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忠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楊爭光前期小說的“非文化”特征
王昌忠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楊爭光其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鄉(xiāng)土和民間題材小說作品,強有力地牽動了評論家的批評視線和讀者的閱讀視線,小說被認為“融入自己的思考”,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它們明顯地體現(xiàn)出“非文化”特征:以作為文化主體的人為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表現(xiàn)出的卻是“非文化”特征。具體來說,小說通過作家創(chuàng)作的“非文化”立場、人性呈現(xiàn)的“非文化”指涉、悲劇色彩的“非文化”意蘊等,呈現(xiàn)出“非文化”特征。
“非文化”;創(chuàng)作立場;人性指涉;悲劇色彩
文化作為一個概念,是早已被用慣了的。文化固然是人的生活、活動及其留下的痕跡,然而,人的生活、活動及其留下的痕跡就一定是文化嗎?作為概念,除了具有外延包容性更應該具有內涵的本質規(guī)定性。既然文化是為區(qū)別人與其他低等動物而設定的,它就應該能真正起到區(qū)別的作用,如果人的某些生活、活動及其留下的痕跡確實是人所獨具或造成并能據(jù)之區(qū)別于動物的,當然可以授之以文化的稱謂,而對于那些雖然是人做的或留下的,卻是受動物的本能驅動、按照動物的方式完成和實現(xiàn)的,就只能算作“非文化”了,因為,并不能憑借它們將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嚴格地說,文化是人的智慧、意識和理性的產物,它體現(xiàn)為為適應、符合特定的社會秩序而在相應的行為規(guī)范、精神原則指導、約束下的人的生活、活動及其留下的痕跡。對此,英國人類學家泰勒精道闡述道:“文化或文明……乃是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和任何人作為一名社會成員而獲得的能力和習慣在內的復雜整體。”[1]顯然,文化只能也必須是自然的人化,是人的社會實踐的產物,是人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反之,失去了社會屬性和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即便是“人為”或“人為的”,也只能是“非文化”了。
著名作家楊爭光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鄉(xiāng)土、民間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其中包括《公羊串門》《黑風景》《老旦是一棵樹》《棺材鋪》等影響較大的作品。其鄉(xiāng)土題材小說“總是采用冷峻超然的敘述方式對鄉(xiāng)土社會作出現(xiàn)代性的關照……在對農民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中融入自己的思考[2]。楊爭光強有力地牽動了評論家的批評視線和讀者的閱讀視線的小說作品之所以被認為“融入自己的思考”,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它們明顯體現(xiàn)出了上面所說的“非文化”特征:以作為文化主體的人為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表現(xiàn)出的卻是“非文化”特征。具體來說,通過作家創(chuàng)作的“非文化”立場、人性呈現(xiàn)的“非文化”指涉、悲劇色彩的“非文化”意蘊等方面,可以看出這些小說所具有的“非文化”特征。
