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鋒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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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馬克思異化觀的歷史地位辯護
——以馬克思前后期異化思想的比較研究為基礎
林 鋒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前蘇聯與我國學界的流行觀點認為,異化觀是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他后來根本拋棄了這一思想及“異化”概念,用馬克思主義科學觀點、科學范疇取而代之。這種流行觀點不符合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實際情況。有充分的根據表明,“異化”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概念,異化觀是馬克思哲學中一以貫之的基本思想。馬克思“成熟著作”的異化觀與其早期異化觀之間并無實質性、根本性的對立關系,恰恰相反,前者對后者存在直接的理論繼承關系。澄清上述事實,有助于恢復馬克思早期異化觀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應有之歷史地位,更加全面、透徹地領會馬克思乃至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思想。
異化觀;馬克思哲學;一以貫之;基本思想;繼承
長期以來,前蘇聯與我國學界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異化觀是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甚至“不科學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科學世界觀之間存在重大原則性區(qū)別,持有異化觀是青年馬克思哲學上尚未“成熟”的鮮明表現;當馬克思真正創(chuàng)立了新哲學之后,就根本拋棄了異化思想及“異化”概念,用馬克思主義科學觀點、科學范疇取而代之。 這種觀點以前蘇聯著名學者奧伊則爾曼等人為主要倡導者,曾廣泛流行于前蘇聯學界,對我國研究者亦產生重大學術影響,得到國內大量學者(甚至不少著名學者、資深學者)的充分認同,至今仍是中國學界關于馬克思早期異化理論及其歷史地位的主流觀點、首要解讀范式,在西方馬克思學界亦不乏支持者,法國著名學者科爾紐便持這一觀點。
對于這種流行觀點,北京大學王東教授與筆者曾撰文予以批判。我們在重新研讀馬克思前后期著作的基礎上,對這種觀點的科學性提出了根本質疑。我們的相關文章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發(fā)表于《江海學刊》2007年第3期的《<資本論>異化觀新探——與<1844年手稿>異化觀的比較研究》一文。該文通過《資本論》及其手稿之異化觀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為《手稿》)異化觀的比較研究,論證了前者對后者的繼承創(chuàng)新關系。文章指出,以《手稿》異化觀為代表的早期異化觀絕非青年馬克思的“不成熟思想”或“不科學觀點”,而是他一以貫之的基本思想;“異化”概念后來并未被馬克思所拋棄,而是繼續(xù)存在于他的重要著作(《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應被視為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概念、重要概念之一①。
與王東教授合作發(fā)表該文后,近幾年來,筆者大大加強了對《手稿》等馬克思早期著作的文本研究,并對馬克思早期異化觀及其與馬克思“成熟著作”異化觀的理論關系進行了更加深入、細致的學術探索。在堅持該文基本結論的基礎上,筆者的思想觀點有了新發(fā)展,對相關學術問題形成了更加透徹的認識。本文充分吸收了筆者的最新研究成果,為馬克思早期異化觀及其歷史地位做了新的、更具力度和深度的學術辯護Ⅰ。筆者衷心希望,本文所做的大量探討與詳細論證,能有助于學界重新評估馬克思早期異化觀的思想價值、理論貢獻,消除長期以來流行的所謂“異化觀是馬克思早期‘不成熟思想’”的不準確看法,恢復馬克思異化觀、馬克思早期著作應有之歷史地位。
Ⅰ 當然,這一基本看法并非由筆者首次提出,許多研究者先于筆者形成了上述看法。本文的學術貢獻在于對這一看法做了有價值的新的論證,或許對合理解決馬克思異化觀的歷史地位問題有所助益。
