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杜詩“龍蛇”意象看歷代注家之穿鑿

孫 微

（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

從杜詩“龍蛇”意象看歷代注家之穿鑿

孫 微

（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

宋代以“偽蘇注”為代表的杜詩注家對《同谷七歌》中的“龍蛇”意象進(jìn)行了穿鑿和比附，后代注者亦不斷在此說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申說和坐實(shí)，直到清代的張溍、楊倫等人方對這些穿鑿之論予以反駁與糾正。此類鑿深傾向是宋人將闡釋六經(jīng)的方法移植到杜詩注釋中的體現(xiàn)，并對后世的杜詩注釋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yuǎn)的負(fù)面影響。

杜詩； “龍蛇”意象； 注釋； 穿鑿附會

從宋代開始，杜詩注家在解釋杜詩中描寫自然景物的詩句時(shí)，特別喜歡進(jìn)行隨意歪曲，認(rèn)為這些景物皆有所托喻，常常犯影射附會的錯(cuò)誤。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六）》：“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木葉黃落龍正蟄，蝮蛇東來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劍欲斬且復(fù)休。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為我回春姿。”此詩詩意本來甚為顯豁，然對詩中的“龍蛇”是否有喻指，所指為何，歷代的注家可謂眾說紛紜。

一、“偽蘇注”將“龍蛇”意象與玄宗劫遷西內(nèi)事件進(jìn)行比附

因?yàn)樵娫陂_頭提到了“龍”，故宋代的注家便將“龍”與下面的“蝮蛇”相互聯(lián)系起來。如《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卷二十五引敏修曰：“龍蟄，喻天子失勢。蝮蛇東來，喻祿山從山東來。”［1］419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曰：“龍蟄而蛇游，時(shí)之亂甚矣，嘆無力以救之也?！保?］132在封建時(shí)代，詩文中的“龍”往往都會被解為帝王，故偽蘇注又將此詩之“龍蟄”和唐玄宗進(jìn)行了聯(lián)系，作出史事之比附，其曰：“《六歌》一篇，為明皇作也。明皇以至德二年（757）至自蜀居興慶宮，謂之南內(nèi)。明年，改元乾元。時(shí)持盈公主往來宮中，李輔國常陰候其隙，間之，故上元二年（761）常遷西內(nèi)?！保?］這里注者雖已經(jīng)注意到史實(shí)與詩作時(shí)間上存在差異，對其事并未完全坐實(shí)，但其牽強(qiáng)之處卻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因?yàn)槔钶o國將玄宗劫遷西內(nèi)之事發(fā)生在上元二年（761），此詩作于乾元二年（759），那么杜甫作此詩時(shí)怎會預(yù)先知道兩年以后的事呢？因此這是非常明顯的牽強(qiáng)附會。對此，清初的姜宸英駁曰：“公才居同谷而明皇亦始居興慶，安能逆料其然？按史：興慶宮在皇城東南，距京城之東，開元初置。至十四年，又增廣之，謂之南內(nèi)。則南內(nèi)之名，自開元已然，何謂自蜀居之始有此稱耶？龍翔后，大明宮謂之東內(nèi)，而以太極宮為西內(nèi)，南內(nèi)蓋配兩宮而言也，非始于明皇幸蜀之后明矣。按史：持盈侍太上皇，見之《李輔國傳》，而本傳不載?！遁o國傳》又載，萬安、咸宜二公主，視膳西宮。而本傳皆略之，惟《楚國公主傳》云：上皇居西宮，獨(dú)主得入侍?！遁o國傳》又不載。但公主入侍，與此詩毫不相涉，僅一‘南’字，與南內(nèi)相附會耳?！保?］所論甚是。

二、后代注家對“偽蘇注”的申說與坐實(shí)

