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中的認知語言學
——哲學第四轉(zhuǎn)向后的語言學新論(下)

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引進與詮釋：后現(xiàn)代哲學與認知語言學

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中的認知語言學
——哲學第四轉(zhuǎn)向后的語言學新論(下)

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語言學理論在西方哲學第四轉(zhuǎn)向“后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下，終于擺脫了基于客觀主義形上學的索氏理論和TG學派的束縛，進入到“認知語言學”的新時代。我們認為，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是建設(shè)性后現(xiàn)代哲學的產(chǎn)物，為人類理解世界、認知自身、研究語言開啟一個全新的窗口。本文主要基于后現(xiàn)代哲學觀繼續(xù)論述認知語言學的6個基本原理和研究方法：SOS建構(gòu)論、識解多元化、語義模糊性、表達差異性、隱喻認知論和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說。

第四轉(zhuǎn)向; 后現(xiàn)代哲學; 認知語言學; 語言新觀；SOS

1 引言

近半個世紀以來，西方哲學出現(xiàn)的第四轉(zhuǎn)向(王寅 2012) 將人們的視線引入到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上，由此很大程度地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看法，使人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審視過往知識和成就，思考我們到底是誰？我們認為，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不僅發(fā)生在文學藝術(shù)界、社會文化界和哲學研究界，而且它還直接影響到語言學界。Lakoff和Johnson創(chuàng)建的“體驗哲學”(Embodied Philosophy)(Lakoff, Johnson 1980, 1999) 正是順應(yīng)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的產(chǎn)物，盡管他們可能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但僅從他們挑戰(zhàn)整個西方哲學傳統(tǒng)，顛覆經(jīng)典形而上學這一事實來看，將他們歸入后現(xiàn)代哲學之中，當之無愧。

基于后現(xiàn)代思潮而出現(xiàn)的體驗哲學又成為認知語言學(CL)的哲學基礎(chǔ)，從而使語言學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獲得極大的發(fā)展，終于擺脫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派和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轉(zhuǎn)換生成學派傳統(tǒng)理論和方法的束縛，沖出客觀主義語言學理論的巢臼，使落后于文學和翻譯學(因為這兩個學科早已進入后現(xiàn)代哲學)的語言學理論迎頭趕上，為語言理論研究指明一個全新的方向，使其獲得新生，進入到一個新時代。

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后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特別是當下的CL)也在為后現(xiàn)代思潮推波助瀾，添磚加瓦，為其輸送新鮮血液。學者們攜手共進為這一嶄新局面而歡欣鼓舞，紛紛發(fā)表論文，各抒己見，有力地推動21世紀人文研究的發(fā)展。筆者在上篇中主要從3個方面(去中心論、體驗人本觀、原型范疇論)論述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中CL的基本原理和研究方法，本文將繼續(xù)分析其它6點。

2 再析6點

2.1 SOS建構(gòu)論(SOS Constructivism)

我們知道，西哲中的第一次轉(zhuǎn)向?qū)⒄軐W研究從“自然哲學”導向了“畢因論”(Ontology，又譯本體論或存在論)，不再用一種自然物質(zhì)(如水說、火說、種子說等)來解釋世界的成因，而是將視線轉(zhuǎn)向抽象的“being”，以其解釋世界的本質(zhì)，一切事物背后都有一個“是之為是”的“道”。在此階段哲學家們主要遵循“客?主”關(guān)系，即客體如何真切地、鏡像般地反映到主體中。千余年后，學者們就客體的本質(zhì)并未達成共識。

第二次轉(zhuǎn)向為“認識論”，重在解釋“存在的認識性”、“如何認識存在”以及“我們有何認識能力”，這顛覆了“用神目之眼來審視現(xiàn)實背后的形而上”，強調(diào)“用心智之眼來審視視網(wǎng)膜成像的真實性”，其關(guān)鍵詞為“真知、概念、思想和命題”等。但認識論者在“知識來源”上出現(xiàn)重大的分歧：一方堅持“經(jīng)驗論”(Empiricism)，而另一方則堅持“理性論”(Rationalism)，雙方的爭論持續(xù)300多年，并無結(jié)果。此階段主要遵循“主?客”關(guān)系，即主體是如何認識世界的，這便是康德和哥白尼革命意義的主要思想——人為自然立法，建立了“人主體中心論”。

