廣泛關注。其2003年《愛》的出版更進一步引起學者們對“愛”的深入探討?!缎侣勚芸分性u論“這本小說像一顆致密的星辰,它精心動魄,又洗練完美,堪稱莫里森巔峰時期的成熟之作”。批評家們通常把重點放到本小說的敘事手法、語言特征、文學倫理、社會性別及對作品主題寓意探討等方面,而對《愛》中體現(xiàn)出的原型探討卻不多見。綜觀莫里森的作品及其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發(fā)現(xiàn),莫里森的創(chuàng)作受到希臘神話與《圣經(jīng) 舊約》的強烈影響,《愛》中更是如此。“神話以各種形式存在于黑人文化中。它能提供一種過渡,一種方法,以至于能看清現(xiàn)實中隱藏的危險與避難所?!保═alor-Guthrine 113)莫里森將希臘神話式的人物與舊約中的英雄應用在其悲劇模式的作品中,用瘋狂的愛,極度占有的愛與恐懼的愛去探索“愛”在《愛》中的本質(zhì)。
絲克鎮(zhèn)——一個黑人社區(qū),經(jīng)常出現(xiàn)“警頭怪”——民防團——會吃掉那些不循規(guī)蹈矩的女人和小孩,是對黑人起居生活的一種人身監(jiān)控。據(jù)桑德勒看,他從小就怕民防團,而民防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代的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書,現(xiàn)在有了四輛巡邏車和八名拿著對講機的警官負責維護治安。由此可見,白人對黑人的人身監(jiān)控從民防團到警察再到治安官,隨著社會的進步愈來愈緊,黑人似乎身處一座白人國家機器制作的大型監(jiān)獄之中,無法擺脫,而白人與黑人之間的障礙就像迷宮,無法逾越。
莫納克街一號對桑德勒來說就像“監(jiān)獄”。當朱尼爾帶著好奇心和不安感來到這座“監(jiān)獄”中時,“這個房間太亮了,像百貨商場。每盞燈——六盞燈?十盞?——都亮著,簡直可以和枝形吊燈媲美?!保ā稅邸?5)她覺得這兩個女人生活在聚光燈下,被她們之間的黑暗分開,抑或相連??挛骷覍@里居住的女人們來說是一種人身監(jiān)禁。被黑暗的迷宮束縛——“仇恨”?!俺鸷逕龤Я艘磺?,只剩下仇恨本身。(《愛》34)”因此在留心與克里斯汀心中的迷宮就是仇恨,只有放下仇恨才能收獲愛。
柯西度假酒店是人們消遣娛樂的地方,是“最美好的時光”的所在。人們談論國家大事,商討解決方法。這個地方給予人們鼓勵,讓人們相信這一切終究是可以解決的。人們心中存有希望,因為有像柯西這樣的人:他的笑臉,他的擁抱,他的體貼,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所有的不安與騷動,換來了寧靜、平和與希望。但當柯西死后,留心接管酒店,梅開始偷竊,女人們開始爭吵,L辭去廚師的工作。一切變得混亂。柯西酒店成了女人們爭奪柯西遺產(chǎn)的迷宮。人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大打出手,相互算計,將自己陷入柯西酒店的人身監(jiān)控中。
桑德勒現(xiàn)在居住的社區(qū)是經(jīng)政府批準改造的,有“太多的人造燈光,讓月光黯然失色,規(guī)劃者覺得如果路燈比別處多一倍,黑人就可以少做點壞事。即使月亮又圓又亮,桑德勒也覺得那不過像搜捕逃犯的人遠遠拿著的電筒?!保ā稅邸?0)黑人社區(qū)也在白人的監(jiān)控之中。
