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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義詞“好、喜、愛”的平行演化
劉曼
(西安外國語大學 漢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1)
[摘要]漢語史上“好、喜、愛”均經(jīng)歷過從“喜愛”義能愿動詞到“容易(發(fā)生)”義情態(tài)副詞或“經(jīng)常(發(fā)生)”義頻率副詞的語義演變和語法化、主觀化過程。其共同的語法化條件是帶謂詞性短語作賓語、主語對賓語控制的衰減以及主賓語語義范圍的擴展,語義基礎是主語對于賓語具有積極意愿,語義演變機制主要是轉喻和推理。
[關鍵詞]同義詞;平行演化;衰減;轉喻;推理
平行演化指語義相同或相關的語言形式經(jīng)歷相同的語義演變或語法化過程。*Bybee等(1994: 14-15)在討論語法化理論的假說時稱之為“普遍路徑(universal paths)”。Lyle Campbell(1999:270, Historical Linguistics: an Introductio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MIT Press)在總結語義演變的可能和方向時稱之為“平行的語義轉變(parallel semantic shifts )”。同義詞“愛、喜、好(hào)”即經(jīng)歷過這種演變,均曾從“愛好,喜愛”義心理動詞演變?yōu)椤叭菀?發(fā)生)”義情態(tài)副詞或“經(jīng)常(發(fā)生)”義頻率副詞。已有不少學者留意到這一現(xiàn)象,如錢鐘書、江藍生、汪維輝、太田辰夫、吳福祥、董秀芳、王云路等[1],辭書也偶見收錄,但尚無人具體討論這一演變過程??吕锼茧m然涉及“愛”的語法化[2],但側重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對歷時演變過程言之不詳。上述兩種意義聯(lián)系緊密,學者多合為一個義項,如錢鐘書、江藍生,董志翹、蔡鏡浩、黃征、張涌泉等[3],但意義和演變過程均有別,本文從分,并分別討論其演變過程。
一、“愛、好、喜歡”的副詞用法
“愛”、“好”的副詞用法見于普通話、方言和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如:
1)愛哭|鐵愛生銹[4]
他老愛發(fā)急|我愛暈船|他是平足,走遠路愛累[5]48
那壞蛋們盡壓低價錢,不賣,果子擱著愛壞;賣,不合算。(秦兆陽《姚良成》)
2)剛會騎車的人好摔交。[4]
秋天雨水多,土豆子好爛,回頭得起出曬曬。(周立波《暴風驟雨》第二部二十五)
“愛”見于西安、福州、廈門等地方言,“好”見于銀川、山東(泰安)、東北(內蒙古烏蘭浩特)等地方言[6]4905-4906,1583?!跋矚g”的副詞用法見于長沙方言。如:
3)咯只伢子喜歡容易生病。
鐵喜歡容易生銹。[6]4154
此外,舊上海話中“相信”可表“喜歡”義[7]229,也像“好、喜(歡)、愛”一樣引申有“容易(發(fā)生)”義。如:
4)還有儂常常相信弄壞物事,本來勿是道理。(《土話指南·使令通話》第15章)
比較北京官話版和九江書局版:
還有你常愛砸/吃東西,也不是事。(《官話指南·使令通話》第15章)
“愛、好、喜(歡)”本是“愛好,喜愛”義動詞,以上用例為“容易”義副詞,表示人容易發(fā)生某種行為或事物容易發(fā)生某種變化;漢語史上還曾用作“經(jīng)?!绷x頻率副詞??梢娝鼈儼l(fā)生了語法化,同時語義也有所變化。這些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有怎樣的語義基礎、句法條件和語用環(huán)境?是本文即將回答的問題。
二、語義基礎
