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廣旭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關于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問題,學界早已進行了廣泛研究。近年來,對于“顛倒”問題的反思大致可以概括為兩種研究路向:一種是“哲學觀”的研究路向。強調(diào)“顛倒”既是對辯證法理論基礎的重構,更是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哲學視域”的革命?!?〕另一種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路向。強調(diào)舊唯物主義的獨斷性質低于黑格爾哲學的“過程性思維”水平,“顛倒”的實質是從舊唯物主義向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層次躍遷?!?〕這兩種研究路向對于我們透過“顛倒”問題正視馬克思的“哲學革命”具有重要意義。但該研究趨勢存在的問題是,它只強調(diào)了“顛倒”的“哲學革命”意義,卻忽略了辯證法作為內(nèi)涵邏輯的理論性質對于破解“顛倒”之謎的重要價值。辯證法的內(nèi)涵邏輯性質表明,“顛倒”既是對黑格爾辯證法解釋原則的“翻轉”,更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理論內(nèi)涵的“革命”。
辯證法的矛盾思維方式源自生命本身內(nèi)蘊的生死矛盾,超越有限的生命實體以求索永恒的生命意義是辯證法思維方式的固有內(nèi)涵。因為辯證法在其直接性上首先表現(xiàn)為以生命的辯證存在方式作為反思視角來求解事物的意義與價值。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內(nèi)涵“顛倒”首先體現(xiàn)在對辯證法生命內(nèi)涵的重新詮釋。
生命觀點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體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這不僅體現(xiàn)在《自然哲學》中強調(diào)生命是自然性的理念所達到的最高形式,更體現(xiàn)在《邏輯學》中對于理念生命力的強調(diào)。黑格爾非??粗厮急孢壿嬜鳛橐环N生命力邏輯的優(yōu)越性,在《邏輯學》的導論中,強調(diào)思辨邏輯不是“毫無精神”的“畸形”和“邏輯的枯骨”,而是通過表征精神的自我運動獲得“內(nèi)容”和“含蘊”的“純科學的方法”〔3〕。之后,黑格爾更明確地強調(diào):“假如邏輯所應該包含的,不外是空洞的、僵死的思想形式,那末,在邏輯中,便根本不能談到像理念或生命這樣的內(nèi)容?!薄?〕可見,黑格爾對于生命的理解總是與思辨邏輯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他關注的總是思維中所把握到的生命或生命的概念形態(tài)。
黑格爾的上述生命觀深受西方理性主義生命觀的影響。在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人被看作是理性的動物,只有理性生命才是人的真實生命,只有理論生活才是人最幸福的生活方式。相反,人的感性生命和感性生活則被認為是充滿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不能作為好生活的堅實保障。所以,哲學的任務就是讓人擺脫感性生命的束縛,立足理性生命的思辨能力,構筑具有邏輯必然性的理論世界。
與黑格爾及其傳承的西方理性主義生命觀相反,馬克思認為,確證人類生命的真實性不能依靠理性思辨,由人的感性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才是確證人類生命存在方式的合法領地。馬克思的這一生命觀早在其博士論文中便已確定,之后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得到進一步的明確和升華。
眾所周知,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著重強調(diào)了伊壁鳩魯原子論的偏斜理論的重大意義,認為這是伊壁鳩魯對德謨克利特原子論最為重要的改造。馬克思為何對此格外關注呢?我們認為,這是由于馬克思從原子的偏斜運動中看到了偶然性對必然性的反抗,看到了生命的自我意識對命運實體的對抗,一句話,馬克思從這里看到了人的自由。馬克思指出:“偏斜運動打破了‘命運的束縛’,并且正如他立即把這個思想運用于意識方面那樣,關于原子也可以這樣說,偏斜運動正是它胸中能進行斗爭和對抗的某種東西?!薄?〕可見,以偶然性對抗必然性、以感性存在反抗理性邏輯的辯證矛盾觀點,成為青年馬克思對于生命矛盾和生命自由最為原初的認識和理解。
馬克思的上述生命觀在之后《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的“類哲學”中得到更為明確的表達。這就是,人類生命的辯證矛盾性主要表現(xiàn)在:人以獨特的“類”的方式存在,人是類存在物。馬克思指出:“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qū)別開來。正是由于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就是說,他自己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對象。僅僅由于這一點,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薄?〕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指出,“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chǎn)是人能動的類生活。通過這種生產(chǎn),自然界才表現(xiàn)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xiàn)實。因此,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xiàn)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7〕可見,一方面,馬克思強調(diào)作為一般生命形式的動物只以生存的尺度存在,是受自然和感性限制的受動性存在。另一方面,馬克思更強調(diào)作為特殊生命形式的人類不僅具有動物的生存尺度,還具有人的生活尺度,即人是在自己有意識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把自身的生命意義建構起來的對象性存在。而這種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自己生活的活動就是人的實踐活動。
