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選》李注所引《莊子》及《莊子》注研究

劉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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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選》李注所引《莊子》及《莊子》注研究

劉 濤

《文選》李善注引用了大量的《莊子》原文和諸家注釋，雖然他對原文進行了刪節(jié)改造，但仍具有?？薄⑤嬝齼r值，且這些佚文對探究五十二篇本《莊子》原貌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在諸家注釋中，司馬彪注保留最多，經(jīng)過與《經(jīng)典釋文》相關(guān)部分所引用的注釋的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有很大不同，這可能涉及司馬彪注的兩個版本，且其注釋風(fēng)格也不似《經(jīng)典釋文》所展現(xiàn)的那樣幾乎完全是文字訓(xùn)詁，在李善注所引用的注釋中，體現(xiàn)了他重視解釋《莊子》義理的一面。

關(guān)鍵詞 《文選》李善注 《莊子》 司馬彪《莊子注》 版本 義理

中圖分類號 B2

《文選》李善注世稱賅博，其所徵引之書多達(dá)一千六百餘種，但流存至今的十不一二。大量的古書逸注，後人唯有通過此書方可上越千年，窺見一鱗半爪，李注文獻價值之大，於此可知。而據(jù)筆者統(tǒng)計，李善注稱引《莊子》即有七百餘處，其中不少逸出今本三十三篇之外，除了提供一些較早的校勘材料，對輯佚也有很大的幫助；另外還大量保存了司馬彪、郭象、向秀、徐邈、李頤、李軌等諸家注釋，尤以司馬彪注最多最富價值。據(jù)有關(guān)文獻記載，唐前注《莊》之作多達(dá)數(shù)十種，除郭象注完整流傳而外，其餘多賴陸德明《莊子音義》之引録而得以部分保存?！段倪x》李注雖然不像《莊子音義》是專門為《莊子》而作，但它所保留的諸家注釋條目之多卻僅次於《莊子音義》。雖然就絶對數(shù)量來講，李善注中的《莊子》注釋與後者不可同日而語，但由於二書宗旨不同，取捨自然相異，最後呈現(xiàn)出的面貌也就不一樣。而李善注所展現(xiàn)的這一別樣的面貌，對於研究魏晉六朝莊子學(xué)意義匪淺。下面主要就李注所反映出的莊子學(xué)做一些闡述。

一、 李注所引《莊子》原文之?？眱r值

《文選》李善注稱引《莊子》之處如此衆(zhòng)多，但並不能完全忠實於《莊子》原文，若要資以校勘，需要予以小心考辨。撇開一些明顯錯誤的條目不論，注文對《莊子》原文常常截取縮略加以整合，以就所注之文。有時所引內(nèi)容相同，而具體文字則有所不同，對此須倍加謹(jǐn)慎。

如張衡《東京賦》末云“得聞先生之餘論，則大庭氏何以尚茲”，李善注：“《莊子》曰： 昔容成氏、大庭氏結(jié)繩而用之，若此時，則至治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刻本，第68頁。以下所引《文選》及李注，如無特殊説明，皆據(jù)此本。李善引此句注釋“大庭氏”三字，典出《莊子·胠篋》，而今本原文為：“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nóng)氏，當(dāng)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96年影印世界書局《諸子集成》本，第162頁。以下所引《莊子》及郭象注，如無特殊説明，皆據(jù)此本。兩相比較，即可看出李善注的特點與用意，如此多的上古君王，無須全部羅列，於上古時代的具體描述亦不須徵引，只截取了結(jié)論“若此之時，則至治已”，因為對於理解《東京賦》文句的意義只須知道大庭氏之時乃“至治”之世即可。李善此注甚是精當(dāng)，可謂善注釋者。

