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遠(yuǎn)
北宋慶歷六年(1046),開化寺僧人智仙為知州歐陽修建亭瑯琊山中,歐陽修作《醉翁亭記》,抒發(fā)謫守滁州之情懷。此文一出天下傳頌,遂成千古名篇,余韻悠長影響至今。醉翁亭也因此聲名大振,后人為保護(hù)先賢遺跡,歷代對醉翁亭皆有重建、重修。但在明嘉靖末年,醉翁亭一度被改建為醉翁樓。萬歷年間,又曾名為解酲閣。這一歷史事實(shí)則鮮為人知。
醉翁亭始建于北宋慶歷六年,南宋“建炎初,大盜起,黃巾赤幘,群嘯于山區(qū)海聚、通都大邑之中,而亭廢于兵火,更二十年,草木生之,牛羊踐之,為州者積十?dāng)?shù)人,支欹柱壞,趣了目前,日不暇給”[1]。紹興二十年(1150),魏安行出任滁州知州重建醉翁亭,并囑孫覿作《滁州重建醉翁亭記》。南宋地理總志王象之《輿地紀(jì)勝》、祝穆《方輿勝覽》對醉翁亭皆有記述,但二書皆誤指“醉翁亭在瑯琊寺”[2-3]。
明洪武八年(1375)十一月,宋濂奉朱元璋之命,扈從太子朱標(biāo)前往中都(今鳳陽),途徑滁州,游瑯琊山。此時醉翁亭已經(jīng)毀于兵燹,宋濂“沿溪而上,過薛老橋,入醉翁亭。亭久廢。名人石刻頗夥,兵后焚煉為堊殆盡。亭后四賢堂亦廢”[4]。明初,明太祖朱元璋在滁州設(shè)立太仆寺管理全國馬政,太仆寺最高長官為太仆寺卿。洪熙元年(1425)四月,太仆寺卿趙次進(jìn)主持重建醉翁亭并重刻《醉翁亭記》碑,宣德元年(1426)正月完工。楊士奇撰寫《滁州重建醉翁亭記》記述明初醉翁亭的興廢歷程[5]。由此可知,自有宋一代直至明初重建,“醉翁亭”之名一仍其舊,并沒有變化。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夏,大水,圩盡破”[6]卷八·災(zāi)祥,滁州知州應(yīng)鑣為救濟(jì)災(zāi)民,遂采取“以工代賑”的辦法,對災(zāi)民進(jìn)行救濟(jì)。重修醉翁亭、豐樂亭即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工程,參與重修的災(zāi)民可以得到政府發(fā)放的糧餉,借此度過荒年。南京太仆寺少卿趙釴在《重修醉翁亭記》中稱:“州守見山應(yīng)君鑣則雅志復(fù)古,因荒聚民,益恢大之,納景為樓,而又推其余以及于豐樂,兩地俱新。是又五百年而一見也?!保?]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知州應(yīng)鑣才將醉翁亭規(guī)模擴(kuò)大,改建為樓,以延長工期,救助更多災(zāi)民。政府府庫不足,則號召官員們捐款,參與捐款者主要是來滁監(jiān)察御史及南京太仆寺官員,“侍御少淇陳君志、近麓李君廷龍、山泉慎君蒙,皆因民情,各捐金若干”,因其擴(kuò)建規(guī)模較大,又有“樂其有成者,侍御兩巖羅君復(fù)、仆卿少峰林君應(yīng)亮、少卿虹洲秦君梁;贊成而去者,仆卿少村黃君廷用、寺丞見平吳君炳庶、虹澗楊君棐;相度,仆簿楊君孟元;董其役,吏目甘芳”[7],可見參與重修醉翁亭的官員人數(shù)之多。嘉靖三十九年正月,南京太仆寺少卿趙釴還為此事作《重修醉翁亭記》,稱“滁人不能無歐公之亭者”[7]。
