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邦交特點芻議*

孫 運 君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市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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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史研究]

明代邦交特點芻議*

孫 運 君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市 400715)

明代邦交呈現(xiàn)出多種特點，但概括來看，明代邦交是一種務實主義的、國家利益至上型的以朝貢貿(mào)易為聯(lián)系手段的文化邦交。這一邦交模式來自于儒家文化的熏染。它既是對漢唐以來中外邦交模式的繼承，又是對蒙元時期邦交模式的發(fā)展與修正。它既不同于近代以來西方建立的宗主國與殖民地的完全不對等邦交模式，也不同于現(xiàn)今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以謀求經(jīng)濟發(fā)展為目標的現(xiàn)代邦交模式。

明代；邦交特點；文化外交

明代作為中國古代由漢族人建立的最后一個王朝，其邦交歷史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從“南倭北虜”到鄭和下西洋，從中日、中朝關(guān)系到中蒙、中越關(guān)系，學界都有很深入的研究。不過在明代邦交特點這一問題上，尚未見專門論述。事實上，明朝在邦交特點上有很多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探討。隨著國力升降，明人在處理邦交問題上所奉行的政策和模式都有明顯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又都圍繞著一些基本的原則在浮動。本文擬就此問題探討其特點和原則。

一、務實主義是根本原則

很多學者將明代外交定位為和平外交，這點從明初洪武帝的《皇明祖訓》和鄭和下西洋諸事例確有體現(xiàn)，但這并不是明代外交的全部。明代近三百年歷史在邦交問題上屢有變遷，其核心原則其實是現(xiàn)實主義，而不是理想主義。所謂和平外交僅是一種理想。當面對國家威脅時，明代朝野上下是不惜一戰(zhàn)以解決危機的。簡而言之，明代邦交的務實主義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階段。

第一，朱元璋時期的內(nèi)斂型邦交。明朝定鼎以后，朱元璋于洪武二年(1369)即頒布詔書：“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zhàn)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但胡戎(即北元—蒙古)與西北邊境，互相密邇，累世戰(zhàn)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盵1]并確立了15個國家為不征之國。同時派遣使節(jié)，昭告各國明朝已經(jīng)“掃群雄，定華夏，臣民擁戴，已主中國”，[2]卷37，洪武元年十二月壬辰希望與各國建交，確立長期和平外交關(guān)系。并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在《諭祭暹羅國王敕》中總結(jié)道：“朕自即位以來，命使出疆，周于四維，足履其境者三十六，聲聞于耳者三十一，風殊俗異。大國十有八，小國百四十九?！盵3]216

但是如果我們將這理解為明太祖天性愛好和平就顯得有些一廂情愿。此時明朝雖然奠基，但是根基不牢，所謂“天下初定，民財力俱困”便是此意。來自張士誠、方國珍海上余部的幾股政治勢力的軍事威脅并未解除；蒙古雖然被逼北退，但是并未滅亡，事實上蒙古一直是明朝北方強有力的競爭者，也是明朝北方邊防重點。因此，朱元璋多次申明戰(zhàn)爭的破壞性，極力反對邊境開釁，他說：“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虛名，自弊中土，載著史冊，為后世譏?！盵1]反映出明初國力不逮、無力擴邊的現(xiàn)實狀況。所以，此時的朱元璋非但不能效法蒙元帝國那樣對鄰國大開殺戒，反而要小心翼翼地進行試探和宣撫，爭取更多鄰國的支持和幫助，以便減少危機，穩(wěn)定政權(quán)，以收休養(yǎng)生息、培元固本之效。

第二，朱棣時期的擴張型邦交。所謂擴張型邦交是指朱棣登基后五次北伐，三征安南，一度納安南國土入明朝版圖，邦交上表現(xiàn)得十分強勢，領(lǐng)土擴張意識濃厚。

