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均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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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報》“筆會”副刊的“雜文復興”論爭
張 均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雜文是1949年后“新的人民的文藝”內(nèi)部身份曖昧的文體,它的合法性論證以及現(xiàn)實發(fā)展牽涉到當時文藝界不同文學力量之間的競爭與博弈。發(fā)生于1957年《文匯報》“筆會”副刊上的“雜文復興”的論爭,吸引了延安文人、前左翼作家、前自由主義文人等不同群體的卷入,并以對“冷嘲”與“熱罵”、“歌頌”與“暴露”的沖突性解釋,折射了當代文學內(nèi)在的差異與矛盾。
《文匯報》;“筆會”;雜文復興;自由主義
1956年10月1日,《文匯報》奉命復刊,“筆會”副刊也隨之恢復,一度自嘆為“盛世遺民”的主編徐鑄成則著力在新語境下部分“恢復”《文匯報》舊的自由主義作風。按照美國媒體學家凱爾納的看法,媒體總是在兩種選擇之中擇取其一:“媒體生產(chǎn)是與權(quán)力關(guān)系交織在一起的”,“它要么促進控制,要么賦予個人以抵制和斗爭的力量”①,那么,復刊以后的具有國有民營特征的《文匯報》會選擇怎樣的道路、會以怎樣的“知識”生產(chǎn)為己任呢?從“筆會”刊發(fā)的大量“文人文章”以及它對“新的人民的文藝”的大量討論看,徐鑄成毋寧為之選擇了暗暗“抵制和斗爭”的棘途,或曰“忠誠的批評者”的道路②。怎樣抵制怎樣批評,則必然涉及雜文傳統(tǒng)。作為一份身處文化中心上海而又兼具“橫議”風骨的報紙文學副刊,“筆會”在當年不但大規(guī)模“復活”雜文,而且還冒天下之大不韙策劃、組織了有關(guān)“雜文復興”的討論。這一討論為今日文學史家觀察當時不同文學成分、話語力量之間的沖突、競爭與“談判”提供了有效的歷史現(xiàn)場。
有關(guān)“雜文復興”的話題,《文匯報》早在1950年初就已提出。其時《文匯報》發(fā)表系列文章熱議此一話題, 譬如《雜文復興》(黃裳)、《關(guān)于“雜文復興”》(喻曉)、《雜文的道路》(金戈)、《雜文小論》(辛禾)、《略論“雜文復興”兼及諷刺問題》(蕭曼若)、《關(guān)于雜文的寫作》(張淇)、《雜文應(yīng)該屬于誰》(杜高)、《我對“諷刺”的認識》(莊真),等等。明顯地,作為對現(xiàn)體制與秩序“持不同意見”的文體,由魯迅開創(chuàng)的雜文最能代表“新文學”的精神特質(zhì)。那么,在“新的人民的文藝”被敕定為唯一合法的“文學”類型以后,以雜文為代表的“新文學”究竟將何以自處,不能不是前國統(tǒng)區(qū)文人敏感而憂慮的問題?!段膮R報》1950年初的討論,便是這種集體敏感的流露。不過,由于缺乏文藝高層的介入,這些議論除了表達出“雜文是應(yīng)該寫,可以寫的”集體訴求外,難以形成實質(zhì)性結(jié)論。當時,最權(quán)威的意見體現(xiàn)在馮雪峰在上海電臺的有關(guān)講演中。馮提倡用“新的革命的雜文”來代替有著“在黑暗勢力統(tǒng)治下面的奴隸頭額上的烙印”的魯迅式雜文:“新的雜文……完全不需要隱晦曲折了。也不許諷刺的亂用,自然并非一般地廢除諷刺。它能夠大聲疾呼和直剖明析了,而首先必須站在人民的革命立場上,對于人民和革命朋友必須滿腔熱情,并且必須以人民大眾的語言說話,為人民大眾所容易懂得”,他甚至認為“現(xiàn)在是最有利于寫雜文,也最有利于把雜文寫得好、寫得出色的時代?!雹鄄恢T雪峰這樣講是否有心虛之感?其實,對“新的革命的雜文”究竟該如何把握才不致成為“諷刺的亂用”,馮并未給出操作性建議。故而建國初年,盡管魯迅被“經(jīng)典化”,但同時雜文寫作卻寥落而缺乏生氣。從1949年到1955年,除《新觀察》、《文藝報》時時刊登一些“蘇式小品文”④外,文壇上難覓雜文蹤跡。期間《文匯報》也經(jīng)歷易名、??T事,對雜文的關(guān)注難以持續(xù)。不過“鳴放”期間,雜文開始以“小品”之名卷土重來。復刊以后的“筆會”也試探推出了不太同于“蘇式小品”的雜文。在此情形下,“筆會”于1957年初撇開“小品”之名,重拾舊題,再度議論起“雜文復興”的話題。
