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貴 林志杰
(華僑大學法學院,福建泉州362021)
論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
陳賢貴 林志杰
(華僑大學法學院,福建泉州362021)
事案解明義務是當事人在訴訟中負有的對案件事實進行陳述、提出證據材料及忍受勘驗等義務,其在彌補證明責任分配法則的弊端、解決當事人訴訟武器不平等、促進訴訟以及協(xié)助法官發(fā)現案件事實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作為辯論主義的限制和修正,事案解明義務在我國已初步確立,但尚欠缺可供其良性開展的邏輯前提和規(guī)則體系。確立約束性辯論主義,構建事案解明義務規(guī)則體系,完善相關配套制度,從而發(fā)揮其實效性,殊為必要。
事案解明;舉證責任;辯論主義
在民事訴訟領域,基于辯論主義、證明責任分配法則的基本原理,應當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對其主張的(有利的)事實負舉證責任,而不負舉證責任相對方當事人并沒有主動或被動為其提供協(xié)助的義務,也無自我揭示不利事實之義務。故而,若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未能掌握充分或必要事實與證據,勢必將因舉證不能而遭受敗訴或不利的法律后果,即“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但是,隨著時代變遷與社會更替,現代型訴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其突出的特點是證據明顯不均勻分布,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往往處于事件經過之外。于此情形下,如果繼續(xù)固守通常的證明責任分配法則,那么當待證事實處于真?zhèn)尾幻鳡顟B(tài)時,應當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勢必會因不可歸責于自身的原因而遭致舉證困難,終究要獨吞敗訴之果,而知悉案件事實抑或掌握相關證據材料的相對方當事人卻因其不負舉證責任便可坐享“漁翁之利”,這樣的結果明顯有違公平正義。
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提出即為了解決這種證據偏在型案件所帶來的問題,彌補當下證明責任分配法則的弊端,實際上也是對辯論主義的限制和修正。對此,德國、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qū)諸多學者均有廣泛而深刻的研討,而我國大陸地區(qū)學界卻鮮有涉獵,盡管現行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相關條文等規(guī)定已初具事案解明義務的意涵。這主要或緣于事案解明義務理論仍存在諸多盲點,而我國訴訟法學界亦尚未完全開啟一個自覺研究“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新時代,仍然習慣于承襲西方成熟的舶來品。然而問題在于,我國當下社會亦不斷涌現出諸如醫(yī)療過失訴訟、環(huán)境侵權訴訟等現代型訴訟,受害方往往不能掌握相關證據,在訴訟中無法與相對方當事人實現平等對抗,而事案解明義務則可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這種亟待解決的證明困境。鑒于此,本文擬就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事案解明義務的相關研究成果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審慎的討論,并就我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現狀及將來可能性進行檢討和分析,以期為將來適切的立法設計和充實的實踐開展提供助益。
(一)事案解明義務的內涵
民事訴訟法伴隨辯論主義法理的變遷而發(fā)展,訴訟當事人與法院在訴訟程序中所承擔的任務及其積極性也相應有所調整。在傳統(tǒng)辯論主義之下,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并沒有為相對方提供證據資料以及陳述于己不利事實的義務。不過,隨著法院的闡明義務及其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擴大化,辯論主義的基本命題相應得以修正,當事人在訴訟中的角色定位隨之調整。其中,關于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問題逐漸引發(fā)關注。
1939年,德國學者馮·希佩爾在其公開發(fā)表的《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真實義務和闡明義務》一文中正式提出事案解明義務的概念。所謂事案解明義務,是指當事人就事實厘清負有對于相關有利及不利事實之陳述(說明)義務,以及為厘清事實而提出相關證據資料(文書、勘驗物等)或忍受勘驗之義務[1]。據此,當事人雙方均應當負有事案解明義務。而根據證明責任分配的原則以及趨利避害的一般理性,負有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基于承擔證明責任風險的外在壓力和為取得勝訴而積極提出對己有利事證的內在動力,往往會自覺提出事證以支持其主張的事實,因而由其承擔事案解明義務當無疑義,也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問題的焦點在于,當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無法具體陳述其主張或證據主題及證明方法時,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究竟應當負擔何種程度的事案解明義務?對此,學界主要存在兩種基本立場:一是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或原則化,即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應盡可能不受限制地負有開示所有有助于事實厘清的相關事實和證據的義務。主要理由在于:民事訴訟中的爭訟材料大多涉及訴訟當事人領域,因而當事人所了解的事實通常是不可舍棄的闡明手段。如果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不承擔全面的闡明義務,那么發(fā)現真實是不可想象的[2]。而且,由于國家禁止強力的私力救濟,當事人通過公力救濟手段來保護私權,也應當獲得憲法的保障。基于憲法上的自由權以及法治國原則,國家有義務保障在訴訟中發(fā)現真實的目標,而這也是事案解明義務的最終目的。為此,任何人均負有為實現這一目標而予以協(xié)助的義務。