作家創(chuàng)作時,總是帶著一定精神立場觀照、把握和刻寫其創(chuàng)作對象的,這些立場包括作家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判斷、意識認知等。通常地,作家的創(chuàng)作立場都是文化立場,也就是說,作家總是帶著一定的文化意識,從文化的視角、依據(jù)一定的文化標準和觀念呈示、表現(xiàn)一定的文化(普遍意義上)生活形態(tài),從而或直接或間接地傳達、透露出自己的文化立場。在中國新文學中,作家的創(chuàng)作立場,更多地表現(xiàn)為政治立場,既然政治本身就是文化之一種,所以政治立場不可辯駁地也是文化立場;當然中國新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立場也不乏道德、精神、生命形式等其他文化立場。而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重要一脈的鄉(xiāng)土、民間題材小說,更因為有著濃烈的文化(鄉(xiāng)風民俗、人情世相意義上的)意緒和色彩而蘊含、隱匿著作家的文化立場。對于鄉(xiāng)土題材和民間題材的文學,因為其本身富含著文化內容,作家有文化立場的另一層意義還在于作家通過創(chuàng)作有意識地“凸現(xiàn)”這種文化內容。楊爭光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創(chuàng)作的小說,基本都是以鄉(xiāng)土、民間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和對象的,其“非文化”立場——自然,“非文化”立場本身也是文化立場,正是通過在與其他創(chuàng)作同類題材的中國新文學作家的比較、參照中體現(xiàn)出來的。
一個概念的“區(qū)別”性價值,在概念的外延覆蓋內也得到明確反映。比如,因為有了文化這個概念,我們就能依據(jù)文化要素對地域、時代、人類等加以分類和界定,區(qū)別出文化形態(tài)、特質的不同類型,并給各自賦予相應的文化稱謂:社會、國家、族群、地域等。我們通常說一部文學作品具有時代性、地域性、民族性等特征,就是因為時代、地域和民族的文化特性在作品中反映出來了,而這正是作家有意識的文化立場作用的結果。所謂鄉(xiāng)土文學、民間文學,正是由于反映和體現(xiàn)了特定地域的鄉(xiāng)土文化、民間文化而得名的,因而往往也被稱為地域文化文學?;仡^觀照中國新文學史上的鄉(xiāng)土文學,無不打上各自地域文化的特色,有的甚至就直接以地域或地域特色命名,如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浙東鄉(xiāng)土小說、四五十年代的白洋淀小說、山藥蛋派小說、八十年代后尋根文學潮流中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等。這些小說有的是純粹表現(xiàn)地域性的鄉(xiāng)風民俗、人情世相;有的即便主要反映時代主題、社會變革等政治內容,但也有意識地傳達出了某一地域的人類族群在其生存過程中積淀并顯示出來的有別于其他人類群落的生命氣質。然而,楊爭光的前期小說,無意也沒能表現(xiàn)特定群落的生命氣質、風土世象、生命形態(tài)等文化內容,其根本主旨和落腳點在于寫出具有超越性的“整個人類的精神”[3]513。而且,雖然作品也“借用”了人和事作為載體,這些人和事要么沒有被明確地指定地域意義上的“所在地”,如《棺材鋪》《爆炸事件》《藍魚兒》《黃塵》《老旦是一棵樹》等;要么即便與某一地域及其特征(陜北的窯洞、干溝、羊等)發(fā)生關聯(lián),但如果將這地域及其特征置換成別的,也不會影響、改變作品的內容意緒和精神品格、審美風貌,比如,將《干溝》中的窯洞、干溝和《公羊串門》中的公羊分別置換成土屋、河流和公豬或公牛,對作品不會有任何影響。其原因,就在于楊爭光“從未想把它們和‘地域文化’連在一起”,也就是他操持的是“非文化”的寫作立場。
當把作為人的生活、活動及其痕跡的文化分成不同的類型后,自然就可以對它們進行比較,并在此基礎上作出一定的價值判斷、賦予一定的情感態(tài)度。一個具有文化立場的作家,總是有意識地用文學的形式呈現(xiàn)、描述某種文化類型的。這種意識有時外在、明顯,作家直接將自己對寫作對象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判斷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如大量鄉(xiāng)土詩、散文,還有如蕭紅的《生死場》、張煒的《九月寓言》《能不憶蜀葵》等小說。而對大量的小說作品來說,這種意識則顯得潛隱、含蓄,作家往往只是將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判斷寄寓在對對象的描寫和表現(xiàn)中,通過小說作品的事件情節(jié)、人物形象、氣息氛圍等間接傳達出來。一般來說,作家要么批判、否定要么肯定、認可所呈現(xiàn)的文化形態(tài),前者如“五四”時期以魯迅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他們持著現(xiàn)代性觀念在作品中將“鄉(xiāng)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4]255,并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封建、傳統(tǒng)、迷信、愚昧、死寂的中國傳鄉(xiāng)村文化;后者如沈從文在《邊城》、汪曾祺在《大淖紀事》等作品中,懷著對現(xiàn)代人及其現(xiàn)代生存狀況的深層次批判、拒絕意圖而對古老、自然的鄉(xiāng)村文化唱出曲曲優(yōu)美的贊歌,新時期莫言、林斤瀾等的部分作品中也馥郁著類似的意味。