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傳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中西文論對話與理論創(chuàng)新
——論劉慶璋的“文化詩學”構想
李圣傳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當代中國文藝理論始終是在與西方文論前沿的互動對話中發(fā)現(xiàn)新問題、提出新話題,進而完成自我理論更新。對西方新歷史主義“文化詩學”的引入,便同樣是本土語境中“語言論轉向”與“文化轉向”這一文論模式“內—外”更迭后對西方前沿思潮的吸納、改造與升華?!拔幕妼W”作為世紀之交中西文論的一次“典型性”異質文論間的跨文化對話,不僅是中國當代文藝理論于現(xiàn)實文化困境中的理論突圍,還是劉慶璋等文論家試圖于中西文論互動對話中變革更新當下文藝理論范式的時代選擇。
文化詩學;劉慶璋;中西文論;對話;理論創(chuàng)新
新時期以來,劉慶璋教授在本土文論現(xiàn)實問題基礎上,對西方詩學和中西比較詩學進行了長期探索,并在異質文論跨文化比較對話中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創(chuàng)意的理論新見。這種“西學視野”與“本土意識”的學理策略使得她能夠在中西古今文論間穿梭游走,并在對話與融通的基礎上不斷尋求異質文論話語間的整合、建構與創(chuàng)新。正是沿著這一理論思考的邏輯向度,在中國實際問題與西方外部思潮的雙重刺激下,劉慶璋教授又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文化詩學作為一種文學新論”的理論構想,至今仍受學界矚目。
劉慶璋的“文化詩學”構想是從“西方詩學”和“比較詩學”的研究中延伸發(fā)展而來的,在學術思考的方法理路上也一脈相承。因此,要全面整體地把握劉教授“文化詩學”思想的來龍去脈,就必先對其早期詩學的研究從學理層面上加以考察。
如何在中西文論的比較融通中“拿來”有用的東西化為己用,又該如何在研究中實現(xiàn)一種“辯證互動”的“平等對話”,是劉慶璋教授從事西方詩學研究的基本視點與入手處。早在1988年出版的《西方近代文學理論史》中,劉慶璋就已形成一種“文學與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互動互構關系”的研究思路。如在論述19世紀法國文論中斯達爾夫人的文論思想時,劉教授就力圖從文學和政治制度、宗教狀況、風土人情及民族性格的總體網絡關系這一“文化場域”中進行考察。從斯達爾夫人《論文學》、《論德國》等文本出發(fā),基于文論細讀的基礎上,劉教授既高度肯定其“從文學和社會制度的關系中去認識文學”的理論價值以及“對于19世紀文學史的進步和發(fā)展”的重要促進作用,也指出其過分貶低希臘文學“卻不適當地偏愛羅馬作家”的漏洞和偏頗。[1]這種辯證互動的思維特色不僅有力地打破了前人研究的偏見,還使得其研究結論新穎別致。
從文學與社會場域的“整體性關系”中去把握西方詩學,既注重對文本外社會存在的理論考察,也重視文本自身的詩意考掘,是劉慶璋教授研究的基本思路。正如蔣孔陽先生所評價的:“她堅持把文學作為文學來研究,文學理論是關于文學的理論,應當研究文學理論本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她是在研究文學家以及他們關于文學的觀點時,很自然地和社會、政治、哲學以及其他的思潮聯(lián)系起來,進行具體的分析?!保?]劉教授這種“入乎內、出乎外”的在“文本、文論家”與“社會歷史文化場域”間穿梭游走的思維理念,使得她在觀照西方詩學的同時恰到好處地予以“文學與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一種互涵互動的綜合整體性研究。
此外,劉教授還重視“互文本”與“文化間性”的歷史厚描,力圖在“文本、歷史與語境”的場域中對文學加以交互性的考察。在劉慶璋看來,“文學自然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但它又是和經濟、政治、哲學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相聯(lián)系而存在的。文學要研究的文學特性,既包括了文學賴以區(qū)別于非文學的本質、性能、規(guī)律(創(chuàng)作、欣賞、發(fā)展規(guī)律),也包括了它和經濟、政治、哲學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特有的關系?!保?]這種互涵互動的思維特色使得她在具體的文論實踐中往往能翻舊為新。僅以柏拉圖文論思想為例。