為了充分論證本文的學術觀點,筆者采取循序漸進的敘述思路,依次考察和比較了馬克思前后期對“異化”概念的使用情況、馬克思前后期“異化”概念的內涵與性質、馬克思前后期關于異化勞動之歷史性及是非功過的基本看法、馬克思前后期對“異化”具體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在上述四項比較研究的基礎上,筆者重新論證了下述基本看法:“異化”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概念、重要概念,異化觀是馬克思哲學中一以貫之的基本思想,馬克思“成熟著作”的異化觀與其早期異化觀之間不存在實質性、根本性的對立關系,前者對后者存在直接的理論繼承關系Ⅰ。文中如有任何欠妥之處,歡迎學界同志指正、商榷。
毋庸置疑,“異化”是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基本概念之一,在其早期著作(特別是《手稿》、《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是出現頻率很高的哲學詞匯。而我們知道,前蘇聯與我國學界中所謂“異化觀是馬克思早期‘不成熟思想’、‘不科學思想’”的流行觀點,正是以這樣一種說法為基本依據之一的:馬克思在其后來的“成熟著作”中極少使用,甚至拋棄了“異化”概念。事實果真是這樣嗎?其實只要讀者仔細查閱馬克思后來的著作,上述說法便不攻自破。實際上,在1844年以后的馬克思“成熟著作”中,“異化”概念不但沒有銷聲匿跡,反而繼續(xù)得到了大量的使用。在使用這一概念的馬克思“成熟著作”中,不乏一些標志性著作,比如著名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資本論》第一卷、《1857-1858年手稿》(即《資本論》第一手稿)等??梢允挚隙ǖ卣f,馬克思后來根本沒有拋棄“異化”概念,“異化”仍是他考察哲學問題時運用的重要哲學概念之一。在有的重要著作(譬如《1857-1858年手稿》)中“異化”概念與異化理論甚至占有相當突出的哲學地位,在分析某些重要領域(比如私有制社會的生產勞動、經濟生活,甚至精神生活)時發(fā)揮了難以替代的理論作用。簡言之,通過馬克思前后期對“異化”概念的使用情況的比較,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結論:馬克思前后期均十分重視并大量使用“異化”概念,這一概念都是其考察哲學問題時所使用的重要概念之一。
當然,筆者不否認,在1844年后,雖然馬克思繼續(xù)使用“異化”概念,但其使用頻率確有下降。對此,筆者的看法是:“異化”概念使用頻率的下降,既不能說明馬克思對這一概念的拋棄(這是顯而易見的),亦不能說明異化概念、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重要性”的消失。我們應當確立這樣一種基本看法:只要馬克思還在繼續(xù)使用這一概念,還在用異化概念、異化理論來分析哲學問題,哪怕他對這一概念的使用頻率再低、使用次數再少,都不能說明他拋棄這一概念了。如果他在后來的著作中不但繼承還發(fā)展了早期的異化理論(事實上,《資本論》及其手稿的異化觀就是對早期異化觀的繼承和發(fā)展),那么,上述“拋棄論”的荒謬性就更加顯而易見了。我們還應意識到,雖然馬克思對異化概念的使用頻率、使用次數下降了,但異化概念、異化理論仍不失為他后來經常甚至大量使用的概念與理論(如上所述),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這一概念、這一理論在其哲學中仍是“重要的”(或許不是“最重要的”)概念和理論,仍有其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應當說,馬克思是不會在自己的主要著作(譬如《1857-1858年手稿》)中莫名其妙地大量使用一個可有可無的“次要概念”的,這是不符合正常邏輯的。事實上,他這么做絕非偶然,正是因為異化概念、異化理論在說明某些哲學問題時獨特、難以替代的重要作用。舉例來說,“異化”是表述私有制條件下勞動者與其勞動產品、勞動活動、勞動條件之關系的絕佳范疇,很難找到另一個同樣形象、貼切而又內涵豐富的哲學術語來替代之。這一事實告訴我們:馬克思既無必要也不應放棄異化概念。筆者還認為,異化概念使用頻率的下降,其真實原因并不在于這一概念在馬克思哲學中“重要性”的喪失,而是另有原因,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出于馬克思主義學說大眾化、通俗化的考慮。我們知道,“異化”是一個具有高度抽象性的哲學范疇,用他的話說,“異化”是“反思的規(guī)定”②,為學院派、書齋式學者所喜用,是“哲學家易懂的話”③,但對于欠缺理論素養(yǎng)、哲學抽象能力的普通勞動群眾而言,卻不易理解和把握。對于以獻身無產階級革命與人類解放事業(yè)的馬克思來說,適度減少此類抽象哲學術語的使用,是有助于革命群眾對其學說的理解、領會,進而有助于其學說(在普通群眾中)的傳播和普及的。正是基于這種對馬克思主義學說大眾化、通俗化的考慮,馬克思在后來的正式出版物(比如《資本論》第一卷)中,除了十分必要的情況外,盡量減少對“異化”概念的使用。另外,我們還應意識到,在許多情況下,馬克思不直接使用“異化”概念,但往往以更加通俗的詞匯或敘述方式,實際表達了這一概念的基本內涵:人或事物之間相互外化、互為異己、相互排斥和對立。可以說,即便他不使用這一概念,也未放棄這一概念的實際內涵。簡明地說,“異化”就是“異己化”,而“異己”這個概念在馬克思后來的“成熟著作”中的使用頻率甚高,它其實大致就是“異化”的同義語,由于其通俗化程度明顯高于異化概念,因而得到了更多的使用。
