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王氣黯然收
——論《朱雀》的城市空間敘事

⊙王存弟［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金陵王氣黯然收
——論《朱雀》的城市空間敘事

⊙王存弟［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葛亮的《朱雀》以朱雀意象貫穿全文，講述了南京兒女三個世代的宿命故事，揭示了南京城熱烈而平淡的精神內(nèi)核，這是一曲想象與記憶的重奏。本文從空間詩學(xué)的角度來解讀葛亮對家城南京的復(fù)雜情感書寫，旨在探求《朱雀》所特有的城市空間敘事。

葛亮 《朱雀》 金陵 城市空間敘事

2009年，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葛亮的長篇小說《朱雀》獲得了“亞洲周刊2009全球華人十大小說”獎。葛亮生于南京，目前定居香港，卻首先在臺灣嶄露頭角?！吨烊浮肥撬诋愢l(xiāng)對故鄉(xiāng)的回望，有著別樣的鄉(xiāng)愁。

時間和空間是一切物質(zhì)形態(tài)的基本存在方式，盡管二者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總是相互依存，在實際中無法分開?？臻g一般指的是行為者所處于的和事件發(fā)生的地理位置。場所的對照和它們之間的界線被視為強調(diào)素材的意義，甚至是確定其意義的主要方式。一般來說，地點可以標示出來，在小說中，這些地點并不像它們在現(xiàn)實中那樣確實存在，但是我們的想象能力會支配著它們?？臻g感知中包括三種感覺：視覺、聽覺和觸覺。借助這三種官能，可以指明人物與空間的兩種關(guān)系：人物位于其中的空間或者不位于其中的空間。

《朱雀》的故事發(fā)生在千禧年之交，蘇格蘭華裔青年許廷邁回到父親的家鄉(xiāng)留學(xué)，在秦淮河畔邂逅了華裔女子程囡，由此牽扯出了三個時代的傳奇。葛亮生于南京，他寫《朱雀》不僅摩挲了南京城內(nèi)的歷史滄桑，也寫出了記憶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說橫跨20世紀三個時代，但葛亮要凸顯的是每個時代的南京兒女們?nèi)绾螒{借他們的熱情浪漫，直面歷史橫逆，甚至死而后已。神鳥朱雀是他們的本命。在歷史憂傷和傳奇想象之前，葛亮尋尋覓覓，寫下屬于他這一代的故事。而連鎖古今的正是那神秘的朱雀。

一、金陵王氣的文學(xué)傳承

敘事中的空間性首先表現(xiàn)在故事層面的空間投影上，這種空間對文學(xué)的影響很大。那些杰出的小說大都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在小說里，地域首先是一種地理位置上的自然因素，這種因素對于人物性格塑造不無影響力。但地域性最主要的特點在于它是一種精神文化空間，是社會關(guān)系的具體表現(xiàn)，像魯迅的家鄉(xiāng)是江南水城紹興，老舍是古都北京，沈從文是淳樸的湘西，地域成為作家的生命底色。

當代城市書寫有其鮮明的地域性。王安憶的《長恨歌》寫了上海六十年的滄桑變幻，不過是十里洋場的風華傳奇；賈平凹的《廢都》寫了當代西安的聲色犬馬，極度頹廢也極度傷感，盛唐氣象過后，昔日的長安城一片烏煙瘴氣；臺灣的朱天心寫的《古都》以上世紀末的臺北為背景，召喚出一個能寄托這個“老靈魂”的古都。這些作家以自己心儀的城市講述故事，因而延續(xù)了每個城市的神話氛圍。

作為一本關(guān)于南京的小說，《朱雀》有著巨大的寫作系統(tǒng)。早在左思《三都賦》的《吳都賦》就描寫了三國時代南京的風貌；庾信著名的《哀江南賦》則寫于侯景之亂后；明清以來孔尚任的《桃花扇》、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都是以南京做背景。而又有什么作品能夠超越《紅樓夢》對南京的追懷？1923年代朱自清、俞平伯夜游秦淮河，各寫下了一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開啟了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南京想像。當代的南京作家書寫南京最負盛名的首推葉兆言，他的《也泊秦淮》很具有民國風月的特色。朱文的《我愛美元》和畢飛宇的《推拿》則寫出了南京的平民情緒。但葛亮在世紀之交成長，如何將其獨特的經(jīng)驗融入南京的古老記憶是很大的挑戰(zhàn)?！吨烊浮防锏哪暇╇m然未必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卻突出了另一種空間的輻輳力量，吸引著日本的藝術(shù)家、美國的間諜、俄國的妓女、南洋的歸國華僑以及非洲的、新西蘭的留學(xué)生輪番出現(xiàn)在葛亮的小說中。這種空間輻輳的觀念可以看出古老的南京駛?cè)肓诵率兰o，古典風月與后現(xiàn)代的浮華喧囂交織在一起，碰撞出種種巧合。然而這終究是一種想像：金陵王氣黯然收，歷史的盛衰兀自流轉(zhuǎn)，王圖霸業(yè)竟成空，只成為南京的一抹底色，六朝煙水氣散盡，卻多了幾分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葛亮對南京有著獨特的感情與理解：在現(xiàn)代化的侵襲之下，南京一直處于不卑不亢的狀態(tài)，六朝以降的歷史文化積淀，是負荷也是底氣。這是座有“王氣”的城市，雖然黯然收場了許多回。作為南京人，“我”對這座城市的定義，是某種“篤定”的性質(zhì)?；蛟S也是民間常說的蘿卜氣——大而化之，真實甚至有點粗糲，但內(nèi)里卻是十分雍容的。《朱雀》中的一章即命名為“古典主義大蘿卜”。

