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玲麗
(合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合肥230009)
朱光潛生于清末皖西南桐城山區(qū)的一個偏僻村莊,自幼便對語言文字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六歲進入父親的私塾,十六歲時考入桐城中學,二十一歲時考取了香港大學,由此告別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皖西南天地。故鄉(xiāng)桐城的田園山地和風土人情構建了童年、青少年時期朱光潛對于世界最初的直觀認知,而這些成長經(jīng)歷、記憶中的印象與認知感受,又在歲月的洗練中逐漸沉淀,轉(zhuǎn)化成一個個典型的形象和意象,成為他一生創(chuàng)作時取之不盡的素材庫。細讀朱光潛的諸多說理文,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頻頻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人情、鄉(xiāng)村風俗和田園風景書寫,這些凝聚了朱光潛故土情結的鄉(xiāng)村田園場景和意象,在參與說理的同時,也展示了一幅清末民初皖西南山村民居的傳統(tǒng)風貌,營造出了一種質(zhì)樸氤氳的自然氣息。
戴·赫·勞倫斯說過:“每一大洲都有它自己偉大的鄉(xiāng)土精神。每個民族都被凝聚在叫做故鄉(xiāng)、故土的某個特定地區(qū)。地球上不同的地方都洋溢著不同的生氣、有著不同的震波,不同的化合蒸發(fā)、不同星辰的不同吸引力——隨你怎么叫它都行。然而鄉(xiāng)土精神是個偉大的現(xiàn)實?!保?]20世紀初的皖西南山村依然是傳統(tǒng)的男耕女織鄉(xiāng)村生活,在童年朱光潛的眼里,最勤苦耐勞的當屬一年到頭耕種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寒來暑往,從不得歇。家中的男孩,尤其是長子往往被寄予厚望,猶如每年預留的稻種一般珍貴。男人們在外辛勞耕種時,女人們則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孩子,閑暇時紡織繡花。女子的針線盒是家庭的必備品,里面的針頭線腦縫補起農(nóng)家人生活的艱辛,而點綴于其中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絲線則是平淡生活中一抹亮麗的色彩,襯托出農(nóng)家女子的心靈手巧,也寄托著青年女子對未來的憧憬。這家中凝聚著溫情和希望的針線盒,曾給幼年的朱光潛留下過深刻的印象。鄉(xiāng)下姑娘難得能有一件漂亮衣裳,壓在箱底,一般是舍不得穿的。朱光潛在提到自己住在北京時情愿去后門大街而不去北海時比喻道:“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見過的一切園子都好,但是北海對于我終于是一種奢侈,好比鄉(xiāng)下姑娘的唯一的一件漂亮衣,不輕易從箱底翻出來穿一穿的?!保?]65這件漂亮的衣裳在姑娘時還是可以偶爾穿出去應場的,然而,一旦嫁為人婦為人母,這當年曾被無限遐想過的衣裳則只能壓在箱底,成為一份成長的悵惘見證了,這種心情恰如創(chuàng)作者多年后翻看自己最初的作品。
鄉(xiāng)土社會地域空間明確,人員結構相對穩(wěn)定,鄉(xiāng)村農(nóng)事生活單純,在鄉(xiāng)情的維系下,人們共同遵循業(yè)已成為傳統(tǒng)的禮儀和秩序,相互恪守本分,彼此耳熟能詳,“這是一個都‘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3]。熟悉是從長時間多方面接觸的過程中培養(yǎng)出的一種親密感覺,恰如外語學習過程中學習生詞,朱光潛寫道:“對付生詞就象對付陌生人的面貌,你碰見一個陌生人,下定決心要把他記住,盯著他看一天兩天不放,就能把他記住嗎?他是一個活人,你要記住他,就得熟悉他的生活,看他怎樣工作,怎樣聊天,怎樣笑,怎樣穿衣吃飯,如此等等,久而久之,你就自然而然地熟悉他,知道怎樣去應付他了?!保?]14鄉(xiāng)村又是個封閉的小社會,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沾親帶故,一個新人要想融入當?shù)厝说娜ψ樱仨氁M快攀親結友,在朱光潛看來,新知識的學習如同是走進一個鄉(xiāng)村的新客,村里的熟人越多,牽涉面越廣,他融入的可能性就越大,他的地位也就越穩(wěn)固。相反,如果他進村之后,不能同任何人發(fā)生關系,他就變成眾人眼里戒備提防的陌生人,難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更無法發(fā)揮他的能力或者有所作為。只有攀親結友,彼此交往,產(chǎn)生聯(lián)系,相識相知,才能共同構筑一個融會貫通的知識網(wǎng)絡。