經(jīng)過洪武年間長期休養(yǎng)生息，朱棣時代的明朝財政已經(jīng)今非昔比，明代國力已趨極盛。國力的強盛帶來軍事上的雄心，加之此時北元政權(quán)對北方邊境威脅加劇，朱棣不得不采取“以攻為守”的軍事措施。他遷都北京，先后五次進擊北元，并最終死于北征途中。同時三征安南，耀國威于域外，軍事上堪稱鼎盛。相對于洪武年間朱元璋處理中日邦交問題時限于國力的含蓄隱忍，朱棣在面對北元的威脅時則戮力出征，這說明面對國家危機，明朝的“和平主義”僅是一種口號，必要時明朝是不憚于與鄰國開釁交兵的。

朱棣時期的另一項務實性邦交就是鄭和下西洋。這一問題聚焦在鄭和下西洋的目的上。如果按照傳統(tǒng)“尋找建文說”或“炫耀國威說”，則更多體現(xiàn)出理想主義。但是如果按照“建設海上聯(lián)盟合圍帖木兒帝國(1370-1507)說”，則該政策的務實性便十分突出。筆者支持后者。

所謂帖木兒帝國，明史稱之為撒馬爾罕。該國最盛時“東西相距三千余里，地勢寬衍，土田膏腴，為諸番盛”[4]483。洪武時期，帖木兒帝國屢次來貢，雖然表現(xiàn)誠懇，卻已經(jīng)引起朱元璋的警惕：“朕以海外諸番夷小國，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為中國患者，朕決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為中國患，不可不謹備之耳。卿等當記所言，知朕此意?！盵5]成祖登基后，帖木兒“聞得契丹皇帝唐古斯汗(朱元璋)死，契丹人叛，國中大亂”。即于永樂二年(1404)征調(diào)十萬大軍，東進征明，要“(明皇帝)稱臣納貢于帖木兒”[6]322。朱棣一方面積極備戰(zhàn)，另一方面于永樂三年(1405)七月派鄭和從東南亞諸國經(jīng)馬六甲海峽向西進發(fā)，拜訪沿途國家，結(jié)成朝貢關(guān)系，意欲聯(lián)合帖木兒后方國家，對帖木兒構(gòu)成合圍之勢[7]。但是不少史家反對海外結(jié)盟說，如徐玉虎就認為“印度、紅海等地無形中對帖木兒帝國采取半月形的外圍攻勢”。可是鄭和的航線遠遠超出這一范圍，可見目的不止于此。傅樂成對此評論說：“帖木兒帝國的崛興，給明朝帶來很大的威脅，因此成祖派鄭和到印度洋去，希望將沿岸的國家組成一個海上聯(lián)盟，在帖木兒帝國南方形成一個半月形的包圍圈，使其不敢輕舉妄動。這些沿岸國家大都是信奉回教的，據(jù)我們所知，鄭和的祖先是西域人，他的父祖都是回教徒，都有過航海的經(jīng)驗，這些背景，加上他本人在軍事與組織上的才能，使他足以勝任這項使命。”[8]58同時他認為：“正史上鄭重言之的尋找惠帝下落，或許不是鄭和西征的主要動機?！侨糁皇菫榱诉@個目的，實在沒有必要這么大事張皇，勞師動眾，一連出使六次，還要遠到印度洋的西岸。”[8]58《明史》鄭和本傳也說“和經(jīng)事三朝，前后七奉使，……所取無名寶物不可勝計，而中國耗費亦不貲?！庇罉分泻笃冢鞒勺嬉呀?jīng)奠定了統(tǒng)治基礎(chǔ)，建文帝早沒有復辟的可能，而永樂十五年(1417)至宣德五年(1430)，鄭和依然進行了最后三次遠航，足見尋建文帝說靠不住，至于鄭和遠航路線超過印度洋直達紅海等地，則是由于帖木兒皇帝雖然于永樂四年(1405)病死，國內(nèi)分裂。但是軍事實力仍在，明朝尚不能掉以輕心，所以鄭和才屢下西洋，結(jié)好諸國。而宣德五年第七次下西洋正是由于宣德帝不滿于外藩多不來朝貢所致。[9]《明史·鄭和傳》除鄭和下西洋，永樂帝還籌劃派遣大量使團出使海外，以招徠海外國家來華交往。永樂二十一年(1423)出現(xiàn)了南浡利、蘇門答臘、滿剌加等16國1200人來華朝貢的盛況。萬明對此評論說：“通過國際交流這個平臺，國家權(quán)力介入?yún)^(qū)域合作的歷史進程，為各國間官方貿(mào)易奠定了有力的基礎(chǔ)；同時，中外文明的交融也達到了一個歷史新高度?！盵10]132