另有學者以民事訴訟法的基本價值來推論得出一般化的事案解明義務①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黃國昌教授認為由民事訴訟法“正確(發(fā)現真實)”、“效率(促進訴訟)”及“公平”三大基本價值出發(fā),直接論證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對民事訴訟諸基本價值之實踐所具有的重要意義,擺脫以實體法律關系界定訴訟法上解明義務之思考方式。參見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展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8-189頁。。二是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例外化,即該義務應限定于實體法上情報請求權②情報請求權是指在民商法中特定情況下權利主體因義務主體法定的資訊提出義務而享有的資訊提出請求權,在德國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中均有所規(guī)定。參見姜世明:《民事證據法實例研習(一)》,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42-143頁?;虺绦蚍ㄉ先舾少Y訊提出義務的規(guī)定。具體理由如下:(1)如果承認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并對違反者予以制裁,那么可能使訴訟陷入相互糾舉相對方虛假陳述或違反資訊義務,而積極性實體要件證據的提出反而退居次要地位[3];(2)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將對辯論主義及證明責任分配理論造成巨大沖擊,且毫無限制地課以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提出義務也不符合比例原則;(3)多數案件通過誠實信用原則及兼顧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期待可能性,通常就足以保障雙方武器平等,案件即能得到妥當解決,因此實無必要將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4)從立法上亦不足以得出該義務一般化的結論,因為真實義務與陳述義務的范圍主要是針對案件事實,不涉及證據資料與忍受勘驗的義務,實體法上的文書提出義務與情報請求權也局限于某些特定案件;至于訴訟協(xié)力義務抑或證明妨礙理論,由于實踐中較難識別負有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因不能進行具體化陳述而引起的舉證困難,也無法用來證明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的合理性[4]。
本文認為,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旨在為應當負舉證責任卻又陷入舉證困難的一方當事人提供救濟,以實現訴訟武器平等。因而,在辯論主義和證明責任分配法則之下“引入實體法未承認的普遍的闡明義務不可能是訴訟法之任務,任何當事人均無義務為相對方當事人的勝訴而向相對方提供其本人未占有的資料仍為原則”[5]。從而,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應僅負例外化的事案解明義務,如此方不至于使辯論主義、武器平等原則等訴訟法基本原則或精神遭致根本性破壞,以及造成刑事法上承認“被告不自證其罪”而民事法上卻要求“被告自我揭發(fā)”的尷尬局面。
(二)事案解明義務的性質
關于當事人事案解明行為的性質之爭,向來存在義務說和責任說兩種針鋒相對的見解。通常認為,因不被準許的行為而招致法律后果,謂之“義務”;基于普遍的正當性的理由或者危險界限的理由對法律后果進行分配而不對行為本身進行評價,則為風險或者責任[6]。按照此界定方法,如果將其定性為“義務”,那么違反該義務(如拒絕陳述事實或拒絕提供證據主題及方法)就會導致義務人承擔不利后果;如果定性為“責任”,那么對當事人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行為不作評價,但由該行為所導致的不利后果將由自己承擔。
筆者認為,事案解明義務的性質應采“義務說”更為適宜。首先,“義務”是指法律對當事人的行為進行硬性規(guī)定,如有違反便將遭受不利評價,該行為不但涉及己方之私益,還涉及相對方的權益以及法院所代表的司法公益;而“責任”是指法律并無強行命令當事人作為,當事人的行為建立在個人私益之上,而事案解明義務的履行勢必涉及多方面的利益。其次,如果視之為“責任”,那么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拒絕履行該義務本身并不必然會給其帶來不利后果,法院對其行為不作評價,結果往往是造成相對方當事人舉證困難而面臨敗訴,故而事案解明義務即缺乏約束作用。最后,在證據偏在型訴訟中,如果僅由舉證困難的一方當事人負責解明事案,那顯然不符合法律的公平正義原則,故而需要將該義務適當轉移給掌握證據的相對方當事人,如有違反將課以不利后果。值得注意的是,在證明責任的體系上,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與表見證明、證明妨礙、證明標準的降低等制度均屬于證明責任的減輕,對確因客觀原因而發(fā)生舉證困難的一方當事人提供救濟,以實現公平正義。
在辯論主義之下,很難想象當事人一方為相對方提供攻擊己方的武器,因為任何一方當事人并沒有為對方陳述案件事實和提供證據材料的義務,同時也缺乏期待可能性。但是,隨著民事訴訟法的現代發(fā)展,辯論主義漸次地得到調整或修正,其中一方面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訴訟中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對抗,削弱辯論主義,強調當事人的協(xié)力合作,從而助力于法院盡快查清案件事實,也使得案件結果更符合實質正義的要求。從而,在整個訴訟制度層面上呈現出一方面擴大法官闡明義務,另一方面強化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現代風貌[7]。不過,事案解明義務理論畢竟對辯論主義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因而招致部分學者的“抵制”,為此,探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正當性尤為必要。
(一)辯論主義之修正