其二,由于1844年后馬克思著作理論分析重點的變化。我們知道,從1844年后,尤其是50年代中期以后,馬克思著作的理論分析的重點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即從哲學問題為重點,轉向以經濟學問題為重點。只要讀者翻開馬克思50年代以來的大部頭著作(比如《資本論》及其手稿),便一目了然:在這些著作中,經濟學分析往往占據了絕大部分內容篇幅,直接的哲學敘述只占很小的篇幅,馬克思往往是在十分必要的時候才在經濟學分析中插入哲學分析的。上述事實很容易說明:為何(作為哲學概念的)“異化”概念的使用頻率明顯下降了。其實我們應當說,不僅“異化”概念,馬克思哲學中其他不少重要概念的使用頻率也顯著下降了。相對于馬克思的其他哲學范疇、哲學理論,異化概念、異化理論在馬克思1844年后著作中的出現頻率還是比較高的。異化概念、異化理論仍不失為馬克思《資本論》手稿(特別是第一手稿)的主要哲學概念、主要哲學理論之一。
Ⅰ Ⅱ 這里采用了筆者的論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勞動理論的重新解讀——兼評關于<手稿>“異化”概念的一種流行觀點》(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2期)中的相關表述,并做了一定的補充或改動。
在以《手稿》異化觀為代表的馬克思早期異化觀中,“異化”的基本含義就是“異己化”(具體表現為人或事物彼此相異,外在于對方而存在,相互排斥,相互對立),根據他對“異化”的理解,說B與A相異化(A、B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或其他事物),其實也就是說:B成了一種外在于A,與A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的東西Ⅰ。以“勞動產品與工人相異化”為例,馬克思在揭露這種異化形式時,恰如其分地描述道,“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產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④,“工人在他的產品中的外化,不僅意味著他的勞動成為對象,成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著他的勞動作為一種與他相異的東西不依賴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為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意味著他給予對象的生命是作為敵對的和相異的東西同他相對立”⑤。就其基本性質而言,“異化”是一個描述事物之間關系的哲學概念,所揭示和說明的是關于事物之間關系的某些客觀事實或狀況(這些事實或狀況便是:某事物外在于另一事物而存在,與后者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描述性”便是這一概念的基本性質Ⅱ。通過對馬克思1844年后著作的仔細考察、辨認,可以發(fā)現,在他后來的著作中,“異化”概念的上述基本內涵、基本性質并未發(fā)生變化,與早期著作是一致的。
馬克思在與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中指出,“受分工制約的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產生了一種社會力量,即成倍增長的生產力。因為共同活動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這種社會力量在這些個人看來就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而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關于這種力量的起源和發(fā)展趨勢,他們一點也不了解;因而他們不再能駕馭這種力量,相反,這種力量現在卻經歷著一系列獨特的、不僅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為反而支配著人們的意志和行為的發(fā)展階段。這種‘異化’(用哲學家易懂的話來說)當然只有在具備了兩個實際前提之后才會消滅”⑥。上述引文描述了一種具體的“異化”現象,即“生產力與勞動者的異化”,其基本含義仍是“異己化”,具體仍表現為人或事物互相外化(即外在于對方而存在)、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具體來說,(作為“異化”雙方之一的)生產力是在(作為“異化”關系另一方的)勞動者“之外”、“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為”而存在的,這意味著,它與勞動者彼此之間構成了一種“外在化”的關系;不能為勞動者所駕馭的生產力,與勞動者之間是“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的”。同樣不難看出,上述引文中的“異化”仍是描述人或事物之間關系的哲學概念,“描述性”仍是其基本性質。