“好、喜、愛”的“容易;經(jīng)?!绷x來自“愛好,喜愛”義,學者已有共識。江藍生指出“喜”、“愛”具有相同的語義起點和引申途徑,“‘喜’與‘愛’為同義詞,凡人喜愛的事,往往就愿意做,經(jīng)常做,所以引申出‘容易、經(jīng)常’的意思來”[1]216。董志翹、蔡鏡浩持同樣看法:“‘喜’作為動詞有‘喜歡’、‘愛好’義,凡喜歡、愛好的行為、狀況,就容易、經(jīng)常發(fā)生,故引申而為副詞,有‘容易’、‘常常’義。其來歷正與副詞‘愛’、‘善’的情況相同,是一群同步引申產(chǎn)生的副詞?!盵3]403董秀芳亦指出“愛、好、喜”都是從表示人心理感覺的“喜愛”義動詞轉變?yōu)楸硎救伺袛嗤茰y客觀事物出現(xiàn)某種情況的傾向性的副詞,并認為這種轉變“在語義上是合宜的”[1]。
總而言之,“好、喜、愛”語義上經(jīng)歷了類同引申,詞性上經(jīng)歷了平行虛化。
三、句法條件及演變過程
從第一節(jié)所引例句可以看出,“好、喜、愛”(記作V愛)作副詞時后接謂詞性短語(包括動詞短語和形容詞短語,記作VP),據(jù)此其語法化的句法條件是“S+‘愛’類詞+VP”。呂叔湘指出“愛”表示喜歡某種活動、狀態(tài)或表示容易發(fā)生,都必帶動詞、形容詞賓語。[5]49柯里思認為漢語表示慣常意義(HABITUAL)的標記“會”、“要”、“愛”等位于能愿動詞的句法位置上。[2]
(一)S+V愛+VP
“好、喜、愛”是及物動詞,上古即開始帶體詞性賓語和謂詞性賓語,后者如:
5)(孔文子)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論語·公冶長》)
6)(高祖)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史記·高祖本紀》)
7)仕者持祿,游者愛佼(交),君修法討臣,臣懾而不敢拂,四患也。(《墨子·七患》)
主語S都是人,具有自主意識;VP是自主動詞*據(jù)馬慶株(1988),自主動詞是有意識的或有心的動作行為。能由動作發(fā)出者做主,主觀決定,自由支配;非自主動詞反之。,是S可控的。S對VP具有穩(wěn)定的、較深的積極感情,“愛VP”是S的慣常性行為和恒久特點,V愛前加“性”、“資性”限定、或加時間副詞修飾不乏其例,如:
8)世隆性愛涉獵,啟太祖借秘閣書,上給二千卷。(《南齊書》卷24)
9)(東昏侯)素好斗軍隊,初使宮人為軍,后乃用黃門。(《南齊書》卷7)
(二)演變階段
“好、喜、愛”的演變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以下分而述之。
1.第一階段:V愛出現(xiàn)“(人)慣于;(物)習于”義
VP語義范圍擴展,VP不是人的愛好,而只是人的習慣,S對VP的積極感情減弱,V愛的語義有所減輕。如:
10)是主脾所生病者,……好臥。(《脈經(jīng)》卷6)
11)齊人喜當風揚去黃衣,此大謬。(《齊民要術·黃衣、黃蒸及糵》)
12)佛法因緣即多,只是愛說三等照。(《祖堂集》卷19)
例10人好臥是生病所致,并非自主意愿,更談不上愛好。例11、12,VP是S不反感的慣常行為,S對VP仍有較弱的積極意愿,V愛的動詞性有所殘留。例12“愛”,盡管有人釋為“經(jīng)常,頻頻”義,[8]5基于上述原因,解為“慣于”義也無不可。
當S從人擴展及非人,對V愛不再有自主意識,控制減弱。V愛從表示人的愛好、習慣隱喻擴展表示物的習性,語義進一步減輕。
13)《爾雅·釋草》“竹萹蓄”郭璞注:“似小藜,赤莖節(jié),好生道旁,可食,又殺蟲?!?/p>
14)夫天地之位,二氣范物,樂陽則云飛,好陰則川處。(《抱樸子外篇·詰鮑》)
15)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絲,前亂而后治,夏生而惡暑,喜濕而惡雨,蛹以為母,蛾以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謂蠶理。(《荀子·賦》)
16)(馬)睛卻轉后白不見者,喜旋而不前。(《齊民要術·養(yǎng)牛、馬、驢、騾》)
17)竹性愛向西南引,故園東北角種之。(同上《種竹》)
當S為有生(如動物)時,仍能控制VP,VP是自主動詞,如“旋而不前”。當S為無生(如植物)時,便不再能控制VP,VP是非自主動詞,如“生”;或自主動詞的非自主用法,如“引”。
“好、喜、愛”不管是表示人的習慣,還是物的習性,都具有一定的情態(tài)意義。*根據(jù)von Wright(1951) 和 Palmer(1990)的區(qū)分,可歸為動力情態(tài)(dynamic modality),包括表示能力(ability)、習性傾向(disposition)、意愿(volition)等(參見Renzhi Li 2004:14)。蔡維天(2010)則歸入義務情態(tài)(deontic modality),包括(人的)習性和物性。