由此可知,無論是主持重修的知州應(yīng)鑣,還是撰寫重修記的趙釴,參與其事的官員并非有意將醉翁亭改名醉翁樓,將醉翁亭改建為樓,乃是因應(yīng)時局的無奈之舉。嘉靖四十二年,南京太仆寺少卿劉秉仁、盛汝謙,寺丞胡杰游醉翁亭,見醉翁亭諸景匾額殘斷,便為其題寫新額,為新建之樓題名“具瞻樓”,樓下仍題“醉翁亭”,意在正名,以正視聽,劉秉仁又作《醉翁亭題扁記》記述此事[8]。萬歷十三年(1585),南京太仆寺卿蕭崇業(yè)游醉翁亭,作《游醉翁亭記》,蕭氏所見“樓前匾曰‘醉翁亭’,樓內(nèi)匾曰‘具瞻樓’。樓下豐碑十?dāng)?shù),皆古今游人詩刻,并洪熙迄嘉、隆間先后重修亭記”[9]。這也證實(shí)樓下原為醉翁亭,樓為具瞻樓,亭名與樓名是刻意做了區(qū)分的,但醉翁樓之名已經(jīng)傳播開來。
此后,往事逐漸模糊。萬歷《滁陽志》編者僅據(jù)趙釴《重修醉翁亭記》,未能細(xì)審原文,就把救濟(jì)災(zāi)民的功勞、改建醉翁樓的工程記在趙釴名下。萬歷《滁陽志》記載:“醉翁樓,在城南七里,即古醉翁亭。宋慶歷中,僧智仙建,郡守歐陽永叔記之?!尉搁g,太仆卿趙釴創(chuàng)為樓,開窗倚眺,面面皆山”[6]卷九·古跡·亭榭·醉翁樓。
解酲閣之名緣于萬歷十四年(1586)沈思孝撰寫的《解酲閣記》。酲,酒醒后神志不清有如患病的感覺。解酲意為清除酒醉狀態(tài)。“沈思孝,字純父,嘉興人。舉隆慶二年(1568)進(jìn)士”。授番禺知縣。萬歷初,為刑部主事。萬歷五年,張居正父親去世,張居正本應(yīng)棄官家居,回鄉(xiāng)丁憂。但張居正恐怕大權(quán)旁落,遂以“奪情”之名繼續(xù)任職。這遭到了沈思孝等人的反對,沈思孝遭“廷杖,戍神電衛(wèi)。居正死,召復(fù)官,進(jìn)光祿少卿”。后升任“順天府府尹,坐寬縱冒籍舉人,貶三秩視事。思孝御三品服自若,被劾,調(diào)南京太仆卿,仍貶三秩。未幾,謝病歸”[10]。由此可見沈思孝名士風(fēng)度不同凡響。
沈思孝在《解酲閣記》中虛構(gòu)了兩個人物,一名“沈子”,為其自稱;一名“獨(dú)醒子”,是唯一沒有喝醉的人。沈子因流連醉翁之鄉(xiāng),“一游而樂,再游而耽,玄對佳山,且有味乎良醞。或觴客,或自命,竟日累月,而醒者無幾。庶幾藉釀溪為酒泉,滁陽為醉鄉(xiāng),枕藉斯閣,幸醉翁旦暮遇之,斯亦足愉快哉!”[11]獨(dú)醒子將沈子叫醒,與沈子辯論醉翁之本意,使沈子認(rèn)識到“醉翁嘗醉,不醉以酒,而醉山水間”,“沈子于是蹶然起坐,改容而謝客……乃破觥捐觚,與客啜六一之泉,渙若飲冰,而宿酲盡解。始知醒之為樂,樂于醉也!”[11]沈思孝作此文之目的,意在喚醒視滁州為醉鄉(xiāng),無視社會現(xiàn)實(shí)、百姓疾苦的官員,為歐陽修《醉翁亭記》正本清源,尋其本意。
沈思孝至滁時,醉翁亭已改建為樓多年,樓上有閣可以賞景。故《解酲閣記》開篇即云:“瑯琊之在寓內(nèi)以醉翁著。亭上有閣,以登以望,環(huán)滁之蔚然而深秀者,悉屬目中”[11]。沈子也是“枕藉斯閣”之中。沈思孝便將醉翁樓上之閣,“名閣解酲而記之”,并將《解酲閣記》刻碑,立于樓下。根據(jù)沈思孝的原意,解酲閣只是醉翁樓(具瞻樓)的一部分而已。萬歷《滁陽志》則將醉翁樓樓上的解酲閣與醉翁樓相混淆,以解酲閣之名取代了醉翁樓。記作:“萬歷間,太仆卿沈思孝改名‘解酲閣’,為之記,刻石?!保?]卷九·古跡·亭榭·醉翁樓這或是因?yàn)椤督怩ㄩw記》轟動一時,或是因?yàn)閽煸跇巧系摹敖怩ㄩw”匾額過于醒目造成的。解酲閣之名因此流傳開來,明崇禎《南滁會景編》卷首有《環(huán)滁十景圖》,《醉翁亭》為其一,但圖中標(biāo)識的建筑名稱只有“解酲閣”,而無“醉翁亭”,可見這一情形至明末一仍其舊[8]。清康熙十二年(1673)修成的《滁州志》依舊沿襲了明萬歷《滁陽志》有關(guān)“醉翁樓”記載[12]。
