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文學人生風景的不同呈現(xiàn)——當代三部路遙傳記評析

張雪艷

(1．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學博士后流動站，陜西西安 710119;2．西安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32)

在大多數(shù)讀者眼里，路遙是一位具有強烈的道德感、社會使命感和進取意識的作家，他的《平凡的世界》曾激勵無數(shù)青年自強不息、奮發(fā)前行。文學人生中的路遙，已經(jīng)成為奮斗與勵志的代名詞。路遙離世已有20余年，他的名字連同作品卻似乎一刻也未從人們的視線中走遠。近期在中央及各地電視臺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平凡的世界》再次點燃了路遙熱，激發(fā)了人們對于路遙生平的好奇。真實的路遙人生究竟是怎樣的?他是怎樣一個人?為何會英年早逝?他的文學世界是怎樣的?又何以成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這些問題像謎一樣吸引著也困擾著讀者。

揭開層層迷霧，全面認識路遙，呼喚著路遙傳記的真實剖析。迄今為止，已有三部路遙傳問世，分別是由王西平、李星、李國平合著的《路遙評傳》(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張艷茜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遙》(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和厚夫的《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三部傳記各具特色，基本形成了對路遙文學與人生經(jīng)歷全方位、多視角的全人觀照。

《路遙評傳》是有關路遙生平研究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宏大的框架、豐富的內(nèi)容、全方位的觀照是這部傳記的主要特點。它對路遙的精神世界、文學背景，作品審美特色、創(chuàng)作方法等，做出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評價。全書共分三編，第一編為“路遙的生活道路和創(chuàng)作道路”，第二編為“豐富宏大的小說世界”，第三編為“路遙的意識世界”。結尾設有附錄，主要包括路遙及其作品評論篇目索引，關于路遙的回憶、紀念書目索引，路遙主要著作及獲獎情況。全書28萬言，顯示了作者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和敏銳的學術眼光，在有關路遙生平、作品研究的全面研究方面，具有開拓之功。該著有如下特點:

其一，以傳帶評，以評為主，注重理論分析。《評傳》中有關路遙生平、創(chuàng)作道路的述評所占篇幅雖不足全書內(nèi)容的五分之一，卻以凝練簡潔的敘述和精彩的心理分析勾勒了傳主的人生經(jīng)歷和文學道路。從人格心理學視角考察童年心理萌芽、青年精神潛質與人生選擇和命運際遇的關聯(lián)，為揭示傳主性格、理想、追求等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法。作者將傳主心理機制概括為自卑型、壓抑型、抗爭型、自尊型、怨恨型和焦躁型等，這些心理交相作用影響了傳主的人生軌跡。壓抑的和抗爭的心理使其將文化大革命視為“宏闊的宣泄場”，盡力“發(fā)揮潛能、顯示才干”，同時又使其成為“文革后期最早覺醒、關心國家命運的一代青年人之一”［1］(P27)。而對于文學的選擇，則是“以一種與命運決戰(zhàn)的姿態(tài)”和“一種狂熱的癡迷的心態(tài)”投入其中，并“‘想以此架設一條橫跨城鄉(xiāng)之間、工農(nóng)之間深壑的懸索’，摻雜著個人奮斗、改變個體命運的因素”［1］(P31－33)。在文學道路上的耕耘，自尊心又迫使他“所追求的鮮花和紅地毯，遠遠超出了個人奮斗的意義”［1］(P44)。

其二，小說人物譜系、審美世界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特色的全面解析。作者將傳主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以男女性別、傳統(tǒng)農(nóng)民、政治家加以分類，其中尤以農(nóng)村青年男女形象分析最為深入。對于包括史詩追求、美學風格、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在內(nèi)的路遙小說審美世界，主要評價了其小說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貢獻?，F(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不僅“真實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堅持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還“突出寫人的苦難歷程和悲苦命運”［1］(P179－206)。在作者看來，“交叉地帶”貫注著新時代血脈的涌動，反映著新時期社會、思想、生活中各種矛盾、沖突的交匯和斗爭，體現(xiàn)著鮮明的時代特色。

在“路遙與陜西作家群”“路遙與陜北文化”等章節(jié)中，有關傳主對葉廣芩、張艷茜等文學青年的幫助指導，骨子里的陜北情懷、氣質、習性的描述，都給筆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評傳》不足之處在于過多的學理性、批評性分析影響了全書的趣味性和可讀性;生活細節(jié)和人物事件的匱乏，使傳主的性格、形象不夠生動立體?！奥愤b的意識世界”中旨在敞開傳主世界觀、人生觀、政治觀、審美觀等意識世界的評析，因整齊劃一的結構布局顯得不夠合理，學術方法和內(nèi)容論述也稍嫌陳舊、凝固與滯重。

