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榮賢
(1.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2.黑龍江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研究中心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被洋務重臣李鴻章描述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中國近代,若單純從文獻及其書目分類的角度來看,此一“變局”主要體現(xiàn)為傳統(tǒng)四部分類不能從容應對日益“東漸”的西學新書?!拔鲗W東漸,新書迭出,舊有部類,勢難統(tǒng)攝,當時之時,書籍之分類,在中國乃成為一大問題?!盵1]總體上,面對西學新書品種益滋、數(shù)量日增的近代境遇,書目所選擇的分類形態(tài),反映了人們看待中西學術的基本態(tài)度,而分類形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則大致對應于人們看待中西學術的歷史演進過程。文章擬重點分析1840年以訖1919年間中西學術之爭導致的書目分類的歷史變遷。而這一學術努力,又必須追溯到《四庫總目》對西學書籍的基本態(tài)度。
自西漢《七略》以來的我國古代書目,其分類對象主要是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世俗文獻。南朝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等書目雖曾兼收佛教文獻,但佛教文獻旋即被類似東晉釋道安《綜理眾經(jīng)目錄》等專門性的宗教目錄所取代,深刻地反映了目錄具有相對獨立的知識邊界。佛教文獻之見黜,是世俗目錄固守自我知識觀念和知識結構的清晰表征。
然而,清乾隆年間的《四庫總目》在“子部·天文算法類”中收錄了數(shù)十部明清西方傳教士及中土人士譯著的西方科學書籍,如利瑪竇的《乾坤體義》、熊三拔的《表度說》、陽瑪諾的《天問略》、徐光啟的《新法算書》等。這批典籍雖主要局限于天文、算學,但“溺水一瓢”,反映的卻是近代西方科學知識觀念:以學術分科為原則、以客觀方法為手段從事知識的理性研究。而中國古代的天文、算學迥異于此,“從目驗的天象推論至微妙的玄理,又從微妙的玄理推廣于具體的生活,才是中國人處理所有問題的總體框架”[2];中國古代的天文學以及與之“表里”的算術,不僅包含西方“科學”意義上的“分曹測驗,具有實征”的客觀知識,還包含“妙契天元”、“精研化本”的超越內(nèi)涵。相應地,由“測驗”、“實征”而轉入“天元”、“化本”的過程,亦絕非單純的理性科學方法所能勝任。
將非自我的西方學術典籍融入《總目》,其理論基礎是“西學中源”。清初學者梅文鼎引康熙《御制三角形論》之語曰:“西學實源于中法?!泵肥嫌衷唬骸八阈g本自中土傳自遠西,而彼中學者專心致志,群萃州處而為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出于水而寒于水。”[3]
“西學中源”說,不僅解決了作為中國古典書目體系的《總目》何以能夠分類西學文獻的問題,也暗含了以中學知識觀念解讀西學知識的取向。例如,《總目》在陽瑪諾所著《天問略》的提要中指出:“其考驗天象,則實較古法為善。今置其荒誕售欺之說,而但取其精密有據(jù)之術,削去原序,以免熒聽。”
“西學中源”論有助于消解國人在學習西方知識時的民族自尊,有一定的社會影響。1880年,張自牧即指出:“今欲制機器,測量萬物,運用水火,誠不能不取資三角八線及化氣電火諸藝術,然名之為西學,則儒者動以非類為羞,知其本出于中國之學,則儒者當以不知為恥,是在乎正其名而已?!盵4]然而,近代西學淵源有自,“中源”之說不啻自欺欺人。誠如徐仁鑄所云:“西人藝學原本希臘,政學原出羅馬,惟能繼續(xù)而發(fā)明之,遂成富強。”[5]