Piaget在近代認識論基礎(chǔ)上提出“主客互動論”(Piaget 1981)，是對近代認知論的繼承和發(fā)展，筆者將其歸結(jié)為“主?客”關(guān)系。更為重要的是，基于經(jīng)驗論他還批判知識和真理的天賦性，并提出“建構(gòu)論”，認為知識和真理是人后天在生活環(huán)境中通過主客互動不斷建構(gòu)而形成的，人們在這一“互動過程”中不斷做出調(diào)整和修補，乃至推翻并重建，從而實踐“否定之否定”。

“語言意義”并非像索緒爾所說的那樣，由語言體系中的橫組合和縱聚合關(guān)系所決定，而是在閱讀和對話過程中不斷被建構(gòu)形成。Derrida認為，意義就像種子一樣被播撒，到處生成；意義又像痕跡(trace)一樣，可不斷被抹去和改寫，語言符號在某種程度上可保持自身的痕跡，還可被不斷地抹去，由后續(xù)符號所涂改(Derrida 1967：)?？偠灾?，語符的意義具有“延異性”，即在時間上的延宕，在空間上的變異。一言以蔽之，意義無確定性可言。

Heidegger認為，符號的意義在更多的場合取決于人們預先存在的“前理解結(jié)構(gòu)”(fore-understanding)(Heidegger 1987)，即由人的“先有(fore-having)、先見(fore-sight)和先設(shè)(fore-conception)”所賦予。Gadamer后來所用術(shù)語“偏見”(prejudice)與此相似。

Derrida和Habermas等大力發(fā)展胡塞爾的“主體間性”，認為在主客主互動中人的能動性作用還沒有得到充分彰顯，前者的著名觀點“一百個人讀哈姆雷特，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與后者提出的“共識真理觀”(Consensus Theory of Truth) 將“互動關(guān)系”導向“主?主”關(guān)系，大有忽視客體之嫌。

筆者在反思上述幾種“單向”(客?主、主?客)和“雙向”(主?客、主?主)觀點之不足的基礎(chǔ)上提出“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型”(簡稱SOS理解模型)，大力倡導一種更為全面的綜合性理解：在理解中既有客主和主客關(guān)系，也有主客和主主互動；若再考慮到語言要素，即在“主(作者、讀者)、客、語言”等多個要素中必定存在多重互動關(guān)系，這便是我們所倡導的“SOS建構(gòu)觀”，以否定意義確定論(王寅 2009)。SOS中強調(diào)的多重互動主要包括：讀者與作者、讀者與文本、作者與文本、主觀與客觀、主觀與主觀、主客主等。這里的“建構(gòu)”主要指：意義是在讀者前理解結(jié)構(gòu)與作者、文本等不斷互動和對話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至于意義是如何多重互動的，怎樣建構(gòu)而成的，筆者嘗試運用(1)空間的客觀性、(2)人類的主體性、(3)身體的特殊性和(4)體認的基礎(chǔ)性來系統(tǒng)解釋(王寅 2007：289-290)。

董洪川指出，“人文精神是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的概念，而非凝固的。不同時期不同區(qū)域或民族存在不同的人文精神。西方文學中的現(xiàn)代人文精神繼承其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浪漫主義以來的傳統(tǒng)精神，卻又有其明顯的現(xiàn)代特征”(董洪川 2004：97-98)，即同樣一個humanism在不同時代有其不同的含義。我們曾提出“零位人本觀、傳統(tǒng)人本觀、理性人本觀、語用人本觀、激進人本觀、體驗人本觀”(王寅 2012)，與董洪川的觀點相一致。我們倡導的“體驗人本觀”(Embodied Humenism)就是基于“SOS建構(gòu)論”提出的，它可以用來解釋人類概念和語言形成的基礎(chǔ)。注意，我們故意將Humanism改拼為Humenism，取其復數(shù)形式，這不僅可以體現(xiàn)董洪川有關(guān)人文精神的多元性，也可以彰顯體驗人本觀中的多層含義觀。