又如班固《東都賦》“捐金於山，沉珠於淵”，李善注：“《莊子》曰： 捐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尚富貴也?！倍鴱埡狻稏|京賦》“藏金於山，扺璧於谷”句下李注則作：“《莊子》曰： 藏金於山，藏珠於淵?！眱商幾⑨屗玫氖峭痪湓挘稏|都賦》注作“捐”而《東京賦》注作“藏”，且都與所釋正文一致，這就不免産生了一些問題。今本《莊子》作“藏”，王叔岷《莊子校詮》引述《東都賦》李注後云：“古人引書，往往隨正文改字，未可盡信?！?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7頁。所言甚是，然未必適用於此處，否則為何只改第一字為“捐”，不改第二字為“沉”以隨正文呢？這豈非捍格不通？那麼可能是李善所用的古本就作“捐”，他並沒有作任何改動？據(jù)陳景元《南華真經(jīng)闕誤》記載，當(dāng)時他所見的九種古本中，張君房本作“沉珠”*陳景元《南華真經(jīng)闕誤》，收入方勇主編《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一六冊，據(jù)明正統(tǒng)《道藏》本影印，第430頁。，但並沒有作“捐金”的。而且，陸德明《莊子音義》也未記載有異文“捐金”，今存衆(zhòng)本也不見有作“捐金”的。那麼，有古本作“捐”這種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因此，也就不可據(jù)以校勘今本。

再如張衡《西京賦》“感河馮，懷湘娥”，李善注：“《莊子》曰： 馮夷得道，以潛大川?！敝林x惠連《雪賦》“粲兮若馮夷剖蚌列明珠”句下李注則為：“《莊子》曰： 夫道，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边@兩處要點在於注出馮夷與河川之關(guān)係，而《莊子》原文意在突出道之於馮夷的重要性，如果徑直照録原文“馮夷得之，以游大川”，就會使人不得要旨，故而需要加以處理。而兩處的處理方式竟然不同，單獨看都很合理，但考慮到是出自一人之手，就不免有隨意之嫌。且後半句一作“潛”，一作“遊”，這就不是隨意二字所能解釋得了的，可能涉及版本問題。如果是版本不同，那就需要解釋為何要用不同版本。而況今存衆(zhòng)本包括宋元諸本此處皆作“遊”，只有《淮南子·齊俗訓(xùn)》作“馮夷得道，以潛大川”，可以作為某一古本作“潛”的旁證。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古本，那麼李善《西京賦》注所用的版本應(yīng)該就是出自這一系統(tǒng)。而李善注文竟與《淮南子》此句絲毫不差，其出自《淮南子》而誤記為《莊子》也不無可能?？祭钌茖Α洞笞趲煛反硕晤愃普Z句的改造還有兩處，分別作：“夫道，顓頊得之，以處玄宮”（揚雄《羽獵賦》注），“夫道，傅説得之，以相武丁”（賈誼《鵩鳥賦》注）。與《雪賦》注手法如出一轍。如此看來，《西京賦》注應(yīng)該出自《淮南子》，李善誤以為《莊子》，並非對原文改造是否一致的問題，也就沒有版本不同、存在異文的問題了。

總之，李善注並非十分嚴(yán)謹(jǐn)，甚至有錯誤，用作?？辈牧蠒r尤須嚴(yán)格甄別。日本斯波六郎早就注意到李善注略字徵引、改動原文、顛倒順序的現(xiàn)象，而仍堅持認(rèn)為李善“絶不改動引文文字”，並舉數(shù)例以説明，其理由是李善有見到古本的可能，且今本李善注已然經(jīng)過後人篡改，並非最初模樣*[日本] 斯波六郎撰，權(quán)赫子、曹虹譯《李善〈文選〉注引文義例考》，《古典文獻研究（第十四輯）》2011年6月。。本文的目的不在討論李善注的原本如何，而在其引文是否具有?？眱r值，所以與斯波氏所論並無衝突，何況他的觀點本身就有些自我矛盾呢！