二、古都金陵的精神地標——朱雀

地域在敘事藝術(shù)中有其獨特的象征性，朱雀是南京的地標之一。在上古中國神話里，朱雀被視為鳳凰的化身，身覆火焰，終日不熄。據(jù)五行學(xué)說，朱雀色紅，屬火，尚夏，在四大神獸中代表南方。早在東晉時期，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航，其中規(guī)模最大、裝飾最為華麗的就是朱雀航。朱雀航正對都城朱雀門，往東有烏衣巷，王謝府邸皆坐落于此。劉禹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描寫這里的盛衰。

葛亮選擇“朱雀”作為南京的書名，顯然著眼于這座城市的淵源和歷史滄桑。南京又稱建業(yè)、建康、秦淮、金陵，曾是十朝古都。從三國以來已經(jīng)見證過太多的朝代盛衰，近現(xiàn)代以來的南京條約、太平天國、國共斗爭以及南京大屠殺無—不是中國人難以磨滅的記憶。

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是朱雀，這是一只朱雀形象的飾物。這只金雀曾被葉毓芝、程憶楚、程囡三代母女流傳下來，隨著她們的命運朱雀不斷輾轉(zhuǎn)遷徙，一面訴說世事無常，一面暗示因緣巧合。這最后一件民間藝術(shù)品竟成為見證歷史混沌的關(guān)鍵?？箲?zhàn)前夕，葉毓芝與日本人芥川熱戀，在戰(zhàn)爭中生下一個女嬰，旋即她在南京大屠殺中慘死，她女兒輾轉(zhuǎn)由妓女程云和收養(yǎng)，取名程憶楚?！拔母铩鼻?，大學(xué)生程憶楚又在風雨飄搖中愛上馬來西亞僑生陸一緯。程囡繼承了“朱雀”宿命，十八歲退學(xué)，開設(shè)了一家地下賭場。實際上，以這些特殊女性隱喻這座城市的文化精神與歷史宿命，當然是一種文化地理學(xué)的想像。南京城屢為王城，雄踞一方，卻最終是“金陵王氣黯然收”，城市的宿命感也投射到了南京兒女身上。葛亮說：“我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個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強調(diào)過，如果讓我講《朱雀》里誰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這座城市的磚瓦?！币虼?，人物命運的循環(huán)最終是為城市的完整而服務(wù)的。在南京城市的鏈條中，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共同構(gòu)成了南京城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

三、金陵兒女的傳奇宿命

空間方面的語義內(nèi)容可以像人物的語義內(nèi)容那樣建立起來，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確定、重復(fù)、積聚和轉(zhuǎn)變的初步結(jié)合以及不同空間的相互關(guān)系。作為構(gòu)建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故事空間，使得故事空間成為與主題密切相關(guān)的空間隱喻。

《朱雀》中的女性人物葉毓芝、程憶楚、程囡無疑代表著南京兒女剛烈的歷史宿命，除此之外，許廷邁、雅可甚至程云和、李博士和巴里安這些次要人物也構(gòu)成了南京城斑駁的故事。①實際上許廷邁象征著他身份的不被認可，盡管巴里安認為他是中國人。

