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工廠工人狀況考察"/>
陳映芳, 龔 丹
(上海交通大學 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 上海 200030)
2014年夏季的一天,我們社會調研小組正在走訪P市一家代工廠。大門口門禁森嚴,等待進廠的時候,就在邊上的警衛(wèi)室窗口,我們看到一對來自外地的中年夫妻正在詢問警務人員:“我們家孩子失去聯系半年了,我去找他們(作者按:指廠方),他們不理我們。昨天就來了,叫我們今天來,我們今天來了說要等到下班,等到下班了人出去了又找不到了。又不是失去聯系一天兩天了,這么久了。”窗口值班人員表示自己無法受理此類案件,讓他們去找其他部門。
一個活生生的青年工人失蹤了半年多,無人知無人曉,也無處可以詢問。眼前一幕令我們驚心。但在隨后的調研過程中,我們了解到,這一類事件在代工廠中時有發(fā)生。在數萬工人的這家代工廠,每天有幾百人來應聘,每天又有幾百人離職,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一個個年輕工人到底是誰,他們來自哪里,又去了哪兒。理論上,在這里,工人只是勞動力市場上的商品,通過各種中介,他們自愿地被企業(yè)雇傭,也可以自由地離開。采訪中我們多次聽到說:“這里就是個勞動力的大賣場”。一個個被高度物化的、廉價的“勞力”,他們的勞動效率和工資被雇傭方嚴格地管理、精密地計算,但他們的生命和生活,除了他們自己和家人,很少人真正關心,也很難找到確切的責任方。他們的勞動和生活事實上被置于“公權力”、“公共社會”等等的公共領域之外。
關于中國當下工人狀況的研究,多年來兩個最引人注目的研究領域分別是:以公民權理論為基本視角的“農民工”研究,以勞工理論為基本視角的“工人階級”研究。近年來,世代理論和社會風險理論等被引入農民工研究,有關“青年民工”、“二代民工”的議題倍受關注。另一方面,隨著富士康工人自殺問題的暴露,“工廠政體”概念被引入中國問題研究,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工人在工廠體制中的生存狀況的復雜面向被逐步揭示。本研究基于對本土代工廠的田野調查,試圖從社會結構的另一個維度——“公—私”關系——入手,對目前中國工人勞動和生活狀況背后的一些結構性因素做出分析和說明。
“勞動”在中國曾經被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勞動被賦予了崇高的價值地位,不僅“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而且勞動者還是公共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注]張桂華、金林南:《勞動與歷史:馬克思主義公共性視域的闡釋維度》,載《江海學刊》,2014年第6期。在中國社會主義實踐時期,國家曾大力建構勞動的價值。勞動不只是個人謀生獲利的手段, 它為國家所認可、所推崇,勞動者也因此獲得了國家屬性。作為國家可汲取資源,勞動力統一被納入國家的支配體系,在這個系統中與國家發(fā)生關系,形成了一個勞動國家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隨著合作化和人民公社運動,農村勞動也由個體勞動轉為集體勞動,據此農民獲得特殊的國家性。[注]徐勇:《論農民勞動的國家性建構及其成效——國家整合視角下農民勞動的變化》,載《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將勞動放入公私分析框架,對人類的某些勞動被置于私域而受到排斥這一問題的提出,是西方女權主義學說對勞動研究的貢獻。針對資本主義體制下的性別分工,基于公私領域分離的視角,女權主義學者對家內婦女勞動的價值被輕視的觀念和政策提出了批評。在對當代中國現實的研究中,賀蕭教授將上述分析框架運用于對1949年以后婦女勞動的研究。她的研究認為,在社會主義中國的農村,家務勞動被認為與生產無關,家庭也被視為私的領域,由此,婦女的家內勞動被遮蔽于公共領域之外。不僅如此,在公共領域和集體勞動中,婦女的勞動價值也被輕視,在工分制的報酬體制中,她們普遍受到不公平對待。[注]Gail Hershatter, The Gender of Memory: Rural Women and China’s Collective Pas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p.8.