2.2 識解多元化(Construal Pluralism)

古希臘哲學家崇尚“愛智、求真、尚辯、致知”的精神，追問由以構(gòu)成世界萬物的統(tǒng)一性本原，從而形成了他們特有的哲學運思方式“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即“透過多找到一”。因為宇宙萬物和客觀現(xiàn)象是多變的，而本質(zhì)卻是永恒不變的，哲學研究旨在追求這不變的本質(zhì)，這就是“一切是一”的思想，或許我們老祖宗所說的“九九歸一”也是這個含義。

從Parmenides，Socrates，Plato到Aristotle，他們都經(jīng)歷了“從多到一”的思辨過程。Parmenides提出用永恒不變的“存在”來解釋“現(xiàn)象”，決定“一事物為該事物”的是“定義、概念、存在、本質(zhì)”，在語言中表現(xiàn)為判斷詞“on(t)”-(是、有、存在，相當于英語中的be)，可將其作為哲學的研究對象，據(jù)此就有了“Ontology”這一術(shù)語。筆者根據(jù)being的發(fā)音主張將其譯為“畢因論”，以替代哲學界的譯法“存在論、本體論、是論、有論”等。Socrates沿此思路繼續(xù)追問本質(zhì)，提出“觀念論”；Plato劃分出兩個世界，并認為世界的本質(zhì)是理念，給我們留下“事物是理念的影子”這一名句；Aristotle曾提出“四因說”(質(zhì)料因、形式因、動力因、目的因)”，后3者又可被歸結(jié)為“形式”，“四因說”就被簡略為“二因說”，即“質(zhì)料”和“形式”。如“房子”所用的磚和瓦是質(zhì)料，但它們不能被任意堆放，只有按照一定“形式”置放，形成一定的內(nèi)部空間，這才能成為“房子”。也就是說，某物之所以成為“房子”的決定因素是其“形式”；再之，磚和瓦的質(zhì)料是泥土，但其固有的形式才使得這團泥土成為磚或瓦。因此，“形式”總是高一層的東西，形式給質(zhì)料以規(guī)定，它是事物的決定因素。在古希臘語中“形式、理念、屬”同用一詞Eidos(愛多斯)，因此用“形”來表示事物的理念或本質(zhì)。

正是由于他們的奠基性研究，將哲學的對象轉(zhuǎn)向唯一的、永恒的和不變的，并從作為思想對象的“畢因”(Being)逐步發(fā)展出“形而上學”的運思方向，進而勾畫出整個西方哲學的基本輪廓和理論走向，確定其長達2000多年西方哲學的基礎(chǔ)內(nèi)容。后現(xiàn)代哲學強烈否定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大力倡導“去中心、多元論、多視角”的觀點，視角主義(Perspectivism)的領(lǐng)唱者Delitz認為，尼采哲學的本質(zhì)意在否定絕對真理，大力倡導多樣性，他的名言“思維就是擲骰子”正是此義。被譽為科學哲學奇才的Feyeraband提出理論的“增生原則”(Principle of Proliferation)，即可以從一個理論中繁衍出一些與其邏輯上不一致的，甚至是對立的理論。他還喊出Anything goes(什么都行)，“只要能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好方法”的著名口號，震撼人們久已麻木的神經(jīng)，再次喚醒對絕對真理的反思。美國實用主義和邏輯實用主義哲學家(如Quine，Dewey和Jameson等)所奉行的“只要有用就是真理”的立場也與其十分相似。這正應(yīng)了我國北宋蘇軾的名詩《題西林壁》的寓意：“遠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想追問一句：站在什么地方能識得廬山真面目呢？后現(xiàn)代哲學家的答案是：站在哪里都不能識得廬山真面目，即我們永遠識不得廬山真面目。