之所以舊話重提,與黨內(nèi)文人對雜文的“狙擊”直接相關(guān)。1957年1月7日,陳其通、陳亞丁、馬寒冰、魯勒四人聯(lián)名在《人民日報》刊文批評當時文學“亂象”:“有些小品文失去了方向,在有些刊物上反映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光輝燦爛的這個主要方面的作品逐漸少起來了,充滿著不滿和失望的諷刺文章多起來了;當然,諷刺也需要的,但不劃清維護社會主義制度和打擊社會主義制度的界線,就會是不真實的、片面的和有害的。”⑤由于四位作者皆是軍內(nèi)文藝官員,背景莫測,故文章一出,文藝界為之肅然。但恰如凱爾納所言,媒體“是社會權(quán)力及其斗爭的一個重要論壇”⑥,秉承“自由”遺風的“筆會”逆勢而上,率先回應(yīng)。最先議及此事的是雁序。他未直接提及陳其通等的文章,而僅是對“某些人”對雜文的“冷淡”表示不滿:“為什么批評界就一直沒有像關(guān)心小說、詩歌那樣去關(guān)心它的發(fā)展呢?”“某些刊物的刊載雜文,只是因流風所向而‘聊備一格’”,“而一些出版社,除了對個別大名家的雜文‘另眼相看’外,從來就沒有出版過一個雜文選集或個人的雜文集?!雹叨鴮﹄s文可能不受歡迎的出版估計,雁序更明確表示否定:
有些同志可能要說,“從營業(yè)觀點看,雜文沒有小說、詩歌受人歡迎,出了集子可能賣不掉。”其實,說這種話的人根本并沒有了解雜文的群眾性?!覀冞@里有一個同志暑假里回鎮(zhèn)江去,在一個機關(guān)食堂里吃飯,突然看到滿食堂的人都在談一個什么問題,這個同志仔細一聽,原來是在談“九斤老太”如何如何。她不免奇怪起來,心想:“這里機關(guān)里的工作人員絕大多數(shù)的文化水平在初中以下,他們很少看魯迅先生的小說,怎么今天上百人都在談‘九斤老太’?”直到吃了中飯出去翻了翻當天的《人民日報》,才知道原來是嚴秀發(fā)表了一篇《九斤老太論》。一篇好的雜文的影響就有如此之大……任何對雜文的“冷遇”都是不應(yīng)該的。⑧
雖然雁序未點名非議陳其通等,但后者顯然注意到了《文匯報》的“不同聲音”,馬寒冰很快寄文到“筆會”,再度申述自己關(guān)于小品文(雜文)的意見:“報刊上發(fā)表的小品文,往往是抨擊和諷刺不合理現(xiàn)象,和不良作風的居多,表揚好人好事的,和歌頌祖國建設(shè)的甚少”,“好像我們國家的工作,簡直是不可想象地一團糟(!)這是很難令人信服的,也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我們)絕不能片面地去理解小品文的作用。我們需要的是抨擊和諷刺那些不合理的現(xiàn)象和不良的作風;也要有歌頌我們時代中的新人新事的小品文?!雹狁R寒冰的用“小品文”(雜文)“歌頌”時代的觀點,不免奇特——倘若魯迅活到此時,也必定會感到無從措手。不過,對馬寒冰等的意見并不可以以“官方觀點”簡單視之。實際上,他們代表了一批在感情上不能接受針對新中國的批評的革命文人的立場。對于陳其通(1932年參加紅軍)、馬寒冰(西北野戰(zhàn)軍二縱宣傳部長)這樣經(jīng)過長期殘酷戰(zhàn)爭的文人來說,新中國是無數(shù)戰(zhàn)友用青春、鮮血換來的果實,她代表著正義、公平和幸福。她即便有缺點,也是“非本質(zhì)”的,不宜用雜文成篇累牘去批評。相反,文學主要職責更應(yīng)該是“歌頌我們時代的新人新事”。此類觀點,顯然不宜以“僵化”或“保守”目之,而更多是不容信仰遭到譏議。不過馬寒冰等是否在理或可再議,但他們引起了毛澤東的震怒卻出人意料。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點名批評陳其通等,“四個人署名,實際上是懷疑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個方針。所謂自從這個方針提出來,就沒有大作品了?!雹鈬栏竦刂v,馬寒冰等的觀點比較符合《講話》,也受到許多黨內(nèi)文人的支持。但為什么毛澤東會批評呢?原因不算復雜——它們在1957年初出現(xiàn),擾亂了毛澤東在“反胡風運動”以后“撫慰”知識階層、重新謀求與之合作的戰(zhàn)略考量。