既然,楊爭光小說聚焦的是“整個人類的精神”,是不同類型的文化人都具有的“公共”品性,所以就沒有體現(xiàn)出文化比較的色彩和意蘊;對作家主體楊爭光來說,在創(chuàng)作時就是超越出了文化立場的:不是操持著某種理想、范式形態(tài)的文化去比照其他的文化,然后加以否定性或肯定性地顯現(xiàn)與表達。當然,楊爭光是有著自己的寫作立場的,但那是一種“非文化”的人性立場——對普泛意義和動物本能性意義的負面人性加以揭示和批判。
另外,有評論家把楊爭光的小說讀成了尋根文學或后尋根文學,這其實是不妥當?shù)摹R驗閷じ膶W、后尋根文學作家“突入到歷史與文化的深處,對中國的民間生存和民族人格進行了文化學的思考”[5]155,是有明確的文化立場的,那就是要為當下顯陳的不同文化類型尋找文化源頭和根底。需要著重指出的是,這些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對象一定是人的文化(普遍意義上的)生活、活動及其痕跡,比如信仰、宗教、倫理、意識形態(tài)、精神心靈、社會秩序、族群組織結構、行為規(guī)范等,所要找尋或尋找到了的根也一定是具有文化性的生活。前面已經指出,并非人的所有生活、活動及其痕跡都是文化,楊爭光的小說反映和表現(xiàn)的是人的生活,但并不是諸如信仰、倫理、意識形態(tài)之類的人的文化生活,當然,也就談不上尋文化的根,更不可能尋到文化性的根了。如果說楊爭光也在尋根的話,所尋到的也是身處不同文化家園的人都揮之不去的人性的共同的根,且是劣根,而這些劣根,似乎也是動物擁有著的本能劣根——既然已經尋到動物那里去了,又還具有什么文化意義呢?所以,從與尋根文學、后尋根文學比較的角度看,楊爭光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時,所持的也是“非文化”立場。
文學即人學指的是,文學作品總是為反映人性以及人性所驅動的行為舉止、精神心靈而顯示出意義的。事實上,縱觀整部文學史會不難看出,文學變遷、流動的內在動力與表現(xiàn)人性、發(fā)現(xiàn)人性密不可分。人性指的是人的根本屬性,而既然“人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周作人語)則說明,人既有動物性的人性,也有經過了進化的高于動物性的人性,對于前者,我們可以將其稱為自然人性,而對于后者,則可以稱為文化人性。中國新文學,大抵表現(xiàn)的是文化人性,如階級性、革命性、民族—國家性,或者封建禮教、迷信、傳統(tǒng)倫理道德、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文化因素“規(guī)定”的人性,而對于自然人性的表現(xiàn)則相對較少,只在沈從文、莫言、余華等的一些小說中能夠些微地看到。既然楊爭光在早期是操持著“非文化”立場,創(chuàng)作那些鄉(xiāng)土、民間題材小說從而對人的“非文化”生活進行表現(xiàn)和呈示的,所以其作品所呈現(xiàn)的人性是“非文化”的自然人性或曰動物性而不是文化人性。楊爭光的這些小說,厚重、深刻而犀利、尖銳地撥開覆于人類的文化外衣,把人還原為赤裸裸的動物,淋漓盡致、窮形極相地展演著人的低級、本能甚至惡劣、殘忍的動物性,比如求生、繁殖以及與之相關的無度攫取和占有、性欲任意釋放、極端自私自利的和非理性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比如與求生一脈相承的仇恨、暴力等。
對于任何一個低等動物,一旦出生,幾乎都是在為生存和繁殖而“奮斗”。一方面,它們要不斷地獲取和占有生活資料,如食物和巢穴等,同時,需要擇偶并與異性交配,如果按照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動物這種為滿足生存和繁殖而產生的需要,即生理需要;另一方面,動物還要加強自我保護,以免自我及種族的生存、繁衍受到攻擊和危害,這即馬斯洛的安全需要。人作為動物的一種,自然也免不了這種生理和安全需要,當然,對于高等動物的人來說,這種需要只是低級的、植根于動物本能的需要,而人為滿足這種動物本能需要所張揚出來的人性其實與動物性沒有實質區(qū)別,因而也就只能算是“非文化”的自然人性了。這種為生存和繁衍的本能目的而揮發(fā)出來的“非文化”人性,遍布、流散在楊爭光前期的許多鄉(xiāng)土小說作品中。