相對于賀蕭的研究,宋少鵬的研究認為,1949年后的中國所形成的公私領域間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是一種從“公私相嵌”關系到公私對立關系的演變。他認為20世紀60年代早期以前,個人/家庭這些“私”領域以及婦女的家內勞動,雖處于輔助地位,但還是獲得了一定的正當性,那是一種公私相嵌型的結構。在此關系中,婦女的人口再生產和家務勞動,理論上曾被肯定,被賦予了價值意義,在現實中也獲得了單位、集體的支持,政府也曾經組織家務勞動的社會化。但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特別是隨著1964 年崇公抑私的“革命化”轉向,只有集體的生產性勞動才被賦予公的價值,為了家庭生活(以及人的再生產)的勞動的意義不再受到肯定,公領域進一步壓迫私領域。為了一家一戶的私利的勞動,被定義為私的行為,被擠出公的、國家的領域。[注]宋少鵬:《從彰顯到消失: 集體主義時期的家庭勞動(1949-1966)》,載《江蘇社會科學》,2012 年第1期。
關于社會主義實踐時期不同種類的“勞動”被國家制度化地區(qū)別對待的情況,唐曉菁的研究以城市中的勞動婦女為例,分析說明了“家庭婦女”曾經是一種被國家建構的制度化的身份。通過將部分城市女性放入家庭這一私域,國家一方面以“通過家務勞動來支援親人建設社會主義”為由鼓勵婦女在家從事無償勞動,同時,又視經濟和財政的狀況,適時地以“婦女解放”意識形態(tài)來動員“家庭婦女”進入“公”的領域,以“臨時工”、“外包工”、“計劃外用工”等職業(yè)身份從事無保障、低工資的勞動。這樣,通過讓女性在公—私間的身份和勞動的不斷切換,國家不無成功地在城市中建立了一個廉價勞動力的蓄水池。[注]唐曉菁:《家—國邏輯之間——中國社會主義時期“大躍進婦女”的“泥飯碗”》,載《中國社會科學內部文稿》,2012年第4期。
事實上,除婦女的勞動之外,將某些“勞動”劃入私域,或者讓勞動者在國家—集體—家庭之間、在“農民”與“工人”之間臨時性地切換身份,從而減低其勞動的價值以及工資和勞動保障,這樣的制度安排也曾廣泛地存在于農村地區(qū)和城鄉(xiāng)關系之中,且不止于婦女的勞動。在社會主義體制下,不僅私有經濟不被允許,其他非經國家(單位)或集體的安排而從事的生產性勞動,如自主的工匠勞動、自留地里的農業(yè)勞動、個體/家庭副業(yè)等,其“勞動”本身所具有的公的意義,多不被承認,這些勞動往往被認為是不利于勞動者為國家/集體做出更大貢獻的自私行為,甚至被定性為“資本主義的尾巴”。與此同時,農民和城市中的無業(yè)人員被國營企業(yè)或集體企業(yè)以低工資、低保障雇用為“臨時工”、“外包工”、“季節(jié)工”,“亦工亦農”的情況也曾普遍存在。
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農村家庭承包責任制的形成、城鄉(xiāng)個體經營的合法化,國家/集體安排外的生產勞動才逐漸被賦予了正面的價值(如“為國家分擔壓力”,調動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等),一些個體創(chuàng)業(yè)行為獲得了政府的政策支持和具體幫助(如城市基層政府為待業(yè)青年、回城知青、下崗職工等提供各種具體支持)。但同時,將“勞動”意義私性化的新意識形態(tài)亦迅速普及: “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在這里我們或許可以借鑒宋少鵬的分析框架,將這樣的變化重新定義為一種公私互嵌的結構:經營承包責任田的農民或個體活動的個體經營者,被納入到了合法的經濟體系中,但他們的勞動意義依附于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總目標,并不具有獨立的價值地位。
