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功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廣州 510420)
本文采用“拉片子”的方法,即對麥克尤恩三個短篇小說進行文本細讀與解析。所謂的“拉片子”,就是“逐格﹑逐句地解讀電影和電視劇,通過細致地觀摩,全面掌握片中的內容﹑風格與技巧”,是影視編劇藝術的重要方法。(楊健,2008:1)本文借用這一方法細讀伊恩·麥克尤恩的三個短篇小說,而非慣常的,以某家或某流派的理論解讀。伊恩·麥克尤恩是英國享有盛譽而又深受歡迎的作家,他也被同行譽為“一位真正具有想象力的天才”。大不列顛《時代周刊》對他的作品的評價是“精確,細膩,風趣,妖異,擾人” (O’Neill,2018),其創(chuàng)作為英國小說開辟了新方向。現(xiàn)年66歲的麥克尤恩于1975年以處女作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獲得聲望,并于次年獲毛姆獎。(王守仁,2006:217)此后佳作相繼問世,迄今已出版十幾部小說與小說集,均大受歡迎,榮獲過包括布克獎在內的多項文學大獎,有人預測,諾貝爾文學獎最終離他也不會遙遠。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麥克尤恩,2010)短篇小說集是麥克尤恩的處女作與成名作,被視為“奇書”。全書共有八個短篇,每篇的主人公均為男性青少年,麥克尤恩借鑒多類寫作模式,以意識和潛意識交接地帶的經驗與事件為敘事對象,以其獨有的構思和編排組織素材,賦予平常的故事以非常的思想內涵。每個故事雖然篇幅不長,但故事性極強,麥克尤恩的寫作以精準﹑細膩和充盈的質感征服了文壇。
試將這八個短篇歸納出一個主題是相當困難的,也難以做到準確,事實上麥克尤恩的每篇小說里似乎都有多個主題,理解的角度更是多樣,這充分說明了這個天才作家的豐富。本文從短篇小說集里選出《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蝴蝶》、《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三篇放在一起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主題有共通之處,那就是青春的困頓迷茫和現(xiàn)代社會的困境之間的某種共生和同構,以及兩者間可能有的因果聯(lián)系。我們能做的就是仔細地解讀,盡可能地發(fā)掘作者潛藏的思考,將這個有趣的連線游戲進行下去。很難說這樣的主題是作者的獨家發(fā)現(xiàn),但麥克尤恩將它推進到一個相當?shù)母叨?。由此作品同時具備了所謂人性的深度和社會性的廣度。而青春以及與之相連的童年可謂最美好的題材,在這片肥沃的田地里,作者用他創(chuàng)意的種子和出色的技藝種出了奇麗的植物,它們像自然生長出的一樣真實,令細察者嘆為觀止。
與小說集同名的小說《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我”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和女友西瑟爾在海邊一個四層樓上的房子里度假。整整一個夏天,“我們”經常聽到墻里面有什么東西在撓,這怪聲響折磨著“我”的神經,最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老鼠?!拔摇庇脫芑鸸靼牙鲜蟠蛩懒?,這才發(fā)現(xiàn)老鼠懷了孕?!拔覀儭碧幚砹死鲜竽缸拥氖w,決定離開這里去遠行。
這是故事的主線,副線是“我”的女友西瑟爾。作者簡單交代了她的家世背景,她父母離異,有個十歲的頑皮弟弟阿德里安。阿德里安對姐姐西瑟爾有種過分的依戀,喜歡插在“我”和西瑟爾之間。西瑟爾的父親不介意女兒和“我”住在一起,還告訴“我”一個賺錢的營生:捉海里的鰻魚拿到倫敦去賣,于是“我”開始充滿希望地不停地做鰻魚籠—— “我”總要找點事情做。與此同時西瑟爾去工廠打工。最后我只捉到了一條鰻魚,辛苦做的鰻魚籠都被沖走了。而在“打老鼠”事件發(fā)生之后,“我”把本想留著吃的那條僅有的鰻魚也放生了,西瑟爾則決定辭去工廠的工作。