于是,“中體西用”論應運而生。馮桂芬《采西學議》首倡“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盵6]張之洞曰:“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既免于愚陋無用之譏,亦杜離經(jīng)叛道之弊?!盵7]顯見,“中體西用”的本質(zhì)是在固守中學之“道體”的同時,兼修西學之“器用”。廣義上的“西學中源”已經(jīng)包含“中體西用”的思想,但前者強調(diào)中學對于西學的本源地位,而后者更強調(diào)中西二學之“異”以及西學的獨特之“用”。
正是在“中體西用”理念的指導下,1875年張之洞以二千多種傳統(tǒng)書籍為主,但在史部地理類下酌收《職方外紀》、《新譯地理備考》以及在子部天文算法類下酌收《新法算書》、《幾何原本》等西學書籍,反映了張氏以傳統(tǒng)經(jīng)史為“體”,以西方地理、天文算法之學為“用”,并將西學之“用”納入中學之“體”的思想。正如姚名達指出:“以其平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態(tài)度卜之,殆亦未能進一步而廢棄《四部》也。”[8]
然而,將西學書籍強“就”中國傳統(tǒng)書目體系之“范”,在當時即遭到了質(zhì)疑:“東西洋諸學子所著,愈出愈新,莫可究詰,尤非《四部》所能范圍,恐《四庫》之藩籬終將沖決也。蓋《七略》不能括,故以《四部》為宗;今則《四部》不能包,不知以何為當?”[9]這里,獻疑的本質(zhì)是:以中學知識為邊界的傳統(tǒng)書目,能否分類西學書籍。用姚名達的話說:“《四庫》的分類法在現(xiàn)代之所以行不通,一方面卻固然是因為其本身的分類不精密,而其大部分的原因則在乎西洋許多新進來的學術,非《四庫》所能包得住的緣故?!盵10]它深刻地說明,今人所總結的“文獻保證”、“用戶保證”等分類法編制原則以及“與知識發(fā)展同步”的分類法修訂原則是具有普遍意義的。
于是,在“中體西用”理念未被突破的背景下,近代書目分類只能采取重新界定中學之知識邊界的形式以容納西書。姚名達曰:“對中外新舊之學術綜合條理而分為若干科目者,據(jù)吾所知,以袁昶為最先。昶以光緒二十年主講中江書院,略仿當時‘四明之辨志文會、滬上之求是書院、鄂渚之兩湖書院,分科設目’,計十有五?!磕恐校俜肿幽?。曰經(jīng)學,小學、韻學附焉。曰通禮學,樂律附焉。曰理學。曰九流學。曰通鑒三通政典之學,歷代正史,則系傳分代,史志分門,部居散隸,以便檢閱善敗起訖與夫因革損益之跡焉。曰輿地學(宜詳于圖表)。曰掌故學,宜詳于國朝,以為根柢,漸推上溯,以至于近代。曰詞章學,金石碑版附焉。曰兵家學(宜有圖),仍略仿班《志》形勢、技巧、權謀、陰陽四目,宜添制造一門。曰測算學。曰邊務學。曰律令學,吏治書分類附焉。曰醫(yī)方學。曰考工學。曰農(nóng)家學。此十五目皆有益國故政要,民生日用?!盵11]該目編制于1894年,所分十五目雖突破了傳統(tǒng)四部,但仍以經(jīng)學、通禮學、理學等傳統(tǒng)類目為根柢;制造、測算學、邊務學等類目,顯然是考慮到“有益國故政要,民生日用”的現(xiàn)實之“用”而增設的。這些新增類目既方便容納西學書籍,但又在中學之“體”的規(guī)約之下,堪稱用心良苦的書目創(chuàng)新,亦反映了西學之“用”對于中學之“體”的反向能動作用。并且,袁昶書目的類名皆綴以“學”字——如改“經(jīng)”為“經(jīng)學”,也是西學反作用于中學的表征。
袁昶書目考慮到傳統(tǒng)四部分類不能容納西書而增益類目,同時又固守了“中體西用”的理念。1902年編制的《杭州藏書樓書目》實為其嗣響。該目將中外典籍統(tǒng)一分為九類:經(jīng)學,小學附;史學,掌故、輿地附;性理,哲學家言附;辭典;時務;格致,醫(yī)學附;通學,即叢書;報章;圖表。其中,經(jīng)學、性理等以古籍為主兼收西書;而辭典、格致等則以西書為主而兼收古籍。