此外，由于永樂時期的過度擴張，耗盡了明朝的銳氣，現(xiàn)實情況決定了仁宣時期又積極調(diào)整邦交政策，將擴張型的邦交策略更改為內(nèi)斂型，國家放棄領(lǐng)土擴張意識，轉(zhuǎn)向內(nèi)在發(fā)展民生，也因此成就了“仁宣之治”的盛世圖景。

第三，隆慶開關(guān)以后的全面開放局面。隆慶開關(guān)的直接誘因是嘉靖皇帝好道怠政，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明初以來對民間海外貿(mào)易鉗制過度所致。事實上，明朝初年雖然實行“禁海令”，但是時間不長，同時并未禁止民間海外貿(mào)易。洪武以后，明朝逐漸加強對民間貿(mào)易的鉗制，因而導致倭患頻仍，并由最初的以日本人為主的“真倭”擴展到以中國人為主的“假倭”。導其原因，不過是明代“禁海令”妨礙了閩浙等省百姓的生存之路，生活無著的百姓饑寒交迫下不得不鋌而走險，以海盜身份進行走私貿(mào)易。簡言之，這是一場官逼民反的經(jīng)濟事件。史載嘉靖晚期“海禁久馳，緣海悉嘗通藩”[11]鐘薇《倭奴遺事》。顧炎武也說“違禁私通，日益月盛。”[12]顯見海禁政策已經(jīng)脫離現(xiàn)實太遠，亟需開禁抒難。

隆慶以前朝廷上下已經(jīng)知道這一因果，只是到了隆慶以后才正視這一問題，并給予了根本解決。隆慶元年(1567)，明穆宗宣布廢除海禁，調(diào)整海外貿(mào)易政策，允許私人遠販東西二洋。雖然仍有局限，但是民間私人海外貿(mào)易獲得了合法地位，明代邦交環(huán)境進入了一個新時代。隆慶開關(guān)后首先帶來了商業(yè)繁榮，海商獲得海外貿(mào)易的合法身份，“于是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東西洋)，其捆載珍奇，故異物不足述，而所貿(mào)金錢，歲無慮數(shù)十萬，公私并賴，其殆天子之南庫也”[13]17。其次是大大降低了倭患之害，從此“倭漸不為患”[9]《明史·兵志三》。正如明人所論“禁之太嚴，奸民勢窮，必至為盜。自納餉過洋之利開，豪狡之徒咸趨利畏法。故海澄之開禁，凡以除中國之害也”[11]謝杰《虔臺倭纂》。所以說，隆慶之所以部分解除自洪武以來的海禁政策，正是國家利益至上原則的最佳體現(xiàn)。明朝也因此出現(xiàn)了一個相對全面的開放局面。

二、文化外交是主要模式

文化外交是最古老的邦交模式之一。明朝充分利用了中華文化圈的有利地位，積極發(fā)展了這一邦交模式。明王朝與世界其他國家尤其是與亞洲國家的邦交有別于今天的國際邦交模式，也不同于西方近代以來形成的殖民地模式。這種邦交不以赤裸裸地炫耀武力和資源掠奪為主導，而是體現(xiàn)出較為溫情的文化認同風格。按荷蘭文化哲學家馮·皮爾森(Van Peursen)在《文化戰(zhàn)略》(1970)一書中的話說，文化戰(zhàn)略就是人類的生存戰(zhàn)略。具體到一國的文化戰(zhàn)略，就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qū)傳播和發(fā)展自身文化的基本指導思想、目標、方法和策略。而如果把文化戰(zhàn)略放到國際關(guān)系大環(huán)境中來理解，就構(gòu)成了文化外交戰(zhàn)略(即對外文化戰(zhàn)略)，即：一個國家或地區(qū)在國際社會謀求存續(xù)和發(fā)展本民族文化、捍衛(wèi)國家文化主權(quán)與擴展國家(地區(qū))至高的文化利益的戰(zhàn)略[14]150。簡言之，周邊國家對于明王朝的臣服和歸順雖然有懾于中華武力的潛在因素存在，但是中國并不會因此而輕易干涉別國內(nèi)政；中國所要屬國認可的不過是三點：一、保持邊境和平，互不干擾；二、屬國內(nèi)的國王登基，要事先請示明朝；三、明朝和屬國之間定期進行禮儀性質(zhì)的官方貿(mào)易。從以上三點可以看出，明朝是充分尊重鄰國尊嚴的，對于鄰國國王在其本土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權(quán)力并不干涉，只有在鄰國發(fā)生叛亂，破壞了明朝認同的價值秩序時，明朝才會小心出兵平叛，恢復該國王朝原有的統(tǒng)治秩序。