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長期干預,在文論研究史上,對柏拉圖文論思想的認識長期處于嚴重滯后的“被遮蔽”狀況中。即使?jié)撔奈鲗W多年的美學巨擘朱光潛先生,在面對柏拉圖的文藝思想時也做出諸如“貴族資產階級反動立場上的”“客觀唯心主義的反動性”的結論,認為是“歪曲了希臘流行的模仿說”、“否定了文藝的真實性”,尤其是對“靈感說”更是將之擺在“人民大眾的實踐生活”的角度上認為他“抹殺了文藝的社會源泉”,進而得出了“他對藝術本質的認識根本是錯誤的”結論。[4]朱先生的這種研究其實他本人非常清楚:“缺點仍甚多,特別是我當時思想還未解放,不敢評介我過去頗下過一些功夫的尼采和叔本華以及弗洛依德變態(tài)心理學,因為這幾位在近代發(fā)生巨大影響的思想家在我國都戴過‘反動’的帽子。‘前修未密,后起轉精’,這些遺漏只有待后起者來填補了?!保?]作為西方文論專家,“接著”與“填補”朱光潛先生繼續(xù)說,便成為劉慶璋西方詩學研究中一項承續(xù)前人的有待完成的理論工程。在《歐美文學理論史》第二章柏拉圖的研究中,劉教授正是在破除前人紕漏與成見的前提下,予以了辯證互動的重新評價。她指出柏拉圖“否認文藝的真實性”,恰恰表明了他已經“認識到文藝不是直接訴之于本質的、概念的”,而且對“文藝的主要描寫對象是人”這一重要特點也有了認識;柏拉圖將“情感與理性對立”,恰恰使得他“在文藝史上最早提出了創(chuàng)作需要靈感的命題,并較系統(tǒng)地論述了文藝與情感的關系”,[3]等等。劉慶璋對柏拉圖的重新評價不僅恢復和賦予了文論家本色自然的原始面貌,更通過辨證互動的視角破除了簡單化的思維謬誤,終將“文學的還給了文學”。
劉教授不僅用自己深厚扎實的西學素養(yǎng)對西方文論進行了“填補空白”式(蔣孔陽先生評語)的探索,難能可貴的還在于——積極嘗試用“西方視點”反觀中國文論,試圖在“比較融通”層面上實現(xiàn)中西文論的“平等對話”。劉教授的這種探索在王國維與康德、金圣嘆與黑格爾、《詩學》與《閑情偶寄》、“符號論”與“境界說”等范疇的比較中獲得了可喜的成果。僅以王國維與康德的詩學比較為例略加闡述。關于王國維“境界說”的“學案研究”在當下學界已成為熱點。尤其是夏中義、羅鋼、王攸欣等一批學者相繼推出的系列成果,①如夏中義《王國維:世紀苦魂》(北大出版社2006年版);羅鋼《人間詞話》學案研究系列論文;王攸欣《選擇·接受與疏離》(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等等。幾乎改寫了王國維“境界說”的學術研究史。但僅就王國維借鑒接受西方哲學思想進而得以總匯中國詩學成果提出“境界說”這一點上,劉慶璋教授則早在1994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提交的論文中就已經十分清楚地進行了闡釋。②劉慶璋《王國維與康德:中西詩學對話的范例》最先發(fā)表于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4屆年會暨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多元文化語境中的文學》中。該文英文全文《Wang Guowei and Kant:A Dialogue on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ics》同時被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14屆大會推薦發(fā)表于澳大利亞悉尼大學《世界文學文庫》第2卷中。劉教授在該文中以一種切近“詩心”的世界眼光對中西學中“藝術自律”這一文藝獨立性美學價值進行了思考,認為:在漫長的西方詩學發(fā)展中,在康德以前,均可歸入到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這兩大傳統(tǒng)中,要么是從藝術家的主體靈感、激情的角度論及文藝表現(xiàn)情感的特點,要么是從藝術模仿再現(xiàn)現(xiàn)實這一角度解釋文藝與外部世界的關系,直到康德將判定審美的標準看成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才將文藝之所以為文藝的自身特質解放了出來;而在中國,同樣存在有“文藝與時代、文藝與社會現(xiàn)實”、“言志抒情”及“偏于文藝的藝術特點”這三種思考文藝問題傾向的方式,直到受康德影響的王國維出現(xiàn),才將文學視為一種“超出乎利害”的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進而“明確提出了文藝獨立的美學價值問題”,象征著“中國詩學史上審美說”的正式形成?;谝陨戏治?,劉慶璋得出研究結論:就詩學而論,王國維主要是借鑒了康德的文藝審美說,這使得他在中國詩學史上跨越了飛躍性的一步;也正因為他學貫中西,使他能在總匯中國詩學成果的基礎上對世界詩學做出自己的貢獻。[6]劉教授這一中西比較研究的案例,不僅是縱深于中西方自身學術語境中梳理考辨而進行的思想評析,更是中西方文化碰撞下文學及文論的相互闡發(fā)與對話,既視點新、立意高,又激活了古典詩學的詩意內涵。