2.第二階段變化一:V愛變?yōu)椤敖?jīng)?!绷x時間副詞
不管是人的愛好、習慣,還是物的習性,若無外力干擾,都會經(jīng)常發(fā)生,V愛可能出現(xiàn)“慣于,習于”義與“經(jīng)?!绷x的歧解,如例12;當VP并非主語喜愛或愛好做的事情,“愛”便轉喻引申為“經(jīng)常”義頻率副詞,如:
18)夏喜暴雨,冬則積雪,行人由之多致難艱。(《洛陽伽藍記》卷五)[9]
19)細腰偏愛轉,笑臉特宜嚬。(唐張鷟《游仙窟》)[8]5
例18,“(下)暴雨”不可能是主語“夏”的愛好。例19,“轉腰”并非主語“細腰”或真正的施事人的一種愛好,而只是一種習慣性動作。
V愛不乏與高頻副詞共現(xiàn)的用例,或相接,句法位置在左或在右,地位可高可低;或同義對文,體現(xiàn)了向頻率副詞的過渡,如:
20)法無一定,而慕權宜之隨時;功不倍前,而好屢變以偶俗。(《抱樸子外篇·博喻》)
21)柳條恒著地,楊花好上衣。(梁簡文帝《春日想上林》)
22)慈悲如野鹿,瞋忿似家狗。家狗趁不去,野鹿常好走。(寒山詩之二二二)
23)陰坡愛長席箕掇,□(陽)谷多生沒咄渾。(敦煌變文《王昭君變文》)
24)時時愛被翁婆怪,往往頻招伯叔嗔。(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
25)(佛)常將妙法度眾生,愛把正因教我等。(敦煌變文《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
26)眼愛頻頻澀,渾身似醉人。(《幼幼新書》卷三引宋《茅先生方》)
27)面愛常黃好,不可見相傳。(同上)
例22“好”、例23“愛”位于“常”、“時時”之右,例20、26、27反之。例21、22、23,“好”、“愛”仍可解為習性義。例23是存現(xiàn)句,本來表示“席箕掇”、“沒咄渾”兩種植物的習性。例24是被動句,S對VP不可能有積極意愿,也不再能控制VP,舊有動詞義完全喪失。例25“愛”對VP仍有積極意愿,也可解為表示習慣。例23、24“愛”出現(xiàn)了“容易”義或“經(jīng)?!绷x的異解,或注為“多,頻”、“易,頻”,[10]161, 987或釋為“經(jīng)?!绷x,[11]4反映了這兩個概念在人們心目中是緊密聯(lián)系的,因此從同一語義起點演變而來。
3.第二階段變化二:V愛變?yōu)椤叭菀住绷x情態(tài)副詞
當VP從人具有積極意愿的事情擴展及人不可能有積極意愿的事情,“愛好,喜愛”義、“習慣”義不再適用,促使聽話人結合語境推理出新義“容易(發(fā)生)”。人更傾向于做喜歡的事情而非別的事情,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前者更容易發(fā)生。當S為人時,VP是S不愿意發(fā)生和難以控制的,VP多是非自主動詞。如:
28)左手尺中神門以后脈陰實者,足少陰經(jīng)也。病苦……好怒好忘。(《脈經(jīng)》卷2)
29)其或頗好心疑,中道而廢,便謂仙道長生,果不可得耳。(《抱樸子內篇》卷3)
30)婦人臟燥,喜悲傷,欲哭,象如神靈所作,數(shù)欠,甘草小麥湯主之。(《脈經(jīng)》卷9)
31)療人心孔昏塞,多忘喜誤。(《肘后備急方》卷6)
32)《葛氏肘后》:小兒汗出,舌上白、愛驚者,衣濃過熱也。*《葛氏肘后》即《肘后備急方》。該句見于 “治小兒諸病方”,楊守敬《經(jīng)籍訪古志》卷八指出該方為“今本所無者”(尚志鈞輯校《補輯肘后方·序例》第3-4頁,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3)。疑為后人所補。因此本文不將《肘后備急方》作為“愛”表“容易”義的首出文獻。(《幼幼新書》卷7)
33)《嬰童寶鑒》:小兒無辜之疾者,吃食愛吐。(同上卷24)
《嬰童寶鑒》為唐人施肩吾著?!芭?、“忘”、“心疑”、“悲傷”、“誤”、“驚”、“(嘔)吐”都是人不愿經(jīng)歷和難以控制的。容易發(fā)生的事情具有兩面性,如果是人可控制、易實現(xiàn)的,則持積極態(tài)度,反之,人不能趨利避害,則持消極態(tài)度。非自主動詞屬于后者?!叭菀住绷x與“常?!绷x有時不易區(qū)分。事件發(fā)生頻率高意味著在一定時間內發(fā)生的概率大,容易發(fā)生的事情也會常見,例31“喜”與“多”對文可證。