毛澤東“我不贊成”的聲明,使“筆會”鼓足了勇氣,開始公開與馬寒冰展開論戰(zhàn)(此前雙方都未點名)。3月5日,“筆會”刊出黃沫長文認為,“馬寒冰同志的意見歸納起來,就是這樣三條:一、壞人壞事、官僚主義,在我們國家里是極少數(shù)的、個別的現(xiàn)象。二、如果是少數(shù)的現(xiàn)象,就不能寫,不能揭發(fā)。三、上級領(lǐng)導機關(guān)沒有官僚主義,官僚主義只有在下級機關(guān)才可能有”,“不知道馬寒冰同志是從哪里找到這樣三條的。當我思索這個問題而得不出答案的時候,我偶然地翻開最近一期的‘學習課表’,發(fā)現(xiàn)了一篇文章:黑格爾的《誰在抽象地思維?》這篇文章竟給了我一個答案!這答案就是:馬寒冰同志是從‘抽象思維’中得出他的三條的?!蹦敲?,什么是抽象思維呢?黃沫說:
這種思維不是從實際出發(fā),而是從片面的定義出發(fā),不是從實際中而是從片面的定義中去認識事物的。因此它除了從事物中抽象出來的那個片面的定義而外,不承認其他一切東西。正如黑格爾文章中所舉的那個“普通的觀眾”,他在一個被押往刑場的兇手身上看到的,僅僅是兇手而已,除了“他是兇手”這個抽象的概念而外,看不到兇手身上所有其他的品質(zhì),比如在太太們眼里,他還許是“一個強壯的、漂亮的、惹人喜歡的男子”呢,等等?!覀兊男律鐣扰f社會好,是因為新社會的好人好事比舊社會多,而新社會之所以為新社會,也是從它有許多好人好事而來的。但是卻不可以由此得出結(jié)論:新社會里盡是好人好事,壞人壞事只是“極少數(shù)、個別的”現(xiàn)象,要是這樣想,那就是犯了“抽象思維”的毛病了。
黃沫的批評一泄千里,氣勢逼人。但究其實,馬寒冰未必就是泥陷于“抽象思維”(概念化)的人,不過是面對同樣社會事實,不同經(jīng)驗、立場的人感受的生活“真實面”有所差異、對“敘事的文化政治”更趨歧離而已。然而,面對黃沫的理論挑戰(zhàn),馬寒冰未作任何回應(yīng)。三個月后的6月28日,在“反右”旋渦中,馬寒冰服毒身亡。但在此期間,“筆會”的雜文討論卻一片喧嘩,不少文人開始有意識地討論雜文“傳統(tǒng)”。3月28日,“筆會”刊出的顧家熙文章歷數(shù)了解放前出版的有影響的雜文集,如徐懋庸《打雜集》,如“野草叢書”14種(其中包括夏衍《此時此地集》、秦似《感覺的音響》、孟超《長夜集》、宋云彬《骨鯁集》等),如解放戰(zhàn)爭期間出版的胡繩《在重慶霧中》、馮雪峰《鄉(xiāng)風與市風》、唐弢《短長書》等集子。當然,顧的回顧,用意顯然不在紹介舊聞,而毋寧是重現(xiàn)某種異議的精神和“傳統(tǒng)”的力量。比如顧特別談到了夏衍的雜文集以及夏衍關(guān)于雜文的議論:“夏衍曾經(jīng)自喻為一個失去了土地的農(nóng)夫,當時《救亡日報》已經(jīng)被封,夏衍沒有耕播的地方而又不甘怠惰,于是他想起了一幅北歐畫家的油畫:一個窮人在都市里的屋頂上澆灌盆花的情景,所以他將它取名為《屋上盆栽集》。夏衍后來在1948年香港印行的《劫余隨筆》的‘前記’中曾這樣說:‘不能在大地上耕種而只能在屋頂上栽一兩棵草花,這是我在重慶三年間的心境,可是,不愿人世間有一點綠色的文化警察,竟連這一點可憐的“自慰”也不肯容許,最初是不準通過,后來經(jīng)過出版者的交涉,請客,講情,發(fā)下來的“紅鉛筆”本子是刪掉了三分之一,而又禁止我用“屋上盆栽”這個名字,看內(nèi)容,像被重慶耗子啃過的破絮,不論怎樣委曲也已經(jīng)補綴不起來了,我一氣,索性不出版了?!鳖櫦异闳绱酥靥嵯难艿呐f話“不愿人世間有一點綠色的文化警察”,難道就無一點對當前體制化現(xiàn)實的暗示嗎?美國新批評代表人物布魯姆說:“經(jīng)典不僅產(chǎn)生于競爭,而且本身就是一場持續(xù)的競爭。這場競爭的部分勝利會產(chǎn)生文學的力量”,顧家熙此文重現(xiàn)那些似已遙遠的雜文“經(jīng)典”,用意恐怕亦正在于召喚“產(chǎn)生文學的力量”吧。