簡而言之,明代嘉靖三十九年(1560),醉翁亭由亭改建為樓。嘉靖四十二年,劉秉仁題為具瞻樓,樓下仍為醉翁亭。萬歷十四年(1586),沈思孝作《解酲閣記》,為樓上的觀景小閣命名。此后,解酲閣一度取代了醉翁亭、醉翁樓(具瞻樓)之名,為人們所熟知。在明代乃至清初,醉翁亭、醉翁樓、解酲閣三者關(guān)系非常明確,亭、樓、閣并不是無關(guān)的三個建筑,而是一個建筑整體。而將醉翁亭與醉翁樓視為同一建筑,又將解酲閣作為另一獨(dú)立建筑的說法也是錯誤的。由于《解酲閣記》碑刻保存完好,常常引發(fā)后人之遐思。清光緒《滁州志》記載了光緒七年(1881)薛時雨重修醉翁亭后的情況,南京太仆寺少卿馮若愚祠之“東廂為寶宋齋,蘇文忠書《亭記》在焉。西廂有樓,嘉靖間趙釴建,后沈思孝改為解酲閣,今仍其名”[13]。醉翁亭西側(cè)為寶宋齋,寶宋齋西側(cè)為馮若愚祠,而解酲閣又在馮若愚祠西廂??芍私怩ㄩw與醉翁亭毫無關(guān)聯(lián),清人只是以《解酲閣記》“重建”解酲閣,已然弄不清楚解酲閣與醉翁亭、醉翁樓的關(guān)系了。近年來,在醉翁亭景區(qū)西側(cè)又新建了體量較大的“解酲閣”,故在此作些考證,希望有助于學(xué)界及關(guān)心熱愛滁州歷史文化的民眾了解明代醉翁亭的修建歷程。
[1] (宋)孫覿.鴻慶居士文集·卷二二[M].(清)盛宣懷,繆荃孫編:常州先哲遺書.
[2] (宋)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卷四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2:1729.
[3] (宋)祝穆.方輿勝覽·卷四七[M].北京:中華書局,2003:835.
[4] (明)宋濂.翰苑別集·卷六[A].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1063.
[5] (明)楊士奇.東里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8:18-19.
[6] (明)戴瑞卿.萬歷滁陽志[A].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編: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22冊[C].北京:中國書店.1992.
[7] (明)趙釴.無聞堂稿·卷五[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2冊[C].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8] (明)李覺斯.南滁會景編·卷三·醉翁亭文集[M].明崇禎九年(1636)刻本.
[9] (明)趙廷瑞.郭東.南滁會景編·卷五·醉翁亭文集[A].萬歷十七年增刻本.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969冊[C].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1317.
[10] (清)張廷玉.明史·卷二二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4:6005.
[11] (明)沈思孝.解酲閣記[M].明萬歷十四年(1586)碑刻.
[12] (清)于國[木普].康熙滁州志·卷十九[M].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
[13] (清)熊祖詒.光緒滁州志·卷三·古跡[M].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