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旭
《卡彭塔利亞灣》的澳大利亞土著生態(tài)智慧解讀
彭 旭
2007年,澳大利亞土著女性作家亞歷克西斯·賴特憑借小說《卡彭塔利亞灣》成為了澳大利亞歷史上第二個獲得邁爾斯·富蘭克林獎的土著作家。澳大利亞文學界沸騰了,不僅因為賴特所呈現出來的土著敘事視角新奇而繽紛,更由于賴特采用土著神話框架凸顯出的土著區(qū)域的環(huán)境惡化和生態(tài)失衡問題令人痛心疾首,發(fā)人深省。
《卡彭塔利亞灣》故事背景設置在澳大利亞北部的卡彭塔利亞灣南部,以古福瑞特國際礦業(yè)公司與德斯珀倫斯鎮(zhèn)的土著居民的矛盾為主線,部落內部矛盾為輔線,勾勒出當代土著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掙扎與迷惘。賴特花了兩年的時間來構思故事框架,六年時間寫就全書,反映出土著社會的政治訴求和生態(tài)理想,糾正了“白人的文獻記載不夠完整也不夠準確”的地方?!皬囊粋€土著作家的角度”,“表達我的民族的東西、我的人性中的東西、我性格中的東西和我靈魂中的東西?!盵1]《卡彭塔利亞灣》不僅展現了卡彭塔利亞灣土著人民與白人之間的斗爭,也客觀地揭露了土著社會內部的分歧。
小說的開篇即以大氣磅礴的虹蛇創(chuàng)世的景象奠定了整部小說的史詩氣氛。“從老祖宗故事中流傳下來的那條大蛇,從星星上盤旋而下,在卡彭塔利亞灣防濕的泥土之上笨重地爬來爬去。這條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大蛇一頭扎到地下,穿過滑溜溜的泥灘……形成深深的峽谷。……那泥湯音樂注入蜿蜒曲折的溝壑,形成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大河,流淌在海灣遼闊的平原?!蝗唬舫鲆豢跉?,大蛇掉轉頭向大陸河灣里巨大的湖泊那一灘淺水游去。連綿逶迤的山嶺在這里把大陸和大海隔開?!盵2]這樣恢宏壯闊的開篇來源于土著人民所篤信的世界的夢幻時代起源。
《卡彭塔利亞灣》中古老虹蛇是河流的前身,在瓦安伊的石灰?guī)r地區(qū)形成了巨大的暗流,孕育了大量的魚類和蛇類。這些魚類和蛇類在小說中占有重要的分量,既是真實的角色也是土著生態(tài)理想中自然的化身。虹蛇創(chuàng)造世界也毀滅世界,它也以颶風的形象出現,既是破壞者也是新世界的締造者。對于虹蛇的崇拜貫穿始終,傳遞出土著人民對于自然之神的敬畏。賴特認為,在土著人的文化中,虹蛇被看成是“偉大的大地之母”,她可以發(fā)揮威力引起洪水、暴雨、干旱或颶風等自然災害,這也是古代的祖先在象征意義和文化意義上通過自然環(huán)境向我們揭示他們的知識、智慧、告誡和警示的一種方式。她強調“土著故事將我們與土地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我們是土地的保衛(wèi)者和養(yǎng)護者,而土地則向我們提供強大的自然規(guī)律。”[3]在土著人的世界觀中,夢幻時代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存在,在其中,沒有我們通常的線性時間概念,過去、現在和未來融為一體。夢幻時代中存在一個永恒的概念,它的存在超越個體生命的開始和結束。澳大利亞土著對于自然現象和生命的理解是將其看成一個龐大而復雜的交互式關系網絡的一部分。土著民族對于宇宙的生態(tài)完整性的堅信使得他們能夠從宏觀的角度重視維持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連續(xù)性,而歐洲人直到20世紀上半葉才由利奧波德首次闡述了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思想。
夢幻時代的古老神話與現實世界的任意交錯重疊是小說的精髓也是小說艱深難懂的原因所在。這種寫作方式對于非土著讀者來說是陌生的,但其實是與我們所熟知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相似的。將夢幻時代的故事翻譯為故事、神話、傳奇等都掩蓋了這種古老信仰系統(tǒng)中的各種記敘對于土著文化的宏觀規(guī)劃和具體指導的作用。弗朗西斯·德溫格拉斯認為,在賴特的魔幻現實主義土著故事中,神圣之物并非是經驗主義的對立平衡物,而最終成為長期觀察自然現象的結果。[4]賴特將夢幻時代的故事投射到一個當代故事中,該地區(qū)亟須解決的生態(tài)問題使得自然的微妙存在與神話的宏大構架相互呼應。賴特的成功之處在于將恢宏的神話與深奧的生態(tài)智慧聯系起來,某種程度上是神話的科學化過程。借助魔幻現實主義的敘事模式帶出了我們心中原始的對于自然母親的敬畏和親近感,穿插于其間的土著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凸顯出自然之偉大在細小事物上的體現,提醒我們作為渺小的人類應擔負的維持自然界生態(tài)平衡責無旁貸的大任。