CL接受后現(xiàn)代哲學的多元論思想，并且將其進一步落到實處。Langacker(1987，1991)在認知語法框架中針對語言理解提出“識解”(construe，construal)的概念，用來描寫人們對同樣一個場景的不同認識方式，這就可以解釋人們?yōu)楹螌ν瑯右粋€詞句會有不同的解釋。Langacker將識解分為5項要素：詳略度(specificity)、轄域(scope)、背景(background)、視角(perspective)和突顯(salience)，可用以具體解釋為什么人們會對同一場景產(chǎn)生不同的認知和表述。我們認為，這是CL對后現(xiàn)代“多元化”的一個發(fā)展，“識解”可用以具體解釋“多元化”的認知成因。

近來，我們深入思考了識解5要素之間的關(guān)系及其理論價值。在這5個要素中，最重要的是“突顯”，其他幾個要素分別為“突顯”提供不同的分析維度：(1)突顯的范圍：scope和background，圖形vs背景；(2)突顯的角度：perspective，相當于“注意窗”；(3)突顯的層次：specificity，在語言表述中或詳或略。另外，語言中還有若干現(xiàn)象可用“突顯”這一認知方式做出合理解釋，如(1)突顯的對象：實體或關(guān)系——前者在語言中體現(xiàn)為名詞，后者在語言中體現(xiàn)為動詞；(2)突顯的轉(zhuǎn)移：焦點轉(zhuǎn)移，如轉(zhuǎn)喻等；(3)突顯的順序：如主賓顛倒和倒裝句等(王寅 2006)。

我們認為，識解的理論價值在于：它為解釋人類的主觀性首次提供一個具體的、可操作的分析方案，這也為后現(xiàn)代哲學做出重要貢獻。筆者日前將這一想法通過電郵告知Langacker本人，他也感到很高興，原初只是為分析語法之用，沒想到還可以擴展到更廣闊的范圍。

筆者(2008)還嘗試運用識解的5大要素分析同一首唐詩《楓橋夜泊》的40篇英語譯文為何會產(chǎn)生差異的認知原因，成功地將40個譯文中的差異都納入到識解的5種要素之內(nèi)，這為翻譯界研究“譯者主體性”提供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

2.3 語義模糊性(Semantic Fuzziness)

Aristotle是形而上學和二值邏輯的倡導者，在此理論統(tǒng)轄下，范疇或概念被視為“容器”，它具有明晰的邊界，一個成員要么被裝在這個容器里面，要么被置于其外，別無第三條路可走。Lakoff(1987)依據(jù)“形式空間化假設(shè)”(Spatialization of Form Hypothesis)認為，亞氏正是根據(jù)這樣一個生活經(jīng)驗建立二值邏輯，嚴厲批判先驗邏輯論(Lakoff 1987)。

根據(jù)Aristotle的客觀主義哲學，范疇的邊界是清晰的，真理是絕對的和永恒的，本質(zhì)是固定不變的，基于其上所形成的語義理論則為“語義確定觀”，客觀主義語言學家索緒爾和喬姆斯基都持此觀點。前者試圖通過語言內(nèi)部的“橫組合+ 縱聚合”關(guān)系來解釋詞語意義的確定性(Saussure 2001)，后者在句法框架中通過CA的演算和組合來解釋句義的來源(Chomsky 1965)。

Wittgenstein后期深入批判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經(jīng)典范疇論和語義確定觀，大力倡導“家族相似性”、“游戲論”和“用法論”，認為范疇成員像一家人一樣，各成員之間是“既像又不像”(Wittgenstein 1996)。語言意義也是這樣，一個詞語在不同場景就會有不同用法，此時的意義也必有不同，因此意義不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特征。他曾以“游戲”(spiel，game)為例論述意義的不確定性，如各類游戲都有不同的參與人數(shù)與不同的規(guī)則，而且很難在“游戲”和“非游戲”之間劃出一條明顯的界限。