隨著20世紀90年代“勞動市場化”進程的加速,勞動意義的私性化趨向更顯突出。繼下放知識青年回城潮之后,工廠企業(yè)的大轉制以及工廠職工的大下崗,使以前附著于“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國家工業(yè)化”等宏大目標之中的“勞動”之于國家的意義進一步被消解。[注]在此之前,隨著“四個現代化”(農業(yè)現代化、工業(yè)現代化、軍事現代化和科技現代化)成為全民認同的國家大目標,工農業(yè)體力勞動已經失去了原有意識形態(tài)所宣傳的“光榮”。而教育、醫(yī)療、住房、幼托等的市場化,也使得“勞動”成為人們維持和改善個體/家庭生活的必要的、最重要的手段。在很多情況下,“勞動”的意義被簡約成了經濟性的、私性的“打工掙錢”、“發(fā)家致富”。
與此同時,作為勞動者,特別是作為國家產業(yè)化、城市化運動中最重要的勞動大軍,各地企業(yè)和服務業(yè)中的勞動者——他們主要是“農民工”——的勞動的“公”的性質,也被長期遮蔽。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國家正式的勞動價值評價體系——勞動模范表彰系統中,農民工在外出打工合法化整整20年后,才逐漸被這一體系正式接納:2005年,全國勞模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上,進城務工人員首次作為全國勞動模范受到表彰。[注]張曉松:《農民工何以成為勞動模范》,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5-04/26/content_2878700.htm.在此之后,許多地方的企業(yè)和政府才陸續(xù)開始將農民工納入到這一評價體系。
自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勞動力的自由流動曾長期被國家禁止。直到80年代中期,中央發(fā)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的十項政策》(1985 年1 月1 日),提出:“在各級政府的統一管理下, 允許農民進城開店設坊, 興辦各種服務業(yè), 提供各種勞務?!敝袊膭趧恿Υ罅鲃颖徽介_啟。但是,與中外歷史上由國家動員的各種人口遷徙運動有所不同,[注]如中國歷史上和現實中也曾發(fā)生的墾荒、屯邊、工程移民、下放運動、國家征用農民等,國家會給付包括土地在內的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的支持,及幫助建立家庭生活的各種政策支持。三十年來,中國農村勞動力向城鎮(zhèn)及沿海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轉移,主要被設置為一場私性的經濟運動。
首先,雖然有一些地方政府及學校機構等在勞務輸出/輸入過程中扮演了中介角色,但在這場遷徙運動中,國家除了釋放出國民的自由流動權和勞動權之外,對這樣的經濟行動,各地政府并不提供任何實質性的支持。流動群體主要由勞動者個體及其家庭支付流動、遷移的全部成本,包括種種生活成本和經濟活動成本。
其次,在這一過程中,政府創(chuàng)制并逐步細化了戶居分離的身份登錄制度,對于自由流動的一般勞動者,無論其主觀愿望如何,他們無法在居住地/勞動地獲得戶籍身份,也因此無法獲得與所在地居民平等的國民待遇,包括平等的社會保障權益和國民義務教育的權益等。這一制度使流動/遷移的勞動者及其家屬、子女的國民身份碎片化,在他們生活甚至出生的所在地,他們無法享受完整意義上的公民權益。