朱光潛家附近有個集市,每逢年節(jié),附近幾個縣的農(nóng)民、小商販等都聚集到這里來買賣物品,趕集市成為鄉(xiāng)村生活中的一件熱鬧事。朱光潛在談到人生會面臨種種選擇時比喻道:“人投生在這個世界里如入珠寶市,有任意采取的自由,但是貨色無窮,擔負的力量不過百斤。有人挑去瓦礫,有人挑去鋼鐵,也有人挑去珠玉,這就看他們的價值意識如何?!保?]222除了琳瑯滿目的商品,集市上出現(xiàn)的各種人也是朱光潛觀察的對象:有暴發(fā)戶,處處以多為貴,時時不忘裝點門面,借此機會來炫耀自己的家私;有商人,藏著多年辛苦積蓄起來的一大堆鈔票,本以為富足,一夜之后,滿集市人都喧傳那些鈔票全不能兌現(xiàn),一文不值,惶恐、忐忑而又心有不甘;也有明明是一個窮人,卻要擺出富貴架子,滑稽可笑中又透著一絲可愛,這形形色色的趕集眾鄉(xiāng)親。
除了趕集,鄉(xiāng)村生活中另一件樂事要數(shù)看戲了。作為黃梅戲的故鄉(xiāng),清末民初的桐城活躍著大批黃梅戲戲班。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便有各個戲班在桐城山村巡回表演。有演員坐在村民家堂屋板凳上清唱的“抵板凳頭子戲”,也有在農(nóng)村鄉(xiāng)場表演的“圍子戲”,在一塊地勢略高的平坦場地上,表演者載歌載舞,村民們圍在四周觀看,演員下場后也站到臺下觀眾中去,你方唱罷我登場,非常熱鬧。從最初搭在村頭簡陋的“門板臺”戲,到后來走向城市的“新舞臺”戲,演戲與看戲的場面、演員與觀眾各自投入的神態(tài)曾深深印入少年朱光潛的腦海:人生就是一部戲劇,既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演戲與看戲是兩種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
朱光潛自小便對語言文字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在他小時候,有一次,他的父親和伯父在家門口無意中挖出兩個瓦瓶,兄弟倆對著瓶子研究了很久,后來又切磋了一整天,作了一篇“古文”記,貼在瓶子上。父輩們運用文字時的字斟句酌與嚴肅鄭重,使得少年朱光潛對于文字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意識,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自如地掌握語言的魔力。這個桐城少年模仿能力很強,在他看來學古文別無奧秘,只要熟讀范作多篇,頭腦里甚至筋肉里都會浸潤下那一套架子,下筆時自己就變成了一個扶乩手,扶乩是曾在中國民間存在了兩千多年的一種古老占卜術。積累了十幾年文言文家底的朱光潛一度在古文世界里游刃有余,然而,不久之后的白話文運動卻令他產(chǎn)生了切膚之痛,仿佛一夜之間持有貨幣貶值即將破產(chǎn)。而當他終究接受并逐漸運用白話文自如創(chuàng)作時,最初的緊張與擔心也在發(fā)生著改變:“最初好比放小腳,裹布雖扯開,走起路來終有些不自在;后來小腳逐漸變成天足,用小腳曾走過路,改用天足特別顯得輕快,發(fā)現(xiàn)從前小腳走路的訓練工夫,也并不算完全白費?!保?]114裹腳是在中國封建社會存在了幾千年的一個陋習,在20世紀初的中國鄉(xiāng)村依然普遍。裹腳布因其對人性的摧殘而終究會被扯開,文言文也因其無法滿足人們的日常表達需要而終將被白話文取代。在朱光潛看來,文言文與白話文并非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白話文是從文言文演變而來的,“我們?nèi)绻惨盐难苑顬樘熳?,白話看成大逆不道,那就無異于替母親立貞節(jié)牌坊,斥她的兒子為私生子,不讓他上家譜。”[6]243上家譜是鄉(xiāng)村社會認祖歸宗的一種儀式,立貞節(jié)牌坊則是對女子在丈夫死后貞節(jié)行為的一種表彰。