首先,楊爭光所“展覽”的人物,都在想方設法、盡其所能甚至不可理喻、不擇手段地攫取、占有生活資料。如《蛾變》中的裴一十五,對糧食的占有和欲望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像病了一樣,一看見糧食眼睛就發(fā)藍。他想把天下的糧食都鎖到他那個窯里……他走親戚串門,也抓人家的糧食?!薄豆虼T》中的胡安全,為了得到更多的錢,不惜把王滿勝家的公羊偷來,讓它每天連續(xù)配種三次。《黑風景》中的來米爹之所以“大義凜然”地愿意把女兒來米送給土匪,只是因為這樣就能獲得村民的財物、糧食。另外,販賣人口的趙鎮(zhèn)(《老旦是一棵樹》)、為了棺材生意興旺竟然暗中作梗挑起生死事端的楊明遠(《棺材鋪》)……這些都把人竭力占有生活資料的動物性宣泄無余了。
其次,性本能的釋放和性欲望的滿足,也是楊爭光作品中人物的“非文化”性的重要表征。本來,人的性需求理應得到滿足,它既是人的生理的合理需要,也是人的生殖繁衍的必要條件,但人的性需求應該是在“文化”——情感、愛、倫理道德、人際秩序、義務責任等——基礎上得以實現(xiàn)和完成的,否則就是“非文化”的了,而由這種“非文化”的性方式展示出來的人性無疑與動物性如出一轍,是“非文化”人性?!陡蓽稀分械摹八泵妹美艿纳碜印ⅰ逗陲L景》中的來米“和我爹”“睡過覺”,都是無視倫理親情血緣的性滿足方式,與畜生并無兩樣;而對于《爆炸事件》中吳大應與吳佳梅、《老旦是一棵樹》中趙鎮(zhèn)與環(huán)環(huán)來說,也是純然受制于性欲本能的激勵而無視道德、人際秩序動物般地發(fā)生性關系,至于人與人發(fā)生性愛關系應該具有的感情、愛等精神條件,就更無從說起了。
另外,對于所有動物來說,為了生存和繁衍,并不是只需去獲取生活資料、釋放性欲本能就足夠了,因為,它還會遭到外界——包括自然環(huán)境、其他類別動物、同類中別的族群和個體——的沖擊、危及、破壞和傷害。這樣,它就必須不斷地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人,也一樣。楊爭光的前期小說不乏對這種基于動物本能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的“非文化”人性進行打量和袒露,不過,他總是把關注的視線投放在那些劣性的、變態(tài)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的“非文化”人性上面。中篇小說《黃塵》和《黑風景》可謂兩幅活靈活現(xiàn)、精微到位表現(xiàn)人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意識的“群丑圖”。在前一篇中,寡婦徐培蘭家的母貓發(fā)情“叫春”,被以蓋大叔為首的村民當做不祥的征兆,因而要求處死母貓;徐培蘭說自己家里有大老鼠時,隔壁鄰居都整夜整夜地補洞固墻;而當母貓逮住大老鼠后,村民們又竭力為母貓配種,凡此種種,無不是村民們極端自私自利的自我保護、自我防衛(wèi)意識在起作用。在后一篇中,不管是家家戶戶都推脫把女兒送給土匪,人人都想方設法逃避送米蘭去土匪窩,還是把來米她爹、老眼、鱉娃殺掉,反映和體現(xiàn)的也都是村民們極端自私自利的自我保護、自我防衛(wèi)的“非文化”人性。還有竇寶(《鬼地上的月光》)、王滿勝(《公羊串門》)們,在自身受到侵犯時,都采取了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的本能行為,但那是一種非理性的動物行為:用暴力置入侵者和危及自身者于死地。
仇恨和暴力是楊爭光著力表現(xiàn)的一種人性。其實,仇恨和暴力是大多數(shù)動物的固有屬性——所謂獸性,對人來說,當然也是“非文化”人性了。細究起來,仇恨和暴力傾向正是上面說過的求生、繁衍和自我保護等動物性的極端化順延和變異:生存資源的不足,性欲的不能滿足,必然使動物要采取暴力手段去掠奪、占有和侵略;而對其他瓜分有限生存資源和性資源的同類或異類對象,必然會產生仇視和憤恨心理,并用暴力方式去驅逐和扼殺;因為意識和感覺到周圍環(huán)境及其生存其中的同類、異類都會威脅、危及、攻擊自身的生存,所以在提防、戒備的同時也會產生仇恨心理。仇恨和暴力其實都是動物求其生存“造化”的結果,都是動物所具有的負面本性。楊爭光前期的一系列作品,為我們打制了“落實”在人身上的仇恨和暴力等動物性因子的生動聚合和造型。楊爭光的仇恨話語和暴力敘事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地獄。每一個農民都是潛在的殺手,在無政府的致命呼吸中生活,為維護卑微的利益而展開殊死搏斗?!保?]1《黑俊》中的黑俊靠暴力無休止地盤剝“他”(賣磚人),“他”在對黑俊的仇恨積聚到頂點后就暴力地用磚頭砸死了黑俊;《爆炸事件》中的吳大應因為吳佳梅和派出所所長中斷、阻止其性欲的發(fā)泄而生出仇恨,最終引燃炸藥同歸于盡;老旦(《老旦是一棵樹》)本來就“不為什么”地仇恨著趙鎮(zhèn),當趙鎮(zhèn)與老旦媳婦通奸后,其對趙鎮(zhèn)更加仇恨,終于鼓動起兒子大旦“磨刀霍霍向趙鎮(zhèn)”了。