披沙揀金，偶或見寶，雖然李善注存在上述問題，但是不能説一點價值沒有。江淹《雜體詩·謝光祿莊（郊遊）》云：“靜默鏡綿野，四睇亂曾岑?！崩钌谱ⅲ骸啊肚f子》曰： 靜默可以補病?！贝苏Z出於《莊子·外物》，今本作“靜然可以補病”，“靜然”二字不通，古今多有學(xué)者指出“然”字之誤，如宋代林自云：“然，當(dāng)是默字之誤。”*禇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收入方勇主編《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二七冊，據(jù)明正統(tǒng)《道藏》本影印，第160頁。陶崇道《拜環(huán)堂莊子印》也如此推測，宣穎《南華經(jīng)解》及劉鳳苞《南華雪心編》則徑直改作“默”，但都止於推測，並沒有確鑿的文獻證據(jù)。直到清末奚侗找到這條李善注作為證據(jù)，據(jù)以改正，馬其昶《莊子故》、錢穆《莊子纂箋》及王叔岷《莊子校詮》也都以為當(dāng)作“默”。雖然江文通原詩作“靜默”，此處李注乍看似有為遷就原文而改字之嫌，然而實際並非如此?！办o”字自身即表示一種狀態(tài)，“然”字在“靜”字下也是表示狀態(tài)，顯然重複，且習(xí)慣上也不見這種搭配組合；而《莊子》原文下句作“眥可以休老”，“眥”通“搣”，二字同是“摩”的意思*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據(jù)經(jīng)韻樓原刻影印，第599頁。，反觀“靜默”，義亦相近，“靜默可以補病”，意謂安靜沉默有益於疾病之調(diào)理，與下句按摩有助於延緩衰老同為一般的養(yǎng)生方法。“默”、“然”二字因為字形相近，所以導(dǎo)致訛謬。

魏文帝曹丕《與吳質(zhì)書》有云：“年一過往，何可攀援？”李善注：“《莊子》： 北海若曰： 年不可攀，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又始。”而今本作“年不可舉”，郭象注云：“欲舉之令去而不能。”可知郭本作“舉”，但這個解釋實際是不通的，何謂“舉之令去”？王叔岷也以為郭注未得“舉”字之真義，而以“與”釋之，云：“舉、與古通，《論語·陽貨篇》之‘歲不我與’，皇疏：‘日月不停，速不待人?！w釋與為待?！夺釢h書·馮衍傳》‘壽冉冉其不與’，注：‘與猶待也?！瓴豢膳c’，猶言‘年不可待’耳?！?王叔岷《莊子校詮》，第607頁。初看似乎信然，仔細(xì)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裏面存在嚴(yán)重的問題。其所舉二例中，“與”確為“待”之義，全句意謂時不我待，時間不等人，但套到“年不可待”上則主客顛倒，意謂“我不可等時間”，謬誤一目瞭然?！肚f子》原文無論作“舉”抑或作“攀”，都是時不我待、歲不我與之意，作“年不可待”則於文意有悖。若作“攀”，則魏文帝此句正可反過來為莊書此句作注，攀援之，可使止，可使反，均與下句“止”字相契合。“攀”、“舉”二字字形也相近，極易致訛。馬融《長笛賦》李注有云：“熊經(jīng)，若熊之舉樹而引氣也?！薄肚f子音義》則作“攀”，即同此例。因此，此處不無因《與吳質(zhì)書》正文致訛甚至故意改字之可能，且作“攀”者只此一處，並無其他文獻可以互相驗證，所以一時未敢斷言原文必為“攀”，但以“攀”來解釋顯然更勝一籌，所以不敢不表而彰之，以俟來者。