田園山川,清風明月,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饋贈。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寫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乃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辈煌褡迳钤诓煌淖匀画h(huán)境之中,不同的山川河流也就孕育出了不同的人文和地理文化。位于長江以北大別山東麓的桐城,山地、丘陵與河道交織密布。少年朱光潛曾經(jīng)為了求學,每日早晚數(shù)小時行走在這皖西南的山水田園間。不上學時他曾在村頭池塘釣魚,瞪半天也看不見浮標幌影子,偶然釣起一只寸長小魚,雖不能滿足一咽,卻也要快樂半天。藍天碧水,浮光掠影,蜜蜂采蜜,螞蟻搬家,自然界四時更替中的花草樹木和鳥獸蟲魚在朱光潛的眼里都是有趣的,充滿生機的,流淌在多年后回憶時的筆端。
在談論人生時,朱光潛寫道:“人好比一棵花草,要根莖枝葉花實都得到平均的和諧的發(fā)展,才長得繁茂有生氣”[5]228。人的情感思想就好比是花草的生機,生來就需要足夠的空間宣泄生長,需要自由的園地與豐富的滋養(yǎng),才能最終發(fā)芽開花。如果用沉重的磚石壓著它們,仿佛墻角生出來的草木,得不到陽光與空氣,便容易變得黃瘦萎謝,即便偶爾能破石而出,也會失去自然的形態(tài)。人生經(jīng)歷好比是土壤,文藝則是這上面開出的花朵,見證人生的春華秋實,又反過來滋養(yǎng)著心靈和思想,使人們的各種情感得到生長,如同草木在陽光下蓬勃多姿。人生離不開文藝的滋養(yǎng),當人們的性情怡養(yǎng)在文藝的甘泉中時,便可以脫去塵世的辛勞,得到片刻的精神解放,這種感覺如同是在清泉里洗一個澡,或者是綠樹蔭下歇一會兒涼。人生是可以藝術化的,不計較、少抱怨,“如草木在和風麗日中開著花葉,在嚴霜中枯謝,如流水行云自在運行無礙,如‘魚相與忘于江湖’”。[2]126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時,整個宇宙便成了一曲融會貫通的交響樂。
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朱光潛頻繁談論的話題。在朱光潛看來,文學是人生土壤上締結的花朵,創(chuàng)作者的潛能有如一顆種子,為了能發(fā)芽、開花、結果,創(chuàng)作者需要辛勤耕耘,他需要讀各家書,博取眾家之長,“像蜂兒采花釀蜜,把所吸收來的不同的東西融會成他的整個心靈?!保?]244他得甘于守住那份等待的寂寞:“蝸牛的觸須,本來藏在硬殼里,他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縮回到硬殼里,誰知道它在硬殼里的寂寞?”[6]16他需要培養(yǎng)趣味,趣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流動的水才不會腐化,趣味的培養(yǎng)好比“開疆辟土,要不厭棄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漸向外伸張。”[6]25他需要對周遭保持敏感,普通人的心靈可能受到強烈地震撼才會產(chǎn)生顫動,“詩人的心靈好比蛛絲,微噓輕息就可以引起全體的波動?!保?]148不僅如此,他還要能在沉靜中沉淀下這種感悟,并用恰當?shù)恼Z言準確地描述,普通人的情緒常如暴雨后的河床,夾雜著污泥和朽木奔騰,來勢洶洶,去無蹤影,“詩人的情緒好比冬潭積水,渣滓沉淀凈盡,清瑩澄澈,天光云影,燦然耀目?!保?]38這一番等待、耕耘、滋養(yǎng)、呵護、靜候之后盛開的文藝之花,璀璨絢爛,流暢自然,讀起來令人身心愉悅,渾身筋肉也仿佛是在奏樂、在泛舟。而那些音調(diào)節(jié)奏上有毛病的文章,讀后“周身筋肉都感覺局促不安,好像聽廚子刮鍋煙似的”。[6]221皖西南農(nóng)村做飯以秸稈和柴木為燃料,十天半月下來,灶膛中的鍋身會沾滿厚厚的秸稈和柴火灰,需要將鍋端到外面倒扣在空地上,拿鏟子貼著鍋身,順著頂點的鍋底向貼地一圈的鍋沿刮鍋灰,一鏟子下去,一堆煙灰隨之滾滾落入地面,一圈刮下來,地面便是一個煙灰畫出的深淺不一的圓。在孩子的眼里,盡管這聲音很刺耳,場景卻煞是壯觀有趣,聲音與畫面的融合,定格為少年記憶里有關故鄉(xiāng)的溫馨場面。