當S擴展及非人時,S沒有自主意識,VP對S而言無所謂好壞,卻可能是說話人不愿意S(或其他成分)發(fā)生的,因此,V愛被推理出“容易(發(fā)生)”義。如:
34)人事好乖,便當語離。(陶潛《答龐參軍詩序》)[12]1111
35)(天門冬)然喜令人下氣,為益尤遲也。(《抱樸子內篇》卷11)
36)人命難知,計算喜錯。(《百喻經(jīng)·婆羅門殺子喻》)
37)(榆)初生即移者,喜曲,故須叢林長之三年,乃移種。(《齊民要術·種榆、白楊》)
38)此物(按:好醇煙)至輕微,不宜露篩,喜失飛去。(《齊民要術·筆墨》)
VP都是非自主動詞,包括動詞、表示狀態(tài)變化的形容詞以及自主動詞的非自主用法,[13]如以上“乖、錯、曲、失飛去”。例35陳述天門冬的特性,是說話人不希望兼語發(fā)生的,例34、36所陳述的事理也是說話人不愿意主語發(fā)生的,因而“好”、“喜”解為“容易”義。
VP從自主動詞到非自主動詞,V愛從“喜愛”義動詞到“容易”義副詞,從表示主觀感受轉為表示客觀可能性,語法化的同時經(jīng)歷了主觀化。尤其當前文有“V愛+VP”發(fā)生的假定條件時,如例37、38,表示對非現(xiàn)實事件的推測,近似“會”,表現(xiàn)出知識情態(tài)(epistemic modality)意義。VP語義特征的變化對V愛語義演變的影響與熊文(1999)所謂助動詞受后接VP的制約類似,[14]即后加自主動詞時,表示客觀可能或主觀能力、愿望;后加非自主動詞時,只表示客觀可能性。VP從[+主語有積極意愿]轉為[-主語/說話人有積極意愿],表明“愛、好、喜”經(jīng)歷了語用意義的轉貶(pejoration)——“消極涵義語義化”。[15]55
“好、喜、愛”作副詞時幾乎只用于肯定陳述句,因此在包含大量肯定陳述句的專業(yè)性語篇中使用較多,如農書、醫(yī)書,且多為“容易”義。而且這些語篇多為說明性、指示性內容,告誡聽話人(即讀者)按照說話人(即作者)所說(寫)的去做,以免發(fā)生雙方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如例37、38。表示可能性的標記帶有告誡語氣(admonitive mood),也存在于其他語言中,如Gugada、Alyawarra、Ono和Slave,也是因為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是令人不快的、危險的或是有害的。[16] 211
4.小結
“好、喜、愛”的演變過程可概括如下:
其間,V愛的動詞性不斷降低,S從生命度最高的人擴展至無生之物,S對V愛和VP賓語的控制不斷衰減。Langacker指出,涉及施事主語控制程度衰減(attenuation)的語義演變是常見的,衰減在許多語法化個案中都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如英語go從動詞演變?yōu)椤癰e going to”構式中的將來時標記。[17]147,156-159“好、喜、愛”的演變中也涉及S對V愛控制程度的衰減,卻是由VP賓語語義范圍的擴展間接導致的,后者才是關鍵因素,并直接導致S對VP的控制衰減。
“愛”受到“好”、“喜”的類推影響。三者的平行演變有先后順序,表示“習性”義,“好”、“喜”上古已有,“愛”中古才有;表示“經(jīng)常;容易”義,“好”、“喜”中古已有,“愛”唐五代以后才有?,F(xiàn)代漢語中“愛”用得最多。這與它們在“愛好,喜愛”義語義場內的地位變化一致?!昂?喜+VP”上古已較多,近代以前“好”是主導詞;“愛+VP”上古、中古只有個別用例,近代才漸多,清代取代“好”成為主導詞。
四、“善、快”的“容易”義、“肯”的“容易;經(jīng)常”義