偽蘇注此說雖然有如此明顯的缺陷，但仍對其后的杜詩注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如清初吳馮栻《青城說杜》便繼續(xù)對此進(jìn)行申說，其云：“六首明指玄宗幸蜀，祿山叛逆之事。蜀在同谷之南，言我之所以不得魂歸故鄉(xiāng)者，非以龍失其窟，蛇反來游故乎？龍之飛天，豈可在山湫者。想嚴(yán)冬木葉暫黃落，而適當(dāng)蟄時(shí)耳。然龍蟄而蝮蛇來矣。蝮蛇游水上，我方畏其毒螫矣，安敢輕出哉！不受偽命意自見。我欲拔劍斬蛇，而又苦于力之不足。且復(fù)休者，非竟休也。不見擁護(hù)蟄龍，彼山湫之古木，方櫳樅耶？我但少休以俟之，將溪壑一回春，而木葉之黃落者復(fù)盛，蟄龍隨起，蝮蛇自滅矣，安足污吾劍？以龍喻帝，以蛇喻賊，自明。以古木喻李、郭，諸公恐少見及。葉雖黃落，枝則相樛，喻材本足有為，而遵時(shí)養(yǎng)晦也。春回則大運(yùn)轉(zhuǎn)，即可乘時(shí)而奮矣。故方歌而遲遲有所思者，思大運(yùn)之急為我而轉(zhuǎn)，古木之急為我生新葉，而輔蟄龍以升，不欲其久在山湫也。不曰天而托喻溪壑，立言微婉。回春姿，緊對木葉黃落，言亂極思治之意惄然。”［5］吳馮栻不僅同意偽蘇注所論，且又將詩中的“古木”和郭子儀、李光弼進(jìn)行比附，真可謂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在穿鑿的道路上比偽蘇注走得更遠(yuǎn)。浦起龍雖然也表示反對偽蘇注，但他仍相信此詩中提到的“龍蛇”不是泛泛歌詠，必有所指，其曰：“六歌，悲值亂也，申‘歸不得’。偽蘇注以龍喻明皇在南內(nèi)，《博議》非之，謂詠萬丈譚之龍。愚按：牽扯玄、肅父子，固為不倫；泛詠龍湫，更沒交涉。七歌總是身世之感，何容無慨世一詩。值亂乃作客之由也，不敢斥言五位，故借南湫之龍為比?！?jiān)谏戒小?，君?dāng)厄運(yùn)也。‘枝樛’、‘龍蟄’，干戈森擾也?！笊邧|來’，史孽寇逼也?！野哺页觥赃h(yuǎn)避也?！麛厍倚荨?，力不能殄也。是皆‘歸不得’之故也。各首結(jié)句多說悲，此獨(dú)言‘溪壑回春’，為厭亂故，指望太平也。如此看，無一語落空矣?！保?］264應(yīng)該說，吳馮栻、浦起龍的說法或進(jìn)一步坐實(shí)偽蘇注，或迂曲地進(jìn)行解釋，都是宋人穿鑿附會的隔代翻版。