再次,在當地政府的公共產品供給和社會管理系統中,流動人員不能享有平等的受益權。在所在地,流動人員主要被確認為“治安管理”的對象——他們與“國家”的正式關系,主要是與公安部門之間的關系(其他政府部門參與管理)。在這樣的制度設置下,當流動人員的公民權和民事權受到侵害,以及個體生活安全發(fā)生問題時,當地黨政部門并不負有必然的保障/救濟責任。事實上,目前不少地方的警力還是按照常住戶籍居民數來配置的。
也就是說,流動人口是以市場上的勞動力以及勞動者的家庭成員這樣一些私民的身份工作、生活于他們的所在地。近年來,他們的部分勞動權益被落實——他們被要求加入企業(yè)的勞動保險或社會保險體系,子女的受教育權也部分被落實,在一些地方,甚至也可以有自己的代表,參與到由當地政府動員的社會治理事務中去。但就總體而言,在其勞動/生活的所在地,作為只擁有不完全公民權的流動人員,他們的生活安全主要只能由自己和親屬承擔其保障/救濟責任。流動人口作為國民所享有的由國家及戶籍地政府支持的社會保障待遇(如新農保、新農合),以及作為勞動者由自身與他們的企業(yè)共同出資加入的養(yǎng)老保險金,等等,多只能在其戶籍所在地才能得以落實。
對上述背景的分析說明,是我們理解代工廠工人的必要起點和基本視角之一。
A代工廠位于T市郊區(qū)的一個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占地3000多畝。它是一家臺資企業(yè),主要從事筆記本電腦、手機等電子信息產品的研發(fā)與制造,是全球五大筆記本電腦生產企業(yè)之一。與T市其他一些企業(yè)由開發(fā)區(qū)黨政部門或基層政府建設民工公寓并代為管理工人生活的經營管理模式不同,這家工廠與富士康相類同,是生產、生活合一的半封閉式企業(yè)。A工廠的工人人數視訂單情況而變化,從3~4萬到10萬,波動和流動性都極大,我們調研時據說大約有工人6萬人。
代工廠落戶本地,據當地基層政府官員解釋,主要緣于市里和區(qū)里的“工業(yè)指標”和“GDP指標”的需要,出于區(qū)政府的決策。企業(yè)通過租賃由政府經營的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的土地而建成,是政商合作關系下的產業(yè)飛地,與當地農民/居民及其農村社區(qū)基本上沒有正式的互動關系。
廠區(qū)有著嚴密的監(jiān)控系統。所有廠方員工進出廠區(qū)大門都要被保安和身份牌檢測儀一一核實身份,在廠區(qū)內每棟宿舍的入口處也有身份檢測系統。包括宿舍、食堂/超市和休閑區(qū)域在內的生活區(qū)域一律由企業(yè)自己安排和管理。在進入各分廠生產區(qū)的入口處,更有精密的防盜竊、防泄密的安檢系統。
在這套嚴密的監(jiān)控管理系統下,企業(yè)員工在廠區(qū)內要從事違背企業(yè)意圖、損害或威脅企業(yè)利益的行為也絕非易事。而非企業(yè)員工(包括一些供銷商甚至當地政府人員)要想進到里面亦需得到企業(yè)方的準許。其他如社會團體、公共媒體以及職工家屬等,更難進入到這個空間之內。它儼然一個獨立于世的產業(yè)王國。
作為企業(yè)與國家協作管理的制度化設置,廠內唯一的常規(guī)性“國家”機構,是一個駐廠的警務室,5名警察與工廠自己的保安機構一起,共同承擔企業(yè)內部的安全事務管理,包括工人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等。但駐廠警察的職責多為廠內工人的投訴事件,發(fā)生在工廠外的或沒有工人自己來投訴的治安事件,原則上不屬于他們的管轄范圍,對于相關的事件申訴(如本文引言所舉的例子),企業(yè)也并不難將其擋在廠門之外。