漢語史上,“善、快”和“肯”也曾有過“容易”義或“容易;經(jīng)常”義。錢鐘書和香阪順一曾提及。[12]1111,[18]43-45董志翹、蔡鏡浩認為“善”的來歷與“愛”、“喜”相似,屬于同步引申。[3]403三者演變軌跡與V愛有相似之處。“善、快”的“容易”義來自“擅長,善于”義。*“善”上古已有該義,“快”中古才有,二者可同義對文,如:快搒三翼舟,善乘千里馬。(寒山詩之二四)人擅長的事情比不擅長的事情做起來容易,更容易實現(xiàn)和發(fā)生,推己及“物”,就是事物容易發(fā)生某種變化。“肯”來自“樂意,愿意”義。若無外力干擾,人愿意做的事情比不愿意做的事情更容易發(fā)生,出現(xiàn)概率更高,因此引申有“容易(發(fā)生)”義。均接非自主性VP。如:
39)慶氏之馬善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荀子·解蔽》:“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睏顐娮ⅲ骸吧篇q喜也,好有所畏”。
40)又昔六年苦行之時,快生疲惓,今日不然。(《佛本行集經(jīng)》卷28)
那嬸子抱著你睡,你從小里快尿,常是澆他一肚子。(《虎頭牌》三)[19]159
比較:因為他非常不錯,又會自己穿衣服,又不愛尿床,身上總散發(fā)著新鮮香甜的奶味。(《看上去很美》第1章)[2]
“肯”的副詞義晚出,還演變出了“經(jīng)常”義,如:
41)其木似榖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古今小說·楊謙之客舫遇俠僧》)[18]220
比較:誰家的二門外有兩株愛開花而不愛結果的“虎拉車”。(《正紅旗下》第九回)[2]
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紅樓夢》第57回)
42)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從人參中來的。(康熙帝批《李熙奏曹寅病重代請賜藥折》)[21]
43)他??虾瓦@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紅樓夢》第74回)
例43前一個“肯”是副詞,后一個“肯”仍是助動詞。發(fā)生概率高的事情,在人們的印象中發(fā)生頻率也高,因而“肯”從“容易”進一步引申為“經(jīng)?!绷x。S是人或非人,即使為人,VP也不限于非自主性VP,搭配范圍比來自V愛的頻率副詞廣,語法化程度更高。清代開始只見于北方方言作品中,如《紅樓夢》、《歧路燈》、《華音啟蒙》、《語言自邇集》、《亞細亞言語集》、《自習完璧支那語集成》等。今見于冀魯官話(河北南部、山東西部)、中原官話(陜西商縣張家原、西安、洛陽、徐州、甘肅天水、山西萬榮、東干話)、西南官話(武漢、成都)、蘭銀官話(銀川)、晉語(內蒙包頭)等。[22]3332,[6]2197,[23][21]今東北官話中,與“肯”近義的助動詞“愿意”也引申出了“容易”義。*如:菜放在有太陽的地方愿意容易壞 | 衣服愿意容易破。內蒙古烏蘭浩特人、北京科技大學滿海霞老師提供。謹此致謝!筆者調查發(fā)現(xiàn)“愿意”還用于東北官話的吉林長春、遼源、黑龍江哈爾濱、富錦等地。
“善、快”、“肯、愿意”語法化為“容易”義副詞的句法條件都是后接VP,“肯、愿意”的語義起點與“愛、好、喜”類似,都是主語對VP的實現(xiàn)沒有意愿上的障礙,“善、快”則是主語對VP的實現(xiàn)沒有能力上的障礙,語義上有相通之處。虛化后,“肯、愿意”、“善、快”也多用于肯定句,多接非自主性VP?!吧啤币苍卺t(yī)書中用例較多。演變的關鍵因素均是后接VP語義范圍的擴展,即“肯、愿意”的VP擴展及主語或說話人不愿意發(fā)生的事情;“善、快”的VP擴展及主語不需要擅長就能做的事情,導致原義失效,推理產(chǎn)生新義。主語再從人轉變及非人,但三組詞的語義演變過程有所不同。
五、結語
表示心理感覺或感知的動詞轉變?yōu)楸硎九袛嗤茰y客觀事物情況的助動詞或副詞是漢語語義演變的一種模式。除了本文討論的“好、喜、愛”,還有“解、會、識”、“恐、懼、怕”以及“敢”。[24][25][26]
據(jù)已有資料看,V愛演變?yōu)閼T常標記是漢語特有的演變路徑。現(xiàn)在已知的慣常標記來源有“習慣、反復、居住”、“知道/會”類動詞等。[16]154-155但若就V愛表示人的積極意愿來看,這種多義模式又體現(xiàn)了跨語言的共性,如古英語里will/would除表示意愿之外,還可分別表示“現(xiàn)在/過去慣?!钡囊饬x。[2]V愛經(jīng)“慣于,習于”義到“經(jīng)?!绷x的演變過程,與英語動詞use從“習慣”義到used to的“慣?!绷x相似。16]55