馬克思后來在《1857-1858年手稿》中描述道,“在勞動生產力發(fā)展的過程中,勞動的物的條件即物化勞動,同活勞動相比必然增長,——這其實是一個同義反復的命題,因為,勞動生產力的增長無非是使用較少的直接勞動創(chuàng)造較多的產品,從而社會財富越來越表現為勞動本身創(chuàng)造的勞動條件,——這一事實,從資本的觀點看來,不是社會活動的一個要素(物化勞動)成為另一個要素(主體的、活的勞動)的越來越龐大的軀體,而是(這對雇傭勞動是重要的)勞動的客觀條件對活勞動具有越來越巨大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就通過這些客觀條件的規(guī)模而表現出來),而社會財富的越來越巨大的部分作為異己的和統(tǒng)治的權力同勞動相對立。關鍵不在于物化,而在于異化,外化,外在化,在于巨大的物的權力不歸工人所有,而歸人格化的生產條件即資本所有,這種物的權力把社會勞動本身當作自身的一個要素而置于同自己相對立的地位”⑦。在上述引文中,馬克思描述、分析了“勞動條件、社會財富與活勞動的異化”。在這里,“異化”同樣應理解為“異己化”,其具體含義仍是“彼此外化,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上述引文提到,“不是社會活動的一個要素(物化勞動)成為另一個要素(主體的、活的勞動)的越來越龐大的軀體,而是(這對雇傭勞動是重要的)勞動的客觀條件對活勞動具有越來越巨大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就通過這些客觀條件的規(guī)模而表現出來)”,這里說到了“勞動條件與活勞動相異化”的一個具體表現:勞動條件外在于勞動者而存在,不歸后者所有或支配,與后者相互分離。另外,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條件是社會財富的具體內容與表現形式,那么,勞動條件與活勞動彼此外化、相互分離,也同時意味著社會財富與活勞動相互外化、相互分離。“社會財富的越來越巨大的部分作為異己的和統(tǒng)治的權力同勞動相對立”,說的則是社會財富與活勞動的“異化”的其他表現形式:二者互為異己、相互排斥、相互對立。這些表現形式同樣適用于勞動條件與活勞動的異化。至于“上述引文中的‘異化’仍是描述人或事物之間關系的哲學概念”這一簡單事實,無須筆者贅言,讀者也容易看出來。
異化勞動理論是馬克思前后期異化觀的主要內容。借助于對馬克思前后期著作的仔細辨析和比較,筆者注意到,馬克思前后期異化觀對異化勞動之歷史性、是非功過的基本看法是高度一致的:它們都將“異化勞動”視為僅僅在特定歷史階段存在的歷史現象,都既承認其在特定歷史階段(私有制社會)存在的必然性,亦揭示其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都對“異化勞動”本身持一分為二的辯證態(tài)度,既揭露其非正義性,亦肯定其歷史功績。
(一)馬克思前后期關于異化勞動“歷史性”的基本看法的一致性
在早期的《手稿》中,馬克思就是明確將“異化勞動”作為一個僅僅存在于人類社會特定發(fā)展階段的歷史現象來理解的。在該著作中,他不滿足于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非歷史地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拒絕考慮私有財產、異化勞動起源問題的形而上學做法,鮮明地提出了異化勞動的歷史起源問題⑧。他寫道,“我們已經承認勞動的異化、勞動的外化這個事實,并對這一事實進行了分析?,F在要問,人是怎樣使自己的勞動外化、異化的?這種異化又是怎樣由人的發(fā)展的本質引起的?我們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yōu)橥饣瘎趧訉θ祟惏l(fā)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就已經為解決這一任務得到了許多東西”⑨。在他看來,異化勞動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特定階段的產物;在存在私有制與剝削階級的歷史條件下,異化勞動的存在具有必然性。他還肯定,資本主義模式的異化勞動與生產方式的產生、發(fā)展及其替代封建式異化勞動、生產方式,是合乎歷史客觀規(guī)律的必然性現象。他深刻地指出,“獲得自由的、本身自為地構成的工業(yè)和獲得自由的資本,是勞動的必然發(fā)展”⑩;“由現實的發(fā)展進程(這里插一句)產生的結果,是資本家必然戰(zhàn)勝土地所有者,也就是說,發(fā)達的私有財產必然戰(zhàn)勝不發(fā)達的、不完全的私有財產”,“資本的文明的勝利恰恰在于,資本發(fā)現并促使人的勞動代替死的物而成為財富的源泉”。另一方面,青年馬克思斷然否定異化勞動的所謂“永恒性”,宣告了其必然滅亡的歷史結局。