辯論主義,或當事人主導主義,是指法院僅以當事人提出的事實證據作為裁判基礎,當事人所未提出的事實證據,概不得加以斟酌[8]。通常認為,辯論主義包含三個命題:第一,法院不能以當事人未主張的事實作為判決依據。第二,法院應當將雙方當事人都沒有爭議的事實作為判決的依據。第三,法院對證據的調查原則上只限于當事人提出的證據[9]。第一個命題要求產生某一法律效果的要件事實必須出現在當事人的辯論中,否則法院不得以其作為裁判的基礎。第二個命題要求法院受當事人自認的拘束,即“法院自應認當事人自認之事實為真實,應以兩造一致之主張,為裁判之基礎”[10]。第三個命題禁止法院依職權主動調查取證,但這一要求在大陸法系國家并未得到徹底的堅守,一些國家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仍保留著空間[11]。
基于私法自治的理念和傳統(tǒng)辯論主義的基本邏輯,法官無權干預當事人的舉證責任,法院只是當事人選擇用以解決矛盾的機制,從而,辯論主義三大命題的缺失就尤為明顯,至少體現在:一是部分當事人缺乏訴訟經驗抑或負擔不起高昂的訴訟成本,未能提出適切的訴訟材料,然而這些要件事實能夠直接影響法律關系發(fā)生、變更或消滅的效果,于是,辯論主義很可能演變成訴訟領域的“達爾文主義”,即訴訟中倚強凌弱、成王敗寇的場景將司空見慣;二是有些當事人惡意串通,在訴訟中故意作虛假陳述抑或通謀自認,以此侵害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益,如涉及身份關系的自認是否應當受限制便值得商榷;三是當案件涉及有損國家整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他人合法權益等情形時仍一味禁止法院依職權調查取證的做法并不可取,至少在大多數國家均不同程度地留有余地?;诖?,傳統(tǒng)辯論主義不斷受到質疑和修正,而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設定,能夠作為法院發(fā)現案件真實的有益手段,盡可能地使雙方當事人的訴訟武器達至平等,消解傳統(tǒng)辯論主義在現代開展中面臨的困境,從而實現訴訟的實質正義。在修正的辯論主義觀下找尋例外化的事案解明義務的正當性基礎不并困難,但由于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在訴訟程序中的角色期待與傳統(tǒng)上辯論主義的理解呈現差異,其能否理解為一般化的事案解明義務的法理基礎則尚待進一步探討。
(二)訴訟目的觀之發(fā)展
民事訴訟目的應當是國家確立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和當事人運用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的統(tǒng)一,二者有重合之處,也可能存在沖突[12]。每一種訴訟目的觀均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受不同時代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對民事訴訟目的的觀察存在不同視角,如何界定民事訴訟目的歷來是學界極具爭議的重大難題①學界存在私權保護說、維護法律秩序說、糾紛解決說、程序保障說、權利保障說、多元說、擱置說等不同觀點。參見江偉:《市場經濟與民事訴訟法學的使命》,《現代法學》1996年第3期。。
封建專制政體下的民事訴訟奉行糾問主義模式,即法官擁有廣泛而不受約束的調查權,法官根據自身裁判的需要應當親自、直接調查取證。但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基于意思自治原理以及當事人對司法漸失信任,這種訴訟模式逐步被自由主義訴訟觀所取代。自由主義下的民事訴訟觀反對封建專制下法官積極介入訴訟的做法,而主張由當事人來主導訴訟的進行與過程,反映在訴訟結構上是包含著處分原則和辯論原則的當事人主義。但在這種自由放任的訴訟目的觀指導下的訴訟程序運行之后,也即將發(fā)現真實的活動盡量交由當事人掌控,產生了許多弊端,尤其是對于社會弱勢群體的不利益以及訴訟拖延最為明顯,招致了學界的質疑與批判。到了19世紀末,自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帝國壟斷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矛盾更為激化。為了調整訴訟上恃強凌弱的不平等關系,大陸法系的學者提出具有社會主義色彩的民事訴訟目的觀,即加強國家對訴訟的干預,賦予法官更多適當的訴訟指揮權。應當注意的是,社會民事訴訟目的觀并未脫離辯論主義的范疇,它是在辯論主義的框架內進行改良,盡可能地達至雙方當事人攻防武器平等,實現訴訟的公平正義。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便應運而生。
(三)誠實信用原則之具體化
民事訴訟誠實信用原則,是指法院、當事人以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在審理、參與民事案件時必須公正和誠實、善意[13]。該原則在各國民事訴訟法上多有明確規(guī)定或體現。如《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條規(guī)定,“法院應為訴訟公正并迅速地進行而努力。當事人進行民事訴訟,應以誠實信用為之?!蔽覈?012年《民事訴訟法》第十三條也規(guī)定“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在德國,即使其民事訴訟法典并未規(guī)定誠實信用原則,但在審理關于不正當競爭、保證責任等案件中也曾基于此項原則創(chuàng)設了“擴大化之說明義務”①在這種案件中,基于消極事實證明之困難性,要求非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提供相關資訊,若違反此說明義務,則納入證據評價中考量,甚至因此認為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之主張系屬正確。參見姜世明:《舉證責任與真實義務》,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22頁。。
基于誠實信用原則,如果應當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因不可歸責于自身的原因而發(fā)生舉證困難,且該證據材料處在相對方當事人的領域內,那么基于誠實信用原則,此時相對方當事人應當向法官提供自己所掌握的相關事證,以實現訴訟雙方當事人誠實、善意的協(xié)作,從而有利于法官發(fā)現案件真實,實現訴訟公正。實際上,真實義務與陳述義務等均系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化,因而將其作為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正當性基礎,并無不當。當然,由于誠實信用原則過于抽象,在具體實務中仍難以操作,法院只能在窮盡法律規(guī)則并需要實現個案正義時才能適用法律原則,所以誠實信用原則一般僅適用于特殊明顯不公的個案中,因此,僅能將其作為例外化事案解明義務的法理基礎。
(四)真實義務與陳述義務