在朱光潛諸多的說理文中,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經(jīng)常情不自禁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情結書寫:種子發(fā)芽,蝸牛伸觸須,農(nóng)民撒稻種,姑娘揀絲線繡花;草木芬芳,蜜蜂采蜜,農(nóng)閑去看戲,女子翻看箱底衣;流水行云,蛛絲輕彈,廚子刮鍋煙,少年垂釣池塘邊;還有那熱鬧的趕集、神秘的扶乩、松開的裹腳布和肅立風中的貞節(jié)牌坊,出現(xiàn)在朱光潛說理文中的這眾多鄉(xiāng)土情結書寫,匯聚起來可以還原出一幅三維的皖西南山居圖。這些鄉(xiāng)村風景與風俗人情見證了一個桐城少年的成長求知歲月,又透過少年的一雙眼睛沉淀積累,打包進記憶的行囊,伴隨他行走天涯。不僅如此,多年后,當它們再次經(jīng)過記憶的加工從筆端不經(jīng)意間流出時,它們早已生根發(fā)芽,出落得一副新模樣,也擔負起了新使命。
成年后的朱光潛為了夢想離家前往城市,他先是在武漢待了一年,后來在香港學習生活了五年,畢業(yè)到上海任教兩年后考取官費留學歐洲,輾轉(zhuǎn)愛丁堡、倫敦、巴黎等地求學八年,獲得文學博士后受聘于北京大學,除了因抗戰(zhàn)被迫離京,余生一直定居在北京。李歐梵在談到中國現(xiàn)代作家早期生活時分析道:“離家入讀大城市的新學校,代表了最早的雙重解放:首先是從傳統(tǒng)社會的自然環(huán)境中解放出來;其次是從傳統(tǒng)道德標準與社會習俗整套禮儀體系中解放出來?!保?]走出鄉(xiāng)村小天地、一步步奔向大城市的朱光潛是滿心喜悅的,這種感覺在他讀慣中文后初學英文時也曾有過,然而,二十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軌跡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中,鑄造了他的生活習慣、認知方式乃至價值取向,身體的解放卻難以改變心理的思維定式。多年后,當朱光潛回憶起在武漢的一年歲月時,最難忘的只有洪山的紫菜薹、蛇山的梅花和江邊的書店。香港大學的生活是相當有趣的,足球、網(wǎng)球、辯論賽,他連看的興致都沒有;全校僅有的兩個女生和他是同班,他卻從沒有將她們當作女子看待;這個別人眼里寒酸的“北京學生”最喜歡的事情是和另外兩個“哲人”在午后順著小路爬到學校后面的山頂,呼吸清新的海風,眺望遠處島嶼上青蔥的樹木和五顏六色的房屋,疲倦后再順著另一條小路返回學校吃上一頓豐盛的晚餐。從歐洲回國住在北京慈慧殿三號時,他在院子里挖了一片地,種幾棵芍藥,栽幾株絲瓜、玉蜀黍和西紅柿,淹沒在自生自長的雜草叢中也不去管它們;為了趕走清晨驚擾他香甜美夢的老鴰,他竟然去買了彈弓去射它,后來弓子壞了只好作罷;看門老太婆捧著長煙桿、閉著眼睛聽車夫講故事,雖無瓜架豆棚,卻儼然是一幅移植到城里的鄉(xiāng)村太平歲月圖畫。
武漢、香港、上海、倫敦、巴黎、北京、成都,成年朱光潛在都市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目之所及、揮之不去的依然是那和鄉(xiāng)土沾邊的記憶里的鄉(xiāng)村圖畫。即便是小時候曾覺得單調(diào)無味、每天早晚都看到的鄉(xiāng)下那幾座茅屋、幾畦田、幾排青山,多年后回憶起來也令他無限留戀。這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如同故鄉(xiāng)給游子下的蠱,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中,占據(jù)了他的記憶空間,自然會頻繁顯現(xiàn)于他說理設喻的筆端。正如心理學家阿德勒所說[9],在一個人所有的心靈現(xiàn)象之中,最能顯露其中秘密的是他的記憶,“一個人的記憶是他隨身攜帶,能使他想起自己本身的各種限度和環(huán)境的意義的載體”,他的記憶也絕不會是偶然出現(xiàn)的,一個人從他畢生接受到的、多得數(shù)不清的印象中選取出來記憶的內(nèi)容,“肯定是那些他覺得對他的處境極具重要性的事件。因此,他的記憶代表了他的‘生活故事’。”那山、那水、那人,還有那記憶里的童年,那些熟悉親切的生活經(jīng)歷,縱然離鄉(xiāng)千萬里,總在游子的心頭縈繞,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浮現(xiàn)于朱光潛創(chuàng)作時的思維瞬間。