他在《手稿》中寫道,“工資是異化勞動的直接結果,而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直接原因。因此,隨著一方衰亡,另一方也必然衰亡”。按照青年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異化勞動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一樣,都是一種過渡性的歷史現象,既非從來就有,也非永恒存在,它們都有其產生、發(fā)展與滅亡的歷史過程;無產階級在尋求本階級及全人類解放的過程中,必然訴諸于革命實踐,廢除私有制與剝削制度,徹底消滅“異化勞動”這種奴役性的勞動形式,由自由聯合勞動取而代之。
馬克思在后來的《1857-1858年手稿》中,同樣將“異化勞動”視為一個歷史現象,既肯定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存在的必然性,亦揭示其走向滅亡的必然性。在該著作中,馬克思分析了勞動的客觀條件、社會財富與活勞動的異化,并指出:“從資本和雇傭勞動的角度來看,活動的這種物的軀體的創(chuàng)造是在同直接的勞動能力的對立中實現的,這個物化過程實際上從工人方面來說表現為勞動的異化過程,從資本方面來說,則表現為對他人勞動的占有,——就這一點來說,這種錯亂和顛倒是真實的、而不單是想象的,不單是存在于工人和資本家的觀念中的。但是很明顯,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歷史出發(fā)點或基礎出發(fā)的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性,但決不是生產的某種絕對必然性,倒是一種暫時的必然性,而這一過程的結果和目的(內在的)是揚棄這個基礎本身以及過程的這種形式?!S著作為單純單個勞動或者單純內部的或單純外部的一般勞動的活勞動的直接性質被揚棄,隨著個人的活動被確立為直接的一般活動或社會活動,生產的物的要素也就擺脫這種異化形式”。讀者很容易分辨出,上文中說到的“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歷史出發(fā)點或基礎出發(fā)的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性”,是馬克思對異化勞動在特定歷史階段存在的客觀必然性的充分肯定。在他看來,異化勞動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歷史條件下產生和存在的,是與生產力發(fā)展的特定階段和水平相聯系的。而上文中所說的這種顛倒的過程“決不是生產的某種絕對必然性,倒是一種暫時的必然性,而這一過程的結果和目的(內在的)是揚棄這個基礎本身以及過程的這種形式”、“隨著作為單純單個勞動或者單純內部的或單純外部的一般勞動的活勞動的直接性質被揚棄,隨著個人的活動被確立為直接的一般活動或社會活動,生產的物的要素也就擺脫這種異化形式”則是馬克思對異化勞動“永恒性”的徹底否定,預言了它走向滅亡的歷史命運。按照他的理解,生產力的發(fā)展既創(chuàng)造了異化勞動產生、存在的必然性,也創(chuàng)造了它滅亡的必然性,具體地說,生產力發(fā)展的相對不足使異化勞動的存在具有必然性,生產力的進一步發(fā)展則使異化勞動徹底喪失其存在的必然性,被新的勞動形式所取代。
Ⅰ 這里借鑒、采用了筆者的論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勞動理論的重新解讀——兼評關于<手稿>“異化”概念的一種流行觀點》(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2期)中的相關表述,并做了補充。
(二) 馬克思前后期關于異化勞動是非功過的基本看法的一致性
馬克思前后期著作對異化勞動的評價都是“一分為二的”。我們知道,他的前后期著作都嚴厲譴責了異化勞動對勞動者的摧殘、奴役,揭露了其非正義性、反人道性。關于這一點,任何認真閱過馬克思前后期著作(尤其是早期的《手稿》、后來的《資本論》及其手稿)的讀者都不難察覺,在此無須贅述,這里需要多加辨析的實質性問題是:是否他前后期的著作都承認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
首先,通過對《手稿》內容的仔細辨析,我們發(fā)現,該著作是承認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的。在該著作中,馬克思明確寫道,“工業(yè)的歷史和工業(yè)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如果把工業(yè)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質,也就可以理解了”;“通過工業(yè)——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學的自然界”。