《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8條第1款和第2款分別規(guī)定了真實義務與陳述義務。其中,真實義務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前者包括:一是真實陳述義務,即禁止當事人在訴訟中故意作虛假的陳述,當事人應就其內心所確信為真的內容加以陳述,而不論客觀上該內容是否的確為真。二是完全陳述義務,即當事人應當將其所了解的案情毫無保留地向法院陳述,不論該內容是否對己不利。后者僅指真實陳述義務。目前,學界普遍采取廣義的解釋。真實義務要求當事人不能在訴訟中主張已知的不真實的事實或自己認為不真實的事實,且不能在明知相對方提出的主張與事實相符或認為與事實相符時仍然進行爭執(zhí)[14]。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可防止法院被當事人虛假或不實陳述所誤導,進而促使法院更加容易和迅速厘清案件事實,減少工作量,節(jié)約司法資源。
相較之下,陳述義務旨在盡快確定案件的爭議焦點,進而有利于集中審理并實現公正審判,從而要求當事人原則上對于相對方當事人的陳述不可僅為單純否認,而應具體化爭執(zhí)。如果該應負主張責任一方當事人未盡其具體化義務,即徑行要求相對人為具體爭執(zhí),那么將存在摸索證明及顛覆舉證責任分配的危險。即不負舉證責任當事人的陳述義務的前置要件是負有舉證責任當事人已經作了具體化陳述。陳述義務的規(guī)定是民事訴訟法上明定用以減輕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事案解明的風險之制度,除非該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對于系爭事實無所悉,否則即應對于其所知悉事實加以陳述[15]。
概言之,真實義務與陳述義務僅限于當事人對案件事實說明義務層面的內容,并不觸及案件證據資料的提出以及忍受勘驗的義務,在一定程度上可視為例外化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理論基礎。
(五)情報請求權與文書提出義務
在德國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典均規(guī)定了以實體法上的情報請求權為標的的階段訴訟②這種程序制度對于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要求而言具有減輕的效果,也屬于舉證責任減輕制度的一環(huán)。參見姜世明:《舉證責任與真實義務》,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23頁。。通常而言,實體法上諸如無因管理的情報義務、合伙人事務檢查權、婚后財產的報告義務等規(guī)定,均可以推導出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然而,由于相關規(guī)定散亂于實體法之中,范圍極為有限,且將一個案件分階段審理會增加訴訟成本,因而其僅能作為例外化的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之依據。
至于文書提出義務,作為一種書證收集制度,旨在“貫徹當事人訴訟資料適用平等原則,便于發(fā)現真實及整理爭點,以達到審理集中化之目標”[16]。文書提出義務在兩大法系民事訴訟法上均備受青睞。如《德國民事訴訟法典》第423條規(guī)定:“若對方當事人在訴訟中引用自己占有的文書舉證,則他必須提交該文書?!蔽覈_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第三百四十二條至三百五十一條也有相應的規(guī)定。學理上,通常認為可以將文書提出義務的主體擴張及于不負舉證責任當事人[17],并將該義務作為例外化的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依據。
(六)訴訟促進義務
訴訟拖延、效率低下是大多數國家在審判過程中均難以克服的弊病,尤其是當案件事實處于真?zhèn)尾幻髦畷r。為破解這一困境,德國率先確立了訴訟促進義務,目的就在于提高訴訟效率。雖然德國民事訴訟法并無明文規(guī)定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但仍可找尋到承認該義務的判例,不過尚未將之一般化。首先,事案解明義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使當事人盡快陳述案件事實和提出證據資料,有利于法院發(fā)現真實,縮短訴訟時間,這是二者的契合之處。此外,因證據協(xié)力義務要求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配合調查取證,將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對方當事人主觀證明責任的壓力,在性質上可以認為是訴訟促進義務的一種[18]。因此,從訴訟促進義務這個維度推論得出例外化之事案解明義務具有幾分合理性,但要將其一般化尚缺乏足夠的正當性基礎。
(一)構成要件
關于事案解明義務的構成要件,一般化事案解明義務的要求通常較為寬泛,而例外化事案解明義務則較為嚴格。其中,持一般化論者認為,應當負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通常應先對其主張盡到具體化義務,不負舉證責任的相對方當事人才負有事案解明義務;如果案件發(fā)生于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業(yè)務范圍或身份領域內,那么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僅須提出足夠可供可信性審查的根據,法官結合經驗法則可判斷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所提出的主張符合理性而非恣意推測,可責令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負事案解明義務[19]。簡言之,為了避免應負舉證責任人進行不適當的摸索證明,其須對自己的主張先盡到具體化義務或者在特殊情況下使其主張具有可信性。
持例外化論者則認為,事案解明義務的構成要件包括:一是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處于案件事項經過之外,不具有訴訟所必要的資訊,不能自行解明事案;二是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則擁有這方面的資訊或能容易取得[20]。日本學者進一步認為,事案解明義務應當滿足以下四個要件:一是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出示能明確表明自己對權利主張具有合理基礎的線索;二是該當事人客觀上陷于無法解明事案的困境;三是要求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解明事案不存在責難可能;四是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具有能易于解明事案的可期待性[21]。另有部分學者認為尚須存在實體法上的情報請求權或程序法上的文書提出義務,但顯然這種要求過于嚴苛。