這種基于中西文論融通對話基礎上所做出的早期開拓,也得到了后輩學者曹順慶教授的高度評價:劉慶璋等先生對“中西兩大文化系統(tǒng)的文學、詩學的互相理解與溝通”所做出的積極探索極大地“深化了對話理論”。[7]我們也可以說,正因劉先生學貫中西,熟稔古今中外的文論,才使得她能夠在西方詩學的視點上,進一步縱深跨入比較詩學的領域內,積極探尋中西文學與文論的“跨文化”比較對話,進而在異質文論話語的“融通與建構”中完成“古—今”、“中—西”的互補對接。
劉慶璋教授對古今中外文論話語的考察均持“對話”態(tài)度,并力求在“文學、歷史與文化語境”這一“場域”中加以“綜合整體性”把握。從方法視點看,這種文論實踐,基本形成了一種“文學—文化”辯證互動的研究特色。這種思維范式,也反駁了傳統(tǒng)的機械反映論的文藝觀念,糾正了忽視藝術審美價值的泛文化研究,高揚了文學的審美特性,為“文化詩學”的出場在思維觀念上提供了最初的雛形。劉教授這種理念的形成,其內因與外由在于:
一方面受“文化符號論”思想的內在啟發(fā)。盡管丹納在“藝術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8]這一論述中就已指出文學與文化系統(tǒng)的密切聯(lián)系,但因過于強調“上層建筑”因而忽視了文學自身的美學規(guī)律。直至卡西爾對文學與文化圓周“各個扇面”之關聯(lián)的闡發(fā),[9]才對“文學—人類文化系統(tǒng)”進行了有機整體的深刻詮釋。恩斯特·卡西爾的這一思想也激發(fā)了劉慶璋教授“文學—文化”辯證互動思維理念的形成。在1992年《中國比較文學》上發(fā)表的《文藝“符號”論與“境界”說》一文中,劉慶璋就對卡西爾與朗格的“文藝符號論”從“歷史性”與“共時性”視角建構文論“新體系”的方法顯示出濃厚興趣,并試圖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比較融通,以揭示文藝發(fā)展的特殊規(guī)律。在1994年發(fā)表的《簡單化思維模式的謬誤》一文中,劉教授也批評了傳統(tǒng)“以哲學觀去推斷文學觀”、“從政治標準”去評判作家的簡單化做法,并提出“要著眼于文學的特殊性,以文學的特殊性作為自己研究的主旋律”,而研究文學的特殊性其策略就在于既要研究“文學賴以區(qū)別于非文學的本質、性能、規(guī)律(創(chuàng)作、欣賞和發(fā)展規(guī)律)”,又要研究“它和經濟、政治、哲學、宗教及其他意識形態(tài)特有的關系”。[10]很顯然,與傳統(tǒng)文論研究中“唯藝術論”、“唯政治論”有所不同的是:劉慶璋將文學置于一個更為宏大的“文學—文化”系統(tǒng)關系中,通過不同文化扇面的透視,對文學做出一種更加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把握。在《金圣嘆與黑格爾》文論敘事的比較研究中,這一方法得到了絕佳的落實。文章不僅探尋了“以情節(jié)為中心”向“以人物為中心”的演變歷程,還從社會文化語境層面分析了這一變化的思想緣由,更辯證地從中西方異質文化傳統(tǒng)與哲學思想的差異指明了兩者文論異趣各色的肌理緣由,[11]因而既呈現(xiàn)出“東方西方,詩心悠同”,又指明中西文論融通與互補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是對當代西方文論的反思與總結。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西方文論在20世紀80年代后大量譯介引入并對中國當代文論形成了強烈沖擊。在“西學熱”、“美學熱”再到“文化熱”的學術語境中,面對這段流派迭起、思潮涌動的文論史,中國學人該做如何應對?劉先生此時集中思考的問題有二:一是,無論美國學人艾布拉姆斯提出的關于西方文論的“模仿論”(mimetic theories)、“效用論”(pragmatic theories)、“表現(xiàn)論”(expressive theories)、“客體論”(objective the ories)的“四說”,還是自己早前在《歐美文學理論史》中建構貫穿的“模仿說”、“表現(xiàn)說”、“審美說”,此時都已無法涵蓋新近出現(xiàn)的文論流派,因此,如何重新把握與概括這些雜亂紛呈的文論分支成了有待解決的一個問題;二是,利奧塔、杰姆遜、伊格爾頓及其中國擁躉們的學理做法:加一個前綴“后—”(post—),便可籠統(tǒng)地命名為“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如此等等,這樣是否可行?又或者還可探尋出其他的概括方式以便更好地把握這些流派分支的基調與特色?