A廠的工人來源主要為五類:(1)工廠直招(此類只有很少名額);(2)正規(guī)勞務派遣公司;(3)黑中介通過工廠內部關系招聘;(4)員工內部推薦;(5)學生工。極低的技術門檻和奇高的流動性,是該廠用工的兩大特點。由于工資低(8小時內工作工資基本上為T市最低工資線)、勞動強度高、勞動環(huán)境差等因素,許多工人不愿意或不能夠長久堅持,工人每天的流入和流出量都在數百人規(guī)模。有不少工人只工作了一兩天就走了,連工資都不拿(拿不到)。
廠內員工為企業(yè)推薦工人可獲得一定提成,因此,有些職工會積極推薦親戚朋友或是路邊正在找機會進廠的打工者,以期獲得收益。但也有一些員工表示,推薦自己的親戚朋友來這兒是損人利己?!斑@個地方不好,你會讓你親戚朋友過來?。績人]有600元提成。但是你在里面都干得不舒服,你還讓你朋友過來啊?如果工作好的話,還可以介紹,如果自己都混不下去,還怎么讓別人來混?!?2014.8.10,kq-cs,工人訪談)
廠區(qū)附近打著勞務派遣招牌的公司多達50多家。但目前官方承認的只有11家勞務派遣公司。勞務派遣公司與黑中介之間實際上存在一種很微妙的關系。一方面,由于黑中介常常打著派遣公司的名號,巧立名目收取中介費、騙取工人錢財,丑化了正規(guī)派遣公司的形象,派遣公司恨之入骨。在A廠周邊區(qū)域,黑中介騙取學生工、社會工的事件已經眾人皆知、屢見不鮮。在我們調研組走訪過程中,經常會碰見被黑中介騙的年輕人。另一方面,有時派遣公司又不得不向黑中介尋求幫助。派遣公司的員工說:“派遣公司有名額,有時候實在找不著人,就會找中介要人。有時候全國各地跑,人多我們派車接去,免費的,連車費都免?!?2014.7.7,kq-zjgs,工作人員訪談)
與不少企業(yè)一樣,學生工以前曾是A廠的廉價勞力來源,包括自發(fā)的應聘或與內地學校的合作等。但近幾年隨著童工等問題被暴露,雇傭學生工的法律風險提高,企業(yè)也做出了不雇傭學生工的社會承諾,在這種情況下,黑中介成為工廠與學生們之間的一條灰色直通道。在我們調研期間,正值學校放暑假,各地學生紛紛走出學校踏入社會,懷揣著開拓視野、增加經驗、賺點零花錢的心愿來到都市。學生工對工作的要求普遍較低:
找工作也一定不能太挑,只要對身體沒傷害的,沒有違背道德良心的都可以。(2014.7.3,kq-cs,學生工訪談)
我們暑假工也就兩個月,堅持一下。我以前在那邊的時候,特別是一開始做的時候,就特別想走,做得太苦了,真的。那住的地方連喝的水都沒有。然后還是堅持下來了。關鍵是時間不是特別長,能堅持下來。(2014.7.3,kq-cs,學生工訪談)
在工廠四周,隨處可見拖著行李、成群結隊的年輕學生。雖然A廠不招學生工的傳言早已盡人皆知,但學生們不想失望而歸,最后只能將希望寄托于黑中介。黑中介有一套自己的招聘方法,招聘主要包括三次面試。首先通過網絡發(fā)布招聘信息、路上搭訕等方式召集正在找工作的年輕人,對其進行初次面試,了解個人基本情況。在風聲如此緊的關頭,黑中介依然能將學生送進A廠的關鍵方法在于讓學生矢口否認自己的學生身份。在二次面試中,面試官為避免法律風險,可能通過各種方法試圖識破學生的身份,比如不做滿多久不給工資,打電話跟父母進行核實,等等。很多學生禁不起考驗,在二面中失敗。但是黑中介卻教給學生一套能瞞天過海的方法,比如無論對方多嚴厲,一定要否認自己是學生,編造自己的工作經驗,提前跟父母朋友串通好,等等。有的同學戲稱自己“像被販賣的人口,錢都進了他們的口袋”。
工廠本身并不能為工人提供所有的生活設施及生活服務。在工廠周邊區(qū)域,各種為滿足工人生活需要的低端市場四處蔓延、紅紅火火。
