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遠交游考——以高駢為例
黃義華
摘要:崔致遠是晚唐時由新羅入唐的著名文人,其《桂苑筆耕集》直接或間接地記載了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至唐僖宗中和四年(884年)高駢淮南幕府中的詔書政令、軍事行動以及人員調(diào)動等,涉及幕府生活的方方面面。本文擬就崔致遠投職幕府、與高駢交往、對高駢的復雜態(tài)度和史料價值四個方面,對崔致遠與高駢的交游進行考證,以進一步深入對崔致遠生平事跡和思想變化的研究,彌補《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等文獻資料對高駢記載的不足。
關鍵詞:崔致遠;高駢;淮南幕府;史料價值
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崔致遠是晚唐時由新羅入唐的著名文人,于十二歲離家西泛,直至唐僖宗中和四年(884年)返鄉(xiāng),在唐時間長達十八年。詩人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頗豐,投職淮南幕府四年間,曾自云:“蒙高侍中專委筆硯,軍書輻至,竭力抵當,四年用心,萬有余首。”[1]13然詩人淘之汰之,僅得《桂苑筆耕集》二十卷。全書體裁多樣,內(nèi)容豐富,直接或間接地記載了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至唐僖宗中和四年(884年)高駢淮南幕府中的詔書政令、軍事行動、人員調(diào)動等,涉及幕府生活的方方面面,彌補了《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等文獻資料記載的不足。通過《桂苑筆耕集》對崔致遠與高駢的交游進行考證,有利于研究崔致遠的生平經(jīng)歷和思想變化,同時對高駢的研究也有重要的意義。
一 、投職幕府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冬,崔致遠任溧水縣尉期滿,本欲暫時歸隱山林,幽居學習,以備參加吏部銓選,報考一年一度的博學宏詞科試。然而唐末政治局勢動蕩不安,黃巢義軍叛亂四起,十一月叛軍攻破東都洛陽后,十二月西京長安也相繼淪陷,唐僖宗匆忙逃亡西川,崔致遠自江南東道前往長安應試候調(diào)的計劃自是中斷。
崔致遠自西渡以來,常常為生活所困,“海內(nèi)誰憐海外人,問津何處是通津。本求食祿非求利,只為榮親不為身?!盵1]744“且如蹋壁冥搜,杜門寂坐,席冷而窗風擺雪,筆干而硯水成冰”,[1]578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任職溧水縣尉后,其生活雖有所改善,然三年期滿,又陷入困窘,“祿俸無余,書糧不濟”,[1]625只能自嘆“投客舍而方甚死讎,持何門而欲安生計”?[1]578沒有經(jīng)濟來源,崔致遠只能另辟蹊徑,尋求其他出路。
中晚唐時期,除了參加科舉進入官場以外,文人入幕府擔任幕僚是做官的另一途徑。白居易在《溫堯卿等授官、賜緋,充滄景、江陵判官制 》中就有載:“今之俊又,先辟于征鎮(zhèn),次升于朝庭;故幕府之選,下臺閣一等,異日入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盵2]2924晚唐時期,隨著中央集權的衰落和藩鎮(zhèn)勢力的不斷增長,幕府對文職官員需求增多且官員升職空間增大,士人入幕府做官的風氣由此盛行。唐僖宗乾符六年,高駢進位檢校司徒、楊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其初至淮南,便雷厲風行地采取了一系列治理措施,“繕完城壘,招募軍旅,土客之軍七萬。