劉教授對于這兩個問題的思考不僅關系著對西方詩學的重新定位與把握,更意味著對當時及未來文論發(fā)展趨勢的一種理論捕捉。對于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則充分凝聚在《基調與特色:20世紀末西方文論》一文中。該文不僅充分正視了當時文論發(fā)展趨勢與傳統(tǒng)文論間存在的巨大差異,并在現(xiàn)實的歸納分析中對當代西方文論思潮進行了學理上的重新審視。其反思集中落實到對兩種不同“文論模式”的批判上:
一是對“語言學理論模式”的批判反思。劉教授認為,自1960年代取代“新批評”而登上文論舞臺的結構主義文論起,至解構主義、精神分析學均屬于這一模式的不同演繹。這種文論建構的傾向是從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中汲取方法,試圖通過文本“語言”的分析,研究作品的規(guī)律。只不過結構主義通過仿效語言學理論試圖建構起一套自足的詩學體系,并在敘事學等分支模式中產生了流傳甚廣的影響。而解構主義盡管也建立在索緒爾的關于“語言理論”的基石上,但他卻是要打破這種“先在”的語言結構模式,以顛覆這種“邏各斯主義”的中心傳統(tǒng)。同樣基于“語言學”理論基礎上,精神分析派的拉康則通過對弗洛伊德的改造與發(fā)展,將性本能的精神分析學轉換到了“語言的、象征的文化層面上”。[12]
二是對“文化研究模式”的批判反思。與“語言學”轉向后文論建構模式不同的是,“文化研究”轉向后的西方文論又呈現(xiàn)出另一幅不同的面孔。如新歷史主義文論、后殖民主義文論、女權主義文論,等等。其“文化”的特性以及由文學推及而至的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心理分析、經濟學等學科界限和學科秩序在這一理論模式中被打亂。
這其中最為重要的思潮就是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興起的“新歷史主義”思潮。這一理論流派,無論是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海登·海特還是路易斯·蒙特羅斯,其核心的學理思考均是將文學置于“文化系統(tǒng)”的扇面中進行“跨學科”的整體性審視,并在一種“文本的歷史化”(the his toricity of texts)與“歷史的文本化”(the textuality of histories)的“雙向振擺”關系中考察文本內外所隱含的權力運作關系。劉教授認為新歷史主義“擯棄二元對立的絕對化的思維方式,高度重視文化與社會實踐、文化各扇面之間的相互流動的無間歇性及其互動關系”并“吸取了各種文化新說,并清楚論證了同為文本的文化各扇面之間的相通性及互文性”。[12]這是其理論的優(yōu)勢,但其偏執(zhí)在于“他們對不同文化扇面各自的特殊性,則不時表現(xiàn)出不夠重視的傾向”,尤其是對“文化系統(tǒng)中的詩學——文學學,似乎并不是他們研究的主要興趣所在”。[12]此外,后殖民主義文論、女權主義文論也大體屬于“文化研究模式”的文論建構。
基于以上兩種文論模式的批判總結,劉慶璋重新提出了“文學文化論”的建構模式,其要義在于:既要對西方新近“文論模式”進行反思,批判其文學自律性的流失以及因側重“社會文化系統(tǒng)”而陷于“權力運作關系”之中的“泛文化研究”傾向,同時,又要“將豐富多彩、卓有建樹的各個文化扇面的新理論、新方法運用于文學研究”,[12]以便在西方文論視野的“引進”中拓展“更新”本土文論的視界。
可以說,劉慶璋對“文學—文化”辯證互動的方法論思考長久地包孕于其“西方詩學”和“比較詩學”的實踐中,并在“文學文化論”的文論模式總結中趨于成熟?!拔膶W文化論”強調文學與文化的互涵互動,它不僅是對中西方傳統(tǒng)文論模式的賡續(xù)與繼承,還是對西方當代文論思潮的批判與總結,同時也為下一階段“文化詩學”的出場做好了充足理論準備。