4月10日,“筆會”又刊出李潔呼喚“烈火一般的雜文”的文章。此文針對《學習》雜志1957年第4期所載巴人《“肯定”與“否定”》一文而寫。在該文中,巴人認為他的雜文對反對統(tǒng)治者的魔宮起過“拆墻腳”的作用,但在今天建設(shè)社會主義大廈的時代里,他那“專事破壞”的雜文卻是毫無用處了;不僅毫無用處,而且可能妨害那些正在為這所大廈鋪磚壘石的人。應(yīng)該說,巴人的自述是現(xiàn)實的:雜文天然是一種不合作的最具有“否定性的破壞性力量”的文體,但從邏輯上講,新中國既已進入“建設(shè)”階段,再談“破壞”不但無從措手,甚至不合時宜。然而李潔不同意巴人的顧慮。他在文中全力論證“破壞”在今日繼續(xù)存在的必要,因為“社會主義大廈”和“統(tǒng)治者的魔宮”并非沒有關(guān)聯(lián):
魔宮誠然是倒了,魔宮中散步出來的多少無形的但極其有毒的東西還有待大力肅清。這是一項比推翻魔宮更加艱巨、更需時日的工程。我們都是社會主義大廈的建設(shè)者,或至少是自命如此,但就是在我們中間,還有多少骯臟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多么需要烈火一般的雜文來燒毀,多么需要“懂得內(nèi)情”(巴人同志“生于清末,長于‘民國’,”不正是最懂得內(nèi)情的嗎?)的人來“反戈一擊”!……何況巴人同志還寫過像《況鐘的筆》這樣極富建設(shè)性的傳誦一時的絕妙好文。今天鋪磚壘石打墻腳的勞動誠然是迫切需要,但打掃垃圾、清道夫的工作也未能付之闕如。不然,住進那大廈去的人中,有許多面目一定難得是干凈的,靈魂難得是美麗的?!?/p>
“清道夫”是“忠誠的批評者”的通俗說法,這正是“筆會”自我設(shè)定的富有召喚力的位置。雷蒙·阿隆分析蘇聯(lián)知識分子時認為:“人們在以下兩種態(tài)度之間猶豫不決。其一是堅持認為,不管怎么說,這一新的政體仍忠誠于其最初的理想,并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其二是揭露革命先知在掌權(quán)前所宣揚的革命理想與官僚分子所建立的國家之間的差距。”對于“筆會”而言,“揭露”是更自然的“選擇”。這意味著,“筆會”要在“新的人民的文藝”內(nèi)部重建雜文的力量和合法性。
至此為止,“筆會”雖著力提倡雜文,但尚未出現(xiàn)不同文學力量之間持續(xù)的、針鋒相對的論辯。但1957年4月13日胡明樹的一篇雜文,卻使局面驟然變化。胡文題目長而怪異,《鴨子和社會主義,歷史和文物、豬和徐錫麟……》,內(nèi)容則是諷刺當?shù)卣跉Ⅷ?、養(yǎng)鴨諸事上的瞎指揮,批評有關(guān)部門無知,竟在徐錫麟烈士墓上蓋農(nóng)業(yè)展覽館(兼養(yǎng)豬):“無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為知、自以為是的特權(quán)官僚主義?!睉?yīng)該說,此文諷刺的內(nèi)容并不為奇,不過它在行文上的“嬉笑怒罵”式的若干作風很快引發(fā)論爭。盧弓指責胡的雜文過“冷”,讓人“感到幾分沁人的涼意?!碑斎槐R弓并不否認雜文在“新的人民的文藝”中的合法性:“有人近來在談?wù)撾s文的危機。一條理由是,雜文原是用來對敵的,今天在我們國內(nèi),主要矛盾卻已經(jīng)不是敵我矛盾,而是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了。因此,對敵的雜文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另一條理由是,雜文如果用作‘對待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治病救人的藥’,就必須‘中正和平’,而這又失去了雜文之所以為雜文的‘鋒利的特點’”,“我倒并不同意這些看法”,“對有些病,就須下猛藥。因此,雜文盡可以、而且也必須保持自己的鋒利的特色?!钡R文表面上四平八穩(wěn),重心卻不在這里。他真正要批評的是胡文對“自己人”的“冷嘲”:“雜文要有激情,乃至憤怒。