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3969/j.issn.1673-9477.2015.03.02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9477(2015)03-075-04
[投稿日期]2015-05-09
[基金項目]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外國語言文學研究中心”項目(編號:SCWY14-05)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孫張靜(1971-),女,四川成都人,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漢翻譯理論與實踐。
一、引言
2013年12月,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美國紐約去世。在哀悼夏先生之時,不禁會聯(lián)想到他的兄長,文學理論家和翻譯家夏濟安先生(1916-1965),夏氏昆仲在中國文學史和翻譯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夏濟安雖英年早逝,但他的翻譯作品至今仍廣為流傳。董橋(1991,80)稱贊夏濟安的譯作“驚為翻譯秘笈”,甚至評價“論文采,五四以來用白話文寫批評和翻譯的,沒有多少人能趕上他”(陳子善,1999,19-20),夏濟安的譯本以優(yōu)美流暢見長,特點是“盡力讓中文跟著英文走而不流失中文的韻致”(董橋,1991)。既能忠實于源語文本,又能在譯本中保持目標語的韻致,充分體現(xiàn)出譯者作為翻譯活動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譯者的主體地位也由此得以凸顯。
近年,關(guān)于譯者的主體性以及如何發(fā)揮其作用的問題,國內(nèi)外研究者多有論述(曹明倫,2008,46-48;許鈞,2003,10-13)。譯者主體性在理論上可以區(qū)分為“積極和消極兩個維度”(王曉龍,2013),也就是說在翻譯過程中,作為個體的譯者既會對譯本產(chǎn)生正面積極的影響,又會因個人原因?qū)ψg本有所制約,如同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阮玉慧,2009,85-89),那么影響譯者主體性的因素有哪些呢?“才俊、氣足、學深、習雅”(曹明輪,2008)無疑是影響譯者主體性的要素,而楊武能(2003,10-12)所提“譯家的從業(yè)道德、工作心理、社會人格”等也是影響譯者主體性的要素。筆者認為,除以上的語言能力、學識修養(yǎng)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因影響譯者的主體性,即譯者的人生哲學。不同的人生體驗影響著個人對生死、情感、價值、宗教等人生課題的看法和態(tài)度,不僅能導致其人生哲學的差異,也會對其實踐活動產(chǎn)生影響,具體到翻譯實踐活動中,譯者的人生哲學顯然也會影響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體性發(fā)揮。
以夏濟安編選翻譯《美國名家散文選》為例,該書是他在臺大期間編選并翻譯的散文集,稱得上夏譯之精粹。他在序言中提到編選該書時特別注意作家研究和文章的選擇,可見對入選作家和作品的取舍是有傾向性的,這反映了身為編者和譯者的夏濟安的審美觀、價值觀,以及對文學、人生的態(tài)度,是譯者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具體體現(xiàn)。本文從該書入手,結(jié)合夏濟安人生經(jīng)歷和性格分析,從譯者與原文語篇及譯文語篇的關(guān)系來考察譯者的人生哲學在文本選擇和翻譯中的重要作用,探究譯者的人生哲學是如何影響譯者主體性的。
二、夏濟安的宗教情緣
夏濟安和林語堂、冰心等有相似經(jīng)歷,都曾在教會學校接受長期的西方式教育。夏濟安早年就讀于蘇州著名的教會學校桃塢中學,與錢鐘書是校友,學校實行全英文教育,所以他的英文功底非常扎實(沈慧瑛,2010,45-47),也因此從小受基督教思想熏陶。夏濟安在日記中多次提到臨睡前做禱告以及到教堂做禮拜的情形,在戀愛受挫時,他多次祈禱,認為上帝“是我頂好的指導”,是“全知全能”的,甚至“崇拜上帝甚于愛情”(夏濟安,2011,57),可見基督教的教義已經(jīng)深入到他的生活中。
基督教精神不僅融進了夏濟安的人格,影響著他的人生觀,還浸潤著他的學術(shù)研究,影響著他的文學翻譯實踐。從《美國名家散文選》的選材上就能看出夏濟安強烈的宗教氣質(zhì),散文選中多為十八、十九世紀美國名家之作,這個階段也是美國文學從深受清教思想影響到浪漫主義、超驗主義興起的時代,是美國“文藝復(fù)興”的時代。夏濟安所選的作者及作品多處體現(xiàn)出他的宗教觀。清教徒是開墾美洲的首批移民,“節(jié)制、公正、和虔敬”是他們的美德,也是美國精神的根源,夏濟安認為宗教文學所代表的清教徒的生活“有許多值得愛慕之處”(愛默生,2000,515),故他首選的作者即為美國宗教文學的代表人物──喬納森.愛德華茲,是“美國宗教文學的最后一個杰出作家”,其人“律己甚嚴,志行高潔,溫順善忍,刻苦勤奮”(愛默生,2000,351),夏濟安選擇了愛德華茲12歲時所寫的短文《飛蜘蛛》,這篇短小的文章彰顯了作者的寫作天賦,不過,夏濟安選擇此文更重要的目的是向作者本人致敬。夏濟安說“我們選他,一則是因為我們尊重清教徒在美國歷史上所占的地位,再則是因為:清教徒嚴肅的態(tài)度無形中仍舊是美國民族性里面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愛默生,515)。實際上,清教徒嚴肅克己的生活態(tài)度早已照進了夏濟安的生活,他一生中善于自我剖析反省,常常在日記中反思懺悔自己的疏失,說自己的日常生活離不開“你(基督教)的教條”(夏濟安,2011,61),這些是與愛德華茲宣揚的清教徒精神極為契合。