綜上,本文認為第二種觀點更為可取,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構成要件至少應包括:首先,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客觀上處于案件事實發(fā)生的場域之外,因此陷于舉證困難的情境;其次,陷于舉證困難的原因不可歸責于該當事人;再次,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應對其主張盡到具體化義務抑或符合可信性之審查;最后,不負舉證責任當事人在客觀上曾處于案件事實的場域之內,因此能夠容易進行事案解明,并且具有期待可能性。
(二)適用對象
關于事案解明義務的適用對象,持一般化論者認為,事案解明義務可以導致訴訟上廣泛的資訊提出義務,甚至有學者認為其范圍與美國法上的證據開示制度的范圍相當。他們認為,在訴訟系屬后,事案解明義務的適用范圍應當包括當事人陳述案件事實、開示證據方法、提出文書以及勘驗物、配合身體檢查等義務[22]。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可以選擇以書面或者口頭的方式對案件事實和資料進行陳述和提出,在特定情形下還須忍受勘驗義務。當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在解明事案與其自身利益產生沖突時,法院應當根據比例原則進行裁量,考慮不負舉證責任當事人是否具有期待可能性。
持例外化論者則主張應當在部分例外情形下承擔事案解明義務,他們認為:“如果法律上有特別規(guī)定,就依據法律規(guī)定決定其適用范圍;如果沒有明文規(guī)定,就找尋有無類推適用的情形以確定其適用范圍;如果是法院在實務中所創(chuàng)設的制度,就依照它所創(chuàng)設的制度決定其適用范圍?!保?3]因為該義務旨在追求當事人之間攻擊防御武器平等,如果過于強調某一方的義務,并對其違反義務課以嚴苛的法律后果,忽略其正當性利益,顯然有矯枉過正之嫌,鑒于此,實有必要對事案解明義務劃定界限。
(三)界限
若不合理地擴大事案解明義務的適用范圍,無疑會導致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承擔過重的證明義務,將產生另外的不公平,其結果亦將與確立事案解明義務的初衷背道而馳。因此,法院應當在實現雙方當事人武器平等、發(fā)現案件真實與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利益之間進行權衡,進而明晰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界限。至于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主張明確與否,筆者視之為不負舉證人一方當事人承擔事案解明義務的前提要件,從某種程度上也屬于其界限,但在此不再贅述。
1.受刑事追訴的危險。
在民事訴訟中,如果當事人因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而將招致刑事追訴,那么他是否可以拒絕履行該義務?姜世明教授主張通過對個案利益的衡量來回應這一問題,也即對發(fā)現案件真實的利益與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而可能受到刑事追訴的危險進行考量,如果后者占據優(yōu)勢,那么當事人可以拒絕履行事案解明義務。筆者認為,在此情形下要求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明顯不具有期待可能性,況且大多數國家的憲法以及刑事訴訟法均有當事人不得自證其罪和當事人享有沉默權的規(guī)定,更何況是在民事訴訟中,故而當事人可以拒絕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至于由此產生的法律后果,則應當納入證據評價的范圍,但不能與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法律效果相同。
2.涉及商業(yè)秘密的證據。
根據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條規(guī)定,商業(yè)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并經權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和經營信息。商業(yè)秘密是其持有者在經濟活動中保持競爭力的核心所在,如果保護不周,那么將給持有人帶來重大的經濟災難,甚至造成市場混亂。因此,若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觸及當事人的商業(yè)秘密,則應由法官根據具體個案進行衡量,若經濟利益高于訴訟利益,則當事人可免除履行義務。
3.涉及隱私權的證據。
隱私權屬于人身權,各國法律均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對隱私權的保護,但隱私權如何界定,又如何避免當事人利用它來規(guī)避事案解明義務,這些都是實踐中的難點所在。不能夠忽略當事人的隱私權而強制其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與涉及商業(yè)秘密一樣,應當在個案中由法院進行利益衡量,如果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權更為必要,那么其事案解明義務也可免除。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九十四條規(guī)定:“涉及當事人的商業(yè)秘密和個人隱私的證據應當由法院調查取證”①《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九十四條:《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包括:(一)證據由國家有關部門保存,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無權查閱調取的;(二)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三)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其他證據。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可以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調查收集。;第一百零六條規(guī)定“對以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違反法律禁止性規(guī)定或者嚴重違背公序良俗的方法形成或者獲取的證據,不得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這兩條規(guī)定即可視為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界限。