《平凡世界里的路遙》是第一部完整記錄路遙文學人生軌跡的傳記文學。全書共32章，從“七號病房”到“窯洞人生”，從“‘我要上學’”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從“‘紅四野’王軍長”到“艱難上大學”，從“《人生》的轟動”到“何時開始的病痛”，隨著時空的挪移展開傳主的人生軌跡。該著有如下特點:

其一，史料豐富翔實，人物性格生動傳神。在史料方面，為了獲得一個真實可信的路遙，作者在仔細全面掌握、尋覓爬梳現(xiàn)有文字資料之外，親自走訪路遙的親朋舊友，查閱路遙檔案，輾轉陜北重新踏訪路遙創(chuàng)作故地，排除萬難獲得大量一手資料，“刷新了現(xiàn)有的考證和研究成果，補充、完善和深化了我們對路遙及其創(chuàng)作的認識”［2］。作者詳細記述了傳主少年“頂門”的心靈創(chuàng)傷，與養(yǎng)母相處的生活點滴，上學期間的身體饑餓與精神饑渴，紅衛(wèi)兵時期的少年得志與政治抱負，革職回鄉(xiāng)后的迷茫痛苦，報考大學經(jīng)歷的曲折坎坷，創(chuàng)作的孤獨與疾病的困擾等生活細節(jié)。為全面揭示人物性格，作者還披露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路遙往事，比如“誰供我上大學我就和誰結婚”的功利性言論，在養(yǎng)父病重、病逝之時未能回家盡孝有違常理之行為等。

其二，行文輕快流暢，文筆細膩感人。作者善于挖掘史料，去粗取精，排除含混不清、冗長繁瑣的資料，力求精煉扼要。各種文學手法的運用和合理性文學想象的投入，使該著猶如精美的散文詩，行云流水，飽含詩情，盡顯作者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和細膩的審美情思。倒敘插敘、伏筆照應、渲染鋪墊、敘議結合等多種文學表現(xiàn)手法的自如運用，為作品增色不少。從“七號病房”“探視時間”寫起，一開始就抓住讀者，讓形容枯槁的路遙直接進入讀者的視線。由女兒的探視回溯到陜北的窯洞——路遙的童年生活。他“面容老相、臉色晦暗、情緒低落”，但諸如“省上這回是重視結實了，省委、省政府搶著給我治病哩”的話語，又表現(xiàn)出其求生的渴望和復雜的優(yōu)越心理。又如“沒有結束的告別”一節(jié)，寫路遙臨終及親屬和文藝界送別路遙，筆觸所至處處感人肺腑，讀來如臨其境，不禁讓人潸然淚下。

其三，知識性與學理性有機結合。作者不是孤立地論述路遙一人，而是將其置于時代變遷、社會轉型以及地域背景下加以考察。她不惜筆墨介紹路遙家鄉(xiāng)的自然地理、人文景觀、歷史沿革，對于讀者了解路遙人生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大有助益?！案G洞人生”中的陜北黃土高原，彌漫著“凄然”“悲壯”“清俊”“蒼涼”的黃土氣息，這些成為路遙人生的底色，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傳主的心理和行為。歷史知識背景交待簡潔清楚，如“破四舊”“老三屆”等對青年讀者較為陌生的概念，作者會加以解釋，同時又將對塑造傳主性格沒有直接關系的情節(jié)盡量隱去。既適合專業(yè)研究者閱讀，更符合普通讀者閱讀。對于傳主人生的總結，也不乏簡明精妙的評論，比如指出:“路遙是坦蕩的，也是神秘的。一個坦蕩的路遙，加一個神秘而城府很深的路遙，才構成了文學的路遙的主調(diào)與復調(diào)相融合的多姿多彩?！保?］(P264)這樣的論斷，無疑抓住了路遙精神的內(nèi)核與實質。

《路遙傳》是一部結構合理、布局嚴謹、資料翔實、講究考辨、敘述客觀的具有“學術品格”的傳記，讀來令人耳目一新。作者厚夫是路遙母校延安大學教授，路遙文學館館長。他以豐富的一手資料和近十年的積累之功，全方面、多維度地記述了路遙的生平、婚戀、交往、疾病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該著有如下突出的特點:

其一，結構合理，布局緊湊。全書共十三章，第一章至第五章，主要講述路遙的童年“頂門”和“上學”經(jīng)歷，青年時期的“革命狂歡”“《山花》時代”和延大深造等人生經(jīng)歷。第六章至第十二章，主要講述路遙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其中于《人生》《平凡的世界》用筆最多。第十三章主要記述路遙“生命的最后時光”。尾聲部分作為余緒，以年表形式記錄了路遙故世后，評論界、讀者界等社會各界的追惋和懷念。

其二，資料豐富，論證翔實。全書信息量大，資料豐富，特別在揭示傳主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方面，搜集了大量第一手材料。關于一部作品的寫作、發(fā)表，發(fā)表后周邊人的反應，路遙在作品成敗得失間的歡樂與痛苦等，樁樁大小事的鋪排敘述，盡顯作者運用材料的自如?？少F的是，作者還搜集并披露了傳主生前與編輯、評論家之間往來的書信，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比如，在給《當代》編輯劉茵的信中，傳主對《驚心動魄的一幕》作了系統(tǒng)的創(chuàng)作闡釋，并一再強調(diào)“最好以中篇小說發(fā)表為好”。為何強調(diào)以中篇發(fā)表?這與當時傳主急迫獲得社會認可的心態(tài)有很大關系。傳主與評論家蔡葵、白燁、暢廣元人等的交往，與雜志社、出版社編輯秦兆陽、王維玲、謝望新、李金玉、陳澤順等人的交往，這些發(fā)生在文學圈子的互動，雖拉拉雜雜，卻透射著路遙在文學道路上的艱辛與歡樂。一封信、一次問候，都足以鼓勵作家前行的步伐。一次冷遇、一次批評，都可能使路遙陷入焦慮和迷惘，從而又激發(fā)他更大的前行動力。

其三，講究考辨，擅于存疑。甄別史料、力求真實是傳記文學的特點?！堵愤b傳》在考稽爬梳材料、存真去偽方面頗見功力，常常以充分的論據(jù)指摘不實史料。比如有人傳言路遙為茅盾文學獎跑路活動，作者直斥“這純粹是無稽之談”，并以傳主與評論家白燁之間的通信、以及讓弟弟王天樂借5000元錢送到火車站的事實予以辨析。又如，《延河》雜志1981年第1期的“陜西青年作家?？?，曾刊出傳主的短篇小說《姐姐》，作者指出了“作者簡介”部分中的兩處明顯錯誤，一是“七歲時因家境極度貧困，過繼給遠路無子嗣的叔父”;二是“1971年入黨，以后在大學學習中國語言文學”。作者的糾正是:“第一，路遙七歲時過繼給延川的親大伯，第二，他的檔案明確寫‘1969年11月由郭庭俊、馬文瑞在延川縣城關公社劉家圪嶗大隊介紹入黨’?！保?］(P141)《人生》獲獎后，路遙遭遇政敵的攻擊。作者引證了王天樂的一段話:“路遙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重大事件。這件事差點要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生命終點時，這件事還使他揪心萬分。暫時還不能寫，我不想讓這些殘酷的經(jīng)歷再折磨活著的人。”［4］(P169－170)按理說，這件始終沒有揭開的謎，可不必寫入傳記中，但作者固執(zhí)地將其保留，顯示一種可貴的存疑精神，為今后的路遙研究留下了可以考釋的空間。