那么,人的何種實踐活動與人的“類存在”本質相契合呢?回答這一問題,需要我們進一步明晰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對辯證生命觀的進一步升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開篇,馬克思指出:一當人開始生產(chǎn)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人們生產(chǎn)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間接地生產(chǎn)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薄?〕“人們用以生產(chǎn)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方式,首先取決于他們已有的和需要再生產(chǎn)的生活資料本身的特性。這種生產(chǎn)方式不應當只從它是個體肉體存在的再生產(chǎn)這方面加以考察。更確切地說,它是這些個人的一定的活動方式,是他們表現(xiàn)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們的一定的生活方式。個人怎樣表現(xiàn)自己的生命,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chǎn)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chǎn)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chǎn)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chǎn)的物質條件?!薄?〕可見,在馬克思看來,在人的諸種實踐活動中,物質生產(chǎn)活動是最具前提性和基礎性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既是對人按照自然尺度生存的證明,創(chuàng)造了人作為自然存在者存在的生存條件,更是對人按照人的尺度生活的證明,創(chuàng)造了人作為社會存在者的人類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馬克思早期所提出的偶然生命對抗必然生命、生存的自然尺度和生活的人的尺度相統(tǒng)一等生命觀得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升華。人類生命的辯證存在方式體現(xiàn)在:在物質生產(chǎn)活動中,人的個體性存在與人類社會的歷史性存在辯證統(tǒng)一,人類個體生存的偶然性目的與人類社會歷史存在的必然性目的辯證統(tǒng)一。
通過對不同時期馬克思生命觀的梳理,我們看到,馬克思是以辯證法的思維方式確證了人類生命的存在方式,即人類生命在實踐活動中所展現(xiàn)的偶然性與必然性、能動性與受動性、個體性與社會性等矛盾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辯證法并不是脫離人類生命存在方式的神秘公式,而是以確證人類生命固有的矛盾性意蘊為內(nèi)涵的實踐邏輯。因此,馬克思對黑格爾及其傳承的理性主義生命觀的“顛倒”,不僅確證了人類生命的真實存在方式,而且“顛倒”了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辯證法的生命內(nèi)涵。
馬克思對辯證法生命內(nèi)涵的革命為克服黑格爾歷史觀的虛無主義困境奠定基礎,因為黑格爾的歷史觀正是建立在其生命觀的基礎上。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認為,人的生命價值只能依靠某種神圣實體來詮釋,黑格爾把這種生命觀與其歷史觀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歷史是人類生命獲得神性升華的過程。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黑格爾把歷史看作是異化的人性生命與完滿的絕對生命相和解的過程。但我們認為,當歷史被黑格爾拔高為人趨向絕對的過程時,生命與歷史的真實關系就被托舉到了思辨的虛空之中,推動歷史發(fā)展的辯證法也隨之陷入虛無主義的囹圄之中。因此,擺脫黑格爾歷史觀的虛無主義糾纏,重建辯證法的歷史內(nèi)涵,構成馬克思“顛倒”黑格爾辯證法又一重要任務。
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以尋求事物存在的最高原因及其基本原理為旨趣,尋求的方式是通過對終極存在的邏輯化論證,建構起人類安身立命的終極寄托。但是,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數(shù)千年努力在當代遭遇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黑格爾作為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集大成者成為眾矢之的。正如美國哲學家懷特所言:幾乎20世紀的每一種重要的哲學運動都是以攻擊黑格爾的觀點開始的?!?0〕那么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核心病癥到底是什么?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海德格爾無疑是最為深刻的哲學家之一。海德格爾認為,理性形而上學建構的精神家園由于缺乏感性世界支撐必然倒塌,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核心病癥是虛無主義:“虛無主義的本質領域和發(fā)生領域乃是形而上學本身;……形而上學是這樣一個歷史空間,在其中命定要發(fā)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觀念、上帝、道德法則、理性權威、進步、最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喪失其構造力量并且成為虛無的?!薄?1〕這里,海德格爾深刻揭示了虛無主義發(fā)生的形而上學根源。那么,當黑格爾把歷史思維方式引入到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重構中時,形而上學的虛無主義本質是否得到克服了呢?