中國學生常對“語言游戲論”不甚理解，叫什么不好，非得稱之為“游戲”？因為漢語“游戲”一詞的意義較窄，《現(xiàn)代漢語詞典(5)》的解釋為：“娛樂活動”、“非正式比賽項目如康樂球等”、“玩?！钡?、“玩玩而已”的意義，從而造成對“語言游戲”理解上的疑惑和偏差。其實，德語單詞spiel雖可譯為“游戲”，但比英語單詞game所含意義要廣，它可指“玩”、“做事”、“某些活動”等(Lugg 2000：23, 134)，因此，spiel除“游戲”外還含有“活動”之義。江怡認為，“語言游戲”相當于“語言實踐”(江怡 1998：113)。該術(shù)語實際意義為：與相關(guān)活動交織在一起的語言運用、語言活動或語言實踐。

Quine接受維氏的這一觀點，并且以Gavagai為例進一步加以論證(Quine 2005)。他還據(jù)此引申出“翻譯的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 of Translation)，又叫“不相容的翻譯手冊”，即人們可以用多種方法設(shè)計將一種語言譯為另一種語言的翻譯手冊，這些手冊雖都可與土著言談的整體相容，但互相之間并不相容。這為“模糊翻譯學”(Fuzzy Translatology)提供理論基礎(chǔ)。

Zadeh建立了模糊集理論(Zadeh 1965)，Lakoff首先將Zadeh提出的“模糊邏輯”運用于語言分析(Lakoff 1972)，深入研究英語中60-70個模糊詞語(hedge words)。哲學界和語言學界根據(jù)維氏后期理論分別創(chuàng)建“灰色理論”與“模糊語言學”(伍鐵平 1999)、“模糊語義學”(張喬 1990)、“模糊語用學”和“模糊翻譯學”等學科。

語義模糊性也是認知語言學(包括構(gòu)式語法學)的基本觀點。(王寅 2001：§5，2007：§8) 我們認為，詞典上某一詞條的各個義項只能是一個概括性意義，或叫“理想化意義之集合”，在實際使用時我們只能取其中某一義或與此相關(guān)的概念，這是轉(zhuǎn)喻，即用一個“理想化意義之整體性集合”來代替當下的“部分用法”，這是“整體代部分”的轉(zhuǎn)喻認知模式。例如，英語單詞window為一個“理想化意義之集合”，相當于漢語中的“窗戶”。但當它用于下列各種不同的表達時，卻有不同的具體用法： to install the window(整個窗戶)，to sit in the window(窗戶的部分空間)，to paint the window(僅漆框架，而不會漆玻璃)，to break the window(僅指玻璃)，to open the window(僅指可活動部分)，to jump through the window (僅指窗戶的空間部分)，to see sb.in the shop window(僅指櫥窗中的一部分空間)。除第一個window可指整扇窗戶外，其余都僅指窗戶的某一部分。這既可用以證明語言使用中的轉(zhuǎn)喻無處不在，也是批判客觀主義語義理論的好例證：從上述window的種種不同用法可見，其意義并沒有與客觀世界完全對應(yīng)，一成不變，所謂的“真值”不可能是絕對的真，它必定受到個人理解、社會情景和人際關(guān)系等主觀因素的影響，也必定要涉及到百科知識、主觀識解和表達經(jīng)濟等要素。

2.4 表達差異性(Expression Divergence)

基于傳統(tǒng)的客觀主義形而上學，Saussure和Chomsky認為，語言具有“先驗性”和“天賦性”，因而它也具有“普遍性”(universalism)(Saussure 1916；Chomsky 1957，1965)，并且他們嘗試用結(jié)構(gòu)主義和形式主義的方法來揭示語言和句法的普遍性。一時間，追求語言中的共性成為語言學研究的主調(diào)。