二、 李注所引《莊子》佚文對探究郭象“以意去取”之價值

據(jù)《漢書·藝文志》及《經(jīng)典釋文·序録》記載，《莊子》原有五十二篇，司馬遷《史記》云有十餘萬言。郭象刊落十九篇以成今本，由於其注“特會莊生之旨”，書成之日，即被奉為經(jīng)典，大行於世，那些完本如司馬彪注本、孟氏注本反而逐漸退出人們的視界，最終失傳。然而幸運的是，斷圭碎璧，時時可見，晉唐古注、韻書類書之中尚有零星保存，異常寶貴。南宋王應(yīng)麟始輯佚之，雖然只有三十九條，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完備，但首開先河的貢獻不可泯滅。其後，有清一代，閻若璩、翁元圻等加功覆簣，以注釋的形式對王氏所輯進行補充；孫馮翼、茆泮林等繼其踵武，開始全面系統(tǒng)地進行佚文搜集。至民國，馬敘倫、王叔岷也都屬意於此，所獲大大超過前人，而以王叔岷晚年重新董理的一百七十六條最為大觀。這之中，就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文選》李善注。據(jù)筆者統(tǒng)計，李善注所保留的《莊子》佚文多達(dá)四十一條*其中有幾條王叔岷以為不當(dāng)歸入《莊子》，詳見下文辨析。，去其重複尚有二十八條，約占王叔岷所輯佚文的六分之一；其中獨見於此書的則有十三條，可見李善注對保存《莊子》原文的貢獻之巨。

《莊子》之文，謬悠荒唐，洸洋自恣，常藉古帝先哲之口傳達(dá)自己的“莊語”，通過神話寓言表現(xiàn)自己的深意。佚文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也仍然具有這一特色。如左思《魏都賦》“備法駕，理秋御”句下李善即引了《莊子》中的一個故事，注曰：“《莊子》曰： 尹需學(xué)御，三年而無所得。夜夢受秋駕於其師，明日往朝其師，其師望而謂之曰： 吾非獨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將教子以秋駕?！边@段佚文又見於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李注，文字稍有不同。若將之與《呂氏春秋·博志》《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對照一下，即可知原文還未結(jié)束，李善是節(jié)引的?！秴问洗呵铩废挛淖鳎骸耙宸醋?，北面再拜曰：‘今昔臣夢受之?！葹槠鋷熝运鶋簦鶋艄糖锺{已。”*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55頁?！痘茨献印仿酝?。單就這段文字來看，故事頗為神奇，尹需學(xué)習(xí)法駕，過了三年老師都不教他，為此他十分苦惱，這一點李善注省略了，《淮南子》云：“私自苦痛，常寢想之?！薄秴问洗呵铩芬嘣疲骸翱嗤粗！弊钺峋\所至，金石為開，他竟然在夢裏學(xué)會了法駕。正面説是瓌瑋神奇，反面説就是謬悠荒唐，這樣的故事出自《莊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但為何被刪呢？日本高山寺藏古鈔本後有一段跋文云：“然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説，若《閼亦（弈）》《意脩》之首，《尾（危）言》《遊易（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若此之類，十分有三，或牽之令近，或迂之令誕，或似《山海經(jīng)》，或似夢書，或出《淮南》，或辯形名，而參之高韻，龍蛇並御，且辭氣鄙背，竟無深澳（奧），而徒難知，以因（困）後蒙，令沈滯失乎（平）流，豈所（以）求莊子之意哉？故略而不存?！?《日本高山寺藏莊子古鈔本》，收入嚴(yán)靈峰編《老列莊三子集成補編》第五四冊，臺灣成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148頁。括號中釋文參考了王叔岷《跋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殘卷》及業(yè)師方勇《莊子學(xué)史》相關(guān)部分。跋文未交代作者，但《經(jīng)典釋文·序録》則明言“一曲之才，妄竄奇説，若《閼弈》《意脩》之首，《危言》《遊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乃郭象所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國家圖書館藏宋刻宋元遞修本。以下所引《序録》及《莊子音義》，皆據(jù)此本。，則跋文作者定為郭象無疑。郭象認(rèn)為五十二篇本《莊子》摻雜了後人的作品，這些作品發(fā)展了《莊子》恢詭譎怪的特點，更加離奇不經(jīng)，但無甚深意，與《莊子》弘旨相去太遠(yuǎn)，所以他以意去取，刪去十分之三。對照郭象所言，“尹需學(xué)御”一段之所以遭到刪棄，大概就是因為“或似夢書”吧。