綜上,“中體西用”理念下的書目,或對反映西學的類目作出基于傳統(tǒng)分類的理解(如“兵家學,仍略仿班《志》”);或將新增西學類目從屬于傳統(tǒng)類目(如在兵家學下“添制造一門”);或用針對西學的新類名同時兼收中學書籍(如“律令學,吏治書分類附焉”);或將針對西學的新類名緣飾以中學術語(如醫(yī)方學、考工學、農(nóng)家學),明顯具有將作為異質(zhì)文化的西學書籍納入中學知識觀念和知識結構的用意。另一方面,這類書目對傳統(tǒng)四部分類的“突破”也為最終顛覆“中體西用”理念及其相關書目分類埋下了伏筆。
歷史上,郭嵩燾最早提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強,又末中之一節(jié)也。故先欲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遑而始務其末者?!盵12]倡言“中體西用”的張之洞也明確指出,盡管中學是“體”是“源”,但不能代替西學,他說:“然謂圣經(jīng)皆以發(fā)其理,創(chuàng)其制,則是;謂圣經(jīng)皆已習西人之技、具西人之器、用西人之法,則非”;中西二學應該“各司其職”,以“中學為內(nèi)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盵13]由西學自有體用、中學不足以包容西學的觀念,進一步導致了“中西異學”思想的產(chǎn)生。羅振玉所謂“海禁未開以前,學說統(tǒng)一,周孔以外無他學也。自西學東漸,學術乃歧為二”,[14]也是要強調(diào)中西之學實屬“歧二”而非“統(tǒng)一”。
面對“學術乃歧為二”的現(xiàn)實,吳汝綸于1899年指出:“人無兼材,中、西勢難并進,學堂自以西學為主。西學入門,自以語言文字為主,此不刊之寶法。他處名為西學,仍欲以中學為重,又欲以宋賢義理為宗,皆謬見也?!盵15]強調(diào)應該對自有體用的西學予以專門研究,而不應受到中學的羈絆。嚴復亦認為:“今日所詔設之學堂,乃以求其所本無,非以急其所舊有。中國所本無者,西學也。則西學危當務之急明矣。且既治西學,自必用西文西語,而后得其真?!盵16]總體上,“中西異學”理念下的書目分類概有兩大類型:
所謂“西書獨立編目”,是完全以西學書籍為對象而編制的目錄。這類目錄因不涉中學典籍,所以,類目設計也完全脫離了四部分類體系。
1878年英國人傅蘭雅編制《江南制造局譯書事略·西書提要》,收錄西學書籍138部,設15個類目。蔡元培《東西學書錄·序》曰:“英傅蘭雅所作《譯書事略》,嘗著其目,蓋從‘釋教錄’之派,而參以‘答問’之旨者也。其后或本之以為‘表’,別部居,補遺逸,揭精詁,系讀法,骎骎乎藍勝而冰寒矣?!盵17]所謂“從‘釋教錄’之派”,是指傅目對純屬西學的書籍單獨編目,類似《綜理眾經(jīng)目錄》等佛教專門目錄;所謂“參以‘答問’之旨”,是說傅目兼有導讀性質(zhì),與張之洞《書目答問》堪稱同調(diào);所謂“其后或本之以為‘表’”云云,是強調(diào)傅目對梁啟超《西學書目表》的示范和影響作用;所謂“骎骎乎藍勝而冰寒矣”,是說由傅目肇端的西方分類日趨壯大,逐步取代了傳統(tǒng)書目分類的主體地位。
傅目之后,1889年王韜《泰西著述考》、1896年梁啟超《西學書目表》、1897年康有為《日本書目志》、1903年沈兆袆《新學書目提要》等皆是西書獨立編目的成果。“徐維則又撰《東西學書錄》,顧燮光補充之,于光緒二十五年、二十八年一再刊行,分類凡三十八。及三十年,燮光復續(xù)一編,近年始刊為《譯書經(jīng)眼錄》?!盵18]也是典型的西書獨立編目。此外,1902年漸齋主人收集西書,“分輯各門,為《新學備纂》一書,”[19]將“諸科學所應習者”分為天學、地質(zhì)等26門;1903年《新學大叢書》將當時翻譯到中國之西書分10大類77小類,并合刊印行,[20]也都具有西書獨立編目的性質(zhì)。這批書目中,以《西學書目表》影響最大,“頗有仿行之者”[21]。該目將三百余種西學書籍分為西學、西政、雜類三大類28小類。
三大類大致相當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綜合性圖書?!段鲗W書目表序例》曰:“西學之屬,先虛而后實。蓋有形有質(zhì)之學,皆從無形無質(zhì)而生也。故算學、重學為首,電、化、聲、光、汽等次之;天、地、人(謂全體學)、物(謂動植物學)等次之;醫(yī)學、圖學全屬人事,故居末焉?!?/p>