近百年來苦難深重、滄桑多變的中國,造就了大量悲劇性文學作品,打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我們總能被許多作品散射出的巨大悲劇性力量所打動和震撼。鄉(xiāng)土、民間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因其悲劇性品格顯示出藝術魅力的??偟膩砜?,這些鄉(xiāng)土、民間題材文學作品所包含的悲劇色彩,都有著直接和明顯的文化意蘊。也就是說,在這些作品中,無論是人物的悲劇性命運、情節(jié)的悲劇性延展、事態(tài)的悲劇性后果,都是因為文化因素釀造和促成的,都可以從文化上找尋到原因:“五四”時期的鄉(xiāng)土文學表現(xiàn)的是由于封建禮教、倫理道德、迷信觀念、宗法制度、國民性格等給鄉(xiāng)村社會和底層農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和不幸命運,左翼文學、抗日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文學中的鄉(xiāng)土文學反映的是農民由于地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日本帝國主義的蹂躪、踐踏而承受的苦難和艱辛,傷痕、反思文學中的農民則是在極左路線破壞和四人幫橫行中經歷著慘痛遭遇和非人身世……凡此種種,作家所顯影和具象的這些悲劇,往往都有著文化批判的目的指向。
楊爭光前期的鄉(xiāng)土、民間題材小說,也都具有濃烈、深刻的悲劇色彩:作品中的事件往往以殺人、爆炸收場,人物往往也只能以死亡告終;悲劇氣息流淌其間,悲劇氛圍密布其上,從而使作品呈現(xiàn)出濃厚、深刻的悲劇美學品格。然而,與上文提到的那些悲劇性作品不同,楊爭光作品中的悲劇性色彩顯現(xiàn)出的不是文化意蘊,而是“非文化”意蘊:事件或人物的悲劇性不是文化“涂抹”上去的,而是自然人性或曰動物性的負面因子作為罪魁禍首一手造成的——既然是與社會、時代、環(huán)境、制度等無關的動物性人本因子,當然與文化脫離了干系;所以楊爭光營構悲劇性作品的指歸所在,不在批判文化而在批判和揭示沒有摻和文化因子的自然人性中的低劣、原始成分。雖然楊爭光沒有“站進”作品當中,直接對“非文化”的動物性自然人性加以評說和批判,但既然作家讓一個個懷揣這些負面自然人性的人都棲息進了悲劇場地,就已是在含蓄、隱在地對其加以審視和批判了。楊爭光前期小說中“非文化”人性指涉的一些具體表征:求生、繁殖以及與之相關的無度攫取、占有,性欲任意釋放,極端自私自利的、非理性的自我保護、防衛(wèi),還有與求生一脈相承的仇恨、暴力等。事實上,這些人性本身就是作為低級、本能甚至惡劣、殘忍的動物劣根性而存在的,所以,它們難逃其咎地只能擔當把人導入悲劇泥沼的角色,當然就容易落入楊爭光批評的筆端。
的確,楊爭光前期小說之所以具有濃厚、強烈的悲劇性色彩,就在于作品中的事件和人物一直被占有、仇恨、暴力等“非文化”的人性因素沒完沒了地施加著、運用著。占有和攫取是動物(包括人)的正常本性,但如果像裴一十五(《蛾變》)、胡安全(《公羊串門》)、黑俊(《黑俊》)那樣過度和貪婪,甚至傷及和侵犯到別人,他們自然只能品嘗悲劇的滋味:裴一十五處心積慮積攢的滿窯糧食蟲蛀成灰了,而胡安全、黑俊更是命毀人亡——前者被王滿勝用榔頭砸死了,后者被“他”(燒磚人)用磚頭砸死了;同時,胡安全、黑俊這些占有者、攫取者,當然也給別人——被占有者、被攫取者王滿勝、“他”等——帶來了不幸和災難。正常、合理的性欲需求,本來非議不得,但如果讓“非文化”的性欲放任自流,不可避免地只能沖開悲劇的大門:莽莽(《鬼地上的月光》)縱欲無度,落得的是被竇寶用石頭敲死了;“他”(《干溝》)難抵性欲支配而摸了妹妹拉能的身體,后果是被拉能感知后用刀殺死了拉能;《老旦是一棵樹》里的趙鎮(zhèn),與環(huán)環(huán)通奸雖然滿足了性欲,但卻加深了老旦對其的仇恨,因而引出了老旦一系列的雪仇事件。