小說的高潮是“打老鼠”,作者把這一場面寫得驚心動魄。毫無疑問,打老鼠這一行動具有象征意義。懷孕的母鼠在日夜不停地打洞,最終侵犯到人類的空間,走投無路的老鼠對人類發(fā)起決絕的“攻擊”,最終和未出世的后代一起被“我”打死。小說中的“我”是個敏感的男青年,有著類似母性的創(chuàng)造生命的欲望?!拔摇睍谧鰫蹠r幻想生命形成的神秘過程,這讓“我”興奮。而西瑟爾則什么都不想,她總是“任由事情主宰自己”,并且她“從不作評判”。作者沒有寫“我”多么“愛”西瑟爾,“我們”就這么呆在一起,并不思考。這最初的愛情在作者的筆下無因無果。整個夏天,“我”和西瑟爾做愛,卻盡力避免創(chuàng)造出生命這一麻煩事。正如許多現(xiàn)代人一樣,性是一種享受,一種形而下的消遣,是純肉體的行為,與靈魂甚至與愛情無涉,而這背離了性是生命的延續(xù)這一本質。這是人的異化,這讓“我”每每在激情過后有一種隱隱的罪惡感,那老鼠撓墻的聲音正象征我心靈深處的不安。
開始的時候一切是那么美好?!皬南娜找潦迹覀儼演p薄的床墊抬到厚重的橡木桌子上,在寬敞的窗戶前做愛,直至此舉終顯無謂?!钡@不過是人造的假象,隨著時間流逝,無聊的生活顯出丑惡的本質?!拔摇辈⒎窍氤蔀楦赣H,可“我”有著無處發(fā)泄的創(chuàng)造的沖動,一種愛和給予的欲望,而它找不到目標。
最后的儀式結束,一切平息下來?!拔覀儼汛矇|抬到桌子上,在敞開的窗前躺下,像夏日伊始時那樣。有一絲清風吹進,帶來淡遠如煙的秋天氣息,“我”感到恬靜,無比清澈。西瑟爾說,下午我們先清理房間,然后去遠行。“我”把掌心按在她溫暖的肚子上說,“好”。“我”和西瑟爾終于找回彼此,在大自然的不可測與荒蕪的人的海洋里,我們的床墊像一葉扁舟 (諾亞方舟?)。經過這一個躁動而絕望的暑假,收獲的秋天到來了,也許“我”已做好了孕育生命的準備,讓這份愛情開花結果。最初的愛情與最后的儀式之后,“我”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男人的成長,而阿德里安也離開了我們。也許我們還有愛的能力?作者給出了樂觀的解答?!蹲畛醯膼矍?,最后的儀式》揭示了青春期的情欲和浪漫,它卻不會長久,即將而又必須走向社會,這給少年帶來焦慮和惆悵,這是成長和成熟的必經階段,回避與拒絕是徒勞的。
《蝴蝶》的故事則有點聳人聽聞,簡單說來就是一個青年猥褻女童并將之殺害的故事,因作者貌似站在主人公的立場來寫而頗受爭議。由此看來,作者只是從主人公的視角出發(fā),為的是更好地揭示人物心理??v觀全文,作者并不是要讓人“同情”主人公,而是相對客觀地寫了一個嚴肅的悲劇故事。
小說以第一人稱寫一個年輕男子星期天早上無事閑逛,在這個過程中通過男子的回憶倒敘星期四傍晚發(fā)生過的事情?!拔摇遍_始回憶星期四。星期四“我”也是這樣一個人走著,一個閑極無聊的小女孩跟在了我的身后,她叫簡。她就是死者嗎?作者沒有明說。隨著作者的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向著最壞的方向無可遏止地發(fā)展了下去,小女孩最終成了“我”的犧牲品,她就是死者,她的確是溺死的,但卻是我把她“送進”運河里的。耐人尋味的是,作者敘述的調子不疾不徐,“我”是偶然碰到了小女孩,并不是蓄謀犯罪,這不是一篇偵探小說,那么作者要說的是什么呢?
“我”和小女孩一起走的這一段路是小說重點描繪的部分,寫得細致逼真,環(huán)境描寫和心理描寫都很出色。小女孩先是讓我給她買玩具,她吊在“我”的胳膊上,“作出貪心的模樣”,第一次的接觸,“我”是被動的。后來小女孩又要吃冰激淋……轉折出現(xiàn)在“我”為小女孩抹掉嘴上的一圈冰激淋,這次“我”產生了性的沖動。接下來“我”變得主動,可以說是“我”“誘拐”小女孩去了荒僻的運河邊,“我”說那里有蝴蝶,小女孩信以為真。
作者毫不避諱地寫了“我”的生理和心理的全部活動?!拔摇痹谝粋€暗黑的橋洞下拉開褲子,小女孩試圖呼救,卻被橋上疾駛而過的火車聲湮沒,然后“我”讓小女孩摸我的下身,這就是全部過程。這描寫并不色情,甚至有些滑稽,而這是“我”的真實想法。隨之而來的是殘酷,小女孩嚇壞了,她在逃跑時跌倒,頭磕到石頭昏了過去。于是“我”“悄悄地慢慢地把她放入運河”?!拔摇本瓦@樣平靜地殺了人,并沒有罪與罰的煎熬跟隨其后,“我”這樣過了幾天,又在星期天的早上出去閑逛了。如此麻木不仁讓人想到了加繆的《局外人》,那是一部充滿哲學思考的作品,而《蝴蝶》探討的,更多的也許是社會問題。作者要問的是,為什么會存在這樣的人。毫無疑問這樣的人存在,這樣的故事在社會新聞里并不鮮見。那么這是一些什么樣的人?