對于那些嚴重損害著人民利益的落后事物,人們怎能不發(fā)怒,怎能不痛加斥責呢?無論雜文的作者如何憤怒,如何斥責,都是容許的,只要作者是像對待自己人那樣,滿腔熱情,與人為善。這便是問題的關(guān)鍵。三娘對她兒子的錯誤是極為憤怒的,她豈止怒加斥責而已,簡直動手打兒子了。但人們都感覺得出來,‘三娘教子,打在兒身,痛在娘心’。三娘對兒子的心,是熱呼呼的??上?,有的雜文作者,對于自己人的缺點,缺乏與人為善的熱情,卻多少有些一棍子打死而后快的冷酷;不是‘熱’罵,而是‘冷’嘲。對待敵人自然要‘冷’。但為什么今天對待人民內(nèi)部的缺點還要‘冷’呢?”盧弓的批評當然基于主觀感受,但他對“冷嘲”與“熱罵”的區(qū)分,實際上觸及了當年馮雪峰所謂“新的革命的雜文”兩個比較棘手的問題:(1)如何界定批評者與被批評者的關(guān)系?(2)如何確定批評的態(tài)度?這兩個問題相互糾結(jié):是從革命的邏輯表述上去認識被批評者呢,還是從生活實感去界定被批評者呢?兩者區(qū)別甚大。一方面就邏輯而言,無論批評者還是被批評者,在新中國已皆屬“人民”,未必宜于展開諷刺。如果說“民族經(jīng)常是被建立在一個對文化同質(zhì)性的創(chuàng)造和把特定的想象這個共同體的方式優(yōu)先化的‘工程’之上的”,那么馬寒冰所言“歌頌”就當是“優(yōu)先工程”,而諷刺則屬被“排斥”對象。另一方面,從生活實感觀之,部分被批評者與當年魯迅諷刺對象實在無太大差異,正宜于以諷刺待之。所以,倘若糾纏于“人民內(nèi)部”,雜文很難取得合法性,操作難度也非常之大。5月13日“筆會”刊發(fā)的陳秉圭文章即是如此。他一方面承認對“自己人”有“治病救人”的必要,另一方面同時反對“冷嘲”與“熱罵”,轉(zhuǎn)而強調(diào)“冷靜”,“因為‘冷嘲’固然是必須用之于敵,但‘熱罵’似乎也不是什么對待人民內(nèi)部矛盾問題的積極的辦法?!疅崃R’也只不過是‘罵’而已。大吵大嚷一頓之后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寫諷刺雜文必須要把說理與開刀(諷刺)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保持冷靜,力避粗暴?!?/p>
比較起來,唐振常就不那么糾結(jié)于“人民”,而從“百花齊放”角度申張了“冷嘲”的正當性:“作為文學形式的一種,我以為:雜文,也應(yīng)該有各種各樣的寫法,熱諷固然好,冷嘲又何妨!”“雜文,都寫成了一種調(diào)調(diào)兒,一個模式,又有什么趣味呢?寫文章的人,喜愛不同,風格各殊,寫起來,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結(jié)果卻是一樣:治病。我以為:這正是雜文的繁榮?!倍?,唐還跳過具體的文章是非,將討論重新拉回到“雜文復興”的理論話題:
雜文,這玩意兒,近年來可算受了不少苦;去年夏天以后,才又重新抬頭,可憐,曾幾何時,又逢厄運,什么片面啦,什么老是些生活小事啦,于是,銷聲匿跡,翻遍報刊,所謂雜文也者,真成了“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近來,報紙上在討論雜文的危機,我不同意客觀環(huán)境變遷、雜文應(yīng)該消亡那種說法?,F(xiàn)在雜文半身不遂,我以為:客觀原因多于主觀,造成了許多人不敢寫。然而真金不怕火燒,不管那些懼怕雜文、討厭雜文的人如何,雜文還是花,還是醫(yī)治人類靈魂的一劑良藥,這就需要有人來寫,大膽地來寫,不管冷嘲與熱諷,喜笑怒罵,自成文章。盧弓同志的禁令也好,戒條也好,其結(jié)果都將是徒然的。