(四)法律后果
對于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違反者,須課以法律上的不利益予以制裁。但究竟何謂對事案解明義務的違反?具言之,在事實主張方面,如果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知曉案件事實卻拒絕陳述時即屬于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行為,如果其故意作虛假陳述則屬于違反真實義務的行為;在證據資料的提出以及忍受勘驗方面,如果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掌握與案件相關的證據但拒絕提出或者應當忍受勘驗義務而拒絕忍受勘驗時即屬于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行為,如果其故意毀棄、破壞案件相關證據則屬于證明妨礙。至于當事人是否知悉案件相關事實以及掌握相關證據,那么應交由法院綜合全案信息加以判斷。
當事人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法律后果,在制度設計上可能的選項包括:不予處罰、由法官進行證據評價、舉證責任倒置、依證明妨礙法則、擬制被主張的事實為真實等①施蒂爾納主張若當事人違反事案解明義務,在法院沒有相反心證的情形下,擬制對方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為真實。但有學者觀察,若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履行了解明義務,那么案件就很少有真?zhèn)尾幻鞯恼f法,若沒有履行,此時該待證事實又被擬制為真實,那么也沒有舉證責任裁判的余地。這樣一來,當事人的主客觀證明責任均受到深刻影響,傳統(tǒng)的證明責任理論之根基必定會受到破壞,辯論主義會崩潰。參見姜世明:《舉證責任與真實義務》,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62-163頁。。持一般化論者普遍認為應當根據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主張的真實蓋然性高低以及相對方當事人違反事案解明義務的程度來綜合考慮,如輕微違反則可以選擇不予處罰或者納入證據評價的范疇;如果重大違反該義務,那么適用舉證責任轉換或擬制對方主張的事實為真實。持例外化論者則青睞于依據該義務設定的前提要件不同,設計不同的法律后果:違反實體法情報請求權義務或違反訴訟法上已承認的文書或勘驗物提出義務等,都可以依據其相關理論或法律規(guī)定來處理;而對于一定條件下所承認具例外性質的當事人訴訟上的事案解明義務,對其應當無過度要求,可以采用“可反駁之事實推定”[24]。
單一制裁標準雖簡單明確,便于操作,但如果對違反行為的嚴重程度不加以區(qū)分,且均課以“擬制對方當事人的主張為真實”的處罰方式顯然有失妥當。在這方面,分層制裁標準明顯更具有科學性,也較為公平,但癥結在于如何界定當事人對事案解明義務的違反程度,實踐上并不易操作。兩種制裁標準各具有合理性但也都存在局限性,各有千秋。
綜上,事案解明義務是當事人在訴訟中負有對案件事實進行陳述、提出證據材料以及忍受勘驗等義務,在彌補當下證明責任分配法則的弊端、實現訴訟武器平等、促進訴訟以及協(xié)助法官發(fā)現案件事實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雖然我國大陸地區(qū)對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的相關研究仍不夠系統(tǒng)全面,但就現行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而言,仍可找尋到與之相契合的相關制度或規(guī)定。具體分述如下:
(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證據規(guī)定》)第十五條、第十六條、第十七條②《證據規(guī)定》第十五條:《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是指以下情形:(一)涉及可能有損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的事實;(二)涉及依職權追加當事人、中止訴訟、終結訴訟、回避等與實體爭議無關的程序事項。,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二款③《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二款: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或者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人民法院應當調查收集。以及《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九十四條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了因證據偏在而導致應負舉證責任一方舉證困難時,法院可依當事人申請或依職權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取證。(2)《證據規(guī)定》第五條專門針對八類特殊侵權案件規(guī)定了證明責任倒置的情形④《證據規(guī)定》第五條規(guī)定的八種證明責任倒置的情形:因新產品制造方法發(fā)明專利引起的專利侵權訴訟、高度危險作業(yè)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因環(huán)境污染引起的損害賠償訴訟、建筑物或者其他設施以及建筑物上的擱置物、懸掛物發(fā)生倒塌、脫落、墜落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飼養(yǎng)動物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因缺陷產品致人損害的侵權訴訟、因共同危險行為致人損害、因醫(yī)療行為引起的侵權訴訟。,《侵權責任法》對此作了部分修正,目的均是為緩解證據偏在而導致應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舉證困難的問題。(3)《證據規(guī)定》第七十五條規(guī)定:“有證據證明一方當事人持有證據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如果對方當事人主張該證據的內容不利于證據持有人,可以推定該主張成立”,以及《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一百一十三條規(guī)定:“持有書證的當事人以妨礙對方當事人使用為目的,毀滅有關書證或者實施其他致使書證不能使用行為的,人民法院可以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一條的規(guī)定,對其處以罰款、拘留”,據此確立了不利證據推定規(guī)則,構成我國證明妨礙制度的組成部分。(4)《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一百零八條、