乃傳檄征天下兵,威望大振。朝廷深倚賴之”。[3]4704多次集結兵士力挫黃巢叛軍,并招降了華世鐸等人,為淮南創(chuàng)造了相對安寧的環(huán)境。高駢還重視對文人志士的吸納,廣布文告,招攬人才,禮賢下士。加之淮南東南形勝,都市繁華,物產(chǎn)豐富,淮南幕府一時間成為世人爭相聚集之地,“間生賢哲,年當五百之期;廣集英豪,客滿三千之數(shù)。既納之似水,則來者如云?!f物投誠,八統(tǒng)鄉(xiāng)德,不謁相公實閱,不謁相公德門者,詞人之所懷暫,群議之所發(fā)誚”。[1]572-573由此可略見一斑。出于社會局勢、個人經(jīng)濟困境和淮南幕府強盛之故,崔致遠最終選擇了投奔高駢,入幕淮南,《初投獻太尉啟》《再獻啟》《七言紀德詩三十首謹獻司徒相公》等詩文正是其投書之作。
二、 崔致遠和高駢的交往
崔致遠進入淮南幕府后,很快便得到了高駢的賞識,不論是官職仕途還是個人生活,高駢對崔致遠都多有照顧,二人交往甚密,文學往來頻繁,建立了亦上下、亦長幼、亦摯友的關系。
在官職任命上,高駢對崔致遠頗為器重??紤]到崔致遠不遠萬里入唐求學,孤苦無依,入幕不久,高駢便任命其為館驛巡官,并委以筆硯,負責書記之事。廣明二年五月,高駢駐兵東塘后,特使客司傳處分令崔致遠從軍,“忽賜招呼,猥加驅(qū)策,許隨龍斾,久倚鹢舟”。[1]625令崔致遠受寵若驚,備感涕零,撰寫文書更加盡職盡責,“每恨布鼓音凡,銳刀器鈍,縱傾肝膽,莫副指蹤”。[1]625其代表作之一《檄黃巢書》便是從軍東塘時所作之公文。從東塘撤軍后,高駢又特上奏任崔致遠為都統(tǒng)巡官、殿中侍御史,賜緋魚袋。唐代有賜緋、賜魚袋的制度,緋,即緋色官服;魚袋,是官員佩戴的證明身份之物。《新唐書》有載:“景云中,詔衣紫者魚袋以金飾之,衣緋者以銀飾之?!盵4]526又,“五品已上賜新魚袋,并飾以銀;三品已上各賜金裝刀子礪石一具”。[3]1954因此,本品為從八品下的崔致遠,是不應該被賜予五品以上官員才允許穿著的緋色官服和銀魚袋的,正是由于高駢的看重,崔致遠才能獲此殊榮,可謂一日官升三級。其后,雖然出于“諸廳郎官,早陳公議,蓋以賤無妨貴,欲令夷不亂華”[1]626等緣故,崔致遠自辭都統(tǒng)巡官一職,但高駢對崔致遠的器重并不減分毫。四年間,崔致遠和高駢建立了和諧而融洽的上下級關系。
對崔致遠的幕府生活,高駢也多有關照。崔致遠罷離一尉,生活貧困,入不敷出,在獻上《初投獻太尉啟》《再獻啟》后,“司空相公俯念海人久為塵吏,特垂記錄,繼賜沾濡”,[1]582特贈崔致遠生料,資助其生活。高駢還有意識地提拔他,增加其俸祿,崔致遠在本職館驛巡官外,加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職事銜和承務郎散官銜,據(jù)《唐會要》載:“推官每月料錢三十貫文。巡官準觀察推官例已,上每員每月雜給準時估不得過二十貫文?!盵5]1659“補闕、殿中侍御史、通事舍人,各三十五貫文”。[5]1661-1662每月合計六十五貫零二十文,遠遠超過了其任職溧水縣尉時二十貫的供奉。每逢中國佳節(jié),高駢更如長輩一般,時時關心背井離鄉(xiāng)、孤獨無親的崔致遠,派人送上衣料綢緞、酒肉食物,《桂苑筆耕集》中《謝新茶狀》《謝櫻桃狀》《謝冬至節(jié)料狀》《謝寒食節(jié)料狀》《謝社日酒肉狀》等詩文正是最好的佐證。
高駢和崔致遠還保持著頻繁的文學交往。高駢雖然出身禁軍世家,但其“幼而朗拔,好為文,多與儒者游,喜言理道”,[3]4703在文學上頗有所得。高駢常常將自己的作品送給崔致遠品評,如《謝示延和閣記碑狀》就記載了崔致遠對高駢書法的鑒賞,“太尉相公志切迎鑾,喜勝覽檄,既贊美于凌云百尺,將掩能于入木八分。遂乃親染彩毫,俾鐫翠琰。隨手而龍蛇旋活,迎風而劍戟交橫。畫玉點珠,豈可比蘭亭醉本;撇云挑霧,只宜示蓬島真仙”。[1]638正是通過詩文品評、書法賞鑒等活動,高駢和崔致遠關系愈近。
