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麗君
(貴州大學 藝術(shù)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3)
生命就這樣,隨境遇而行,隨意而行,不知不覺間走至水的盡頭,山之絕境,無所能想,無所能思,不是主動求得,而是生命之贈予,于是席地而坐,仰望天際,白云蒼狗,悠悠而起,悠悠而下,這不是另一種生命的境界么?
自1937 年起,劉知白先生因戰(zhàn)亂顛沛流離,拖家攜口,一路從家鄉(xiāng)安徽鳳陽經(jīng)阜陽、黃州、漢口,再至湖南長沙東安,往來于廣西權(quán)縣、桂林,最后于1949 年6 月抵達貴陽,而后安居下來,直到此時,知白先生的路已是走完了,他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來到了云貴高原的大山深處,相比較他的家鄉(xiāng)鳳陽、廣西大同、蘇州這些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傳統(tǒng)文化氛圍較為濃厚的地方,貴陽是沉寂與安靜的,藝術(shù)只是偶爾灑落下來的一兩顆火星。這里的平靜使劉知白選擇停留了下來,也許還包括歷史的必然。人世滄桑,顛沛流離在亂世之中,得以存生,可以想知先生竟遭遇了多少次這樣的山窮水盡之處,見慣世態(tài)無非如此,于是收拾畫紙鋪云展墨,對青山淡然以對,守得自心,恬然自處,看它云起云飛。
考察貴州的文化史,這里居住著眾多少數(shù)民族,雖然山清水秀,但這里在歷史上卻是貶謫流放之地,文化在這里,總是以一種置之絕地而后生的狀態(tài),最為典型的便是王陽明的龍場悟道,這一點,與劉子白先生的生命狀態(tài),是否亦相同呢?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在來到貴州之后,劉知白先生,先是設(shè)地攤刻印鬻畫,后加入貴陽市刊刻社,隨后調(diào)往貴陽市工藝美術(shù)廠從事出口國畫、漆畫及日用搪瓷花樣設(shè)計,這并不是純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更多的則是工藝品設(shè)計。這個時期政治形勢的變化,也許對每個人來說,是一個共同的命運,是無從選擇的,傳統(tǒng)的古典的繪畫,在這個時期是不必要的,同時對于身處于貴州這樣一個文化地域,傳統(tǒng)國畫更缺少了觀眾,對于個人來講,這是一個遙遠到被文化遺忘的地方。1971 年,劉知白一家被疏散到貴州龍里縣的洗馬山區(qū),從劉知白先生的回憶中可知,這次生活中的變化對他的打擊是很大的,剛剛平靜下來的生活再次被打破,而且去往語言、風俗、習慣都不同的貴州鄉(xiāng)下,對于此時已56歲的老人而言前途是艱險的,由以往而來的那種人生經(jīng)驗與創(chuàng)作方式,至此戛然而止,生命之困境,無非如此,生活的境遇一步步把他逼到了盡頭,從他的作品被否定直至他自身的下放,終于退無可退。
春日微寒,天空中飄著雪花,劉知白先生在洗馬山區(qū)住了下來,和他意料中的不同,這里使他竟然有了可以看山看水的心境,放下所有的紛擾,與那些水深火熱的政治形勢隔開了距離,一切變得安靜了下來,而山水卻在劉知白的心中活了起來。這遠離城市的荒野之地,白云悠然,青山隱隱,知白先生終于從連續(xù)的沖擊中走了出來,安靜的坐下來,面對黔山的晴雨晦明,劉知白先生從過去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中走了出來,走入自然造化之中,在黔地霧雨濛濛中,山的邊界漸漸模糊,直至最終成為霧沉沉的一團團墨塊,這山是變化的,流動的,隨水,隨霧,隨風,卻不是江南的明媚秀美;劉知白先生早期的作品,清雅秀逸,竹林茅舍淺灘遠岫,這是劉知白先生在傳統(tǒng)藝術(shù)中侵染而得,而黔地的山水,此次終于撲面而來,它濃重而豐沛的水汽,攜帶著原始的荒野氣息。一個山水大家的一生是必須要與山川自然相遇的,與造化相遇,與自己相遇。黃公望走出牢獄之后,他與富春山相遇,成就了曠世之作《富春山居圖》,而劉知白與洗馬山區(qū)的相遇,則開啟了他潑墨山水的肇始。