許廷邁作為一個他者的闖入，南京進入許的視野之前，他做了很多功課，卻終究想不起秦淮河的名字，在夫子廟，他不斷地迷路，誤打誤撞進了程女的古玩店，看見了那只朱雀。他臆想南京的“六朝名士氣”，那是大量的歷史文物和文人堆砌起來的想象的南京。蘇格蘭籍的許廷邁不久也悟到“在這城市的盛大氣象里，存有一種沒落而綿延的東西。這東西的灰暗與悠長漸漸生出了觸角，沿著城池最邊緣的角落，靜靜地生長、繁衍”。當許廷邁以歸鄉(xiāng)的游走者的身份穿行在時間留下的城市時，南京呈現(xiàn)出來的是經(jīng)歷了歷史風塵和現(xiàn)代城市文明雙重洗禮的面貌，他同時肩負著經(jīng)歷故事和敘述故事的雙重任務(wù)。許廷邁有種單純的傻氣，沒有歷史包袱。南京的市井生活在許廷邁一次次對南京的尋找中浮出地標，在程女的牽引下也仿佛暫時融入了南京市井與歷史的河流中。這位外來者將金陵美味收入囊中，鮮美的鴨血粉絲湯，爽脆的鴨油酥燒，令人欲罷不能的咸水鴨頭，這樣的描寫無非是為了重建作者心目中的南京，但我們別忘了鴨血粉絲湯正是有了罌粟才令人如癡如醉。大起大落的悲歡離合終究只是南京的一部分，而平淡愜意的日常生活亦是南京城不可忽略的內(nèi)核。但是在故事最后的他卻逃離了南京，這種逃離是一個尋根者融入文化之根的努力最終被排斥的悲哀與失落。作者的身份也決定了這個故事只是一個他想象中的南京。在想象與記憶之間徘徊的葛亮，最終也無法尋回失落已久的秦淮舊夢。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xué)》中說：“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個居住的地方，還是一個幻想的地方。”

葛亮的家城——南京——有著優(yōu)雅從容的大氣，卻也難逃頹敗荒涼的宿命?！凹艺佑又鴫粝?，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能夠讓我們在安詳中做夢。”

關(guān)于雅可，也是不容忽視的，他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這位南京遺少吸毒成癮，狂愛藝術(shù)，最終結(jié)局慘淡，與當下后現(xiàn)代的風潮碰撞，也體現(xiàn)了這座城市虛無失落的悲劇性底蘊。

四、金陵古都的精神內(nèi)核

葛亮的文字工整典麗，故事雖曲折，卻頭頭是道。讓讀者興味盎然之余，或許會陷入故事的迷陣里?！吨烊浮芬哉蝿觼y為經(jīng)，以三代女性的歷練為緯。南京大屠殺、國共內(nèi)戰(zhàn)、“文革”、唐山大地震、毛澤東逝世、天安門事件等歷史事件充塞在小說中，構(gòu)成了三代女性的底色背景。她們以個人的愛恨嗔癡將宏大的歷史性別化和民間化，這一點上，呼應(yīng)了張愛玲《傾城之戀》和王安憶《長恨歌》的筆法。葛亮是在講述一個宿命的故事，而這樣的傳奇去掉宿命的神秘之后，其實就是我們身邊的尋常故事。南京作為一種千百年來重復(fù)的興衰歷史，這些已經(jīng)化作尋常百姓家的集體經(jīng)驗了。故事里的女性敢愛敢恨，與其說她們凸顯了一種主體意識，不如說是“身不由己”。她們是朱雀城的女子，注定惹火上身。

但南京城像大蘿卜一樣質(zhì)樸，那些女性人物哪怕命運多舛，畢竟都是過日子的能手。妓女程云和解放后洗凈鉛華，成為稱職的主婦和母親，程憶楚和老情人幽會不忘生火做飯，甚至程女經(jīng)營她的古玩鋪和地下賭場也似乎就當作是家常營生。葛亮寫這些片段很動人，他提醒我們逆來順受的生活畢竟不能掩蓋蟄伏下的情緒?！八谋砥ぃ撬究找姂T的元素和景致，溫暖人心，然而卻有個隱忍的內(nèi)核，這是謎底的所在。”激烈與平淡，干預(yù)日常與酷愛冒險仿佛是這城市的雙重性格，這是與生俱來的城市的宿命。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細節(jié)處很動人，從語言層面講，葛亮受沈從文的影響甚大。沈從文的小說打破了許多關(guān)于故事應(yīng)該怎么講的成見，道德感的成見，各個角色嫖客、妓女和丈夫處理關(guān)系的成見，所以沈從文幾乎是在這部小說里建立了一種忘我的和諧。細節(jié)的意義，不在于細節(jié)本身，而是建立一種全新的邏輯感，這是一種靜水流深的格局。

我們不妨再次借用加斯東·巴什拉的空間理念：“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奔页悄暇┑那觑L雨與尋常人家都在葛亮心頭，逃不脫的是朱雀城里連綿不絕的宿命輪回，忘不了的是秦淮河畔那碗鮮美異常的鴨血粉絲湯。

① 申丹：《西方敘事學(xué)：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頁。

[1] 米克·巴爾.敘述學(xué)：敘事理論導(dǎo)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

[2] 徐岱.小說敘事學(xu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

[3] 申丹.西方敘事學(xué)：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

[4] 葛亮.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5]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xu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6] 劉瑩.想象與記憶的重奏：葛亮的南京書寫——以《朱雀》為例[J].海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3（1）.

作 者：王存弟，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西方文學(xué)比較。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