三 、崔致遠對高駢的復雜態(tài)度
在融洽的上下屬、長幼以及朋友關系外,崔致遠對高駢的態(tài)度又是非常復雜的。投職淮南幕府前,崔致遠對高駢是抱著崇敬態(tài)度的,詩人看到高駢的文韜武略和赫赫戰(zhàn)功,并深深為此折服,“伏惟司徒相公獨抱神略,一匡圣朝,譽洽于良哉康哉,名標于可久可大。龔、黃德政,則郡民有遺愛之碑;韓、白功勛,則國史有直書之筆。況某劣同窺豹,淺比傾螺,難將篆刻之詞,輒頌陶镕之業(yè)。但以間生賢哲,年當五百之期;廣集英豪,客滿三千之數(shù)。既納之似水,則來者如云。斯乃司徒相公,鏡于心而寬兮綽兮,秤于事而無偏無黨”。[1]572崔致遠以龔遂、黃霸和漢將韓信、秦將白起喻高駢,也正是希望能在高駢的門下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一展宏圖,故而詩人在《陳情》中表白了心跡:“此身依托同雞犬,他日升天莫棄遺?!盵1]607
入職幕府后,崔致遠在同高駢保持良好關系的同時,看到高駢的所作所為,其崇敬和感激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崔致遠本身受儒家影響較深,是一種實踐的儒學。他認為:“人能弘道,賢臣以致堯舜為先,世實才俊以效巢由是恥?!盵1]690“伏以臣子之所以立身者,以孝以忠,慎終如始,若遂榮親之望,必勤事主之誠”。[1]90主張積極用事,忠心報國,遵循先王的足跡施行仁政。而高駢的行為恰與之相反?!?廣明元年)其年冬,賊陷河洛,中使促駢討賊,冠蓋相望。駢終逗撓不行。既而兩京覆沒,盧攜死。駢大閱軍師,欲兼并兩浙,為孫策三分之計”。[3]4705“(中和二年五月)其月,盡出兵于東塘,結壘而處,每日教閱,如赴難之勢?!壴跂|塘凡百日,復還廣陵,蓋禳雊雉之異也”。[3]4705“僖宗知駢無赴難意,乃以宰臣王鐸為京城四面諸道行營兵馬都統(tǒng),崔安潛副之,韋昭度領江淮鹽鐵轉運使。增駢階爵,使務并停。駢既失兵柄,又落利權,攘袂大詬,累上章論列,語詞不遜”。[3]4705“明年四月,王鐸與諸道之師敗賊關中,收復京城。駢聞之,悔恨萬狀。而部下多叛,計無所出,乃托求神仙,屏絕戎政,軍中可否,取決于呂用之”。[3]4711高駢以黃巢起義為名,行藩鎮(zhèn)割據(jù)之實,對朝廷詔令陽奉陰違。在被罷黜實際軍權后,又沉溺于神仙之術,不理政務。崔致遠想盡忠的對象始終是唐王朝,而不是藩鎮(zhèn)。高駢的行為就同崔致遠輔佐君主、忠君報國的思想發(fā)生了極大的沖突,隨著政治理想的破滅,崔致遠對高駢的尊敬也轉為失望。
四 、史料價值
探究崔致遠與高駢的交往關系,考察崔致遠的《桂苑筆耕集》,對研究高駢的生平事跡、思想變化,乃至晚唐時期淮南幕府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生活等都有著巨大的史料價值?!杜f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對高駢的事跡都有所記載,這些文獻資料從整體上勾勒出他一生的際遇,然而由于晚唐史料繼會昌以后,無復底本,修史大抵取朝報、史牘等補綴而成,在細節(jié)處亦不免有所疏漏,因此,通過《桂苑筆耕集》中的啟、狀、別紙、詩歌等對高駢進行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如關于高駢任職天平節(jié)度使一事,《舊唐書》與《新唐書》的記載大致相同,“廣州饋運艱澀,駢視其水路,自交至廣,多有巨石梗途,乃購募工徒,作法去之。由是舟楫無滯,安南儲備不乏,至今賴之。天子嘉其才,遷檢校工部尚書、鄆州刺史、天平軍節(jié)度觀察等使”。[3]4703認為高駢由靜海軍節(jié)度使遷天平軍節(jié)度使?!