進入20世紀90年代初中期,在西方思潮的影響下,“文化研究”不僅因西方理論“中國化”后與本土學術語境形成了強大的理論合謀關系,還吻合了改革開放后經濟騰飛帶來的當代社會文化及人的思維觀念的變化,因而迅速在中國落地生根,并紅紅火火地興盛起來。文化研究使得文學的對象由過去的“純文學”文本延伸到了各種文化現(xiàn)象及文化事件中。文學邊界的“移動”與對象的“逆轉”,不僅使得文學存在方式發(fā)生著“語圖式”的“鏡城”轉向,更使得中國傳統(tǒng)文論話語在“文化研究”沖擊下面臨著無力言說與無法涵蓋的困境。在同樣“失語式”的尋呼中,中國學人又開始努力尋找一套新的文論話語,以回應現(xiàn)實文化、文學及文論發(fā)展的需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劉慶璋先生在“文學文化論”基礎上又適時地提出了“文化詩學”的構想。①基于對“文化詩學”長久的理論運思與構想,劉慶璋作為組織發(fā)起者,于2000年11月在閩南師范大學舉辦了“全國第一屆文化詩學學術研討會”,受到了學界的廣泛重視,并引起了較為熱烈的社會反響;時隔多年后,又于2011年10月聯(lián)合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共同舉辦了“中國文化詩學漳州論壇”,為“文化詩學”的進一步理論發(fā)展與建設進行了深入的研討與交流,不但引起了社會的積極關注與報道,更為文化詩學的“本土化”及“中國文化詩學”的理論建構指明了方向。
從“文學文化論”到“文化詩學”的內在轉向看,這種學理上的對接不僅是對現(xiàn)實文論“新問題”的呼應與回答,也是方法理念上的承續(xù)與升華,既“自洽”又“自如”。而從理論層面分析,劉慶璋對“文化詩學”的構思,在出場語境及現(xiàn)實基礎上也是正當其時的:
首先,它是中國古代詩學與西方詩學在當代語境中“中—西”對話、辯證互動的理論出場,是異質文論話語間尋求跨文化比較對話、交融互補的一次詩學探索?!拔幕妼W”注意“整個文化系統(tǒng)與文學的互動關系”,不僅有利于中外文學與文化的貫通,還能“在自己民族文學的實踐中,去建構和發(fā)展自己民族的新文學與新詩學”[13],因而盡管是西方術語的“嫁接”與“借鑒”,它卻并非“西方話語的簡單搬用”,而是在民族文化根基上“融貫、整合中西文化成果來進行的一次理論探索與創(chuàng)造”。[14]其次,它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模式在當代文論語境中“古—今”匯通、辯證互動的理論出場,是傳統(tǒng)民族文論話語在現(xiàn)代轉換中的鉤沉與激活。因“文化詩學”思維觀念與傳統(tǒng)文論契合,且在中國文化與詩學中潛藏著相似的理論基因并有著深厚的歷史根基,因此“這種深入于中國學人血脈中的文化基因,正是文化詩學得以在中國生根發(fā)芽、成長壯大的土壤和基石”。[15]最后,“文化詩學”是現(xiàn)實文論語境中對“人文精神”與“審美文化”現(xiàn)實呼吁的理論出場,是傳統(tǒng)文論話語模式及其思維方法在“中西整合”后的變革、轉換與升華。劉慶璋認為,文化詩學在“文化”的扇面上既“鮮明地突出文學的人文精神”[16]又在“詩學”的落腳點上防止“泛文化研究”模式的偏執(zhí),強調“審美文化”的美學追求。因在“文學服務政治”的口號下,文學長期淪為“階級斗爭的工具”,文學“自律性”在“蘇聯(lián)模式”的反映論話語中幾乎被“他律性”所取代。文學自身的藝術特性也在“自律”與“他律”的長期割裂中流失?!拔幕妼W”在“文學—文化”辯證互動思維中就不僅得以回歸文學本體深入關注文學藝術的獨特規(guī)律,還能在跨學科“互文性”語境中對文學進行一種綜合整體性研究。
正是在如上三個理論基點中,“文化詩學”在西方思潮的啟發(fā)下很好地完成了“本土化”的著陸與改造,并在融通對話中深深地鑲嵌到民族傳統(tǒng)文論的話語模式中,從而使得“文化詩學”在立足本土、整合中西的路線上煥發(fā)出文論“中國化”后的本土特色。從劉慶璋的理論構思看,“文化詩學”之“新意”主要體現(xiàn)如下幾方面:
第一,重視文學的“審美文化”屬性及其“詩學”落腳點,防止“泛文化”研究的偏執(zhí)。西方文化詩學研究者通過一些商業(yè)隱喻,諸如“流通”(circulation)、“商談”(negotiation)、“交換”(ex change),進而在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之間指涉一種文本背后暗含的權力運作關系,[17]同時將“婦女、勞動階級和那些其他邊緣集團重新納入到文學本文的討論之中”。[18]這種充滿“權力”含義的傾向使得他們在文學研究中尤為重視政治上的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沖突的關注,正如弗蘭克·林特利查所指出的“新歷史主義奇怪的理論本體是由其導演在馬克思和??轮g,并以??聻橹湟环降牟淮蠛线m的結合所構成的”。[19]這種文學批評的方法盡管將文本置于社會文化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域”中進行考察,但卻同時“把自己置于反歷史的激進地位上”,從而淪陷為“自己所揭露的實踐的犧牲品”。[20]劉慶璋教授對美國學人的這種研究傾向在合理肯定的同時給予了批評:“作為‘文化詩學’,文化系統(tǒng)中的‘詩學’——文學學,似乎并不是他們研究的主要興趣之所在。他們中的不少論者更多的是進行人類文化學的研究”。[21]那么,與美國學人關注文本之外的社會權力合謀關系不同的是,中國文化詩學的研究旨趣其落腳點是“一種文學理論,而不是泛文化理論。它是一種主要以文化系統(tǒng)與文學的互融、互動、互構關系為中軸來審視文學的理論和研究文學的方法。”[14]可以說,在劉慶璋的“中國文化詩學”構想中,在“詩學”與“文化”的旨趣上均與美國學人界限分明。劉教授提倡“審美文化”,主張“詩學”落腳點,因而重視“文學—文化”系統(tǒng)中對文學的審美分析,而非政治的、社會學的、經濟學的脫離文學文本的泛文化批判。
第二,重視文學與文化母系統(tǒng)的整體性結構關系,強調在“文學—文化”的“場域”中進行文學的文化研究。西方新歷史主義將“歷史語境”看成一種“文化系統(tǒng)”,而社會制度及實踐則視為系統(tǒng)的功能,這種將文學本文和文化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視為“文本”本文和“文化”本文之間的“互文”性解釋方式不僅導致了將社會簡化為“文化”、再將文化簡化為“文本”這一“雙重意義上的簡化”后果,還使得新歷史主義陷入一種“本文主義謬誤”(textualist fallacy)中。[22]而劉慶璋認為,中國文化詩學則在審美活動中辯證地重視文化各個扇面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既不因個性而否定共性和互文性,又不因共性和互文性而否定個性,而是從共性、個性既區(qū)別又聯(lián)系的辯證觀點出發(fā)進行文學研究”。[14]
第三,強調文學的跨學科綜合整體性研究,貫通“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對文本施以系統(tǒng)深入的美學文化闡釋。就此而言,中西文化詩學在方法路徑上有其相似性。格林布拉特構思“文化詩學”初衷就在于“阻止自己永久地封閉在話語之間”而必須“對文學文本世界中的社會存在以及社會存在之于文學的影響實行雙向調查”。[23]劉慶璋也同樣指出“將廣闊的文化視野與深入的美學分析緊密結合”[16]的重要性,認為文化詩學“既追求人文理想,又不忘審美訴求,既重視文學的外部研究,又重視文學的內部研究,并將兩者貫通起來,從而能更加全面地認識具體的文學作品和更加全面地闡明文學的規(guī)律。”[24]
第四,摒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堅持辯證互動的思維方法,從而具有更為科學的理論品格和詩學新意。因蘇聯(lián)認識論文論的長期影響,中國文論也一度陷于“主客模式”哲學認識論中。文論“認識論化”帶來的后果就是“本質主義”思維模式限制?!氨举|主義”因設置了以“現(xiàn)象/本質”為核心的一系列二元對立,從而造成了一種封閉、獨斷、僵化的知識生產模式。受其影響,文藝學知識生產與傳授體系,特別是《文學理論》教材的編撰“總是把文學視作一種具有‘普遍規(guī)律’‘固定本質’的實體,它不是在特定的語境中提出并討論文學理論的具體問題,而是先驗地假定了‘問題’及其‘答案’”。[25]而與此相反的是,“文化詩學”正是要摒棄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而是在“辯證互動的思想方法”中將文學與社會、文化、文學文本、讀者、作品的藝術形式及其文化意蘊結合起來加以互動互構的分析。因此,作為一種“文學新論”的提倡,“文化詩學”這一主張“辯證互動思維特色”的文論新命題,就不僅具有了撥亂反正的意義,而且也如劉慶璋所言,它“名正言順地賦予了我們今日的文論以更為科學的理論品格”。[26]