第十六條:除本規(guī)定第十五條規(guī)定的情形外,人民法院調查收集證據,應當依當事人的申請進行。
第十七條:符合下列條件之一的,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調查收集證據:(一)申請調查收集的證據屬于國家有關部門保存并須人民法院依職權調取的檔案材料;(二)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的材料;(三)當事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其他材料。第一百零九條規(guī)定為當事人設定了證明標準,即承擔本證的當事人在一般情況下的證明標準須達到高度蓋然性,特殊情況下的證明標準是排除合理懷疑,而提出反證的當事人的證明標準是使待證事實處于真?zhèn)尾幻?。?)《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一百一十二條規(guī)定:“書證在對方當事人控制之下的,承擔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可以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申請理由成立的,人民法院應當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因提交書證所產生的費用,由申請人負擔。對方當事人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交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申請人所主張的書證內容為真實”,筆者認為這是我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制度的雛形。
結合以上立法、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及分析可知,我國當下主要通過法院調查取證、證明責任倒置、不利證據推定以及多重證明標準等來解決當事人舉證困難問題,雖未正式確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但至少在形式上已經初具雛形,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在現行民事訴訟模式下,事案解明義務能否得以良性開展并具有實效性,仍將遭遇諸多障礙,至少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就上述相關制度及規(guī)定而言:(1)當證據偏在于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的領域而造成相對方當事人舉證困難時,能否援引《證據規(guī)定》第十七條第三款中規(guī)定的“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其他證據”來申請法院調取證據以有效解決舉證困難問題,雖然《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九十四條對“客觀原因”進行了界定,但大抵是對《證據規(guī)定》第十七條的簡單重述。一方面由于立法語言的模糊性,如何對“客觀原因”進行判斷并非易事,如任憑法官自由裁量,則極易造成法官主觀恣意;另一方面如當事人肆意申請法院調查取證,勢必會增加法官的工作量,消耗大量的司法資源,從而影響訴訟效率,法院的中立性也將會飽受質疑,因此該條款未必具有實效性。(2)通過舉證責任倒置來解決某些特殊侵權案件中受害人舉證困難的難題,雖然能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但仍有大量的現代型案件存在證據明顯分布不均勻的情況,以列舉的方式必然涵蓋不了證據偏在型中當事人舉證困難的所有情形。(3)通過不利證據推定的弊端在于:首先,何謂“有證據證明”,究竟是“確切充分的證據”抑或“蓋然性占優(yōu)勢的證據”,甚至只是初步證據即可?其次,“正當性理由”如何判斷,應涵蓋哪些具體事項,僅提供小部分證據是否屬于“拒不提供”?凡此等等,均需進一步明確,否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明顯過大。最后,該條款設置的法律后果略顯粗糙,其措辭是“可以”,也賦予法官極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尤為重要的是,不論違反的程度高低,都將有可能承擔“推定對方當事人的主張成立”的不利后果,這樣“一刀切”的制度設計對于輕微違反者難免有違公平之嫌,應當對制裁效果進行一個更為合理的分層設計。此外,《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一百一十三條亦屬于證明妨礙的情形,但對妨礙方課以罰款和拘留的制裁并不能查清案件事實,這種責任分擔不能夠對當事人的舉證困境進行有效救濟。(4)《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一百一十二條的規(guī)定可謂是我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制度的雛形,美中不足的是其僅涉及當事人對書證的提交,對于陳述案件事實、提出物證、配合勘驗等義務則沒有明確做出規(guī)定。
其二,作為辯論主義修正的產物,事案解明義務在我國的良性開展缺乏必要的邏輯前提。雖然《證據規(guī)定》第八條、第十五條、第十六條、第十七條以及《民訴法適用解釋》第九十二條、第九十四條、第九十六條等規(guī)定可視為我國民事訴訟已初步奠定了辯論主義的基本立場,但一方面這些規(guī)定均屬于司法解釋,從法的效力層級來看,其有效性令人質疑,實效性亦大打折扣;另一方面我國的辯論主義在本質上是非約束性的,職權探知主義色彩依然濃厚,顯然不能夠與事案解明義務完美契合。同樣,作為事案解明義務的重要法理基礎之一,誠實信用原則雖然于我國民事訴訟法中有明確規(guī)定,但該原則過于抽象,缺乏具體可操作的規(guī)則,從而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事案解明義務的實效性。