賴特在接受法國記者采訪時,開口第一句便說:“我是卡彭塔利亞灣的Waanji族的一員。我們有災難深重的歷史。在殖民者占領我們的土地過程中,很多土著居民失去了生命,而殖民者將我們的土地用作畜牧業(yè)一直延伸到澳洲北部。我的人民被迫從昆士蘭遷到北領地再遷回來,以逃避白人的粗暴對待。這使得我的人民難以在我們的傳統(tǒng)土地上獲得庇護?!盵5]在《卡彭塔利亞灣》獲得邁爾斯·富蘭克林獎的當天,賴特發(fā)表了她慷慨激昂的抗議信,強烈反對政府試圖控制澳大利亞北部領土的政策。
賴特在小說中將白人與土著人對于當地環(huán)境的態(tài)度置于鮮明的并置對比中,白人讀不懂自然發(fā)出的訊號,在利益的驅使下對當地環(huán)境大肆破壞;土著人則掌握古老大地生生不息的奧秘,順應自然法則,與自然和平共處。但政治上的失權狀態(tài)導致他們掙扎在喪失傳統(tǒng)土地、語言、文化、習俗和生態(tài)活動的危險中,因此他們的生態(tài)智慧沒能給當代澳洲生態(tài)保護形成足夠大的影響。賴特認為多年以來的被壓迫地位使得土著和澳洲政府在政治關系上嚴重失衡。
作為土著作家,賴特曾解釋說她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有些東西我不會寫,有些東西我不必要寫。有些土著社會的東西不能寫,那是一些神秘的、神圣的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的知識,(不能讓外人知道)?!盵5]在《卡彭塔利亞灣》中,土著人是不與白人交流他們對于環(huán)境惡化的擔憂的。白人對土著人民進行侮辱、壓榨、虐待、強暴,根本不屑于傾聽他們的聲音,而土著人民眼睜睜地看著白人帶來的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對家園造成難以逆轉的破壞卻束手無策,轉而采取暴力搗毀礦業(yè)生產的極端手段。但賴特相信為著保衛(wèi)共同家園的目的,土著的生態(tài)智慧是值得與這片土地上其他人民分享的。賴特將土著與白人政府合作治理環(huán)境問題的基礎設定為簽訂彼此尊重的條約,實現土著自治。土著文化的起源和精華在于“夢幻”,只有簽訂平等和平的條約,土著人民才能在澳洲大陸這片自己的土地上保有安定平和的心境,才能孕育出新的夢幻故事,才能和大家分享“浩瀚的智慧寶庫,解決很多當代的環(huán)境問題”。[3]
在控訴白人政府的壓榨和剝削的同時,賴特也難能可貴地客觀地揭露了土著社會內部難以調和的矛盾,如東西區(qū)兩個土著民族之間難以彌合的裂縫。在具體人物的平行并置上,將主人公諾姆·凡特姆與其妻安吉爾·戴形成態(tài)度迥異的兩類人物。諾姆·凡特姆懂得欣賞自然之美,希望回歸傳統(tǒng)的自然和諧,代表大多數土著人民的呼聲和訴求。安吉爾·戴代表的是被迫在白人的現代文明夾縫中求生存的一類土著人,長期的被驅趕被壓迫使他們安于現有的微薄利益,他們可悲地把白人扔掉的垃圾當寶貝,反而放棄了自己寶貴的土地和文化。安吉爾·戴無法與諾姆“夢寐以求的已經逝去的歲月”[2]產生共鳴,也難以理解諾姆和海洋、河流、虹蛇之間的精神交流。
在賴特所生活的澳大利亞卡彭塔利亞灣南部地區(qū),采礦業(yè)使傳統(tǒng)土地遭到嚴重破壞,土著們由于幾乎沒有土地權,被驅趕至礦山和牧場之外,被限制在保留地和歸化區(qū)中,使得他們無法繼續(xù)保護傳統(tǒng)土地的生態(tài)平衡和民族文化記憶。
賴特用犀利的文字嚴厲地譴責唯利是圖的礦業(yè)公司對土地的蹂躪,她將白人礦業(yè)公司的巨大黃色挖掘機比喻為“可怕的魔鬼”,曾經無辜的“碧綠的土地”,被他們挖出一個個巨大的窟窿。“大地被開腸破肚,埋下一條條管道,宛如新的夢幻之路切斷了舊的夢幻之路,捆綁住遼闊的原野?!盵2]采礦業(yè)所帶動的相關產業(yè)如伐木業(yè)、運輸業(yè)等又使小鎮(zhèn)的環(huán)境遭到進一步破壞。曾經平靜的海洋世界,現在也被現代化運輸業(yè)割裂了寧靜的海平面。主人公諾姆·凡特姆無奈地回憶起“海面就像畫家灰顏色的調色板,油輪運來采礦設備,運走已經拉到海邊的礦石?!谀鄼C在灰蒙蒙的淺水區(qū)為這些駁船挖開一條條通道,而這里曾經是漂浮著豐美海草的綠地。”[2]面對白人礦業(yè)公司的野蠻入侵,更讓賴特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土著同胞的背叛?!八心切├系V井,老設備,老礦工,老礦工的棚屋,放在廚房里礦工的遺骨,所有和采礦有關的東西都被‘打包’到一起,作為當地吸引旅游者的‘殺手锏’,推向市場。旅游手冊選擇歷史遺址和博物館印在精美的封面上,吸引力從機場、酒店、汽車旅館以及把采礦業(yè)作為賣點的旅行社,去參觀游覽?!盵2]在以經濟利益為導向的現代價值觀影響下,部分土著人民遺失了自我,傳統(tǒng)、歷史、文化都被貼上價簽,明碼實價地兜售,打著土著文化旅游的旗號,連民族的歷史傷疤都被推向市場,裹上包裝,用來換錢。