小說中的“我”是極端孤獨的。在小女孩央求他買東西時,作者寫到:“甚至從我孩提時算起,都從來沒有人如此主動地觸摸我這么長時間。我只覺得胃里一陣寒戰(zhàn),腳下不穩(wěn)?!边@是一個患“肌膚饑渴癥”的人,顯然他已經獨居很久,因為開頭作者提到“我”已經幾天沒和人說過話。然而孤獨不是變態(tài)的理由,于是作者又提供了一條,即“我”沒有下巴?!拔业南掳途褪俏业牟弊?,他們不分彼此,滋生懷疑。”這是一個長相怪異的人,于是他的不合群就有了解釋。他看到一群孩子在踢球,球滾到他腳邊,他只是抬腿跨過,沒有加入他們。而緊接著有人向他扔石頭,他敏捷地用腳踩住了并得意洋洋。他的母親也飽受沒有下巴之苦,孤獨終老?!霸谏淖詈箅A段,她尖瘦而乖戾,活像一條小靈犬?!边@克制的語調里有“我”對母親的同情。如果說丑人心靈美,那么我要說這非但不是一條規(guī)律而且現(xiàn)實往往相反。難道外貌對人的影響如此巨大嗎?莎士比亞在名劇《哈姆萊特》中有這樣一段話:“……在個人方面也常常是這樣,有些人因為身體上長了丑陋的黑痣——這本來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他們自己的過失——或者生就一種令人側目的怪癖,雖然他們此外還有許多純潔優(yōu)美的品性,可是為了這一個缺點,往往會受到世人的歧視。一點點惡癖往往遮蓋了高貴的品性,敗壞了一個人的聲譽?!?/p>
這些條件可以構成犯罪嗎?也還不夠,還有那條運河。這條河丑陋骯臟,原來有過一個垃圾場,還有個看守的老頭,現(xiàn)在都消失了。從“我”對運河的了解可見“我”經常來此散步。“我”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好奇的是小女孩。她雖然也害怕,但對蝴蝶的渴望戰(zhàn)勝了恐懼。她天真地以為臭水溝邊會有蝴蝶飛來,還找到了難得一見的花作為佐證。平庸的作者大概要寫罪犯被女孩的純真感化,可是如果這樣的話,罪犯就不是罪犯了。然而,即便我們找了那么多原因,依然找不到那個最根本的“犯罪動機”,也許并不存在這樣一種明確的因果關系。從“我”的眼睛看出去,世界是灰色的。你無法找到這整個世界觀的構成,它是一點一滴的積累,量變到質變,最終一個細小的念頭引起了心靈的蝴蝶效應?!疤鞖庋谉?,令運河今天的氣味更加濃烈。浮渣散發(fā)出的不像是化學品的味道,卻更似動物的體味。”這是最后的推力。
造成悲劇的還有人性中的惡念。也許“我”本意并不想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然而“我”不知道如何跟這個世界打交道,所遇到的都是冷眼和屈辱,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于是在這一天“我”把這些加倍返還。小女孩是犧牲品,她死得悲慘,她甚至來不及哭,恐懼攫住了她。在她死前,世界丑惡的一面完全暴露在她面前。而對故事的主人公,我們已經不能說同情,作為一個人他顯然是有缺陷的,但他的人性又沒有完全泯滅,這就使得他既可怕又可悲。為什么人會被異化成一個幽靈,哪里出了錯?那條運河是一個象征,工業(yè)文明下人與人的疏離被這個極端的故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與人最終的接近方式竟然是互相傷害!