當然,在劉慶璋的“文化詩學”構想中,其理論的出場語境與話語建構也受到外部語境中西方文論話語的影響,如:美國學人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海登·懷特、蒙特羅斯等人的“文化詩學”論、恩斯特·卡西爾的“符號哲學”論、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碌摹皺嗔υ捳Z”理論以及巴赫金的“狂歡化”思維與“復調藝術”思維,等等。但這些西方優(yōu)秀文論傳統(tǒng)通過批判選擇后與中國古典文論的整合改造,不僅煥發(fā)了新意與特色,還使得它在民族土壤中具有了頑強的理論生命力。通過與民族文化文論接軌、內化、轉換后,它與中西方傳統(tǒng)母體均具有了“變異性”,因而呈現(xiàn)出了符合當下文論語境的新的學理特色。
僅以西方文化詩學為例,盡管在外部思潮上受其影響,但通過與傳統(tǒng)文化、文論的重組,中西“文化詩學”在哲學基礎、文化視野、方法旨趣與學術立場等維度上均已截然不同。劉慶璋指出:首先,與西方文化詩學倡導者“視社會制度和社會實踐均是文化功能的表現(xiàn),忽視文化系統(tǒng)與社會經濟的聯(lián)系”,“將整個社會縮小為文化,又將文化縮小為文本”不同的是——中國化學詩學“在強調文化系統(tǒng)和文學的直接關系及文化系統(tǒng)的豐富性、復雜性的同時,仍然堅持經濟是一切社會現(xiàn)象的根基和最終決定因素”。[26]其次,與西方文化詩學倡導者“僅強調文化各個扇面的文本共有的文本性,忽視各個扇面文本各具的特殊性”不同的是——中國文化詩學卻“以文學與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互動、互融關系為其理論中軸”,注意不同文化扇面之間的特殊性,并在此基礎上,去揭示文學自身的“獨特規(guī)律”。[26]再次,與西方文化詩學倡導者“在強調文本的文本性的同時,走向了虛無主義和不可知論的文本觀”[13]不同的是——中國文化詩學則始終高揚歷史唯物主義的旗幟,承認歷史的客觀存在,主張歷史語境的重建,并試圖以科學、客觀的態(tài)度追求一種更為符合歷史原貌的描述,在逐步接近歷史真相的過程中彰顯學術的“求真”品格。
可見,通過辨證互動、融通互補的范式變革,中國語境中的“文化詩學”不僅與西方文化詩學具有了不同的理論旨趣,還使得“中國文化詩學”具有了“本土化”的學理特色,也在回應時代理論的需求中具有了“出場語境”上的合法性。正是基于古今中外文論“融通、互補與對話”的基石上,劉慶璋不僅在異質文論跨文化比較對話中探尋到一種中西互動、古今勾連的文論新方法,還在西方詩學、中西比較詩學的研究實踐中初步形成了一套中國學人特色的“文化詩學”理論體系。
總之,劉慶璋教授通過西方詩學與比較詩學的長期研究實踐,在中外古今文論的“融通與建構”中,逐步確立了一種“文學—文化”辨證互動的探尋文學自身邏輯發(fā)展規(guī)律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當文學、文論面臨新問題、新挑戰(zhàn)的文化語境中,進一步在西方思潮的刺激啟發(fā)下,通過與傳統(tǒng)文論話語的再次中西整合與對話,進而提出了“文化詩學”的命題。它既是西方文論話語的啟發(fā)與借鑒,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觀念模式的當代匯通。因此,劉慶璋的“文化詩學”構想既可視為一種方法論的長期運思,也可看成是文論實踐的理論升華。它在中西對話、辯證互動的思維模式中,不僅因“文化—詩學”的辯證互動而保持了“審美文化”與“文學學”的內在張力,還因中西文論話語的對話、整合與改造而具有了理論新意與本土特色,更煥發(fā)出無窮的生命力。
[1]劉慶璋.西方近代文學理論史[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
[2]蔣孔陽.西方近代文學理論史·序[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88.