莫里森認為的迷宮即是一座監(jiān)獄:不只是柯西家、莫納克街一號、柯西酒店還有上灘魚罐頭廠,柯西酒店,百貨商場,監(jiān)獄,教堂,妓院,朱尼爾上的少管所,克里斯汀的學校等等,甚至整個黑人社區(qū)。這些場所無一不受到監(jiān)視與管制,像米諾斯的迷宮——監(jiān)獄,沒有自由,像病人,囚犯,小學生,工人等。黑人整個民族就像米洛陶的迷宮,始終受到監(jiān)視,監(jiān)禁,以致產(chǎn)生像梅一樣的瘋子,留心和克里斯汀的仇恨,桑德勒的嫉妒,朱尼爾的叛逆等。莫里森通過對黑人所在社區(qū)的、生活住所及工作環(huán)境的描寫暗指黑人內(nèi)部的不團結,而仇恨心理終歸不能走出為自己設置的迷宮與監(jiān)獄。同時,莫里森的寫法似乎像“邊沁的全景式敞式監(jiān)獄”,每一章節(jié)都在描述一個不同人物,不同的場所,而每一章節(jié)都有一個監(jiān)視者,人物之間的相互監(jiān)視,通過L的視角,形成了黑人民族內(nèi)部一座無形的監(jiān)獄。
“從遙遠而無法記憶的時代,人類就在自己的神話中表達過這樣一種思想,--男人和女人是共存于同一軀體的?!边@樣一種心理直覺往往以神圣對稱的形式,或以創(chuàng)造者身上具有雌雄同體性這一觀念形式外射出來。即赫爾墨斯哲學(Hermetic philosophy)中所說的雙性人,即那位“盡管顯現(xiàn)為男性,卻始終內(nèi)在地攜帶著隱于體內(nèi)的夏娃或妻子的homo Adamicus(亞當式的人)”。(《心理學與宗教》《榮格文集》332)
《愛》中所有女人的崇拜者柯西先生扮演著她們內(nèi)心之中的“阿尼馬斯”這樣一個角色,即可以假定為女人身體內(nèi)少量的男性基因的心理表象,所以顯得可能,是因為“在男性的無意識中就找不到同樣的形象?!保ā缎睦韺W與宗教》《榮格文集》332)“阿尼馬斯”即animosity是憎怨的意思,它會使正常人產(chǎn)生出“惱怒的絮叨和不可理喻的見解?!卑⒛狁R斯本應是出現(xiàn)在夢中的一個虛無形象,但莫里森刻意將其真實化,成為每一個女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從女人們的夢中喚醒阿尼馬斯,并讓其介入女人們的生活之中,給他們帶來困擾,制造喋喋不休、繁瑣的爭執(zhí)。
當朱尼爾、留心、克里斯汀、梅、維達和凌霄經(jīng)歷了各自人生中最不為人知,并極力想隱瞞壓抑的經(jīng)歷后,她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柯西酒店,在柯西光環(huán)的照耀下,僅獲得了片刻溫暖,便被隱藏并潛伏在各自無意識中的非凡力量所控制。以朱尼爾的出現(xiàn)為導火索,立刻將潛伏的無意識浮出水面,出現(xiàn)在她們的個人關系和日常生活中。如此,當人們“群集在一起成為民眾,那一直潛伏和沉睡在每個人身上的怪獸和魔鬼就會被釋放出來?!保ā缎睦韺W與宗教》《榮格文集》317)因此,這些沉睡已久的怪獸在柯西陽光的照拂與溫暖下,伸展雙手雙腿,蠢蠢欲動,隨時隨地都會蘇醒。蘊藏在柯西加女人們身上的本能中完全陌生的力量就會立刻被召喚出來,因此,科西家女人們陷入了肆無忌憚費盡心機的爭執(zhí)中。
柯西之所以能夠在眾多女人中引發(fā)如此多的爭執(zhí)、困擾與夢幻,主要是因為女人們從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她們解決內(nèi)心的痛苦與現(xiàn)實困擾的對象。因此她們?nèi)技南M诳挛鳎麕椭齻兠撾x骯臟的工作環(huán)境,給予生活費,提供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等等。因此柯西扮演著女人們內(nèi)心中的無意識,通過移情現(xiàn)象外化成為“一種反思活動的戲劇性展示”。將無意識轉(zhuǎn)化為有意識,讓人們故意談論并大肆爭論,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內(nèi)在矛盾升華為外在矛盾,從而將其激化,成為了“靈與肉”的沖突: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相互折磨,留心與克里斯汀在廢棄的柯西酒店大打出手,結果留心不慎摔下樓梯,此時克里斯汀與其和解,夢一般的柯西這時融入了兩位的激烈沖突之中——“一種精神和世俗的氣氛,這種氣氛鈍化了道德沖突的尖銳,在遺忘中淹沒了所有的精神痛苦”(《心理學與宗教》《榮格文集》334)最終留心與克里斯汀釋放了禁錮在無意識中的阿尼馬斯即柯西,冰釋前嫌,重歸于好,恢復了正常人愛的能力。