首先A工廠雖然有宿舍,但只能解決約40,000員工的住宿。而且即使工廠可提供宿舍,許多工人出于降低生活成本和其他的考慮,也更愿意在廠外居住。住在廠外的有的是企業(yè)出面集體租賃的房屋,也有的是個人自行租賃的房屋。由此,在A廠周邊,形成了龐大的低端房產租賃市場,周邊一些村子里的一張床位月租100~150元,有時一張床位由兩班倒的兩個工人合租。而這些租賃房往往正是當地政府所定義的并一直在致力于打擊的“三違”建筑、“群租”市場。
代工廠數以萬計的年輕工人還催生了特殊的商業(yè)市場?!叭`”建筑之外,周邊地區(qū)還形成有所謂的“三黑”(主要指黑中介、黑車、黑旅館、黑網吧等違法產業(yè))以及無照經營的“六小行業(yè)”(小餐飲副食業(yè)、小美容美發(fā)業(yè)、小澡堂、小旅館、小歌廳和小網吧被統稱為六小行業(yè))等等,蓬蓬勃勃,禁無可禁。當地有“三公里都是小販”之說,在外來工人集中的一個村,最多的時候有黑網吧46家。
如上所述,A廠作為一家大型代工廠,在所在地區(qū)曾倍受黨政領導重視,因為“它為區(qū)的產值指標立了功”。但是,很顯然,那些為城市、為國家拉動了GDP業(yè)績的代工廠工人,其勞動和生活并沒有被嵌入到企業(yè)所在地的正式的國家系統和社會系統中。工人與雇主之間以種種打擦邊球的方式發(fā)生了勞動雇傭關系,理論上其勞動權益也因此可能得到法律的保護。與此同時,對于那些工作時間較長并能夠穩(wěn)定地繳納社會保險金的職工來說,他們在其勞動所在地也可能享受到相應的醫(yī)療保險等待遇。除此之外,對于絕大部分臨時被雇傭的工人特別是那些流動性較強的工人而言,他們在當地得不到任何“公”的身份,而且由于黑中介的違規(guī)操作和工人本身的高流動性,工人中的許多人并不會去派出所登記,因此他們并不擁有那個普通“農民工”與國家之間的唯一的制度性聯結——“臨時居住證”(暫住證),他們的勞動和生活,基本上都是在(企業(yè))私性的空間以及周邊地區(qū)的法外灰色地帶發(fā)生。在這種情況下,除了人身/財產受侵害時可以求助于警察之外,他們的生活安全很少能得到當地政府或公共社會的保護和救濟。
在代工廠工人的生活中,除了“勞動法”、警務室以及市/區(qū)領導偶爾為之的“視察”之外,“國家”的存在主要就是基層政府的管理。在我們采訪過程中,對于代工廠及其工人的狀況,當地干部明白地表示了他們的種種不滿和無奈。由于A廠的落地是區(qū)政府的決策,其稅收也不歸鎮(zhèn)政府所得,但具體的社區(qū)管理卻是基層政府的職責,在權責不對稱的情境下,基層政府官員只能消極地應對,有不堪重負之苦。數萬年輕人在灰色地帶流動和生活,不乏打架斗毆乃至跳河自殺等事件發(fā)生,給當地帶來了治安和市場秩序等種種問題。而諸如拆除“三違”建筑、打擊“黑車”等,還是近年來政府自上而下的重點任務。
這個地方真的問題很多,工作中綜治這一塊我也覺得是重點,包括外面的交通,沒有很好的商業(yè),他們要出去,黑車也來了。人多時這里都是人,馬路上都是人,馬路堵塞,吵吵嚷嚷,對面高檔的N養(yǎng)老院總是投訴,N的老人都是部級干部,所以是一個對比,這邊是人亂七八糟,那邊是安靜的。(2014.6.26,kq,鎮(zhèn)干部訪談)
除此之外,工業(yè)開發(fā)區(qū)還給當地帶來了土地/環(huán)境被污染的嚴重后果。2007-2009年,當地一批兒童在進入幼兒園的例行體檢中查出血鉛超標,一時引起了居民的集體維權行動。
在由工業(yè)園區(qū)及代工廠引起的一系列問題中,當地基層政府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治理方式:代工廠工人的事務,統一由開發(fā)集團負責,而不再歸政府管轄。