貴州的山,野,它不像江南地區(qū)山的文秀,亦不同于北方大山大川的雄闊,它雜草叢生,荊棘遍布,洞多峽深,山川不大,但卻顯得充滿野性,很少文化熏染;再者是“潤”,貴州的雨水并非說下就下的,它似乎總是飽含在空氣之中,風流動時是帶著雨水的,顆粒細密,近乎霧氣,這使得山川無論近看遠看,總是隱沒在或濃或淡的云霧之間。劉知白先生面對這樣的山川造化,畫了很多的寫生稿,野岸深壑,荒樹巉巖,此時劉知白先生用他深厚的傳統(tǒng)藝術(shù)筆法去追隨這一感受,于丙辰年間所做的這批作品運用了石濤、黃賓虹的筆墨技法,丁巳年間的一批指墨作品則開始了筆墨上的探索。指墨與毛筆不同,它很難于完整清晰地表達物象,由于不能蓄墨,指頭、指肚、指甲、手掌,短而促,呈現(xiàn)出荒疏率性的氣息,表現(xiàn)上以點、短線、破線為主,畫面中,老辣荒率,不拘一格。這批指墨作品中看得出劉知白先生走出了傳統(tǒng)的筆墨技法,尋求個人的語言方式,從這批指墨作品開始,劉知白先生便開始了他個人的筆墨探索。
黃賓虹先生的作品可以說是極傳統(tǒng)的,然而奇怪的是,這樣傳統(tǒng)的作品竟然仍使同時代的人后知后覺幾十年,不免讓人慨嘆。劉知白先生的作品亦是如此,中國傳統(tǒng)繪畫走到它的頂峰時是何種樣貌?《列子》載有九方皋相馬之事,九方皋回述時甚至把馬的牝牡驪黃都弄錯了,伯樂對此的解釋為:“若皋之觀馬者也,天機也。得其精,忘其粗;在其內(nèi),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若彼之所相,有貴與馬者?!秉S賓虹在他對黃山的不斷審視中,由外而內(nèi),把自己的生命從蠅營狗茍的塵濁中升脫出去,不拘于外象,以氣韻求之,象已在其中。劉知白先生在他1980 年代末及1990 年代所做的潑墨作品,脫略形骸,直取氣象,筆下煙云變化,山色微茫,皆已在其筆中矣。然而猶有論者,此畫某處無筆,此畫某處不是其山,此可謂得其皮毛而取其粗失其精,如此者不必與之論了。
張庚《圖畫精意識》在“論氣韻”中曾說,氣韻有發(fā)于墨者,有發(fā)于筆者,有發(fā)于意者,有發(fā)于無意者。發(fā)于無意者為上,發(fā)于意者次之,發(fā)于筆者又次之,發(fā)于墨者下矣。何謂發(fā)于墨者?既就輪廓,以墨點染渲暈而成者是也。何謂發(fā)于筆者?干筆皴擦,力透而光自浮者是也。何謂發(fā)于意者?走筆運墨,我欲如是而得如是;若疏密多寡,濃淡干潤,各得其當是也。何謂發(fā)于無意者?當其凝神注想,流盼運腕,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蓋天機之勃露,然唯靜者能先知之。所謂無意之韻,乃莊子的心與物忘,手與物化的境界,這即是技而進乎道的境界。劉知白先生在其1990 年代的這批作品,已是靈明灑脫,不掛一絲,雖曰畫而非畫,得自天機,出于靈府?!妒勒f新語》有一段故事,戴安道中年畫形象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語戴云曰:“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盡”。畫家是一個務實利之人,直接關(guān)乎他作品中的神明,作者世情未盡,其作品亦在世情之中,而做到盡世情則定要讀萬卷書,行萬里數(shù),對心靈予以蒙養(yǎng),從而使其精神得到解放,進入到“純粹無關(guān)心的滿足”。劉知白先生的潑墨山水中,山水遁形,筆墨內(nèi)化于氣韻之中,渾然一體,無所謂起,無所謂落,但畫面中卻分明包含萬有,氣象各異,這,卻是心靈之象了,知白老人此時卻是坐看云起,花開花落,不縈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