相反,柯西的給予也是有目的性的,他娶留心,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為妻,即其身上的“阿尼瑪”復蘇??挛髟噲D用留心取代他在白人群中想要袖手旁觀甚至表面恥笑的那個黑人小女孩,因此,無論是留心還是黑人小女孩都是柯西內(nèi)心之中的“阿尼瑪”,他試圖去逃避自己無意識中的罪惡感,因此對留心說只想當她的“監(jiān)護人”,只想撫摸她,等不及要看她長大??挛鲗α粜牡睦⒕沃椴蝗缯f是在彌補當時他未能救黑人小孩的罪惡感,他面對留心其實是在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面對他一直想要逃避卻無法逃避的情感需要。事實上,他十分害怕這些需要會使他陷入種種麻煩——例如陷入“婚姻,陷入其他種種責任如愛、獻身、忠誠、信賴、感情上的依賴,對靈魂需要的順從等等”。(《教義和自然象征》《榮格文集》344)而實際上,柯西也的確陷入了各種麻煩之中:與妻子留心婚姻不和,找情人、兒子早逝、兒媳發(fā)瘋、孫女叛逆、與孫女的朋友結婚、陷入種族困惑等。這些使柯西煩悶不已,只能通過買酒、聽喜歡的音樂借以慰藉。他的做法不但沒有給自己的精神困擾找到出路,反而更加束縛了他的生活,加劇了他的困擾,給自己搭建了一座精神牢籠,監(jiān)禁并折磨著自己的精神與身體,與此同時,用自己的方式監(jiān)禁了身邊的女人們。因此無論是柯西還是其身邊的女人們都患了“神經(jīng)癥”。要想擺脫精神的監(jiān)禁,必須釋放內(nèi)心的“阿尼瑪”與“阿尼馬斯”。
根據(jù)榮格,亞當?shù)诙莻€靈性化了的人,即那個往往被等同于基督的人。最初的亞當是必有一死的肉體凡胎,因為他是用可以朽壞的四種元素做成的,第二個亞當是不朽的,因為他是由一種純粹而不會朽壞的本質(zhì)構成的。第二亞當從純粹的元素中進入到永恒之中。凡由簡單而純粹之本質(zhì)構成者均可永世不滅。
羅門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羅門是“殘酷的,危險的,放蕩的”。經(jīng)歷了一場風波之后羅門成長為真正的羅門,破壞了新來的殘酷而危險的羅門。真正的羅門喚醒了他內(nèi)心的勇敢,由原來肉體驅(qū)使的羅門回歸到有內(nèi)心驅(qū)使的羅門,從這個角度看,羅門正如道成肉身的亞當?shù)诙?,斡旋在柯西一家人與朱尼爾之間。
柯西死后,科西家的女人們便失去了信仰,從而轉(zhuǎn)向柯西的遺留之物——錢、地契、房產(chǎn)、酒店所有權的爭奪,以示對柯西的忠誠。而事實上,這種轉(zhuǎn)變已從精神崇拜轉(zhuǎn)向物質(zhì)崇拜,本質(zhì)已發(fā)生改變。信仰缺失從宗教上來看是一種罪惡,莫里森通過對身體的殘缺來表現(xiàn)柯西家女人們信仰的缺失。莫里森并不像勞倫斯筆下的人物,在描述男性角色時,讓其身體殘缺到失去某一功能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對人們的摧殘,莫里森筆下人物身體殘缺表現(xiàn)非常微小,如朱尼爾被舅舅們追趕雙腳被卡車軋得“面目全非”,或變成“畸形的腳”;留心手被“一滴滾燙的油從鍋里飛出來”濺到手上,變得“像小孩一樣小,又像翅膀一樣彎曲,像魚鱗一樣”;克里斯汀手上始終帶著被認為是偷來的十二枚戒指(每只手的三根手指上各戴了兩枚),暗示著她三次從家中逃亡;梅一直戴著頭盔保護自己,表示梅失去理智,成了瘋子。由此得出,每個人都有缺陷,暗示著失去信仰的黑人民族生病了,需要治療,因為“信仰死亡了,愛冰涼了,熱忱消失了。”(Da Yong Kim.Puritan Sensibility in T.S.Eliot’s Poetry New York:Peter Lang,1994:128)莫里森以此表示,缺愛的黑人民族是畸形的,不理性的,無法自救的,而“愛”就是黑人民族的根本信仰。因此為了拯救本民族人民的精神荒原狀態(tài),莫里森用了羅門,一個年輕、勇敢、富有愛心的亞當?shù)诙男蜗?,與柯西年老體衰失去生活目標,失去愛的形象對比,希望年輕一代的羅門們能承擔起拯救黑人民族缺乏家庭之愛、友誼之愛、更缺乏民族之愛的弊病,做黑人民族愛的象征。