出現(xiàn)在朱光潛作品中的鄉(xiāng)土風景與民俗風情,是記憶中故土和家園情結的自然再現(xiàn),不僅是成年朱光潛離開山村奔赴城市生活的必然,也是他的文學和美學旨趣的間接書寫。作為京派文學的領軍人物[10],朱光潛和沈從文、廢名、凌叔華等京派作家一樣,提倡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的人道主義和自然主義,推崇文學和美學思想的靜穆境界、距離感和移情學說。周作人曾經(jīng)說過,人是“地之子”,不能離地生活,要忠實于腳下這塊地:“……須得跳到地面上來,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xiàn)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這不限于描寫地方生活的‘鄉(xiāng)土藝術’,一切的文藝都是如此。”[11]靜穆于腳下的土地和江上的青山是一切生靈的慈母,泯化一切憂喜,親切寧靜,守護著人類的精神家園,于是,說理設喻語言中的泥土和自然氣息也是朱光潛的文藝主張。不僅如此,在朱光潛的眼里,宇宙間的許多真諦往往都寄寓在一些極其平常細微的事物中,稍不留神便會被忽略,只有像日神阿波羅一般,才能靜觀諸生,既能察覺其中的哲理,又能領略到一種置身事外的永恒之美:“我站在后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zhàn)爭也和我看斗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5]62這樣一種靜觀默察的態(tài)度,使得他能處處發(fā)現(xiàn)樂趣、吸收生機,時時觸機生悟,如同“地行仙”一般怡然豁達。萬物皆自得,那記憶里紛擾的眾鄉(xiāng)親、靜穆的山川樹木,在他的眼里都成了自然圖畫,都是小說,都是他信手拈來設喻說理的絕妙素材。
“童年記憶的鄉(xiāng)土是一片毫無異己感、威脅感的令人心神寧適的土地,也是人類不懈地尋找的那片土地?!保?2]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和田園山水,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對成年朱光潛非常重要。曾經(jīng)的生活故事,凝聚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和家園情感,因而自然會頻頻出現(xiàn)于他創(chuàng)作的瞬間。出現(xiàn)于說理文中的鄉(xiāng)土情結書寫是作家潛意識中存儲意象在說理瞬間的智慧火花,是事與理相通時的靈光閃現(xiàn),因其隱蔽,更加率真,一旦生成,彌足珍貴。當這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染的學者成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時,故土和家園便成為他游走城市的隨行行囊。恣意文字、暢談美和人生的背后,難以掩飾的是他對故鄉(xiāng)山水和淳樸自然生活方式的深深眷戀,回歸的沖動也就成了訴說不盡的話語。不僅如此,童年記憶在作家的心里形成了一座來往自由的橋梁,連接過去和現(xiàn)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們頻繁辛苦地拜訪童年生活,“只是想探索一條捷徑,直抵現(xiàn)實生活的核心”。[13]借助一雙慧眼,存身文字中,這份沉重的故土情結和家園意識尋得了暫時歸屬;憑著作家的筆,定格文學中,清末民初皖西南山村風土人情的一個剪影得以在中華文化傳統(tǒng)中保存。它不僅是朱光潛一個人的心理情結,也是深植于中華民族精神之中、存在于中國人集體無意識之中的一種情結,這種情結“不僅與自己的往昔,更重要的是與種族的往昔相聯(lián)結在一起”。[14]于是,在設喻說理的彼時和解喻感悟的此時,個體有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在時間與空間中實現(xiàn)了雙重交匯,作者和讀者都得以跨越時空抵達各自的視覺和心靈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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