我們政府管不了那么多,我們也有無奈。我們政府沒權力,它不是政府引進的,是K集團引進的企業(yè),體制在那里,它是國資委下面的?,F在我們兩家達成了一個默契。但是現在也是蠻難的。(2014.6.26,kq,鎮(zhèn)干部訪談)
這樣的管理方式目前已經制度化。在政府的政績考核體系中,“A企業(yè)的這個事情不在我們政府的指標里。它的影響是你K集團的。A企業(yè)現在我們去協調事情很難的,它稅收也不在我們這邊,我們管不了”。(2014.6.26,kq,鎮(zhèn)干部訪談)
K集團其實是政府設立的開發(fā)機構,與鎮(zhèn)政府可算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亦即是政府的一體兩面。但是,這一塊牌子及其附設的專門機構,讓政府擁有了同公權力不一樣的功能和職責:它專事經濟開發(fā)而不承擔公共管理。它的存在,意味著政府在權力體系內部開拓出了一個特殊的私性領域。而隨著當地政府將與代工廠工人相關的生活管理事項劃歸K集團負責,權力系統的社會管理事實上被區(qū)分成了公域和私域兩個部分,分別由基層政府和開發(fā)集團以不同的方式區(qū)別對待。以這樣的方式,作為公權力的政府順水推舟地將對工人的保護和管理職責讓渡給了“集團-企業(yè)”這些私性權力體系。換句話說,工人實際上被屏蔽在了公權力的保護體系之外。
與此同時,對于代工廠周邊無證經營的“三黑”及“六小行業(yè)”等,當地政府與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協作,采取了讓一部分非正式經濟合法化的特殊措施——由工業(yè)區(qū)出資,興建了一個占地近6000平方米的臨時疏導點,以公開申請的形式向200多個攤販免費提供攤位,由此滿足了附近工廠職工的餐飲、消費需求,從而部分地解決了工廠工人的生活需要與社區(qū)治理之間的矛盾。
在A工廠,工人自殺、工人失蹤的事件時有發(fā)生,[注]調研中我們從多方獲悉,僅2013年A廠就有十幾名工人非正常死亡。曾多次被媒體曝光。在相關的媒體報導中,工人生存狀況背后的“超時加班”問題、“童工”問題以及車間和宿舍的環(huán)境等問題一一被帶出,A企業(yè)在輿論壓力下曾作了一些回應和調整。就這幾起事件的社會效應看,由公共力量的介入而能直接或間接地改變工人勞動和生活狀況的路徑,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 工人家屬向社會公開申訴,引起公眾和公共媒體的關注。有的工人家屬在工人死亡而與廠方交涉沒有得到滿意的回應后,會選擇在廠門外公開哭訴,甚至拉橫幅、喊口號。也有的家屬會將事件和訴求貼到網上、投到媒體。這樣一些方式的有效性,在于將工人與企業(yè)之間的“私”的糾紛暴露到公開的、公共的場所,由此引起公眾乃至“上頭”的關注,以此給廠方施加壓力。在這一過程中,勞動及其工人的命運被私性化的屬性可能被突破,而重新被置于公的領域之中,從而引入社會力量,并驅使公權力介入,最終迫使企業(yè)在勞動法的框架下作出賠償,并承諾遵守勞動法規(guī)。
(2) 媒體的調查和報道。在圍繞A廠工人死亡事件的一些媒體報導中,記者的調研及連續(xù)報導在不同程度上成功地將工人個體的悲劇性事件建構為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和勞動制度的問題。從而讓企業(yè)做出了一些回音。在聽不到工會發(fā)聲的情況下,媒體的公開報導是今天國內公共力量、社會力量介入企業(yè)“私”域從而改變失衡的勞資博弈關系的重要途徑。