上述三種路遙傳記，因各有側重，在整體上呈現(xiàn)了對路遙本體研究的宏大觀照，可以互為表里，互為參照，為讀者了解路遙及路遙作品提供了全方位、立體化的視鏡。這些傳記所書寫的路遙生平經(jīng)歷、婚戀交友、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追求、疾病痛苦的信息庫，既有交織與重疊，也有互補與互證。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平凡世界里的路遙》多次援引《路遙評傳》材料，《路遙傳》又征引《平凡世界里的路遙》相關材料，就顯示了路遙研究界的相互學習與交流。比如，三部傳記中都交待了路遙與文化圈的交往，給筆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路遙傳》對路遙與陜北知青、陜北文化圈的敘述，而另外兩部則用更多筆墨交待了路遙與陜西作協(xié)圈子中人的交往。路遙與當代作家的交往，幾部傳記描述得也頗為有趣。比如，《路遙傳》中記述了路遙與其文學“粉絲”莫言的一次合影，還有曾給意欲前去陜北旅行的王安憶寫條子以保一路順暢的舊事?！镀椒彩澜缋锏穆愤b》則講述張賢亮到路遙家做客，路遙用一個烏蒙蒙的玻璃杯為其沖茶時的瞬間給張氏留下的印象:“我突然發(fā)覺好像整個房間都和茶杯一樣烏蒙蒙的，連他的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蒙蒙的霧中?！保?］(P258)而《路遙評傳》也專辟“路遙與陜西作家群”“路遙與柳青”兩節(jié)，介紹了路遙與柳青等陜西作家的人際交往與精神交流。上世紀80年代，路遙所信奉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曾一度遭受冷遇。關于路遙為何選擇這種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法，《路遙傳》《平凡世界里的路遙》中均認為路遙并非不會使用現(xiàn)代主義技法，只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后選擇了現(xiàn)實主義。而《路遙評傳》則以《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你怎么也想不到》兩次現(xiàn)代技法練筆之作的不盡人意為例證，說明路遙對新方法、新結構不適應。而實驗的失敗“使路遙以后再也沒有偏離現(xiàn)實主義方法的實踐，同時也使他很快轉入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1］(P62)。

艾倫·謝爾斯頓在其傳記文學批評專著《傳記》中指出:“對讀者來說，傳記的直接吸引力是雙重的:在搞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它投合我們對人的個性的好奇心和了解事實真相的興趣。當然，兩個方面是很難分開的，它們覆蓋的道德光譜幅度很寬而且很復雜。‘勇于追求真理’先生和‘下流的偷看者’并不像他們可能看起來的那樣那么容易區(qū)分。”［5］(P4)從接受角度考慮，與那些意氣風發(fā)、威嚴高大的正面形象相比，讀者可能更希望獲知一個復雜立體，具有人間煙火氣的路遙形象。從縣革委會副主任到文學青年，文學對路遙意味著什么?《平凡的世界》在開篇之前就限定三部六卷一百萬字，即使不是最好的，也要規(guī)模最大，出于何種心理?對于文學史上爭論不休的路遙現(xiàn)象，評論界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研討會上是如何向路遙開炮的?文學界的批評聲到底是什么?病危之際向外界和組織隱瞞病情，其出發(fā)點又是什么?盡管幾部傳記對這些問題有所觸及，但不免都蜻蜓點水，欲語還休。路遙的家庭婚姻生活亦是如此，雖然《平凡世界里的路遙》《路遙傳》對此都有記述，但往往只講述結果和分析原因，不講婚姻破裂的詳細過程，對夫婦二人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缺乏深入細致的揭示和分析。在路遙貧病交加之際，林達為何下決心與路遙離婚，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理斗爭?路遙逝世后林達敬獻的挽聯(lián)上寫有“你若泉下有知，請聽聽我們的哀訴”，她意欲表達什么?真相的揭示顯然不是可有可無的。這些細節(jié)，想來作者們未必全部知曉，但是他們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的對路遙的敬意和為尊者諱的心理，是否也削弱了其審視的目光和揭示真相的勇氣呢?

甚至可以預見，陜西文學圈直接、間接熟悉了解路遙為人行事、性格氣質等諸多情形的人，在閱讀過幾部傳記后可能多多少少會產(chǎn)生某種遺憾或不滿意之感。作者們對路遙生活方式、情懷品格中的庸俗的一面，不愿提及，語焉不詳，其中對賈平凹《懷念路遙》這篇文章中兩段材料的選擇性運用便是典型一例。賈平凹在《懷念路遙》一文中披露了路遙生前的一些往事:“想起在省作協(xié)換屆時，票一投完，他在廁所里給我說: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倆的票比他們多!他然后把尿尿得很高?！肫稹镀椒驳氖澜纭烦霭婧笠欢螘r間受到冷落，他給我說:狗日的，一滿都不懂文學!想起獲獎回來，我向他祝賀，他說:你猜我在臺上想啥的?我說:想啥哩?他說: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6］(P239)這些聲情并茂的話語出自路遙之口，不免讓人有錯愕驚詫之感，卻映射了路遙靈魂深處的幽微復雜和人性中的某些晦暗。這不禁讓人進一步聯(lián)想賈平凹對其“大氣”而“霸道”、“痛快豪爽”又“使勁用狠”，讓人“尊敬”也讓人“畏懼”等人格評價的言外之意。在《平凡世界里的路遙》和《路遙傳》中，兩位作者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舍棄了這段材料，而又同時在全書結尾處引用了該文中另外一段精彩的贊揚:“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捶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保?］(P239)作者們對同一篇文章中不同立意材料的處理方式，不僅顯示了一種認識和立場，還傳達了某種不愿或無法向外人道的顧慮。其實只要將天賦異稟的農(nóng)家子弟放置到特定的成長情境之下，那么我們對他的生命激情、出頭愿望、崇高及幽暗等兼雜的人格心理、行為舉止，不禁不難理解，而且可解讀出相當豐富的社會、歷史、生存方式等方面的內(nèi)涵。坦率、真誠地揭示傳主人生中有失體面的生活細節(jié)，實際上不僅無損于傳主，反而使其形象更具體、生動、豐滿。