《美國名家散文選》中還有一位出生牧師家庭、頗具清教徒精神的作家——愛默生,愛默生從牧師成長為超驗主義的代表,他的思想也反映了美國文學的演進史,他在文集《論自然》中闡釋了自己獨特的自然觀,包括了自然與人、神的關(guān)系,包含建立在自然之上的真、善、美的價值維度,夏濟安從中選取《論美》一文放入散文選,其中有“God is the all-fair.Truth, and goodness, and beauty, are but different faces of the same All.”一句,是愛默生對上帝和真善美之間關(guān)系的詮釋。其中All一詞和different faces的翻譯,如果不是基督徒或不了解基督教教義的譯者會感到棘手,而在虔誠的夏濟安筆下,這句話譯為:“上帝是至美,而真善美三者,只是一個本體的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而已。”(愛默生,177)對比另一版本的譯文“上帝是最公正無私的。真、善、美都是同一種東西的不同側(cè)面”(吉歐.波爾泰,1993,),夏濟安的翻譯無疑是正解,因為按照基督教的教義,上帝是創(chuàng)造了世界的永恒圣父,解救了世界的圣子,以及幫助了人類的圣靈(圣神),是三位一體的,三位一體并不意味著三個不同的神,而是將圣父、圣子、圣靈視為同一本體(All),所以夏濟安并未將“different faces”譯做“不同側(cè)面”,而是補充為“一個本體的三個方面”。夏濟安把自己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基督教精神結(jié)合到一起,在翻譯實踐中付諸于筆端,成為他人生哲學的一個部分。
夏濟安的宗教思想也是多元化的,夏志清說“濟安對各種宗教(釋、道、基督教)都感到濃重的興趣”(夏志清,2001,216)。佛教對夏濟安的影響不淺,佛經(jīng)教義繁復(fù)深奧,可以歸結(jié)為苦、集、滅、道四諦,世間有情皆為苦,夏濟安一生受盡戀愛相思之苦,對于佛教的苦諦深有體會。他在日記中比較Kierkegaard的思想時(夏濟安,2011,177),曾說“我頂強的傾向是ethical,我的宗教方面是佛教”,后來又再次重申,如果戀愛不成,“我殆必走入宗教一路去矣。我的宗教將是佛教——從根本上解除無明?!痹凇渡⑽倪x》的翻譯中,不難看到多處反映夏濟安佛教修為的語句,如:出世(229),皮相(167),三界六合(151),寂滅(153),這些詞用于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方文集中竟然顯得十分妥帖,沒有違和感,再次證明了譯者深諳東西方宗教文化,善于駕馭兩種文字的高明之處。
不過,夏濟安在宗教信仰上追求的更多的是精神的契合,而不單純受教條拘泥,他也有獨立思辨能力,對基督教思想有辯證反思,表現(xiàn)出其理性的一面,其中一個例證便是散文選中選擇了奧利佛·溫德·霍姆斯的一篇《愛德華茲論》,這篇長文對愛德華茲所代表的加爾文教派進行了抨擊??梢韵胍姡臐苍谶x擇和翻譯霍姆斯的這篇文章的時候,必定也如霍姆斯所說,用到了理性主義者的眼光,由此可見夏濟安作為學者的嚴謹理智的治學態(tài)度和人生態(tài)度。
三、追求美的悲觀主義者
單戀中的夏濟安在日記中曾自認“我為人悲觀傾向太強,好向根本虛空處著想......”(夏濟安,2011,179)雖然他后來又稱自己“因為對悲觀哲學的嚴肅,才不敢輕易接受悲觀”(184),不過,他又說“悲觀人絕不可與世界妥協(xié),只有出家和自殺,才是悲觀人的出路”(183),而他在飽受相思之苦的時候,的確多次流露出打算脫離塵世甚至自殺的念頭。夏志清對于兄長的性格有深刻的分析:“他的浪漫主義里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濟安不僅把愛情看得非常神圣,他的處世態(tài)度和哲學也都帶有一種宗教信仰的悲觀”(夏濟安,2011,17)。
夏濟安推崇王國維,認為自己和他心靈相通(夏志清,2001,216),而王國維受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影響非常深。夏濟安曾研究過哲學,從日記中不難看出叔本華似的悲觀主義思想的強烈影響。叔本華的哲學宗旨是探索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問題,認為“生活之欲”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夏濟安在日記中多次提到對愛情和婚姻的欲望,對金錢的欲望,甚至開玩笑說“我現(xiàn)在頂大的欲望是要發(fā)財......先求盡量的享受,日后的結(jié)果不必考慮”(夏濟安,2011,224),只可惜他的欲望在當時和后來都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還成為了他悲觀主義的源頭。