其三,事案解明義務的相關配套制度,如法官的闡明義務、證據開示制度、當事人真實義務、具體化義務、協(xié)力義務等,均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缺失和不足,亦無法為其功能的發(fā)揮提供助益。這些周邊配套制度本身的改良就任重而道遠,在當下勢必難以為事案解明義務的實現提供良好運行的平臺。
概言之,為了彌補當下證明責任分配法則之弊端、實現當事人訴訟武器平等,促進訴訟并協(xié)力發(fā)現案件真實,從而徹底解決我國民事司法實踐的積弊,未來就《民事訴訟法》與《民訴法適用解釋》作進一步修正時,實有必要確立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當然,事案解明義務的良性開展,也有賴于其他諸多方面的要素。作為大陸法系國家的民事訴訟領域用于修正辯論主義、規(guī)范當事人行為的一項制度,事案解明義務的理念及其具體規(guī)則設計,均系根植于各國司法傳統(tǒng)并基于各自法律制度現狀的考量,事案解明義務的設定也必定會引起相關制度的調整。鑒于此,未來我國事案解明義務規(guī)則體系的構建,至少應遵循以下基本思路:
第一,實現民事訴訟模式由職權主義向當事人主義轉向,確立約束性辯論主義,明確其核心命題或操作規(guī)范,從而避免因空洞化而無實效性。這是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法定化的基本邏輯前提。辯論主義要求法院尊重當事人的主張、陳述及受當事人自認的約束,但法院在現代型訴訟中發(fā)現證據偏在于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領域時不應漠然處之,而須予以必要的干預,這可以仰賴于事案解明義務來完成,否則將有悖于訴訟的實質公正。
第二,應審慎研究和比較域外立法,進而體系化及本土化事案解明義務制度?;谖覈斚旅袷略V訟運行的現狀,筆者認為可行的選擇當屬確立例外化的當事人事案解明義務,明確其具體的構成要件及其適用范圍。尤其應當注意的問題是,不能使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有遭受刑事追訴的風險,或者會嚴重侵犯其商業(yè)秘密或私人隱私,當然前提是商業(yè)秘密或私人隱私的利益高于訴訟利益。另外,實有必要采取分層制裁標準,因為這種標準客觀上更具科學性,也更貼近公平正義,但難點在于不易確定當事人違反該義務的嚴重程度,還有待立法者制定出相關科學嚴謹的標準。
第三,建立事案解明義務的保障機制,以防止其被濫用。一是賦予當事人程序異議權,即一方當事人認為相對方違反事案解明義務,可以在法庭辯論終結前向法院提出異議,法院應當及時進行審查,若認為異議成立,則決定事案解明義務違反者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反之,則駁回當事人的異議。二是賦予當事人實體救濟權,即事案解明義務作為一種效力性規(guī)則,法院有權對事案解明義務的違反行為做出否定性評價,但同時應賦予違反者享有提出上訴或請求再審的權利。
第四,適當改造或調適現行訴訟模式。我國當下法院的職權主義色彩依舊濃厚,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均交由法官負責,法官擁有廣泛而不受約束的自由裁量權。為此,在現行法將誠實信用原則引入訴訟對法官進行制約的同時,實有必要在確立辯論主義的基礎上,明確法官的闡明義務并加以規(guī)范,尤其是關于闡明義務的適用范圍及違反闡明義務的救濟手段。與此同時,也應當對其他配套性制度進行審慎、深入、系統(tǒng)的理論研究和制度設計,以期發(fā)揮協(xié)同共進之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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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程政舉
On Explanation Obligation of the Litigants without Burden of Proof
Chen Xiangui Lin Zhijie
(Law School,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 Fujian 362021)
The obligation of explaining the case factswhich refers to the civil litigant should assume some obligations,such as stating facts,submitting proof,undergoing inquisition in the proceedings.Ithas great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remedying the disadvantages of the rule of burden of proof,achieving the equality of litigant in litigation,and contributing to find the truths.As a way of amending and limiting to the doctrine of debate,the obligation of explaining the case facts has been basically established in our country,but it still can’twork well because of the lack of logic premise and rules system.Therefore,it’s necessary to establish the binding doctrine of debate,make rules of the explanation obligation,and perfect the related systems,and so play its effectiveness.
explain the case facts;burden of proof;doctrine of debate
D 925.113
A
2095-3275(2015)06-0102-11
2015-08-10
華僑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能力培育計劃資助項目:《不負舉證責任一方當事人之事案解明義務研究》;2015年泉州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司法克制與個案正義實現研究》(2015D19)。
陳賢貴(1982— ),男,福建漳州人,華僑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訴訟法。林志杰(1991— ),男,福建漳州人,華僑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訴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