自私自利和非理性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也是造成人物和事件的悲劇性的重要原因之一。徐培蘭(《黃塵》)的痛苦和悲傷似乎與祥林嫂(魯迅《祝?!?有相似的地方,兩者都受到人們的孤立、責難、苛求、譏笑,但造成她們的悲劇性處境的原因根本不同:對徐培蘭來說,是因為人們認為她叫春的貓會傷害、危及他們因而施其以苦難;對祥林嫂來說,卻是因為人們認為她背離封建禮教、傳統(tǒng)規(guī)約,所以要使其受到懲罰、承受苦難。前者的悲劇,是人們自私自利地保護自己和防衛(wèi)自己免遭災難(由貓帶來的)的“非文化”人性造成的;而后者,則是人們的文化人性所造成的?!豆淼厣系脑鹿狻分械母]寶、《公羊串門》中的王滿勝、《黑俊》中的“他”在悲劇性地受到別人入侵和掠奪時,采取非理性的自我保護和防衛(wèi),卻只能給自己也給對方釀制更大的悲劇。作為求生、繁衍和自我保護等動物性的極端化形式,人的暴力和仇恨把人引向的終歸是悲劇的深淵。楊爭光在小說中寫了大量悲劇性的死亡,而這些死亡,不管是砸死(“他”之于黑俊、王滿勝之于胡安全)、敲死(竇寶之于莽莽)、殺死(“他”之于拉能),還是炸死(吳大應引燃炸藥與吳佳梅、派出所所長共赴黃泉)、拼死(李兆連與胡為兩家的刀槍火拼),無一例外都是人性中的動物性暴力和仇恨使然。即使是如同在《光滑的和粗糙的木橛子》《藍魚兒》《老旦是一棵樹》等作品中,雖然暴力和仇恨沒直接要人的命,但它們卻也大顯身手使人飽受了其折磨和摧殘,因而沉于悲劇的厄運。
總之,為了成就“原始風暴的一種當下性描述”[7],楊爭光在前期創(chuàng)作以鄉(xiāng)土、民間題材為主的前期小說時,使創(chuàng)作筆觸游離出時代、社會、政治、地域等文化內容規(guī)約的人的“園藝生活”,而深入進與文化無關的“荒原生活”(齊格蒙·鮑曼語①),對具有普遍性的自然人性或曰動物性進行呈示、批判,因而使其作品顯示出的不是文化特征而是“非文化”特征。正因為如此,楊爭光前期創(chuàng)作的這些傳達整個人類精神的小說,具有了超越出文化載體功能的獨立價值和意義。
注釋:
① 關于“荒原生活”與“園藝生活”,參見齊格蒙·鮑曼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立法者與闡釋者》,前者是指自然的和原始的、沒有經過人為治理和干預的動物一樣的生活形態(tài),后者指的是按照意圖治理、干預過的有著秩序、規(guī)范的文明生活形態(tài)。
[1]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C]//左錫昌,等編.多維視野中的文化理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2]翟永明.沉悶中的吶喊:楊爭光小說綜論[J].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5).
[3]楊爭光.狗嘴與象牙及地域文化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4]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朱棟霖,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6]朱大可.楊爭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7]吳武洲.原始風景的一種當下性描述:楊爭光小說閱讀札記[J].南寧高等師范??茖W校學報,2000(3).
〔責任編輯:王 露〕
On the Non-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Yang Zhengguang’s Early Novels
WANG Changzhong
(Humanities School,Huzhou Normal College,Huzhou 313000,Zhejiang,China)
Yang Zhengguang created a series of local and civil works in his early times.These works have received concern from critics aswell as love from readers.Yang’s novels are regarded as the embodimentof his own reflections for the reason that they clearly reflect the“non-cultural”characteristics.Specifically,Yang’sworks show“non-cultural”characteristics in these respects:writer’s“non-cultural”standpoint,“non-cultural”referent in humanity rendered,“non-cultural”implication in the tragic narration,and so on.
“non-cultural”;position of creation;humanity;tragic
I207.4
A
1671-5365(2015)03-0024-07
2015-01-15
王昌忠(1971-),男,湖北利川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