隨著后現(xiàn)代哲學的登場，“普遍觀”和“統(tǒng)一本質(zhì)觀”遭到嚴厲的批判。Saussure在《普通語言學教程》(Saussure 1916)中提出的許多觀點為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后現(xiàn)代哲學家，特別是德里達)所摒棄。Chomsky論證的語言普遍性以及專注于“核心語法”(Core Grammar)的方法也受到功能主義者和認知語言學家的申斥。CL認為，為能達到理論的3個充分性(觀察充分性、描寫充分性和解釋充分性)，必須采用full coverage的立場，兼顧一切語言現(xiàn)象(包括習語、不合規(guī)則的邊緣性表達等)，這才是一個完善的理論。

Taylor曾舉例批判喬氏的“普遍語法”(UG)，他指出，即使在同一語言中也不存在普遍的NP(名詞短語)，如構(gòu)式“助動詞+NP+其他成分”中的NP就與所有格構(gòu)式“NP + POSS + N”中的NP不同(Taylor 2004)。

① Should the President resign?

② Is there a teacher in the classroom?

③Will mine be accepted?

④Would under the bed be a good place to hide the case?

只有例①中的NP能用于所有格構(gòu)式，而其他3例中的NP都不能：*there’s teacher(作所有格)，*mine’s house，*under the bed’s place.

VP(動詞短語)也有類似的情況，它本身也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語法范疇，因為VP可分出很多小類：及物動詞、不及物動詞、連系動詞、主動詞和助動詞等，它們的用法有很大差異。Beware雖在詞典上標注為動詞，但它的用法卻受到很多限制。(王寅 2007：156 )

在跨語言比較研究時，情況更為復雜，如不是所有語言都有“助動詞”(auxiliary)這一句法范疇。漢語中的動詞用法比英語復雜得多，并且漢語中的及物與不及物情況也很特殊，這就使該問題更加突出。因此Croft認為，應(yīng)該根據(jù)詞語所使用的構(gòu)式環(huán)境以及所表達的語義功能，才能對其語法范疇做出較為妥善的處理(Croft 2001)。因此，他強調(diào)構(gòu)式的差異性，認為沒有兩個語言中會存在完全相同的構(gòu)式，主張用“多樣性”(diversity或variation)和“獨特性”(specificity)取代“普遍性”，取消句法范疇，直接從語義角度分析語言，這就是他“激進構(gòu)式語法”(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的激進之處。

德國的Mouton de Gruyter 不僅出版了Cognitive Linguistics Research系列叢書，而且還出版了Application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系列叢書，現(xiàn)已出到第二十五卷，詳細論述語言相對論，意在批判語言普遍觀，強調(diào)表達的差異性。

2.5 隱轉(zhuǎn)喻認知論(Cognitive Theory of Metaphtonymy)

隱喻可概述為“A is B”，即以喻體B來替代或寓比本體A.根據(jù)經(jīng)典范疇理論，A就是A，這才是絕對真理，它何以能視為B，豈不是違反事實的“假話”嗎？它違背人類的理性思維，難怪要被傳統(tǒng)形而上哲學排除在外?？墒牵藗兙推晳T于說這種“假話”，并且也能聽懂這類“假話”。根據(jù)有關(guān)學者的統(tǒng)計，隱喻的使用比例很高，占日常語言的三分之二，甚至更高。

既然語言中的這類“假話”很多，它就應(yīng)該受到人們的重視，而不能置之不理，視若罔聞。特別是在后現(xiàn)代哲學“人本觀、非理性、多元論”的影響下，隱喻和轉(zhuǎn)喻等自然也就登堂入室，成為眾多學科(認知科學、人工智能、哲學、邏輯學、心理學和語言學等)的研究對象，提出數(shù)十種隱轉(zhuǎn)喻理論：指稱說、替代說、轉(zhuǎn)移說、變異說、分類說、互動說、語義說、語用說、認知說和神經(jīng)說等(王寅 2001)，而且還將隱轉(zhuǎn)喻理論從詞匯層面拓展到語音、語法、語用和語篇等層面(王寅 2007)。如今向洋看世界，一召開國際性隱喻研討會，學者蜂擁而至，會議規(guī)模之大令人驚訝不已。正是他們聯(lián)手登場，不斷上演“隱轉(zhuǎn)喻灰姑娘”的喜劇。