在白人礦業(yè)公司瘋狂的挖掘機下艱難掙扎的土著人民只有回歸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才能撫平內心的創(chuàng)傷,小說中的人物威爾·凡特姆則在祖先記錄的自然的美好中找到了安慰。威爾·凡特姆在一個巖洞里發(fā)現巖壁上老祖宗畫的關于人類歷史的壁畫,他“深情地撫摸著洞壁幾個地方,擁抱自己民族的永恒。待在禽鳥、走獸以及很早以前部落成員待過的巖洞他感到卑微,又覺得榮耀?!盵2]賴特曾指出澳大利亞人錯誤地認為這個國家的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只能追溯至200年前殖民時期。但事實上,千萬年來土著人民一直在用他們的方式記載著關于這片土地的記憶和故事,巖石畫藝術就是其中一種。作為礦業(yè)公司的冰冷機械給土著人民帶來的恐懼的對立面,傳統(tǒng)土地上的巖石畫則能使土著人民的心靈得到祖先的慰藉,提醒他們必須為保衛(wèi)傳統(tǒng),保衛(wèi)家園而戰(zhàn)。如賴特所說,“那是我來自的地方,是我最了解的地方:那片土地在我的心靈深處?!盵5]
賴特說“我不想用淺薄的方式來書寫土著人民。我把我的心靈放進我想要訴說的東西里?!盵5]賴特的生態(tài)書寫同諸多土著作家一樣,都是與政治訴求緊密相關的。她強調說:“作為一個新興的國家,澳大利亞一直沒有學會怎么和這片土地上深奧的智慧共存共處,而當地的土著居民一直在試圖去保護從文化意義上通過無處不在的神話故事來解讀自然環(huán)境試圖向我們傳達的信息的權利。那些古老的故事,如果加以正確的解釋和理解的話,能夠給我們提供我們今天所需要的知識?!盵3]但這要建立在土著人民回歸傳統(tǒng)土地,獲得土地權,重新修復與土地、自然的和諧關系的基礎上,使我們重新認識到“我們的心靈和思想從何而來,它們如何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意義[1]。
[1] AlexisWright.Alexis Wright interview [J].Hecate,2007,33(1): 217,219.
[2]亞歷克西斯·賴特.卡彭塔利亞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1,301,301,202,13,15,13,13,325,325,325,314,314,9,319,320,149.
[3] Alexis Wright.Deep Weather [J].Meanjin(Melbourne),2011,70 (2):73,80,81,78,82,79,79,79.
[4] Frances Devlin-Glass.A politics of the Dreamtime:destructive and regenerative rainbows in Alexis Wright's Carpentaria [J].Australian Literary Studies,2008,23(4):395.
[5] Alexis Wright.An interview with Alexis Wright [J].Antipodes (Brooklyn,New York),2004,18(2):119,120,120,120.
西華大學國家社科基金預研項目“澳大利亞土著自傳體文學的發(fā)展與變遷”;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澳大利亞生態(tài)文學傳統(tǒng)與演變研究”(SC13B076);西華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重點學科(LZXW405—11—1)項目。
彭 旭(1980—),女,重慶人,碩士,西華大學外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澳大利亞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