[3]劉慶璋.歐美文學理論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
[4]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5]朱光潛.作者自傳[A].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6]劉慶璋.融通與建構——詩學論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7]曹順慶.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特征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J].中國比較文學,1995,(1).
[8]丹納.藝術哲學[M].傅雷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
[9]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10]劉慶璋.簡單化思維模式的謬誤——從西方文論史的研究談起[J].江海學刊,1994,(5).
[11]劉慶璋.金圣嘆與黑格爾:敘事文學理論的兩座高峰[J].文藝理論研究,1997,(3).
[12]劉慶璋.基調與特色:20世紀末的西方文論[J].文藝理論研究,2002,(3).
[13]劉慶璋.文化詩學的詩學新意[J].文藝理論研究,2000,(2).
[14]劉慶璋.文化詩學學理特色初探——兼及我國第一次文化詩學學術研討會[J].文史哲,2001,(3).
[15]劉慶璋.建構中國學人的文化詩學話語——我國第一次文化詩學研討會問題述論[J].文藝理論研究,2001,(3).
[16]劉慶璋.文化詩學:富于創(chuàng)意的理論工程[J].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2).
[17]斯蒂芬·葛林布雷.通向一種文化詩學[A].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18]伊麗莎白·??怂埂苤Z韋塞.文學批評和新歷史主義的政治[A].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19]弗蘭克·林特利查.??碌倪z產:一種新歷史主義?[A].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20]H.Aram Veeser,ed.The New Historicism,New York and Lon don:Routledge,1989.
[21]劉慶璋.評美國學人的文化詩學論[J].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3).
[22]海登·懷特.評新歷史主義[A].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23]斯蒂芬·格林布萊特.文藝復興自我造型·導論[A].文藝學和新歷史主義[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
[24]劉慶璋.文學與文化互動鑄就詩學輝煌——西方詩學發(fā)展的歷史經驗回眸[J].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2).
[25]陶東風.大學文藝學的學科反思[J].文學評論,2001,(5).
[26]劉慶璋.辯證互動:文化詩學的思維特色[J].文藝理論研究,2009,(5).
The Dialogue and Theory Innova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 estern Literary Theories——Studies on Liu Qingzhang s“Cultural Poetics”Idea
LISheng-chu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ory has always been finding new problems,putting forward new topics,and then completing the self-renewal through interactive dialoguewith theWestern literature theory.For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new historicism“cultural poetics”,it is also a process of absorption,renovation and sublimation of the Western literature theory in the local context of themode change of the literary theory of the“l(fā)inguistic theory”and“cultural studies”.“Cultural poetics”as a“typical”intercultural dialogue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is notonly a theo retical breakthrough of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in the cultural dilemma,butalso an era choice of Liu Qingzhang and other literary theorists who attempt to change and update the current literature theoretical paradigm through interactive dia logue between the two theories.
cultural poetics;Liu Qingzhang;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dialogue;theoretical innovation
I052
:A
:1006-723X(2015)04-0097-07
〔責任編輯:黎 玫〕
李圣傳,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國資博士后,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與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