三、清代注家對“龍蛇”意象的泛化解釋傾向

也許是注意到了偽蘇注及其追隨者們將此詩中的“龍”和玄宗聯(lián)系的穿鑿難通，后來的杜詩注者開始出現(xiàn)了將此詩中“龍”和“蝮蛇”的喻指進(jìn)行泛化的傾向。如清初張溍曰：“此嘆帝室蒙蔽凌夷，盜賊縱橫，欲翦滅而權(quán)不在己也。每每關(guān)心君國，忠愛之至?！保?］沈德潛曰：“言外有君子潛伏，小人橫行之意。”［8］何焯甚至大膽提出，此“龍”乃杜甫自指，其曰：“龍之蟄也，時(shí)至則伸，自比也。蝮蛇東來水上游，比盜賊小人?！保?］1031雖然這些說法比之偽蘇注無疑是前進(jìn)了一大步，但是終究未能跳出漢人以君子小人說《詩》之窠臼。仇兆鰲乃于此基礎(chǔ)上又提出了詩中的“龍蛇”本無寓意之說，這在歷代注杜者中可謂石破天驚之論，其曰：“解杜者，詩中本無寓言，而必欲傅會時(shí)事，失之穿鑿；詩中本有寓意，而必欲抹殺微詞，謂之矯枉。此章托諷顯然，蓋借景以寓意?！保?0］693仇兆鰲之所以有此卓識，是因?yàn)樗呀?jīng)認(rèn)識到歷代的喻指之說過于坐實(shí)，穿鑿附會明顯，斷不可從。但是仇氏也不否認(rèn)詩中明顯有“托諷”和“寓意”，只是詩人并未將其諷意明顯說出，故而引得歷代注家苦心求索，各以為探驪得珠，并深信不疑，其實(shí)都不免于穿鑿附會，這都是歷代注家所犯穿鑿之弊的根源所在。有鑒于此，楊倫乃評此詩曰：“《匪風(fēng)·下泉》之旨?！保?1］299《匪風(fēng)·下泉》，是指《詩·曹風(fēng)·下泉》，詩云：“洌彼下泉，浸彼苞稂。”用以興賊臣作亂，周京受害之意。楊倫這種解釋顯然既不廢意象之諷喻性，又沒有坐實(shí)意象所指，故較為周全妥當(dāng)。楊倫《杜詩鏡銓》在清代的杜詩全集箋注本中最為晚出，此解之得出，應(yīng)該是吸取了前代注杜的教訓(xùn)。

四、清代注家對詩人未斬蛇之因的解釋及駁正

那么還有一個(gè)問題，就是蝮蛇本是充滿了陰森之物，凡其在詩中出現(xiàn)，都代表了黑暗、邪惡等，而杜詩看到同谷溪水中有蝮蛇出游，為何還“拔劍欲斬且復(fù)休”呢？若按照舊注的說法，此“蝮蛇”是指安史之徒的話，難道詩人對這些令他深惡痛絕的叛臣賊子還抱有一絲憐憫之情嗎？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眾多注家于是又紛紛給出自己的解釋。如，吳見思曰：“龍德以象君子，正當(dāng)天行云從，霖雨四海，乃在此山湫古木之下，蟄而未伸，故蝮蛇出而偃蹇耳。初而欲斬，繼而且止，所謂不足污我刃也。前五歌只言一身，此則推及世事?！保?2］仇兆鰲曰：“此章詠同谷龍湫也。古木巃嵸，樹覆湫潭，神龍蟄伏，而蝮蛇肆行，此陽微陰勝之象。拔劍且休，誅之不勝誅也。溪壑回春，蓋望陽長陰消，回造化于指日，其所慨于身世者大矣。《易傳》以潛龍比君子，蔡琰謂暴猛如虺蛇，此君子小人之別也。時(shí)在仲冬，而曰春回者，天氣晴和有似春意耳?！保?0］698

既然將“蝮蛇”解釋為安史之徒，與詩中“拔劍欲斬且復(fù)休”存在著難以解釋的矛盾，于是又有注者建議改變這種解釋。有人便提出，此“蝮蛇”乃是指同谷縣令。因?yàn)閺亩旁娭锌芍?，杜甫一家?jīng)過長途跋涉來到偏僻的同谷謀食，乃是受到同谷縣令的邀請。杜甫《積草嶺》中云：“邑有佳主人，情如已會面。來書語絕妙，遠(yuǎn)客驚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見?！钡秋@然這位“佳主人”并未盡到地主之誼，杜甫至同谷后在詩中無一語提及，似可從側(cè)面進(jìn)行證明。這種說法雖然避免了詩人“未斬蛇”種種難以解釋之處，但是仍未跳出坐實(shí)所指這一傳統(tǒng)解詩思路，其穿鑿附會與偽蘇注等并無二致。故清吳農(nóng)祥曰：“《發(fā)同谷》章法止而復(fù)起，有兩山連合之勢。以同谷之有佳主人也，故別而淚再滴，先生之于交情，深念舊恩也至矣。近人有以《七歌》中‘蝮蛇’喻同谷主人者，吾不信也?！保?3］273