明朝之所以如此，在于其對儒家的尊崇，而儒家的夷夏觀念深得明朝君臣的認同并奉行。如《皇明祖訓》即肯定“用夷變夏，古之道也”。明太祖認為明朝作為天下共主，文化上的優(yōu)越性讓他有責任將周邊鄰國從蒙昧狀態(tài)解救出來，所以他說：“皇天眷佑，惟一視之，故受天命為天下大君者，上奉天道，一視同仁，使巨細諸國，殊方異類之民，咸躋乎仁壽，而友邦遠國順天事大，以保國安民，皇天監(jiān)之，亦克昌焉?！盵15]又說：“昔我帝王之治中國，以至德要道，民用和睦，推及四夷，莫不安靖。”[2]《明太祖實錄》卷41，洪武二年五月甲午正因為此，明朝皇帝認為周邊小國即便被囊括入明朝版圖，也是“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所謂“徒耗中國而無益”。事實上，自唐以后，中國一直是東亞文化最繁榮、經(jīng)濟最富庶的國家，這也是中華文化圈所以形成并延續(xù)的主因。周邊國家人民的生活確實不如中國，加之儒、釋、道三家文化影響下的漢族人往往更關(guān)注文化生活和內(nèi)在精神修養(yǎng)，所以以漢族為主導的王朝往往缺乏擴張欲望。鄰國又多是蠻荒之地，很難引起他們的興趣，所以朱元璋才會說“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以德懷之，以威服之，使四夷之臣，各守其地，此為最上者”[16]50。詔書中透露出明顯的保境安民，弱化軍事和政治外交，強化文化外交的邦交理念。

李約瑟曾說：“東方的航海家中國人從容溫順，不計前仇，慷慨大方，雖然有恩人自居，從不威脅他人的生存，他們?nèi)蔽溲b，卻從不征服異族，也不建立要塞?！盵17]10著名歷史學者保羅·肯尼迪說：“中國人從不曾搶劫和殺戮，這與葡萄牙人、荷蘭人和其他入侵印度洋的歐洲人不同?！盵18]7萬歷年間來中國的利瑪竇也驚嘆于世界上最強大的明朝軍隊竟然不是用來開疆拓土，而是拿來抵御他國入侵的防守型軍隊。正如費正清先生所言：“中國從未感到在文化上低人一等。他們也許擔心被異族征服，但從未想過他們的文化會被外族文化所同化。因此，中國的仇外思想是與高度的文化優(yōu)越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覀儼阎袊拿褡逯髁x稱為‘文化中心主義’，以此說明在中國人看來，構(gòu)成‘我’和‘他者’之區(qū)別單位的是文化而非一種文化之下的國家?！c歐洲相比，中國具有一種驚人的凝聚力。這一凝聚力并非是由地理條件造成的?！袊膰液臀幕蔷o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與中華帝國兩者是相等的關(guān)系?！盵19]139不過費正清認為要從制度上尋找根源的想法筆者不甚贊同，因為文化特色和精神追求可能是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最終原因。