在現(xiàn)存佚文中，似《山海經(jīng)》者也能找到。左思《吳都賦》“瓊枝抗莖而敷蕊，珊瑚幽茂而玲瓏”句下，李善注：“《莊子》曰： 南方積石千里，名瓊枝，高百二十仞。”這一段關(guān)於瓊枝的佚文還見於李善注的另外三處，分別是謝惠連《雪賦》“庭列瑤階，林挺瓊樹”句下，嵇康《琴賦》“援瓊枝，陟峻崿，以遊乎其下”句下，江淹《雜體詩·嵇中散康（言志）》“靈鳳振羽儀，戢景西海濱，朝食瑯玕實，夕飲玉池津”句下，而以最後一處江淹詩注最為詳盡：“《莊子》： 老子歎曰： 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居積石千里，河海出下，鳳皇居上，天為生樹，名瓊枝，高百二十仞，大三十圍，以琳瑯為實。”前三處所釋為瓊枝，此處所釋則為靈鳳、瑯玕，重點不一樣，詳略也就隨之不同，正可驗證本文第一部分所云李善注截取縮略以就原文的情況。然而即便這最後一條，也不完整?！端囄念惥邸肪砭攀疲骸袄献右娍鬃訌牡茏游迦?，問曰：‘為誰？’對曰：‘子路為勇，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顔回為仁，子張為式（《太平御覽》作武）?！献託U曰：‘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所居積石千里，天為生食，其樹名瓊枝，高百仞，以璆琳瑯玕為實；天又為生離珠，一人三頭，遞臥遞起，以伺瑯玕。鳳鳥之文，戴聖嬰仁，右智左賢。’”*歐陽詢撰，汪紹楹?！端囄念惥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版，第1558頁。巧合的是，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服常樹，其上有三頭人，伺瑯玕樹”下，郭璞注也節(jié)引了《莊子》這段文字為注：“莊周曰：‘有人三頭，遞臥遞起，以伺瑯玕與玗琪子?！^此人也?！?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64頁。郝懿行云：“以此參校郭注所引，‘與玗琪子’四字，蓋衍誤焉。”可見《莊子》部分內(nèi)容與《山海經(jīng)》的關(guān)係已經(jīng)不僅僅是“似”了，而是根本相同，可以互相印證，所以古人早就將二者拿來互作注釋了。因此，郭象以意去取，將這些荒唐無稽的故事都排除在外。