顿Y治通鑒》與前兩者有所不同,載:“以前靜海軍節(jié)度使高駢為右金吾大將軍?!盵6]8121《資治通鑒考異》亦言:“駢為金吾,半歲始除天平?!盵6]8121認為高駢是由靜海軍節(jié)度使遷右金吾大將軍,后又遷任天平軍節(jié)度使的。崔致遠的《桂苑筆耕集》為考察高駢的任職情況提供了線索,詩人投書高駢時,曾做紀德詩三十首,其《執(zhí)金吾》一詩對此事有所錄:“一陣風雷定八蠻,來趨云陛悅天顏。王孫仕宦多榮貴,心為匡君不暫閑?!盵1]597又,此詩順序位于《安南》《岝口徑》《收城碑》之后《天平》之前,可知“定八蠻”,當指高駢出任安南都護,平定南蠻。高駢應是任右金吾大將軍后才任職天平節(jié)度使的,《資治通鑒》的記載當更為準確。此外,《桂苑筆耕集》中還保留了高駢失勢后向宦官田令孜求助的別紙,請?zhí)瀑易谘残医吹谋碚碌鹊?,極大地豐富了對高駢的記載,彌補了史之不足。
考察崔致遠與高駢的交游,還可以訂正史之訛誤。如關于高駢進納貢賦一事,史書多言曰:“始駢自乾符以來,貢獻不入天子,貲貨山積,私置郊祀、元會供帳什器,殫極功巧。”[4]6401“駢先為鹽鐵使,積年不貢奉,貨財在揚州者,填委如山”。[6]8355“駢既失兵柄,又落利權,攘袂大詬,……駢臣節(jié)既虧,自是貢賦遂絕”。[6]8271認為其自乾符六年(880年)任鹽鐵轉運使后,中飽私囊,多年不貢奉,而在中和二年被解除使職后,“貢賦遂絕”,實際上這些記載還有待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崔致遠的《桂苑筆耕集》中就保留了四篇高駢向朝廷進貢的使狀,如撰于中和元年前后的《進漆器狀》:“當?shù)涝斐汕旯┻M漆器一萬五千九百三十五事。右件漆器,作已淫巧,用得質(zhì)良?!壍缆范嘤?,星霜屢換,器貢難通于萬里,綱行遂滯于三年?!盵1]128文章對高駢任職后未能及時上貢的原因做出了解釋,指出其時黃巢起義四起,進貢道路被阻,貢賦被迫于淮南滯留三年,直至中和元年(881年)前后才得以進獻。又如作于唐僖宗幸蜀期間的《進綾絹錦綺等狀》:“進奉綾絹錦銀綺等一十萬匹段兩,謹具色目如后物色?!盵1]132此時高駢已經(jīng)被罷免了諸道行營都統(tǒng)和鹽鐵轉運使的官職,然從文中可以看出,高駢對朝廷依然有所上貢,他并沒有將貢奉收為己用。由上可知,史書中對高駢“貢獻不入天子”說法的記載是不夠恰當?shù)摹?/p>
總而言之,通過對崔致遠和高駢的交游進行探究,可以從側面了解晚唐時期社會的政治局勢和軍事狀況,考察崔致遠的生平經(jīng)歷和思想情感變化,補充文獻資料未曾記載的幕府生活的細節(jié),這為其他學者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對象,具有巨大的史料價值。
參考文獻:
[1](新羅)崔致遠.桂苑筆耕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唐)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后晉)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宋)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
[6](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責任編輯:丁金榮
張鵬鵬/內(nèi)蒙古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在讀碩士(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0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