筆者曾分析英、漢語明喻習語，并且據(jù)此提出人類心智中存在一種“AS認知方式”，它不僅反映現(xiàn)實世界中事體間兩兩相似的關(guān)系，從而形成這類語言構(gòu)式；更為重要的，這是比隱喻機制更為始源和基礎(chǔ)的認知方式，基于此，人類發(fā)展出豐富的想象力，形成今天復雜的概念結(jié)構(gòu)和語言表達，這或許也是人與動物的區(qū)別所在(王寅 2007，2010)。此外，該認知方式還可用來統(tǒng)一解釋CL中述及的隱喻、轉(zhuǎn)喻、范疇化、識解與概念整合等機制以及構(gòu)式網(wǎng)絡(luò)和認知過程中的方向性，可進一步簡化理論描述，并為統(tǒng)一分析語言各層面提供一條重要思路?！癆S認知方式”既體現(xiàn)體驗性，也反映出人本性，它是語言象似性的基礎(chǔ)，也是人類豐富想象力的源泉，或許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一種最根本的元認知策略。Fauconnier曾將人類特有的“雙域整合能力”視為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始源(Fauconnier 2002)，既然是“雙域”，就必然會涉及到X和Y與AS和LIKE的問題。

2.6 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說(View of Emergent Structure)

為能在科學主義和數(shù)理邏輯法下演算出詞義與句義的關(guān)系，F(xiàn)rege提出著名的“組合原則”(Principle of Compositionality)。簡言之，1+1=2，句義為詞義+語法義之和。體驗哲學和CL與客觀主義哲學觀背道而馳，接受認知心理學中的完形理論和Feyeraband的“增生原則”，堅守1+1≠2的原則，堅持認為常常是1+1>2，提出并論證語言中的“整合原則”(Principle of Integration)和“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論”(Fouconnier 1997，2002)，即當兩個要素相結(jié)合時，總要出現(xiàn)一些新信息，王寅分10點舉例詳述了該原則(王寅 2011：321-331)。

3 結(jié)束語

本文認為，體驗哲學和CL是哲學第四轉(zhuǎn)向后的產(chǎn)物，筆者近年來圍繞這一主題分別在外語類期刊發(fā)表：(1)《語言學新增長點思考之四：后語言哲學探索——語言哲學、后語言哲學與體驗哲學》(外語學刊，2008年第4期)；(2)《從后現(xiàn)代哲學的人本觀看語言象似性——語言學研究新增長點之六：象似性的哲學基礎(chǔ)與教學應(yīng)用》(外語學刊，2009年第6期)；(3)《體驗人本觀視野下的認知符號學》(外語研究，2011年第3期)；(4)《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下的當代隱喻研究》(山東外語教學，2011年第4期)；(5)《哲學的第四轉(zhuǎn)向：后現(xiàn)代主義》(外國語文，2012年第2期)；(6)《中國后語哲與體驗人本觀——十一論語言學研究新增長點》(外語學刊，2012年第4期)；(7)《后現(xiàn)代哲學視野下的語言學前沿——體驗人本觀與認知語言學》(外國語，2012年第6期)；(8)《后現(xiàn)代哲學的轉(zhuǎn)向與超越——特征與評價》(當代外語研究，2012年第5期)；(9)《新世紀語言學研究當與哲學緊密結(jié)合——基于后現(xiàn)代人本觀的認知語言學》(外國語文，2012年第5期)；(10)《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為語言哲學之延續(xù)——二十九論語言的體認性》(中國外語，2013年第1期)。本研究上、下兩篇分別從9個方面(去中心論、體驗人本觀、原型范疇論、SOS建構(gòu)論、識解多元化、語義模糊性、語言差異性、隱喻認知論和新創(chuàng)結(jié)構(gòu)論)簡述CL的基本原理和研究方法與后現(xiàn)代哲學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梢姡挥性诤蟋F(xiàn)代哲學視野下才能更好地理解體驗哲學和CL的歷史功績和深遠意義。