不難看出,他對人類工業(yè)的歷史及其成果很大程度上是持肯定甚至是贊賞態(tài)度的,在他看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工業(yè)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物質文明成果,充分展現了人類自身的能動性、主體性、創(chuàng)造力,而另一個同樣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工業(yè)文明是異化勞動的產物,是后者造就的Ⅰ。對于工業(yè)對勞動者的壓迫、工業(yè)與異化勞動的內在聯系,馬克思是完全清楚的。他在《手稿》中寫道,“工業(yè)直到現在還處于掠奪戰(zhàn)爭的狀態(tài)”(這里批判的是工業(yè)對勞動者的無情摧殘),他還認為“全部人的活動迄今為止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yè),就是同自身相異化的活動”。試想,既然他(在很大程度上)肯定甚至贊賞異化勞動所造就的巨大工業(yè)文明成果,又怎會對異化勞動本身持完全否定的形而上學態(tài)度呢?事實上,這種形而上學態(tài)度根本不是當時已有很高辯證法造詣和強烈歷史感的馬克思所欣賞的。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異化勞動雖然造成了對勞動者的壓迫(這種壓迫基于特定的歷史條件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同樣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生產力成果,為人類未來贏得解放創(chuàng)造了必不可少的物質前提、物質基礎,就此而言,異化勞動功不可沒。按照他的邏輯,既然異化勞動導致人類物質文明的巨大進步,這種進步對于人類的解放又是絕對不可缺少的經濟條件,那么,就不能不承認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歷史作用,雖然它是反人道、非人性的。他甚至還確信,在異化勞動、反人道現象尚未充分發(fā)展的情況下,人類的徹底解放是無法實現的。正是基于這種思維方式,他寫道,自然科學“通過工業(yè)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做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發(fā)展”。對異化勞動一分為二的科學態(tài)度,其實正是青年馬克思根本超越一般的道德唯心主義者之處。
在后來的《資本論》第一冊中,馬克思再次充分肯定了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他指出,“資本家對工人的統(tǒng)治,就是物對人的統(tǒng)治,死勞動對活勞動的統(tǒng)治,產品對生產者的統(tǒng)治,因為變成統(tǒng)治工人的手段(但只是作為資本本身統(tǒng)治的手段)的商品,實際上只是生產過程的結果,是生產過程的產物。這是物質生產中,現實社會生活過程(因為它就是生產過程)中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內表現于宗教中的那種關系完全同樣的關系,即把主體顛倒為客體以及反過來的情形。從歷史上看,這種顛倒是靠犧牲多數來強制地創(chuàng)造財富本身,即創(chuàng)造無限的社會勞動生產力的必經之點,只有這種無限的社會勞動生產力才能構成自由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這種對立的形式是必須經過的,正象人起初必須以宗教的形式把自己的精神力量作為一種獨立的力量來與自己相對立完全一樣。這是人本身的勞動的異化過程”。在上述表述中,他將異化勞動視為“創(chuàng)造無限的社會勞動生產力的必經之點”,并確信“只有這種無限的社會勞動生產力才能構成自由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很顯然,在他看來,異化勞動極大地促進私有制社會的生產力發(fā)展,為未來理想社會的創(chuàng)建奠定了決定性的物質基礎、經濟前提,這是它不可抹煞、不可否定的重大歷史功績、歷史作用。
此外,馬克思在其《1857-1858年手稿》中也明確談到了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在資本對雇傭勞動的關系中,勞動即生產活動對它本身的條件和對它本身的產品的關系所表現出來的極端的異化形式,是一個必然的過渡點,因此,它已經自在地、但還只是以歪曲的頭腳倒置的形式,包含著一切狹隘的生產前提的解體,而且它還創(chuàng)造和建立無條件的生產前提,從而為個人生產力的全面的、普遍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質條件”。在這里,他亦充分肯定異化勞動的歷史功績,明確認為異化勞動“為個人生產力的全面的、普遍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質條件”。