《圣經(jīng) 新約》敘述耶穌經(jīng)常給人看病,確定了神子和人類的關系是一種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系,人類是病人,身體自然就有問題,人的病因在宗教意義上源自原罪。莫里森筆下的人物身體與精神或多或少呈現(xiàn)出病態(tài)征兆,而病態(tài)的身體經(jīng)歷了完整到殘缺的過程,實質(zhì)是從精神的單純到受世污染之后的蛻變,其身心俱受折磨,莫里森又沒將全部殘缺不齊的身體拋棄,而是讓朱尼爾畸形的腳受到羅門溫馨的舔舐,留心魚鱗般的手終將支撐不住而衰落到地上,克里斯汀與留心在死神的召喚下醒悟過來,莫里森給予人物復活的機會,只要愛能在她們之間如星星之火,那么整個迷惘中的黑人民族也就復活了,會最終得以拯救。
身體的監(jiān)控,精神的監(jiān)禁,信仰的回歸到愛的回歸,莫里森通過探索黑人民族進化史中黑人小人物在生活中的艱辛歷程,試圖為黑人尋求出路,同時也提出黑人民族的信仰應當是愛。只有愛才能解救她們,他們于世俗生活中喋喋不休的爭吵與無窮無盡的怨恨之中。愛存在于親情、友情與愛情中,不是工具,不是自私的占有,不是犧牲品,不是欲望的滿足。因此,莫里森借用L的敘事向黑人民族展示了自己的觀點:愛經(jīng)得起注視,只要你敢直視它。過去的愛是瘋狂的,恐懼的,絕望的,無法收回的,但未來的愛卻是恒久的,無法停止的?!皭凼呛憔萌棠停钟卸鞔?;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圣經(jīng) 新約 格林多前書194)
[1]Da Yong Kim.Puritan Sensibility in T.S.Eliot’s Poetry.New York:Peter Lang,1994.
[2]Talor-Guthrine,Danille,ed.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Mississippi: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Jackson,1994.
[3]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榮格文集,第十一卷,心理學與宗教[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4]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臘神話故事[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
[5]劉立輝.變形的魚王:艾略特<荒原>的身體敘述[J].外國文學研究,2009.
[6]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
[7]圣經(jīng)·新約,格林多前書,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94.
[8]托尼·莫里森.愛[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9]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