那么對詩人見到蝮蛇而拔劍未斬的原因，除了以上“不足污吾刃”、“誅之不勝誅”、“苦于力之不足”這些令人難以滿意的解釋之外，還能找到更為合理通達(dá)的解釋嗎？韓成武先生指出：“因?yàn)轵笊叱鲇?，說明天氣變暖，而天氣變暖對無衣御寒的杜甫一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正因?yàn)檫@喜訊是蝮蛇傳報(bào)的，故杜甫不忍斬之，迂曲地表達(dá)了他對春訊的盼愛，也正好反映出他過冬的艱難?！保?4］122應(yīng)該說，這種解釋不僅切合杜甫在同谷的生活處境和心境，而且注意到了詩意的前后照應(yīng)，較為完滿地解釋了長期以來對詩中“龍蛇”喻指中難以說通的問題。

五、結(jié)論

通過上述分析可見，在對杜詩中景物意象的闡釋中，對歷代注家坐實(shí)鑿深之論應(yīng)該保持充分警惕，在理解時(shí)應(yīng)首先將景物意象理解為詩人實(shí)錄所見之景，而盡量對舊注中的過度生發(fā)與過度闡釋保持距離，這樣方可最大限度地貼合詩意，以意逆志，得詩人之所用心。對詩句中的景物意象進(jìn)行鑿深和比附，其實(shí)已經(jīng)成為宋人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習(xí)慣。黃庭堅(jiān)在《大雅堂石刻杜詩記》中對這種傾向批評道：“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寄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15］這確實(shí)道出了宋人對杜詩動(dòng)輒鑿深的穿鑿附會之弊。由于杜詩在宋代受到異乎尋常的尊崇，已經(jīng)處于等同于儒家六經(jīng)的地位，因而在闡釋杜詩時(shí)自然地將闡釋六經(jīng)的方法移植過來，努力鉤稽文本背后的微言大義和綱常倫理等道德內(nèi)涵，而宋人這些鑿深傾向開后世對杜詩影射比附的先河，其影響經(jīng)元明清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1］ （宋）佚名.分門集注杜工部詩［Z］.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

［2］ （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宋）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M］.揚(yáng)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1.

［4］ （清）姜宸英.湛園札記［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清）吳馮栻.青城說杜［M］.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所藏清抄本.

［6］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7］ （清）張溍.讀書堂杜詩注解［M］.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張氏讀書堂刻本.

［8］ （清）沈德潛.杜詩偶評［M］.清乾隆十二年（1747）潘承松賦閑草堂刻本.

［9］ （清）何焯，崔高維，點(diǎn)校.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 （清）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1］ （清）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2］ （清）吳見思.杜詩論文［M］.清康熙十一年（1672）岱淵堂刻本.

［13］ （清）劉濬.杜詩集評［M］.杜詩叢刊本.臺北：臺灣大通書局，1974.

［14］ 韓成武.詩圣：憂患世界中的杜甫［M］.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0.

［15］ （宋）黃庭堅(jiān).豫章黃先生文集［Z］.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

Discussion on Past Annotators' Farfetched Arguments From the Images of “ Dragon and Snake” in Du Fu's Poems

SUN Wei
（ Faculty of Arts，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

In Song dynasty， pseudo annotation of Su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annotators of Du Fu's Poems used eisegesis and analogy to analyze images of dragon and snake in Seven Poems Written in Tonggu. Later ，based on it，annotators made statements and some confirmations until scholars like Zhang Jin and Yang Lun gave refutation and made correction. The tendency of eisegesis reflects that scholars in Song dynasty transplanted the methods of interpretation of Six Meridians to the annotation of Du Fu' Poems which had a profound negative impact on later annotators.

Du Fu' Poems， images of dragon and snake， annotation， eisegesis

I206.6

A

1673-9639 （2015） 03-0019-04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01-10

孫 微（1971-），河北唐山人，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