我們認為,黑格爾以歷史辯證法構造起來的歷史形而上學實質上仍然是虛無主義。雖然黑格爾的歷史形而上學是由理性辯證法的基石堆砌而成,而且黑格爾自己也強調(diào)歷史的實質是“理性的狡計”,但是卡爾·洛維特卻指出,黑格爾歷史形而上學及其理性辯證法基石隱匿貫徹的是一種神學邏輯。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的實質是把“信仰的眼睛轉化為理性的眼睛”,“救贖歷史被投影到世界歷史的層次上?!薄?2〕而且我們看到,在《歷史哲學》中,黑格爾自己也強調(diào)“解釋歷史”就是“描繪”所謂“神意”的“計劃”。〔13〕可見,黑格爾的理性歷史觀實質是理性神學的歷史觀,神學是黑格爾歷史觀的隱匿前提,而這必然會動搖黑格爾歷史形而上學的理性存在論根基。因為理性辯證法不過是神學救贖邏輯的傀儡和工具,歷史形而上學并沒有跳出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神—邏輯學(Onto-Theo-Logik)”一體化的形而上學邏輯。因此,黑格爾通過歷史辯證法所建構起來的歷史形而上學仍然是虛無主義的。
那么,如何從根本上顛覆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虛無主義呢?如何瓦解形而上學對歷史思維方式和辯證法思維方式的禁錮呢?在這一問題上,馬克思既沒有遵循德國古典哲學后期肇始的非理性主義路向,也沒有選擇回到康德的理性二元論路向。而是一方面,從人類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出發(fā),強調(diào)歷史的前提和基礎既不是神靈的“授意”,也不是理性的“狡計”,而是人類滿足自身自然需要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斑@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chǎn)出發(fā)闡述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過程,把同這種生產(chǎn)方式相聯(lián)系的、它所產(chǎn)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薄?4〕另一方面,從辯證法的否定性本質出發(fā),強調(diào)辯證法的合理形態(tài)既不是理性的越界濫用,也不是無人身理性的自我運動,而是對于現(xiàn)實事物的批判性理解?!稗q證法在對現(xiàn)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xiàn)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xiàn)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薄?5〕基于這兩個方面,我們認為,當馬克思把歷史的前提和基礎從神意計劃“顛倒”為物質生產(chǎn),把辯證法從形而上學的抽象思辨世界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世界時,就為歷史思維方式和辯證法思維方式注入了嶄新的內(nèi)涵,也從根本上顛覆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理念世界高于現(xiàn)實世界的舊世界觀。
通過“顛倒”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歷史觀,馬克思以這種新型歷史觀為解釋原則創(chuàng)立了嶄新的世界觀。在這種新世界觀看來,歷史的實質不是上帝神圣計劃的世俗表現(xiàn),而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方式。歷史所發(fā)揮的作用也不是末日審判和精神救贖,而是作為人類現(xiàn)實生活的前提和結果成就人的生命意義與價值。因為在馬克思看來,歷史的內(nèi)涵并不神秘也不應該被神秘化,它就是人類能動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
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之所以能夠“顛倒”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tǒng)唯心史觀并克服其導致的虛無主義,就在于它以人類生命的辯證存在方式作為前提和基礎,自覺到了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否定性統(tǒng)一的實踐辯證法。正是以這種實踐辯證法作為理解和認識歷史的方法論基礎,馬克思才描繪出人類物質生產(chǎn)實踐——“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其視野中的歷史才既不是經(jīng)驗實證主義意義上的事實堆集,也不是思辨唯心主義意義上的主觀想象。進而,馬克思的實踐辯證法也才沒有變成抽象的理性思辨,而是既內(nèi)涵于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之中,又跳出歷史的經(jīng)驗事實之外,成為推動歷史發(fā)展與表征歷史規(guī)律的歷史的內(nèi)涵邏輯。