乍看起來，以上兩例似乎證明郭象所言不虛。然而仔細(xì)分析一番，便知實則不然。尹需一心向?qū)W，感夢通神，其重點絶不在感夢，而是藉助這一神奇的事件表現(xiàn)愛好、專注學(xué)御達(dá)到的效果，主旨與痀僂承蜩、梓慶造鐻的故事相近，以“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來形容最貼切?！秴问洗呵铩げ┲尽吩诠适陆Y(jié)束後云：“上二士者可謂能學(xué)矣，可謂無害之矣，此其所以觀後世已?！?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55頁?！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則與同篇其他段落一致，引用《老子》十六章作結(jié)：“故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fù)也?！?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95頁?！秴问洗呵铩げ┲尽窂耐獠拷沂救コ蓴_，才能專注於學(xué)的道理，《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則就內(nèi)在探討致虛守靜，方可用心一志的途徑。二書之發(fā)揮雖有不同，但對這個故事都是認(rèn)同的，並以為有深意在焉，與郭象所云“辭氣鄙背，竟無深澳（奧），而徒難知，以因（困）後蒙”迥然不同。第二例也是如此。文中與《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相同的是“一人三頭”三句，通觀全文可知，這只是鳳鳥神話的一部分，而鳳鳥神話又是老子的一個比喻，只是全文的一部分，“一人三頭”占全文的比重可知。且故事重點在孔子帶領(lǐng)五個弟子，每個弟子代表一種德行，而老子把孔子比作鳳鳥，鳳鳥之文可與其弟子及各弟子所代表的德行相應(yīng)。引文到此戛然而止，但按照現(xiàn)存《莊子》中的孔老對話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下面應(yīng)該還有老子對孔子的批評指點。但與現(xiàn)存的幾段對話相比，明顯更加形象，更有文學(xué)意味，更富象徵性，其實是更符合《莊子》的特點。而且，以鳳鳥比孔子，與《德充符》接輿“鳳兮鳳兮”之歌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再聯(lián)繫《莊子》寓言、重言、巵言的寫法，這一段兼有寓言和重言兩種意味。所以無論如何，郭象的理由都是不成立的，或者至少是自相矛盾的?！渡胶＝?jīng)》占夢書雖稀奇古怪，但未必沒有深意，或者未必不可藉以闡發(fā)深意。如此看來，陸德明説郭象“以意去取”，這個“意”究竟是什麼還要費一番探究，不能偏聽偏信郭象的一面之詞。

三、 李注所引《莊子》佚文對探究古本《莊子》篇目的價值

郭象跋文雖然不可盡信，但仍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它保留了五十二篇本《莊子》的部分篇名： 《閼弈》《意脩》《危言》《遊鳧》《子胥》。除去以上五篇，今天能夠知道的還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提到的《畏累虛》《亢桑子》二篇，《北齊書·杜弼傳》透露的《惠施》篇，《南史·何子朗傳》言及的《馬捶》篇，《文選》李善注引用的《莊子略要》《莊子後解》二篇。其中《亢桑子》一般認(rèn)為就是《庚桑楚》，《馬捶》則是指《至樂》篇“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一段，並非單獨的一篇。如此算下來，能夠確定的只有九篇，較諸郭象刪去的十九篇，將近一半。