唐振常有關(guān)“雜文半身不遂”的說法得到雁序的響應(yīng)。雁序認為“小品文”(雜文)應(yīng)當取消的議論“不足為訓”。為正視聽,他在文章開篇引用了《講話》的權(quán)威論斷——“我們是否廢除諷刺?不是的,諷刺是永遠需要的。但是,有幾種諷刺:有對付敵人的,有對付同盟者的,有對付自己隊伍的,態(tài)度各有不同”——隨后將“矛頭”調(diào)轉(zhuǎn)到盧弓對胡明樹的批評之上。雁序認為盧弓對雜文缺乏熱情:“(盧弓)在‘理論’上不反對諷刺”,“但是,一涉及具體問題,卻又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胡明樹批評的第一種干部”,“對于自己錯誤,因它而造成的農(nóng)民的損失,既不檢討,更無論賠償,反而一直站在群眾上面來‘教育’群眾。至于第二種那個某縣的領(lǐng)導干部,硬是剛愎自用,死不買賬:‘我就是犯法也要這樣干!’對這些,盧弓先生認為還不算‘惡劣’,不算‘頑固’,我不知盧弓心目中的惡劣與頑固‘標準’到底如何?對官僚主義,盧弓的‘冷’是冷得可以了,主張不要過火,用一用諷刺就怕他們痛了。而對胡明樹的諷刺,卻非?!疅嵝摹闹钢更c點,所謂‘激情’、‘憤怒’,尚云何哉!”梅阡也刊文支持胡明樹,在補充了浙江龍泉縣毀壞文物的惡劣證據(jù)之后,他認為“冷嘲”又有何妨:“胡明樹先生不過是向之諷刺了一下,縱使人感到幾分沁人的涼意,我想也是不足為怪的,為什么偏要苛責雜文作者失之‘冷酷’呢?——我以為‘冷’一點也好?!?/p>
因為有唐、梅等的支持,胡明樹本人再度在“筆會”上發(fā)表文章。一方面,胡補充了官僚主義新的證據(jù):“我在前次的文章中,有一點還不愿意寫到的,現(xiàn)在為了說明特權(quán)官僚主義的存在,不得不在此揭發(fā)一下:那位曾反對領(lǐng)導破壞歷史文物的下級干部,因為此事招惹了領(lǐng)導的歧視,于是借故報復、打擊、陷害,一連串的事情都發(fā)生了”,另一方面,則對“人民”邏輯提出了質(zhì)疑,“有人說:‘我們要反對官僚主義,但對官僚主義要有同志式的態(tài)度?!以谝淮螘喜煌膺@種說法,我說:‘官僚主義既非我們的同志,宗派主義、教條主義也不是我們的朋友。對犯了官僚主義的同志我們要治病救人,而對官僚主義則要徹底地打倒它,恨死它!如果我們自己身上存在著官僚主義,如果我們不恨它,愿意和它和平共處,那就永遠克服不掉它?!虼?,我想在此問一句:誰有本領(lǐng)一棍子打死官僚主義,又有何不可?”這大有把“官僚主義”剔出“人民”之外之意。倘若官僚主義不是“自己人”,那魯迅式雜文當然可以光大發(fā)揚了。
應(yīng)該說,到1957年5月底,“筆會”有關(guān)雜文的討論,日益散發(fā)出自由氣息。不過,這和黨內(nèi)提倡雜文的權(quán)威文人的看法并不吻合。其實四五月之交,胡喬木即在《人民日報》內(nèi)部談到此問題:“不一定規(guī)定雜文必須諷刺”,“否則,就使得雜文有了一定界限,使副刊的園地成為諷刺的園地”,“批評、諷刺工作中的缺點,都需要。但熱情不夠。魯迅把自己的雜文叫做‘熱風’,以區(qū)別于‘冷風’?,F(xiàn)在的雜文作者自比共產(chǎn)黨以外的人,自比于當權(quán)者之外,領(lǐng)導者之外,自比于京兆布衣,與政府中人為兩個路數(shù)”,“這種情調(diào)使人感到有距離,作者自己造成了距離,就產(chǎn)生了距離感,起離心離德作用。我們的社會不至于比過去的社會壞?!焙鷨棠敬硕沃v話當時并未公開,那么他說的雜文作者“與政府中人為兩個路數(shù)”是否包含上海灘上的這些討論呢?對此無法斷定。但《文匯報》顯然未顧忌此方面的問題,因此“筆會”全面地呈現(xiàn)出“在文化層面上重演社會根本沖突的那種你爭我奪的領(lǐng)域”的特征。6月以后,一批資深文人開始參與“雜文復興”的討論,并明確申張魯迅的雜文傳統(tǒng)。
6月4日,宋云彬在“筆會”同時刊發(fā)兩篇文章,一篇補敘了胡明樹所批評的文物破壞更詳細的情況,并以一句“魯迅說得真對:諷刺作者大抵為被諷刺者所憎恨”,對胡表示支持,另一篇則側(cè)重于雜文“道理”的闡釋。他幾乎是不厭其煩地引述魯迅有關(guān)雜文的論述,然后表示盧弓有關(guān)“雜文的亂用”的憂慮實不足慮:“盧弓同志是不很樂觀于雜文的日見其開展的;他怕人家亂用諷刺,弄到敵我不分?!覀儾⒉灰话愕胤磳χS刺,但是必須廢除諷刺的亂用’,十五年前毛澤東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早已指出來了。盧弓同志那種顧慮也是應(yīng)當?shù)?。問題在于胡明樹同志是不是‘亂用’了‘諷刺’呢?是不是用對付敵人的態(tài)度來對付自己人呢?我看都不是的。