如果將路遙傳記置于中西傳記文學傳統(tǒng)的比較視野下，作者們對那些有損于傳主道德、倫理形象的材料的處理方式，不僅可以找到其文化根源，甚至能夠獲得有益的啟示。中國史傳有書法不隱之實錄傳統(tǒng)，亦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及為賢者諱之隱諱傳統(tǒng)。班固對司馬遷撰《史記》贊賞有加，稱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7］(P2738)。劉勰也強調(diào)“實錄無隱”，但同時認為“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圣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8］(P191)。近現(xiàn)代以降，傳統(tǒng)觀念曾一度受西方現(xiàn)代傳記學影響而出現(xiàn)了某種個性張揚、秉筆直書的風尚，但終不能從根本上加以改觀。正如胡適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中所言:“傳記重要的條件是紀實傳真，而我們中國的文人卻最缺乏說老實話的習慣。對于政治有忌諱，對于時人有忌諱，對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諱?！蕩浊甑膫饔浳恼拢皇в谡橅?，便失于詆誣，同為忌諱，同是不能紀實傳真。”［9］(P203)西方傳記在源頭上與基督教的親近，使其在文化品格上具有自我暴露和自我解剖的特質。古羅馬基督教作家奧古斯丁在其自傳中以坦誠的心態(tài)懺悔了包括自己偷盜行為在內(nèi)的各種罪行。鮑斯威爾在《約翰遜博士傳》中，以窮形盡相、毫不遮掩之筆，擔著可能被“咒罵”和被毀為“謗書”的勇氣，記錄了18世紀英國怪杰約翰遜一次饕餮用餐時的形象:“我從未見過有什么人喜歡吃好吃的東西，像約翰遜那樣的。吃東西的時候，他的全身貫注在東西方面。他的眼睛盯著盤子……額角上的青筋暴起來了，強烈的汗珠也冒出來了?！保?0］(P8)茨威格在其“懷著強烈的激情寫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對文學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失體面的生活細節(jié)也毫不保留:“他的惡習之一是他生存的原始意志象征性地具備了看見的形態(tài):對賭博的病態(tài)愛好。”“在性生活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跨越了市民標準的人。”［11］(P109－111)這些理論闡釋和傳記案例說明，只有以更加開放的視野和直面社會的勇氣，才能剝離文化傳統(tǒng)的忌諱，擺脫各種形式的遮蔽，創(chuàng)作出真實、剴切、生動的優(yōu)秀傳記作品。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路遙傳記的幾位作者都是陜西本土作家和批評家。本土經(jīng)驗的便利和地方知識的熟稔使他們在撰寫傳記時，既有廬山中人身臨其境的優(yōu)勢，亦有身在此山為景所困的無奈。他們在心靈旅行成為時尚的年代，為我們展開了一道亮麗的路遙文學人生風景畫卷。也許不夠完美，甚至還有些缺憾，但無疑會啟迪人生，并重新開啟這個人類賴以生息的平凡的世界。

［1］王西平，李星，李國平．路遙評傳［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

［2］周燕芬．精神的面影真實的路遙［N］．文藝報，2013-07-24(8)．

［3］張艷茜．平凡世界里的路遙［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

［4］厚夫．路遙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5］艾倫·謝爾斯頓．傳記［M］．李永輝，尚偉，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93．

［6］賈平凹．懷念路遙［M］∥申曉．守望路遙．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

［7］班固．漢書·司馬遷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8］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9］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M］∥耿云志，李國同．胡適傳記作品全編:第四卷．北京:東方出版中心，1999．

［10］范存忠．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博士傳》［M］∥詹姆斯·鮑斯威爾．約翰生博士傳．王增澄，史美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

［11］茨威格．三大師傳［M］．申文林，譯．高中甫，校．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