悲觀主義的印記也烙在了夏濟安所翻譯的名家散文中,以《西敏大寺》一文為例,華盛頓.歐文到西敏寺游覽,寫下此文來憑吊悲今古,全文彌漫著陰郁悲哀的情緒,夏濟安在翻譯此文時能“移情”作者,達到和作者感同身受的地步,從文章的開篇便可一見,而這段譯文也是為業(yè)界所折服稱道的:
“時方晚秋,氣象肅穆,略帶憂郁,早晨的陰影和黃昏的陰影,幾乎連接在一起,不可分別,歲云將暮,終日昏暗......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氣,和陰沉沉的季候正好相符;我跨進大門,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置身遠古世界,忘形于昔日的憧憧鬼影之中了?!?/p>
寥寥數(shù)語,便使原文的意象重現(xiàn),更烘托出陰沉昏暗的氣氛,將讀者引入了西敏寺古老陰郁的建筑中,比較另一譯本:
“正值深秋時節(jié),這種天氣讓人感覺莊重而抑郁,早晨的陰影幾乎和傍晚的相互連接,給這歲末的幽情更加籠罩了一層灰蒙蒙的色彩......在這古老的建筑群中,有一種凄涼的感覺剛好與這個季節(jié)的色調(diào)相吻合;我跨進門檻,似乎一腳邁進了古老的年代,將自己融入到那些前人的陰影當中了(徐翰林,2011,136)。”
后者顯然缺乏夏譯中的氣場和情感,不能充分體現(xiàn)原文的風格,歸根結(jié)底是譯者和作者缺少感情上的共鳴,這是譯者氣質(zhì)的區(qū)別造成的。讀過原文和譯文的讀者都有類似感受,夏濟安的譯文甚至可以說勝過了歐文的原作,若非夏濟安這般既浪漫又悲觀的譯者,是難以譯出這樣的文字的。正如林以亮(2000,3)評價夏譯說“我們?nèi)绻迷暮妥g文再多讀幾遍,就會覺得譯者和原作者達到了一種心靈上的契合,這種契合超越了空間和時間上的限制,打破了種族上和文化上的藩籬”。
盡管夏濟安對世界和人生有悲劇意識,卻并不妨礙他追求生活中的情趣和美。他愛看外國電影,也欣賞京劇和西洋音樂,對電影和通俗文學亦小有研究。他在凡俗的物質(zhì)生活獲得的情趣得以升華為對美的體驗,這種體驗正如愛默生在《論美》一文中所述,美可以由最初級、最直觀的萬物形體之美到高貴的精神之美,最后到用理智來研究自然之美進而用藝術(shù)來創(chuàng)造美的境界,文中有一段:
The dawn is my Assyria; the sunset and moon-rise my Paphos, and unimaginable realms of faerie; broad noon shall be my England of the senses and the understanding; the night shall be my Germany of mystic philosophy and dreams.
夏濟安譯為:
“朝霞燦爛如錦,那就是我的亞述帝國;夕陽西落,明月東升,那就是我的帕福斯和不可思議的仙子之鄉(xiāng);昊昊陽午,那就是我的英國——常識和理智的故鄉(xiāng);黑夜就是我的德國——神秘哲學和夢想的國土。”
這段譯文不僅在文字上契合了愛默生對美的追求,在精神上也契合了他的思想,將Paphos這個被愛默生視為神秘浪漫的愛與美的結(jié)合地補充出“仙子之鄉(xiāng)”,而且整段文字對仗工整,朝霞、夕陽、陽午和黑夜勾勒出一幅動人的大自然圖畫,也準確地挖掘出愛默生原文中隱含之意,這其中不僅是出自夏濟安的翻譯功底,更包含了夏濟安對美和浪漫的理解。
夏濟安推崇的英國評論家馬修.阿諾德(Mathew Arnold)認為,文化的最高理想是追求完美,這種完美是建立在和諧基礎(chǔ)上的完美。愛默生則是阿諾德喜愛的作家,夏濟安在《美國名家散文選》的序和作者簡介中都提到了阿諾德對愛默生的評價“在十九世紀,沒有任何散文比愛默生的影響更大”(愛默生,2000,516),夏濟安也認為愛默生的作品“已成為世界性的文化遺產(chǎn),溶入了我們不能自覺的思想背景中”(159)。夏濟安選擇并翻譯愛默生的《論美》可以看做是隔著遙遠的時空對兩位前輩的致敬,惺惺相惜的三人之間的共性便是對美和世界的認識,以及對美的熱愛和創(chuàng)造。
四、結(jié)語
翻譯是譯者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活動,譯者作為翻譯活動的主體,要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既要受譯本這一客體的制約,也會受到譯者自身條件的限制,譯者自己對生命和生活的認識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附加在新生成的翻譯文本上,成為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作為一個率真、克己、唯美的翻譯家,夏濟安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融入了《美國名家散文選》,這本書不僅最能表露他的譯才,同時也是他人生哲學的反射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