作為歷史的內(nèi)涵邏輯,馬克思辯證法的理論形態(tài)并不是人類觀念史的內(nèi)涵邏輯,而是人類生活史的內(nèi)涵邏輯。辯證法作為人類生活史的內(nèi)涵邏輯,其理論目的不再是揚棄意識的諸異化形式以實現(xiàn)精神的自我提升,而是通過表征人與世界對立統(tǒng)一的實踐關系,揭示個體實踐活動與社會歷史規(guī)律對立統(tǒng)一的歷史關系,并在對這兩組關系充滿張力的把握中,真實確證人類生命的辯證存在方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辯證法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獲得了新的理論內(nèi)涵,這就是在現(xiàn)實的實踐批判活動中歷史地解答人類的自由之謎。
辯證法的生命內(nèi)涵革命和歷史內(nèi)涵革命共同指向的是辯證法的自由內(nèi)涵革命。因為人類超越有限的生命實體去尋求永恒的生命意義所成就的正是人的自由。同時,人類生命的生死矛盾在時間性的歷史思維中獲得詮釋,也印證了歷史是人類超越自然生命來確證自身作為自由生命的重要平臺。因此,辯證法的自由內(nèi)涵革命構成破解馬克思“顛倒”黑格爾辯證法之謎的理論歸宿。
在黑格爾看來,自由不是抽象的主觀任意,而是意味著個體超越主觀任意融入到理性絕對之中:“自由以必然為前提,包含必然性在自身內(nèi)?!薄?6〕所以,黑格爾批判近代形式自由只注重自由的邊界意識,而忽視了絕對自由突破自由邊界的可能性問題。但是,當代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對兩種自由的界分揭示出,僭越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界限往往會導致“自由的辯證法”:當作為個人信念的積極自由強行推廣到公共領域時,必然會造成對他者消極自由的損害,即自由的初衷卻導致了非自由的后果。
如果說按照以賽亞·柏林的邏輯,黑格爾的絕對自由觀過多強調(diào)積極自由對于消極自由邊界的突破,容易迷失在“自由辯證法”的漩渦之中。那么,馬克思則實現(xiàn)了對于“自由辯證法”的超越。我們認為,馬克思哲學雖然始終以求索人類的自由與解放何以可能為旨趣,但是馬克思的自由觀卻既沒有陷入現(xiàn)代實證主義的相對主義困境,也沒有陷入后現(xiàn)代哲學所批判的宏大敘事歷險,而通過對辯證法生命內(nèi)涵和歷史內(nèi)涵的重新確證,從根本上超越了“自由辯證法”的悖論。
一方面,馬克思辯證法的生命內(nèi)涵保證了人的自由不是消極自由意義上的沒有根基的批判和否定,而是人作為“類存在”這一完整生命形式的復歸。對于馬克思而言,求解自由之謎的鑰匙,不能是無批判、非反思的實證主義,它只能在人與世界的否定性統(tǒng)一關系中加以尋求。在這一點上,馬克思顯然受到黑格爾辯證法的極大影響,這就是,客體的真理性不是科學實證意義上與主觀性的外在符合,而只能在辯證法所要求的主體對客體的否定關系中加以實現(xiàn)。由于辯證法是一種非實在論的整體性思維方式,辯證法的自由觀主張在主客體關系的整體中實現(xiàn)主體自由。
盡管對于黑格爾和馬克思而言,辯證法只能是主客體關系的邏輯,但遺憾的是,關系辯證法還是被前蘇聯(lián)哲學原理教科書庸俗化為實體辯證法,辯證法的自由內(nèi)涵被扭曲。關于這一現(xiàn)象,梅洛-龐蒂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庸俗的實在論者將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簡單替換為物質概念。物質通過激發(fā)我思的能動反映,實現(xiàn)不同于黑格爾的新的客觀性,進而想象出一種物質辯證法。物質辯證法所導致后果是:“這一權宜之策改變了馬克思的洞見:全部哲學從物的辯證法的角度看都落入意識形態(tài),幻想甚或欺騙之列?!薄?7〕盧卡奇也認為,如果不把主客體的實踐關系納入到對辯證法的核心理解之中,而只是停留于二者的直觀理解,那么其“科學性”導致的必然是對辯證法的膚淺和平庸理解,對批判和革命作為辯證法核心本質的遮蔽和背離?!?8〕可見,物質實在論的弊端在于,它導致辯證法作為表征人類在實踐活動中成就自由的邏輯,被庸俗化為客觀的自然規(guī)律和實證法則。更重要的是,當以這種被庸俗化辯證法再去理解歷史時,馬克思原本由實踐辯證法支撐的辯證歷史觀也被庸俗化為絕對的歷史觀。這種絕對的歷史觀表面上看似堅持客觀性立場,但實質上卻是建立在主觀意志上的相對主義拼湊。結果,歷史相對主義的意志戰(zhàn)爭走向了以賽亞·伯林批判的私人強權意志對公共權利邊界的僭越,自由隨著歷史辯證法的庸俗化走向了對自由的背叛。
另一方面,馬克思辯證法的歷史內(nèi)涵保證了,人的自由不是積極自由意義上的絕對性宏大設計,而是在人類有目的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中自發(fā)生成。歷史對于馬克思而言,并不是脫離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對歷史進程所做的抽象思辨,它“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又可以看到馬克思辯證法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實質差別,即黑格爾強調(diào),辯證法不是思維對實在事物的反映模式,而是事物在主客體否定性統(tǒng)一中的整體性生成。與黑格爾不同,馬克思雖然也強調(diào)在主客體關系中完成人作為對象性存在的自我生成,但他認為這種生成活動并不是抽象的意識活動,而是感性的實踐活動。對馬克思而言,辯證法的主客體關系是現(xiàn)實的實踐關系,這種實踐關系表現(xiàn)為歷史性的物質資料生產(chǎn)活動。