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我”看到了當初向我擲來被我成功踩住的那塊石頭,“我”開始想象另一種可能性:“我”把滾到腳邊的足球踢回去,然后和街角的那群孩子一起踢球。而一切已無可挽回,這另一種選擇因不可能而愈顯珍貴?!拔摇爆F(xiàn)在就要去見女孩的父母,去赴我的“約會”??梢韵胂?,因為那份可疑的證詞,“我”此去兇多吉少,也可能我僥幸逃脫了法律制裁,而這些都不重要,因悲劇已經發(fā)生。從作者悲傷的敘述中可以讀出對邊緣人生存境況的深切憂慮。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一樣也是個發(fā)生在夏天的故事。所謂最后一天指的是“我”的暑假結束,第二天要去上寄宿學校,而這象征著童年的結束。對整個漫長夏日的描寫是小說的主體,主要人物是“我”和一個名叫珍妮的胖姑娘,她比“我”大得多。小說的情境依然是很日常的:“我”的父母亡故后,哥哥將房子變成了出租公寓,“我”每天無所事事地觀察那些男男女女的房客,預習著成人世界的種種?!拔摇笔q,仍沉浸在喪母之痛中。新來的房客珍妮一定程度上充當了母親的替身,但這只存在于“我”的潛意識。珍妮很胖,笑起來還“發(fā)出一種溫順的馬兒那樣的輕嘶聲”,這是緊張引發(fā)的不自然的笑,別的房客都聽不慣珍妮這樣笑,不一定因為難聽,只是作為一個進入社會的成年人,緊張羞澀這類“不體面”的情緒早就應該被克服了。而仍是孩子的“我”不介意這些,“我”還沒有被社會規(guī)范洗腦,“我”的感覺基本都出自本能。可以看出,“我”本能地喜歡珍妮,而其他人則“本能”地排斥她。
這棟房子里全是年輕人,而珍妮雖然和他們差不多大,卻好像和他們不屬于同一個年代。珍妮是傳統(tǒng)的女性,做得一手好飯,懂得照顧孩子并會為之傾盡全力。住客之一凱特是個未婚媽媽,在珍妮來到之后,她仿佛找到了一個保姆,將自己的小女嬰愛麗絲幾乎全權托付給了她,像卸下一個包袱。而當珍妮完全贏得了孩子的心,她又有些嫉妒,但很快就釋然了,轉而和新男友出去約會。瘦削輕盈臉色蒼白的凱特是別人眼中最正常不過的都市女郎,她和龐大的粉紅色皮膚的珍妮是兩個典型,代表了女性審美和“實用”特性的極端分裂?!拔摇笔艿缴鐣撘颇挠绊懀胫院笳遗笥岩覄P特那樣的。而事實上“我”和珍妮互相需要、相處無間。從小說的敘事中可以感覺到,珍妮是“母性”和“安全感”的化身?,F(xiàn)代社會女性的審美“功能”被無限強調,自然屬性則被擠壓。作者通過珍妮這個具體的形象喚起了我們遙遠的記憶與渴望。
房子里的人對珍妮敬而遠之,對由她帶來的生活品質的改善視而不見,他們在社會觀念的慣性里,失去了原始和自我的價值判斷。他們早已不相信一蔬一飯的平靜中的幸福,代之以大麻和尋歡作樂。因此珍妮是孤獨的,處于青春期的“我”當然也是,連同還不會說話的小嬰兒,“我們”三個是這所房子里的異類和多余人。整個夏天三人經常一起泛舟河上,“我”教珍妮辨認鳥叫,珍妮告訴我她以前在學校當老師時的事情,“我們”的友誼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甚至語言。夏天快結束時,珍妮帶我去城里理發(fā),“剪去了我的整個夏天”,又為我買好了校服?!拔覀儭弊詈笠淮蔚胶由先r,船翻了,珍妮和愛麗絲都消失了。
在作者的敘述下這個結尾沒有悲劇的沉重,反而有些詭異和說不出的詩意,這種矛盾和張力是作者的注冊標簽。《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這本小說集里的小說風格各異,游走于真實和夢幻兩端,每一篇都是兩種風格比例不同的調和,而混合兩種特質最為平衡的就是這篇《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它極端寫實又如夢如幻。這種獨特的效果來源于作者對敘述距離的巧妙設置,既切身沉溺又清醒抽離,通篇都是回憶的筆調,隔岸觀火,卻無比真切。從真實方面看,這是一個悲劇,珍妮和愛麗絲被房客們——社會的“抽樣代表”排斥和孤立。母嬰的聯(lián)系以及生息繁衍的正面價值已遭貶抑,現(xiàn)代人反抗自身作為生物鏈一環(huán)的“低級屬性”也即拒絕自然。所以她們的生存注定是艱難的。又兼珍妮是胖子,嬰兒是私生子,社會的壓力將終其一生如影隨形。所以最后她們的“投河”不足為奇,雖然看起來她們落水完全是個意外。作者未明寫珍妮有自殺的傾向,但她曾唱過一首呼喚耶穌降臨的歌。天使一樣的珍妮未必不是主動選擇了回到上帝身邊。
但最重要的不是珍妮而是敘述人“我”的感受。從夢幻的角度理解,珍妮也可以是失去母親的“我”幻想出的慰藉。這一幻象幫助我渡過了難關,然后消失。“我”接受了母親離去的現(xiàn)實或者說童年的消逝,進入了學校——社會的象征之一。因此當“我”落水后再水中漂浮甚至快要睡著——緊接著可以想象也是溺死河中——卻是“我”即將夢醒的時候。這一段非常精彩:
“我是那么疲憊,閉上了眼,感覺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使冬天,媽媽來我房里道晚安。她關掉燈,而我把船溜進了河里。然后我又記起來了,又開始呼喊珍妮和愛麗絲,又望著河水,然后我的眼睛開始合上,媽媽又來我房里關掉燈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長時間我忘了呼喊珍妮和愛麗絲,我只是掛在船沿,漂流而下?!蔽蚁牖氐綃雰簳r代,母親的懷抱,但不可能了。夏日的長夢結束了。
三篇小說都提到了河流?!断娜绽锏淖詈笠惶臁防锔嬖V我們那條河流向倫敦。毫無疑問河流有著象征的意味,且應和倫敦的象征合起來看。倫敦是弱肉強食的水泥森林,意味著現(xiàn)代化和成人世界。未成年的主人公對未來的歲月有著無限憧憬,但更多的是畏懼。因為“倫敦”難以讓人感到親近,那里離他熟悉的大自然太遠,它拒絕童真/貞。所以主人公總在猶豫,要不要就這樣順流而下。《夏日里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段就是這種迷惘和惆悵的形象化:“現(xiàn)在我看到岸上有個地方,很久以前認識的。那里有一小片沙灘和一方草岸,岸邊有一個碼頭。黃斑已沉入水中,我推開小船,任它一路漂去倫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碼頭游去?!?/p>
“倫敦是一個我不想讓河水知道的很緊要的秘密,它流過我們家時并不知道倫敦?!边@個孩子氣的擬人的說法揭示了小說中主人公的心理和動機。通過這句話,“我”與河水的關系拉近了,同時排斥了倫敦,河水也許可以看成屬于我的時間,“我”想挽留它,但更有可能的卻是“我”被它裹挾而去。因為它比“我”強大,而且它不僅屬于“我”也屬于別人,屬于倫敦。它綿延不盡,看起來沒有變化,但其實一刻不停地在流逝著?!拔摇钡臅r光一去不復返,“我”想假裝倫敦不存在,因為“我”不喜歡,但“我”不能改變河水的流向,倫敦就在屬于我的河道里,在下游。
胡適在論及現(xiàn)代小說時嘗言:“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感覺到滿意的文章?!?胡適,1918)麥克尤恩做到了。雖然以上短篇的篇幅有限,但讀者卻沒有感到“扁平化”[Forster,1970:75-77]的俗套,作者呈現(xiàn)給讀者是那些短暫的生命旅程,細致的生活肌理和富麗的想象之花。從創(chuàng)作過程看,筆者難以找到證據(jù)顯示麥克尤恩是在沿著某種路向或理論來進行他的創(chuàng)作,可在故事的舒展形式以及方法與技藝方面確有其獨特之處。無疑他是創(chuàng)意性寫作的行家里手。也須看到,他對古典音樂的喜愛也在其藝術創(chuàng)作中同樣有所表征,如古典音樂中的二重調式與小說構思的兩條并行或交替發(fā)展的主線與副線。麥克尤恩小說中的人物相對集中,故事情節(jié)展開自然而簡單,但著筆精準,主敘與插曲相互配合,互為表里,略有曲回,便轉向敘述的高潮,小說的收尾干凈﹑自然。麥克尤恩具有極強的堅守精神,他的創(chuàng)作從不隨波逐流,不讓層出不窮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潮和手法左右自己,以生活圖景為藍本,關注日常生活空間里人與事,表現(xiàn)其生存的當下狀態(tài),他以信達為寫作藝術的最高標準,雖然沒有華彩,但不乏迷人的藝術魅力。
胡適.1918.論短篇小說[J].新青年(3).
王守仁,等.2006.20世紀英國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楊健.2008.拉片子:電影電視編劇講義[M].北京:作家出版社.
伊安·麥克尤恩.2010.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M].潘帕,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Forster E M.1970.Aspects of the Novel[M].Middlesex:Penguin Books Ltd.
O'Neill,John.2008-01-05.The 50 Greatest British Writers Since 1945[N].The Times(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