語言研究前景輝煌，每每想到這里，我們不禁激動不已，深感任重道遠。為能撩開語言透明度不高的面紗，盡早走出語言迷宮，我們尚須加倍努力，不斷攀登科研高峰，盡快進入學術(shù)前沿。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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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gnitiveLinguisticsfromthePerspectiveofPost-modernistPhilosophy:NewLinguisticTrendafterthe4thTurnofPhilosophy(II)

Wang Yin

(Sichuan Foreign Langua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Linguistic theor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4thTurn of Western Philosophy —Post-modernist Trend —has finally got out of the control by Saussurean Theory and Chomskyan School based on objectivist metaphysics, and advanced into a new era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We think that Embodied Philosophy and Cognitive Linguistics are an outcome of 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t Philosophy, which has opened a brand-new window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the cognition of human itself and the research of linguistics.Based on post-modernist views, the present paper further explains the six basic principles and research methods in CL:SOS Constructivism, Construal Pluralism, Semantic Fuzziness, Expressive Variety, Cognitive Theory of Metaphor and Emergent Structuralism.

The 4thTurn; Post-modernist Philosophy; Cognitive Linguistics；new views on language；SOS

特約主持人：王寅教授

主持人話語：我們分別在《外語學刊》(2013.5)和《外語與外語教學》(2014.2)上發(fā)表了兩組有關(guān)西方哲學第四轉(zhuǎn)向(即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出場，包括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視野中的語言學和翻譯學前沿研究的文章，在國內(nèi)外語界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受到很多同行的關(guān)注和支持。這兩組論文一方面顯示當前全球范圍內(nèi)人文學術(shù)大潮的最前沿動態(tài)，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中國學者正奉行“與時俱進、繼承發(fā)展”的國策，并已參與到當前人文研究的前沿中，使我國的語言學(特別是認知語言學)、翻譯學和語言哲學已基本與西方學術(shù)前沿接上了軌，出現(xiàn)與西方學者合作研究，合力推進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進步的大好局面。

H0-05

A

1000-0100(2015)04-0058-7

10.16263/j.cnki.23-1071/h.2015.04.013

定稿日期：2014-05-26

【責任編輯王松鶴】

我們認為，西方哲學的第四轉(zhuǎn)向與中國著名語言學家錢冠連先生等提出的“中國后語哲”完全吻合，代表著當前國內(nèi)外語言和語言哲學界的最新研究水平。一方面，這使語言學理論擺脫以索緒爾和喬姆斯基為代表的客觀主義語言學的束縛，讓在理論上落后于文學和翻譯學(早已步入后現(xiàn)代主義)的語言學研究迎頭趕上，迅速進入到理論的前沿陣地，為語言學開辟出一個全新方向，這正是認知語言學的歷史功績之所在，從而出現(xiàn)文學、翻譯學和語言學可與“后現(xiàn)代哲學”同堂對話的大好局面。我們?yōu)榇舜蠛眯蝿莞械接芍缘母吲d，歡欣鼓舞！另一方面，認知語言學的很多研究成果進一步促動(語言)哲學的發(fā)展，這充分證明“哲學與語言學同生共長”的史實。這也意味著：語言學研究只有以(語言)哲學理論為基礎(chǔ)，才能得其真諦，修得正果。

這正應(yīng)了羅賓斯的一句名言:從寬泛意義上來說，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Robins 1967:103)。錢冠連先生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我們千萬不能躺在人家的搖籃里，還不知道這個搖籃的編織者是誰。這句話實在是意味深長——自古學術(shù)一條道：飲水思源，求根問本，理清來龍去脈，方可更上一層樓。只言片語，似懂非懂，不求甚解，誤人誤己誤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