總體上,以上書目的文獻著錄對象主要是傳入中國或譯為漢文的西書,而不包括傳統(tǒng)中學典籍。并且,這批書目皆強調(diào)西學所具有的個性特征逸出了中學的知識邊界,西書分類完全可以擺脫傳統(tǒng)四部體系的樊籬,從而也令人質(zhì)疑:“西學中源”理念下將西書納入傳統(tǒng)分類體系或“中體西用”理念下將西書納入稍事更張但本質(zhì)仍屬于傳統(tǒng)體系的正當性。另一方面,西書獨立編目在凸顯西書個性特征的同時,也回避了與中學書籍的關系問題,更不可能成為以兼收中西書籍為常態(tài)的當時絕大多數(shù)圖書館的書目分類原則。于是,秉承“中西異學”理念,將中西書籍分列于一編遂成為當時大多數(shù)圖書館首選的書目分類策略。
所謂“中西分列于一編”是以四部法分類舊籍,別立“西學部”以分類西書,并將兩者合編于一目。
1898年黃慶澄所編《普通學書目錄》,“原為指授初學,融貫中西而設。雖非藏書目錄,且淺之無甚精義。然混合新舊之目錄于一編者,固未之或先也。是后遂有以新書為‘時務部’,列于四部之后者。流風所扇,入民國后猶有若干公立圖書館習用此種新舊分列之辦法”[22]。該目將中外圖書分為三部分:卷一為中學入門書、經(jīng)學、子學、史學、文學、中學叢刻書;卷二為西學入門書、算學、電學、化學、聲光學、汽機學、動植學、礦學、制造學、圖繪學、航海學、工程學、理財學、兵學、史學、公法學、律例學、外交學、言語學、教門學、寓言學、西學叢刻書;卷三為天學、地學、人學(即醫(yī)學)。
顯然,《普通學書目錄》最大的特點是將中西書籍分別編目,并將兩者機械地組合為“一編”,中學書籍基本以傳統(tǒng)四部分類為依據(jù),而西學書籍主要以學術分科為類別原則。該目對現(xiàn)實圖書館如何統(tǒng)一編目與管理中西書籍提供了思路,“流風所扇”,影響甚廣,幾乎成為清末民初興辦的新型藏書樓及近代圖書館書目分類的不祧之祖。例如,1907年《浙江藏書樓書目》分甲乙二編,“甲編收舊學之書,分四部,設有子目?!揖帪樾伦g書,分十六類,附日文書。”[23]1911年《黃巖九峰圖書館書目》“分五卷,前四卷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古籍,按四部分類法編排,第五卷為‘科學書’”;[24]1914年《京師圖書分館藏書目》“包括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古籍圖書,按傳統(tǒng)的四部分類法編排,分為經(jīng)部、史部、子部、集部、叢書五部分?!诙糠謭D書為中文類與外國文學類。其中前者又分政法類和科學類兩類”;[25]1915年《教育部圖書目錄》“共八卷。第一卷為經(jīng)部書籍,第二、三、四卷為史部書籍,第五卷為世界史及科技類書籍等,第六卷為子部書籍,第七卷為集部書籍,第八卷為叢部書籍”;[26]1915年《山東圖書館書目》將館藏圖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叢、科學、外國文、山東文藝、補遺9部;[27]1917年《河南圖書館藏書總目》將館藏圖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叢、時務六部;[28]1917年《江蘇省立第二圖書館書目續(xù)編》將文獻分為經(jīng)、史、子、集、叢、“新”六部;[29]民國時期的京師中央公園圖書閱覽所“舊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新書分為總匯、精神科學、歷史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應用科學、藝術七部”。[30]