我們還可以通過馬克思前后期關于“異化”具體形式的描述或揭示的比較,找到關于異化觀在馬克思哲學中“一以貫之性”的更直接、更充分的證據。事實上,馬克思早期著作關于“異化”主要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基本上都可以從他1844年后的著作中找到類似的表述,二者關于異化同一具體形式的描述或揭示,就其理論實質而言是一致的:后者要么是對前者思想的直接繼承(這種情況占主導地位),要么是對其做了深化或補充。
(一)勞動產品、社會財富與勞動者的異化
“勞動產品、社會財富與勞動者相異化”的主要含義是: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產品、社會財富與勞動者相互外化、互為異己、互相排斥、互相對立。關于這種異化形式,《手稿》的典型表述是:“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產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guī)模越大,他就越貧窮”。馬克思在后來的著作中則描述道,“勞動的產品,對象化勞動,由于活勞動本身的賦予而具有自己的靈魂,并且使自己成為與活勞動相對立的他人的權力”;“社會勞動生產力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與工人相對立的已經積累起來的財富也作為統(tǒng)治工人的財富,作為資本,以同樣的程度增長起來,與工人相對立的財富世界也作為與工人相異化的并統(tǒng)治著工人的世界以同樣的程度擴大起來。與此相反,工人本身的貧窮、困苦和依附性也按同樣的比例發(fā)展起來。工人的貧乏化和這種豐饒是互相適應的,齊頭并進的”。 不難看出,在后來的這些表述中,馬克思以類似的語言,再次揭露了勞動產品、社會財富與勞動者“相互外化、互為異己、互相排斥、互相對立”的異化關系。
(二)勞動活動與勞動者的異化
“勞動活動與勞動者相異化”說的是,勞動者的勞動活動成了一種外在于他、不屬于他并危害他的身心健康的異己性活動?!妒指濉返南嚓P表述讀者同樣很熟悉:“對工人來說,勞動的外在性表現在:這種勞動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別人的;勞動不屬于他;他在勞動中也不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別人”,“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馬克思后來的著作則指出,資本主義條件下,“工人象進入生產過程時那樣走出生產過程……他的勞動還在過程開始以前就已經異化,成為資本家的財產,并入了資本”。這里談到了工人勞動異化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工人的勞動成了“資本家的財產”,成了不屬于工人、外在于工人而被資本家占有的財產。他還再次譴責了異化勞動對勞動者身心的嚴重摧殘,并認為:“斯密在下面這點上是對的:在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樣一些勞動的歷史形式下,勞動始終是令人厭惡的事情,始終是外在的強制勞動,而與此相反,不勞動卻是‘自由和幸福’”。
(三)勞動條件與勞動者的異化
Ⅰ Ⅱ 這里采用了林鋒的論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勞動理論的重新解讀——兼評關于<手稿>“異化“概念的一種流行觀點》(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2期)中的相關表述,并做了補充。
在早期《手稿》中,馬克思已初步認識到私有制社會中勞動的物質條件(機器、土地等)與勞動者發(fā)生的異化關系。這種“異化”主要指勞動的物質條件作為某種異己性的、外在于、不屬于勞動者的東西與他構成敵對關系Ⅰ。他當時已意識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作為勞動工具、并成為資本家私有財產的)機器的使用雖然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但往往造成工人就業(yè)機會的減少進而危及他們的生存。他還注意到(歸封建領主所有的、作為勞動的重要條件之一的)土地與勞動者(指農奴)的異化Ⅱ。在后來的“成熟著作”中,馬克思在《手稿》上述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描述了私有制社會中勞動條件與勞動者的異化關系,并深刻說明了這種“異化”對工人境況的消極影響。他指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條件“是和工人相分離的,是作為一種獨立的東西與工人相對立的”。他還認為,工人不得不把自己本身的勞動能力作為商品出賣,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他被剝奪了一切生產資料、勞動的一切物質條件,后者被資本家占據,作為“資本家的財產”而與工人相對立。他的《資本論》第一卷還以客觀事實為依據,描述了(作為勞動工具的)機器對工人就業(yè)及生存狀況造成的嚴重危害,與早期《手稿》形成了呼應。