在馬克思看來,由于物質資料的生產(chǎn)活動必然受到歷史條件的制約,所以人在實踐活動中的辯證生成與人在歷史活動中的辯證生成是一致的。從而我們認為,正是以這種“辯證生成”的一致為前提,馬克思的歷史觀才從根本上超越了實證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歷史觀,“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xiàn)實的前提出發(fā),它一刻也離不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tài)中的人,而是處在現(xiàn)實的、可以通過經(jīng)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人。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jīng)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薄?9〕由此觀之,馬克思所理解的歷史不是被預先設定的思辨規(guī)律,而是在人的具體生存活動和生活關系中自發(fā)生成的歷史總體。歷史之所以具有客觀的規(guī)律性,并非是某種神圣邏輯先天預設的結果,而是具有生命能動性的現(xiàn)實個人自發(fā)創(chuàng)造的結果。不是邏輯創(chuàng)造歷史,而是歷史創(chuàng)造邏輯。
基于以上兩個方面,辯證法作為詮釋和實現(xiàn)自由的邏輯,既是人的實踐辯證法“塑造”的結果,也是人的歷史辯證法“批判”的結果。作為實踐辯證法“塑造”的結果,它不是純粹的消極自由,而是具有內(nèi)在標準與尺度的積極性自由。作為歷史辯證法“批判”的結果,它也不是純粹的積極自由,而是批判一切導致人的非自由狀態(tài)的異化形式的消極性自由。通過述諸于尋求歷史辯證法的實踐辯證法支撐,馬克思從根本上“顛倒”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絕對自由觀,破解了自由辯證法的悖論。進而,馬克思重新確證了辯證法的自由內(nèi)涵,即在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張力關系中回答人類的自由與解放何以可能。
綜上,通過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理性主義生命觀,馬克思重新確證了辯證法作為生命內(nèi)涵邏輯的實踐基礎;通過揭示黑格爾歷史觀的虛無主義實質,馬克思重新確立了辯證法作為歷史內(nèi)涵邏輯的歷史根基。以對黑格爾辯證法的生命內(nèi)涵和歷史內(nèi)涵的“顛倒”為基礎,馬克思既實踐地“建構”了人類的生命自由,又歷史地“解構”了扼殺人類生命自由的“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進而,馬克思辯證法在這種“解構”與“建構”的統(tǒng)一中,重新詮釋了辯證法作為自由內(nèi)涵邏輯的真實意義。
注釋:
〔1〕崔唯航:《重思“顛倒”之謎——從馬克思對黑格爾的“顛倒”問題看辯證法本質》,《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李兵:《從解釋世界到改變世界——對馬克思“顛倒”黑格爾辯證法的再闡釋》,《學術探索》2009年第4期。
〔2〕孫利天:《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08年第2期;段方樂:《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所蘊含的哲學變革》,《齊魯學刊》2011年第2期。
〔3〕黑格爾:《邏輯學》(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34-35頁。
〔4〕黑格爾:《邏輯學》(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455頁。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3頁。
〔6〕〔7〕〔8〕〔9〕〔14〕〔1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6、57、147、147、171、153頁。
〔10〕懷特:《分析的時代:二十世紀的哲學家》,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7頁。
〔11〕《海德格爾選集》(下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774-775頁。
〔12〕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6頁。
〔13〕黑格爾:《歷史哲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12頁。
〔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頁。
〔16〕黑格爾:《小邏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23頁。
〔17〕梅洛-龐蒂:《哲學贊詞》,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35頁。
〔18〕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0-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