(3) 來自供應商的要求。在有關工人死亡事件的報導中,可以看到國際供應商的角色。由于富士康事件,中國代工廠在國際輿論中已成為“血汗工廠”的代名詞,而近年來A廠也成為蘋果產品的重要代工制造商,隨著國內外公共媒體的介入,A廠工人的死亡事件不可避免地使蘋果再次成為輿論的焦點。為了維護品牌形象,蘋果企業(yè)不能不顧及國際勞動法和中國的相關勞動法規(guī),進而對下家企業(yè)提出相應的要求。這其中,“60小時”周勞動時間成為問題的焦點之一,此外童工現象也在某種程度上被扼制。
(4) 來自國際組織的壓力。關于中國代工廠的工人勞動狀況,蘋果之所以有種種回應以及對代工廠的要求,除了各國媒體的持續(xù)監(jiān)督和報導外,還因為國際人權組織和勞工組織也一直在對中國各地的代工廠工人狀況展開調查和研究,著名的組織機構如“中國勞工觀察”(China Labor Watch)[注]參見“中國勞工觀察”微博,http://weibo.com/u/3829425618。、“國際自由勞工聯盟”(International Confederation of Free Trade Unions)等。他們的研究報告不僅被送到各國媒體,也被公開發(fā)表在網絡上。這些國際組織的行動,構成了改變大陸工人狀況的重要力量。
除上述各種力量外,近年來,針對代工廠工人狀況,中國的工會組織在某些情況下開始就勞動權益問題發(fā)聲,對代工廠亦構成了某種壓力。[注]例如2015年年初全國總工會書記處書記、法律工作部部長郭軍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批評部分企業(yè)超時加班,并點了富士康的名。(中國新聞,http://news.china.com/domestic/945/20150203/19272560.html,2015年2月3日)針對此批評,富士康隨后作了正面回應。(人民網,http://mt.sohu.com/20150204/n408599315.shtml,2015年2月4日)與此同時,民間開始出現如“工友家園”、“工友服務中心”等各種工人團體和社會團體,與國內外勞工組織和公共媒體遙相呼應,成為社會力量在私域之外開辟公域、以公共力量改變工人狀況的重要的行動模式。
本研究在對A代工廠的總體狀況以及工廠內部和工廠周邊地區(qū)的社會生態(tài)所做的實地調研的基礎上,試圖將工人勞動和生活的狀況納入到“公—私”這一范疇中來加以分析說明。我們注意到,由于“勞動”的公的價值被削弱,同時工人作為“流動人員”的國民/公民身份的碎片化,目前代工廠的工人們主要是作為“打工掙錢”的“私民”而被城市及其產業(yè)系統所吸納,他們的權益保障和生活安全并未被城市公權力系統真正納入到公共服務系統中來。這些狀況直接影響了他們目前的權利狀況和生活狀況。
與此同時,在政府的管理系統中,地方政府特別是城市政府一方面承擔著拉動GDP增長的政績責任以及分稅制下的財政負擔,同時基層政府又在公民權地方化的制度框架下面臨著外來流動人員管理的種種難題。在這種背景下,我們看到,伴隨著“地方政府公司化”同時出現的,是“社會治理的私域化”——為工人生活安全提供公共服務的政府職責,被推給了開發(fā)集團和企業(yè);工人勞動及生活所需要的生活空間、服務設施及各種生活資料,除了由企業(yè)經營外,在廠外主要被置于法外的灰色地帶,由各種違規(guī)違法的產業(yè)及市場來提供。
在這種狀況下,改變中國工人的現狀,不僅需要完善勞動法并加強勞動權益的保障體系,還需要從價值層面到公民權制度層面全面落實勞動的“公”的價值以及工人的“公民”身份,在此基礎上將工人生活置于社會公共領域,使工人成為政府服務的對象以及社會治理的主體之一。
(研究生崔欣欣、方圓圓對這項調查亦有貢獻,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