(四)資本與勞動的異化
在1844年的《手稿》中,馬克思初步揭示了資本與勞動的異化關系。他指出,在私有制社會,勞動與資本之間必然發(fā)生下列運動:“二者(指勞動與資本——引者注)的對立。它們互相排斥;工人知道資本家(在馬克思那里,工人與資本家分別是“人格化的”勞動與資本——引者注)是自己的非存在,反過來也是這樣;每一方都力圖剝奪另一方的存在”。在1844年后的著作中,他再次描述了資本與勞動的上述關系。他在《1857-1858年手稿》中寫道,“一方是資本,另一方是勞動,兩者作為獨立的形態(tài)互相對立;因而兩者也是作為異己的東西互相對立。與資本對立的勞動是他人的勞動,與勞動對立的資本是他人的資本”。另外,他后來的著作還進一步深化了對上述異化關系的認識?!顿Y本論》及其手稿指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一切能為資本服務、能被其利用的因素(既包括物的因素(比如勞動資料),也包括精神智力因素,譬如科學)都被納入“資本”的范圍,成為資本的要素,與工人的勞動發(fā)生異化關系。這些因素是作為資本陣營中的一員、作為資本的代表而與勞動發(fā)生異化關系的;它們(勞動產品、勞動條件、科學等)與勞動的對立,實質上就是資本與勞動的對立,是后者的具體表現。
(五)人與人的異化
Ⅰ 這里基本采用了林鋒的論文《異化勞動學說是馬克思異化理論的惟一內容嗎?——馬克思早期異化理論體系闡釋》(載《人文雜志》2014年第4期)中的相關表述,在敘述上略做調整。
在《手稿》中,所謂“人與人的異化”,說的是私有制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互為異己、相互敵對的對抗性關系,主要有兩種表現:其一,人們的私人利益相互沖突,人們普遍自私自利,以追逐私利作為個人行動的根本原則,不僅將他人視為異己,而且將其作為自己謀求私利的工具,整個社會徹底喪失了友愛精神與和諧氛圍;其二,勞動者與剝削者根本對立,他們的階級對抗、階級斗爭成為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基本內容Ⅰ。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同樣鮮明地揭露了“人與人相異化”的上述表現形式。他尖銳地描述道,“在每次證券投機中,每個人都知道暴風雨總有一天會到來,但是每個人都希望暴風雨在自己發(fā)了大財并把錢藏好以后,落到鄰人的頭上”。這里揭露的是私有制社會中人們普遍自私自利、人與人互為異己的異化現象。另外,他立足于剩余價值的發(fā)現和對資本主義剝削秘密的揭露,進一步說明了工人和資本家之間階級斗爭的不可調和性:工人的活勞動及其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之所以不屬于他自己,而是表現為“他人的財產”,根源就在于存在一個壟斷生產資料、勞動條件,不從事生產卻支配生產的資本家階級;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就是工人為維持肉體生存而服從于資本家發(fā)財致富欲望的被動勞動過程;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剩余價值;資本家的致富、享樂以工人的片面化、畸形化為前提;工人只有通過社會革命,徹底推翻資產階級統(tǒng)治,才能爭得自身解放。
綜合上述四項比較研究的成果,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斷定:所謂“異化觀是馬克思早期的‘不成熟思想’”的流行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不可否認,“異化”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概念,異化觀是其哲學中一以貫之的基本思想。馬克思早期異化理論與他后來的“成熟著作”之間并無實質性對立,他后來繼承而不是拋棄了早期的異化理論。否定馬克思異化理論的科學性及歷史地位,是與馬克思思想史的基本事實嚴重沖突、相互矛盾的,是不恰當、不合理的。
[注釋]
[責任編輯:楊曉偉]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馬克思早期六部主要著作歷史地位新探討”(項目批準號:09YJC720001)的階段性成果。
林鋒(1977-),男,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
B0-0
A
1003-8353(2015)02-0035-08
Ⅰ 本文一定程度上借鑒了《<資本論>異化觀新探——與<1844年手稿>異化觀的比較研究》的相關研究成果,在具體看法上做了一些修正,并進行了大量的補充。北京大學王東教授的觀點對筆者有重要啟發(fā),在此表示感謝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