總體上,中西書籍分列于一編,以經(jīng)史子集為主的類目只收舊籍而不收西書;“科學”、“新學”或“時務”類則只收西書而不收中籍,兩者各行其道,不相統(tǒng)攝,因而只是對兩者簡單的疊加和生硬的湊泊,缺乏內(nèi)在的有機聯(lián)系。然而,“新舊二字,并無絕對界限;且平行之制,管理上頗多不便,此則以上諸法之根本缺點耳”[31]。并且,“新舊之書,標準難定,類分多無所依據(jù),管理上亦多有困難”[32]。誠然,今天之“古籍”概以時間(1911年)為斷,然1911年之前既有同文館等翻譯的西籍,也有中國人(如徐壽、華衡芳)撰寫的西學著作;1911年以后,羅振玉、王國維、葉德輝、章太炎之倫又每有舊學書籍問世。
“中西異學”褪盡了“中學西源”、“中體西用”賦予中學的光環(huán),但過分強調(diào)中西二學之“異”,未能有效溝通兩者之間的學理聯(lián)系;“中西異學”規(guī)約下的書目分類也將中西書籍分封畫疆為兩個不相聞問的獨立領域,這無疑既不便于中西二學的溝通,也不利于圖書館的文獻管理。于是,“學無中西”理念下的書目分類便應運而生了。孫寶瑄認為天下學術約分窮理之學、探賾之學、習法之學三大類,所謂中西、新舊,皆無所逃乎是。他說:“愚謂居今世而言學問,無所謂中學也,西學也;新學也,舊學也;今學也,古學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貫古今,化新舊,渾然于中西,是之謂通學,通則無不通矣?!堑厍蛑硗ㄒ樱斡兄形?,何有古今?!盵33]王國維則指出:“世界學問,不出科學、史學、文學。故中國之學,西國類皆有之;西國之學,我國亦類皆有之。所異者,廣狹疏密耳?!瓕W問之事,本無中西?!盵34]
“學無中西”強調(diào)學術是古今中外“天下人”的學術,所謂中西、新舊之別,只反映了針對“天下”學術的對象聚焦與研究取徑的差異。相應的,書目應該對中西圖書予以統(tǒng)一分類,即在統(tǒng)籌考慮中西書籍現(xiàn)狀的基礎上,編制統(tǒng)一的類表、確立共同的類目??傮w上,“學無中西”理念下的書目分類概分二系。
徐樹蘭以“存古”和“開新”為宗旨,于1904年創(chuàng)建古越藏書樓,其《藏書章程》曰:“學問必求貫通。何以謂之貫通?博求之古今中外是也。往者士夫之弊,在詳古而略今;現(xiàn)在士夫之弊,漸趨于尚今蔑古。其實不談古籍,無從考政治學術之沿革,不得今籍,無以啟借鑒變通之途徑。故本樓特闡明此旨,務歸乎平等,而杜偏駁之弊?!盵35]這是典型的“學無中西”的理念。相應的,《古越藏書樓書目》分學、政二部、47類、331子目。
正如作者徐樹蘭指出:“明道之書,經(jīng)為之首,凡倫理、政治、教育諸說悉該焉。包涵甚廣,故不得已而括之曰學部。諸子,六經(jīng)之支流,文章則所以載道,而駢文詞曲亦關文明覘世運,故亦不得蔑棄。至實業(yè)各書,中國此類著作甚少,附入政類中?!盵36]總之,《古越藏書樓書目》從“天下”中西書籍總體系的高度予以統(tǒng)一分類,“學部”既包括易學、書學、詩學等典型的中學類目,也包括生理學、物理學等典型的西學類目;“政部”既包括正史、編年史、紀事本末等典型的中學類目,也包括外史、外交、教育、軍政、法律、農(nóng)業(yè)、工業(yè)等以西學為主的類目,從而強調(diào)“學無中西”,無論中學、西學,皆含學、政(即“學理及實用”)二端。不僅如此,諸如中外各派哲學、名學、法學、小學、文學、教育、軍政、法律、農(nóng)業(yè)、工業(yè)、美術等類目也不再為中學或西學所專有。例如,“名學”既收中國先秦公孫龍等“名家”(諸子百家之一)著作,也收西方邏輯學著作。
另一方面,《古越藏書樓書目》雖然“自學理及實用二義分部,而中外學術,則歸于平等,實較前人或勉強列入四部,或新舊分目較為進步,”[37]但仍是以中學為主體的。例如,學部以易學、書學等為首,政部以正史、編年史等為首,尊經(jīng)重道仍然是其思想根柢。當然,他又將易、書、詩、禮等這些典型的傳統(tǒng)類目綴以“學”字,改為“易學”、“書學”、“詩學”、“禮學”,并改子部為哲學、改集部為文學,等等,則又是以西方學理為尺度的大膽改造,暗含了從西方學術分科的角度解讀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取向。而這一取向的進一步發(fā)展,則導致了以西學為主建構書目分類體系的嘗試。