如果像這樣的文章也看作是毫無善意、毫無熱情的冷嘲,那必然是會發(fā)展到‘一般地反對諷刺’,雜文這種‘花’就很難‘放’了。盧弓同志口頭上說他不同意有些人認為小品文有危機的看法,而認為‘雜文盡可以而且也必須保持自己的鋒利的特色’,但是他的內(nèi)心里卻是不喜歡那些具有‘鋒利的特色’的雜文的?!倍宜芜€將盧弓與引起毛澤東震怒的陳其通、馬寒冰等人的觀點“勾連”起來,雖不免有恫嚇之嫌,但對于諷刺的正名的確有力:“他的那種想法和看法跟陳其通等四位同志有相通之處,是有它的代表性的。陳其通等四位同志不是為了‘在有些刊物上……充滿著不滿和失望的諷刺文章多起來了’而表示過憂慮嗎?”“批評的態(tài)度和方法可以有各式各樣,平心靜氣的說理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方法,這兩種態(tài)度和方法都無礙于培養(yǎng)正確而健康的批評風氣,無庸我們鰓鰓過慮,給后一種方法定出許多清規(guī)戒律來?!岳矸恕仓荒軐梢岳碛鞯娜耍粚Σ豢衫碛鞯娜酥挥杏谩聪箩橅尽姆椒?,于是乎喜笑怒罵的諷刺文有它的存在和開展的必要了?!?/p>
同日,方環(huán)也直截了當?shù)芈暶鳌皯?zhàn)斗的雜文”的“生存權(quán)利”:“雜文是一種戰(zhàn)斗的文體,這是人所共知的。魯迅先生說得明明白白:‘作者的任務(wù),是在對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诟锩谋╋L雨時代里,戰(zhàn)斗的作家曾經(jīng)運用了這種戰(zhàn)斗的文體,‘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如今,我們正在卷起袖子管建設(shè)社會主義,對敵斗爭不用說了,如果人民內(nèi)部仍舊有‘有害的事物’存在,同樣迫切的需要雜文來進行批評、揭露和諷刺。舉例來說:黨中央的整風指示里,說有一部分立場不堅定的分子,容易沾染舊社會國民黨作風的殘余,形成一種特權(quán)思想;這種‘特權(quán)思想’不就是‘有害的事物’之一嗎?因此戰(zhàn)斗的雜文在如今仍應(yīng)得到生存的權(quán)利,本是毋庸置疑的。”方環(huán)依整風文件為據(jù),顯得氣勢十足。他明確批評雜文討論中那些質(zhì)疑的聲音,“雜文在勝利了的年代,自然不再受到敵人的殘酷壓迫,意外的是,卻碰到自己同志的善意阻撓。因為雜文所選擇的敵手,多是‘有害的事物’,自然就是‘否定’的多,而‘肯定’的少,這也是不必避諱的。一心一意要取消雜文的人,總是指指點點地說:在人民內(nèi)部只需要正面批評、不需要諷刺啦,工作會‘被動’啦,會傷害了自己人啦,片面啦,尖酸刻薄啦,如此,云云。前一些時候,還有眾路英雄不謀而合(或一謀即合)來圍剿雜文。好了,我們在這里也可以看清楚雜文的命運了。它是與‘有害的事物’共存亡,而又是作為‘有害的事物’的死敵而存在著、而戰(zhàn)斗著的”,“雜文仍然要‘雜’下去,誰也沒有法子捆住它,減弱它的戰(zhàn)斗力量。”方環(huán)的“雜文仍然要‘雜’下去”的聲言很快得到著名作者巴人的聲援。巴人《關(guān)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刊于6月5日)雖未專門談?wù)撾s文,但明顯是聲息相通。
然而,1957年6月8日的《人民日報》突然發(fā)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給全國如火如荼的“鳴放”劃上了句號。但“筆會”有關(guān)“雜文復興”的討論卻未戛然而止,而是繼續(xù)向深處進發(fā)。此日刊發(fā)的徐懋庸文章,以紀念《講話》為名,一方面厘清了在“人民內(nèi)部”如何“暴露”的問題,另一方面,則不免多施詭辭,將毛澤東的“歌頌”之說活生生地曲解為“暴露”:
我只想說一說對于新生事物的歌頌的問題。大凡,一種新生事物剛一露頭或者只是個別地出現(xiàn)的時候,如黎明的日出,第一個勞動模范的產(chǎn)生,人們總是以又驚又喜的浪漫主義的心情去大聲歡呼它,這是自然的,必要的。但當日已中天,或勞動模范巳經(jīng)大量產(chǎn)生的時候,人們雖然還是歌頌,但未必再用驚喜的歡呼,而態(tài)度會越來越現(xiàn)實主義的,有分析,有批判,著重肯定其中最新的發(fā)展,還要指出其中的缺點,這也是自然的,必要的;這不是不再愛它,而是更愛它了;如母親對于成長了的兒女。這時候,倘再是一味籠統(tǒng)地大聲夸獎贊嘆,恐怕就會顯得歌頌者的少見多怪,而對歌頌的對象的發(fā)展,倒未必有益了。所以,如何歌頌和暴露,既決定于事物發(fā)展的具體情況,也決定于作者的認識發(fā)展的實際程度。
這毌寧是中國人常用的“六經(jīng)注我”的文字技術(shù)——徐懋庸根本不認同《講話》的“歌頌”之說,但借用《講話》的邏輯,兼之故意“裝傻”(如“勞動模范已經(jīng)大量產(chǎn)生”云云),他竟然用《講話》“證明”了“暴露”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如此新解,可謂是“雜文復興”討論中一篇“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奇文。
不過徐懋庸這篇奇文的發(fā)表,不能作為“筆會”特別倔硬的證據(jù),而毋寧是前自由主義者難以接觸高層“內(nèi)部消息”的結(jié)果(中國作協(xié)核心層在5月中下旬已得知轉(zhuǎn)向消息)。所以,盡管徐鑄成有“唱對臺戲”的辦刊策略,但“反右”驟起、《文匯報》第一時間成為批判對象后,“筆會”的“雜文復興”討論也隨告結(jié)束。作為標志的,是6月10日刊發(fā)的唐弢《雜文決不是棍子》一文。作為當年頗為時人所重的魯迅研究者,唐弢令人奇怪地欠缺魯迅“風骨”。正如“反胡風”時他主動出擊胡風一樣,此時他也第一時間出擊“筆會”——他在文章中竟然將胡明樹的批評諷刺為“棍子”。這篇文章不但“呈現(xiàn)”了唐弢自居為“政府中人”的立場,也結(jié)束了“筆會”前后持續(xù)半年的討論。此后“筆會”雖還在發(fā)表相關(guān)文章,如盧弓《再談批評的冷與熱》等,但“清算”意味已甚于“討論”。與此同時,“筆會”副刊編輯部也發(fā)生了改組。至此,“雜文復興”作為話題,事實退出了當代文學。1960年代初期雜文再度“復興”,但主要推動者已轉(zhuǎn)移為黨內(nèi)高層知識分子(如鄧拓、夏衍等),殘存無幾的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已再無機會與于其事。而《文匯報》在“新的人民的文藝”內(nèi)部重建“新文學”傳統(tǒng)的努力,就此成為一段漸行漸遠的文學史記憶。
[注釋]
②〔美〕羅伯特·雷德斐爾德:《中國紳士·序》,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③ 馮雪峰:《談?wù)勲s文》,《文匯報》1950年6月30日。
④ 所謂“蘇式小品文”,是當時文藝界在“魯迅風”雜文難以為繼的情形下從蘇聯(lián)引入的新文體,大抵特點是不涉及敏感問題,多針對零碎小事,“是一種諷刺的文章”,“是用輕松的文學的語言來寫的;它里面有情節(jié),有藝術(shù)形象,有隱喻,它的最大特點是有笑——一種揭露性的笑?!币婈惥w宗:《小品文——進行思想斗爭最靈活的武器》,《人民日報》1954 年4月18日。
⑤ 陳其通,陳亞丁,馬寒冰,魯勒:《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人民日報》1957年1月7日。
⑦⑧ 雁序:《要熱情關(guān)心雜文的發(fā)展》,《文匯報》1957年1月25日。
⑨ 馬寒冰:《談小品文》,《文匯報》1957年2月7日。
⑩ 毛澤東:《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毛澤東選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責任編輯:曹振華]
張均,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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