總之，明代的邦交模式不以武力征服為目的，而以文化認同為皈依。這也是明亡后日本和朝鮮紛紛自稱“中華”的緣起。

三、朝貢貿(mào)易是主要邦交手段

學界關(guān)于朝貢貿(mào)易論述較多，一般認為這是古代中國邦交的主要模式，明朝也不例外，此不贅述。筆者所要探討的是朝貢貿(mào)易并不能算作一種模式，而只能稱為一種手段。因為“朝貢”，或朝貢制度雖然體現(xiàn)了邦交雙方的尊卑關(guān)系，但是這一概念的核心仍然是“貿(mào)易”。它是邦交雙方互通有無的一種手段。對明朝而言，藩國進貢的“方物”于國計民生并無多少實際意義，這種貿(mào)易更多的是維持雙方交往的一種方式而已。它不同于近代以來西方殖民地國家對殖民國度各方面的干預和征服。換言之，近代西方設置殖民地的目的是為了掠奪該國的資源，控制該國的政治和外交；而明王朝作為宗主國對于藩屬國的貿(mào)易僅是為了維持邊境和平而已，沒有赤裸裸的政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外交利益的訴求。所以說這是文化外交模式下的一種邦交手段，而不是邦交模式。

首先，明初建立的朝貢體系本身就不是以盈利為目的。如朱元璋詔書明確說明：“古者中國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島之外，番邦遠國，則每世一朝；其所貢方物，不過表誠敬而已。高麗稍近中國，頗有文物禮樂，與他番異，是以命三年一聘之禮；彼若欲每世一見，亦從其意。其它遠國，如占城、安南、西洋瑣里、爪哇、撥泥、三佛齊、暹羅斛、真臘等處新附國土，入貢既頻，煩勞太甚，朕不欲也。令遵古典而行，不必頻繁，其移文使諸國知之。”[2]卷88，洪武七年三月癸巳明太祖所以如此，在于他對邦交關(guān)系的一種深入認識。他在另一段詔書中說：“夫馭夷狄之道，守備為先，征伐次之，開邊釁，貪小利，斯為下矣?！魸h武之窮兵黷武，徒耗中國而無益；隋煬之伐高麗，而中國蠭起。以唐太宗之明智，后亦悔伐高麗之非。是皆可以為鑒，非守在四夷之道也?！盵15]50

其次，鄰國來中國進行朝貢貿(mào)易都是免稅的。明太祖說：“凡海外諸國入貢，有附私物者，悉蠲其稅?！庇终f：“遠夷跋涉萬里而來，暫爾鬻貨求利，難與商賈同論，聽其交易，勿征其稅?！盵2]卷57，洪武三年冬十月丙辰明成祖亦說：“商稅者國家以抑逐末之民，豈以為利？今夷人慕義遠來，乃欲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萬萬矣。不許征其稅?！盵20]卷24，永樂六年十月甲戌當然，這種貿(mào)易必然給國家財政帶來麻煩，所以朝臣經(jīng)常向明帝建議限貢，為減少開支，明帝有時候也從諫如流。如洪武九年(1376)諭安南“番夷外國，當守常制，三年一貢，無更煩數(shù)來朝”[2]卷106，洪武九年五月甲寅。但是像撒馬爾罕和蒙古這樣通過朝貢貿(mào)易能獲巨利的國家，明朝也毫無辦法，只能聽之任之。如《明史·西域傳》即載“番人善賈，貪中華互市，既入境，則一切飲食、道途之資，皆取之有司。雖定五年一貢，迄不肯遵，天朝亦莫能難也”。這些都可看出朝貢貿(mào)易中明朝并非以牟利為目的，它只是明朝維系其宗主地位，維持與鄰國友好關(guān)系的一種手段而已。

再次，經(jīng)濟貿(mào)易僅是一種形式。雖然有學者對朝貢貿(mào)易的“厚往薄來”說提出異議，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周邊國家進貢的財物多是“玩好”之物，即便如鄭和七下西洋，拜訪三十余國，寶船載回的也多是香料、寶石、象皮、珍禽異獸等項。明代歷史上也還曾多次為中亞國家進貢的獅虎和玉石爭論過，不少朝臣認為該國所貢之物“惟有馬國家所需，余無裨益于國”，請求限貢。[21]卷5，洪熙元年八月丙寅但是宣德皇帝卻駁回朝臣建議：“厚往薄來之，懷遠之道，撒馬爾罕去中國最遠，毋屑屑計較，可厚加遣之”。[22]卷75，宣德六年春正月甲午其后從孝宗到景泰帝，都沒有采納大臣限貢建議。明太祖曾在詔敕中說“薄來而情厚則可，若其厚來而情薄，是為不可”[23]諭高麗國王詔?？梢姾髞碇T帝都承襲了這一邦交思想。