1903年,倡言“中體西用”的張之洞,在《奏定大學堂章程》新學制中提出經(jīng)學、政法、文學、醫(yī)科、格致、農(nóng)科、工科、商科“八科方案”,雖仍以“經(jīng)學”居首,但實際上卻是以西學框架配置中學知識,反映了中西二學真正的現(xiàn)實社會地位。觀云于1905年指出:“近日有唱中國一切學問,皆當學于西洋,惟倫理為中國所固有,不必用新說者。是言也,其為投中國人之時好而言與?……夫今日中國之待新倫理學,實與他種學科,其需用有同等之急?!盵38]這里,作為中學最后底線的“倫理”,也瀕臨顛覆的邊緣。顧頡剛則云:“舊時士夫之學,動稱經(jīng)史詞章。此其所謂統(tǒng)系乃經(jīng)籍之統(tǒng)系,非科學之統(tǒng)系也。惟其不明于科學之統(tǒng)系,故鄙視比較會合之事,以為淺人之見,各守其家學之壁壘而不肯察事物之會通?!盵39]強調(diào)應以西方學術體系分類古籍。在此背景下,以西法統(tǒng)一分編中西書籍也就變得水到渠成了。誠如劉國鈞指出:“近世學術,側重專門,故西方之圖書分類亦主精詳。中土學風,素尊賅博。故圖書類部,常厭繁瑣。窺測將來之學術界,則分工研究,殆為不二之途?!盵40]
1911年,《涵芬樓新書分類目錄》用近代學科分類整理中西文獻。該目分為哲學、教育、文學、歷史地理、政法、理科、數(shù)學、實業(yè)、醫(yī)學、兵事、美術、家政、叢書、雜書14類,“每一類中,各有子目。在十進法未輸入我國以前,此《涵芬樓新目》實為新書分類之最精最詳者”[41]。與上述《古越藏書樓書目》一樣,西學書籍不再是附錄外編、湊泊而已。并且,其“哲學”、“教育”等14個類名皆兼收中西書籍。但不同的是,《古越藏書樓書目》的類表設計具有明顯的中學特色,類名的選擇也大多取自傳統(tǒng)書目;而《涵芬樓新書分類目錄》則完全以西方學術分科理念為原則,類名的選用也完全不見傳統(tǒng)書目的痕跡。
綜上,在“西學東漸”的近代語境下,書目分類的歷史演進,集中反映了傳統(tǒng)四部分類益趨式微、西方學術分類逐漸蔚為大觀的史實,這是與整個中西學術地位此消彼長的現(xiàn)實密切聯(lián)系的。然而,上述書目分類尚沒有出現(xiàn)分類標識;其類目等級亦多以二級為主,超出三級類目者概付闕如,等等,說明它們與以《四庫總目》為代表的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之間仍然存在明顯的淵源關系。而“到西洋杜威十進法傳入我國,經(jīng)過改良以使適合部次我國典籍后,這些過渡時期所創(chuàng)訂的分類,遂歸于淘汰,沒有人再沿用它們。”[42]
所謂“十分法”,即美國人杜威于1876年創(chuàng)制的《杜威十進分類法》,該目于1909年被介紹到中國。1917年,沈祖榮、胡慶生“根據(jù)新法,混合中西”而成《仿杜威書目十類法》,“分圖書總目為十類,以一千號數(shù)為次序,如零到九數(shù),分總目為十類”,其中,零為總類,其余為:一哲學,二宗教,三社會科學,四政治,五科學,六醫(yī)學,七美術,八文學,九歷史?!懊款惙质浚坎糠质?,例如五百為科學類,五百一十為算學部,五百一十一為珠算項,余以此類推;如某項書多,十數(shù)不能容納,則于十數(shù)之后,以小數(shù)志點之法代之以濟,例如四百為政治類,四百八十為財政部,四百八十三為租稅項,四百八十三又點一為海關稅,余亦以此類推。據(jù)此編法,所有書籍均以類、部、項三者依次分別,以某數(shù)目,代表某書名,開明某數(shù),取閱某書,較為簡便。”[43]于茲而還,杜氏十進分類法逐漸為各圖書館所采用,并出現(xiàn)了大量的仿杜、補杜、改杜等形式有別但本質(zhì)相同的書目。
以《仿杜威書目十類法》為代表的這批書目,在圖書分類的西方化道路上遠邁《涵芬樓新書分類目錄》等“過渡時期所創(chuàng)訂的分類”,集中表現(xiàn)在:
第一,類表的總體設計和類名的選用基本做到了徹底“去中國化”,以此分類中西書籍,本質(zhì)上意味著對中學書籍的西方化解讀。正如吳康指出曰:“我以為要從最新式的分類,如分哲學、文學、社會學、博物學……等學,舊日經(jīng)史子集紀中國圖書館的分類法?!凑宅F(xiàn)在的分類法做來,《易經(jīng)》要歸哲學類,《詩經(jīng)》要歸文學類,《書經(jīng)》、《禮經(jīng)》要歸政治學、社會學、風俗學等。而舊日的分類,只用一‘經(jīng)’字括之,‘簡則簡矣,其如不明何?!盵44]這意味著,對古籍從而對中學的西方學術分科化解讀。
第二,類目等級化。例如,“四百八十三又點一為海關稅”即達到了四級類目,從而意味著,除了上述學科屬性原則之外,西方式的形式邏輯成為圖書分類的另一個重要依據(jù)。換言之,類名與類名之間、以及文獻與文獻之間是有邏輯層次關系的。相比而言,中國傳統(tǒng)分類的類名雖有等級層次,但文獻與文獻之間并沒有等級關系。在傳統(tǒng)書目中,一個類目只要能劃分出下位類,例如《四庫總目》子部—[天文算法(推步、算書)],則只有最下位類(推步、算書)具有安置文獻的職能,如《周髀算經(jīng)》入“推步”、《九章算術》入“算書”,而沒有任何文獻被安置在“子部”或“天文算法”等可以劃分出下位類的類名之下。這樣,類目之間的等級關系并不映射到被類分的文獻之上。亦即,文獻主題并不隨著類名而作形式邏輯類項上的劃分。
第三,由阿拉伯數(shù)字(以及拉丁字母)結構而成的分類標識,一方面強化了類目以及文獻之間的等級關系;另一方面,“以某數(shù)目,代表某書名,開明某數(shù),取閱某書,較為簡便”,既方便了排架,也方便了文獻檢索,從而在技術層面上回應了近代public library的“公共”特征。從大處說,也為近代圖書館“開啟民智”的訴求提供了技術可能。
第四,杜威式分類以文獻整理和檢索的現(xiàn)實效用為目標,以完善分類標識等技術為取向,在形式上不涉及到提要、序言等內(nèi)容;在本質(zhì)上也對中國古代書目“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乃至“大弘文教”、“申明大道”的內(nèi)涵一瞑不視。更為重要的是,以學科屬性和文獻主題概念的邏輯類項為核心的分類本質(zhì),事實上并不能揭示中學典籍的全部意蘊。例如,中國古代的《詩》既是文學作品意義上的“歌詩”,又包括“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漢志·詩賦略序》)的內(nèi)容;《天文》既是“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的一門技藝,又可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漢志·天文序》)。從西方學科角度對《詩經(jīng)》和天文著作的分類,無疑丟失了它們各自“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和“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的內(nèi)涵。就此而言,今天的圖書館古籍分類仍以四部書目為主體,當非偶然。
總體上,西方近現(xiàn)代學術重視分科治學和理性精神。分科治學以培養(yǎng)學有專長的專家為職志,強調(diào)學術研究的深入和細化;而理性精神則要求研究過程和研究結論的客觀確定性。相比而言,中國學術強調(diào)賅博,以培養(yǎng)“全面人”為職志,尤其重視在治學中砥勵個人品德;研究過程和研究結論中的客觀性原則亦每每讓位于價值原則,所謂“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求“善”的目標高于“求真”和“求美”的動機。就此而言,杜威式分類體系(包括事實上具有國標地位的《中圖法》)是否具有必然的正當性,是值得我們認真反思的。
(來稿時間: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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