“好、喜、愛”、“肯、愿意”、“善、快”的殊途同歸則體現(xiàn)了某一特定語言中不僅意義相近的詞往往經(jīng)歷相同的演變路徑,意義相關的詞也往往如此,意義上的共同之處(義位、義素,甚至是更抽象的成分)是促動因素。對于這種現(xiàn)象,國外有學者認為是語義場影響場內成員的語義演變的結果,即一個語義場內,如果有一個或幾個成員語義轉變進入另一語義場,那么其他成員也可發(fā)生這種擴展。成員之間的關系將保持不變,同義詞還是同義詞,反義詞還是反義詞。如英語中鵝、鴿子、火雞等禽類名詞都引申有“愚蠢”義,小、大、高、深、空、滿等空間維度形容詞都引申表示酒的口味。[27] 293, 289, 294“好、喜、愛”同義語義場、及其與“肯、愿意”、“善、快”能愿(助)動詞語義場的平行演化也體現(xiàn)了這種作用。
本文寫作過程中先后得到張定博士、蔣紹愚教授、張美蘭教授的指導,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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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旺生)
On the Parallel Evolution of Synonyms Hao, Xi and Ai
LIU Man
(SchoolofChineseStudies,Xi’an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Xi’an710061,China)
Abstract:hao, xi and ai have all undergone changes from verbs to adverb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during which their meanings shifted from “to like; be fond of” to “be likely to” or “often”. They underwent grammaticalization and subjectification under the following identical conditions: the presence of a predicate phrase serving as an object, attenuation in the degree of control exerted by subjects on objects, and extension of semantic types of subjects and objects. The positive intention of the subject towards the object forms the semantic starting point for all three, with monotony and inference constituting the main mechanisms of semantic change involved.
Key words:synonyms; parallel evolution; attenuation; monotony; inference
[中圖分類號]H1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273(2015)02-0024-06
[作者簡介]劉曼(1986-),女,陜西戶縣人,文學博士,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
[基金項目]2011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近代漢語常用詞詞庫與常用詞歷史演變研究”(11&ZD125)子課題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4-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