此外，必須肯定的是，明代建立的朝貢體系，廣泛發(fā)展的朝貢貿(mào)易確實活躍了明朝經(jīng)濟。王裕巽認為從1567年到1644年，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銀總數(shù)約為三億三千萬兩，相當于當時全世界生產(chǎn)的白銀總量的三分之一。[24]24但是這一成績不完全是朝貢貿(mào)易本身帶來的，而是整個邦交模式的勝利果實，所以不能僅看作是朝貢貿(mào)易自身的結(jié)果。

四、結(jié)束語

綜上所述，明代邦交呈現(xiàn)出多種特點，但概括來看，明代邦交是一種務實主義的、國家利益至上型的、以朝貢貿(mào)易為聯(lián)系手段的文化邦交。這一邦交模式來自于儒家文化的熏陶，既是對漢唐以來中外邦交模式的繼承，又是對蒙元時期邦交模式的發(fā)展與修正。它既不同于近代以來西方建立的宗主國與殖民地的完全不對等邦交模式，也不同于現(xiàn)今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的以謀求經(jīng)濟發(fā)展為目標的現(xiàn)代邦交模式。

這一文化邦交模式維護了國家間的和平與穩(wěn)定，減少了相互間的政治危機和軍事摩擦，雖然“南倭北虜”問題長期困擾朝野上下，但是明朝以適當?shù)慕?jīng)濟代價帶來了長久的邊境和平，這對于維持國家穩(wěn)定、加快各民族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起到了積極作用，對于周邊國家的文明進步也做出了積極貢獻，因此應當予以肯定。

此外，現(xiàn)實主義的務實精神，在邊境問題上的謹慎態(tài)度，在邦交問題上的文化追求，讓明朝維持了近三百年的長久國祚，這些都值得現(xiàn)代人借鑒并深入思考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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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穎超

10.13718/j.cnki.xdsk.2015.01.021

主持人： 陳寶良

2014-09-10

孫運君，歷史學博士，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重點項目“中國傳統(tǒng)邦交文化研究”(SWU1209102)，項目負責人：鄒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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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841(2015)01-0160-06

主持人語：本期所收兩篇論文，盡管時間跨度較大，從明代一直延至清初，然細究其內(nèi)容，則均屬明清制度史研究的范疇，尤其涉及中華帝國與周邊的關(guān)系，乃至中華帝國內(nèi)部滿漢之間的民族關(guān)系。孫運君所撰之文，通過系統(tǒng)的史料鉤稽，對明代的邦交作了高屋建瓴式的審視，指出其歷史繼承性，進而揭示明代獨特的邦交特點；而陳力所撰之文，從科舉、入仕、升遷與政治待遇等多個角度入手，對清初“首崇滿洲”施政方針作了相當詳細的考察，進而揭示清代政治與社會格局之滿漢差異性。

歷史時期以華夏民族為中心的中央王朝，與周邊藩屬國之間的關(guān)系，勢必涉及以下兩大問題：一是中央王朝通過朝貢形式而建立的東亞貿(mào)易網(wǎng)絡，這顯屬主觀的吸引力；二是周邊藩屬國對中央王朝的認同，這又屬客觀的向心力。此外，明清史學界有一個基本的看法，即所謂的清承明制。從總體的制度傳承乃至演變歷程來看，這一說法大抵可以成立。然若細究之，這一說法又存在著混淆明清兩代制度獨特性的風險。清代制度雖不能說迥異于明代，卻無不顯示出其獨特的個性。清初“首崇滿洲”這一施政方針的實施，顯然證明在清代政治體制與社會體制中，滿漢一體僅僅存在于政治口號的層面，而其實際的情狀則是處處體現(xiàn)出滿漢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