在這九個篇名中，《莊子略要》《莊子後解》較為特殊，其他篇目都是文獻明確記載的，這兩篇則是引用時只標(biāo)明了篇名，並未明言其屬於《莊子》，因而還有一些疑議?！肚f子略要》在《文選》注中共出現(xiàn)四次，分別為謝靈運《入華子崗是麻源第三谷》注、江淹《雜體詩·許徵君詢（自序）》注、陶淵明《歸去來》注、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注，注云：“淮南王《莊子略要》曰： 江海之士，山谷之人也，輕天下，細(xì)萬物，而獨往者也。司馬彪注曰： 獨往自然，不復(fù)顧世?！?此處據(jù)謝靈運詩注，其他三處文字略有不同。《歸去來》注胡刻本作“淮南子要略”，“要略”、“略要”義同。茆泮林纂輯《莊子逸語》即未敢收録，而置於《莊子司馬注疑義》中，並云：“案，《選》注凡四引，俱作‘淮南王莊子略要’，並有彪注?！堵砸罚磳徍螘?，附録於此?！?茆泮林《司馬彪莊子注》，收入方勇主編《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一一三冊，據(jù)道光十四年《梅瑞軒十種古逸書》本影印，第497頁。王叔岷以為：“《莊子略要》，乃淮南王外書之逸篇（《淮南子》今僅存內(nèi)書二十一篇，外書已亡），以概論《莊子》者，非《莊子》五十二篇本中有此篇也。司馬彪注云云，僅可證司馬彪有淮南王《莊子略要》注，不能確定五十二篇本中有淮南王《莊子略要》。”*王叔岷《莊學(xué)管闚》，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1頁。其説貌似嚴(yán)謹(jǐn)確鑿，然而經(jīng)不起推敲。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録》所言司馬彪注五十二篇包含“解説三篇”，《莊子後解》《莊子略要》應(yīng)該就是這三篇中的兩篇。李善注所引《莊子後解》“庚市子，聖人無欲者也，人有爭財相鬥者，庚市子毀玉於其間，而鬥者止也”，乃是為《莊子》“庚市子肩之毀玉也”作注，這是從微觀角度對具體典故的解説?，F(xiàn)存《淮南子》末篇也是《要略》，即從宏觀方面用簡短數(shù)語對各篇要旨的解説，《莊子略要》應(yīng)當(dāng)也是對各篇的簡要概括，細(xì)審其文，恰好與《刻意》篇開頭部分相應(yīng)：“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xué)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笔孜矁煞N人性質(zhì)相近，皆為隱士，故可概括為“輕天下，細(xì)萬物，而獨往者也”。當(dāng)然這只是《刻意》篇略要的一部分，還不完整。但《莊子略要》作為“解説”是無可懷疑的了。況且還有司馬彪注，歷史上並無司馬彪為《淮南子》作過注釋的記載，如果有，那為何僅此一處，而且是丟失的外書？內(nèi)書皇皇巨著為何不見司馬彪注？可見，將《莊子略要》《莊子後解》在五十二篇之內(nèi)這種看法更為合理。孫馮翼所云“彪固注《莊》，未注《淮南》也”、“自屬《莊子》逸篇”*孫馮翼輯《司馬彪莊子注》，收入方勇主編《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一一一冊，據(jù)嘉慶二至七年承德孫氏刊《問經(jīng)堂叢書》本影印，第4頁。，實是高見。清人俞正燮、日本武內(nèi)義雄、今人江世榮及業(yè)師方勇也都讚同此説。

《莊子略要》《莊子後解》的獨特之處還在於不僅保存了篇名，而且保存了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上文已經(jīng)徵引，並對其解説特點略有分析，從其內(nèi)容來看，已經(jīng)突破戰(zhàn)國諸子和漢代辭賦家、經(jīng)學(xué)家、醫(yī)學(xué)家對莊子的闡釋活動，並非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對《莊子》中的思想資料加以援引和改造，而是“把《莊子》完全當(dāng)做一個直接的研究對象，從而揭開了我國歷史上獨立研究《莊子》的新篇章，其意義相當(dāng)重大”*方勇《莊子學(xué)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頁。。另外七篇則只有篇名，具體內(nèi)容不得而知。有人認(rèn)為，今本《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當(dāng)屬《惠施》篇，其餘諸篇，在今本《莊子》中則無明顯線索。然而在佚文中，卻有諸多發(fā)現(xiàn)。顔延年《車駕幸京口侍遊蒜山作》云：“元天高北列，日觀臨東溟?！崩钌谱ⅲ骸啊肚f子》曰： 閼弈之隸與殷翼之孫、遏氏之子，三士相與謀致人於造物，共之元天之上，元天者，其高四見列星。司馬彪曰： 元天，山名也。”顯然，這應(yīng)當(dāng)屬於《閼弈》篇，而且是開頭部分，《閼弈》之名即是取自起首二字。據(jù)王叔岷所輯，此段又見於《白帖》《天中記》，而《白帖》晚於李善注一百餘年，《天中記》要遲至明朝才出現(xiàn)。李善此注的地位不待多言。劉孝標(biāo)《廣絶交論》云：“瞑目東粵，歸骸洛浦?！崩钌谱ⅲ骸啊肚f子》曰： 夫差瞑目東粵?！贝藯l佚文王叔岷疏漏未收。筆者以為，此條佚文當(dāng)屬《子胥》篇。伍子胥事跡見於《史記》《吳越春秋》，其後半段即與夫差休戚相關(guān)。夫差為報父仇，大敗越國，勾踐請和，夫差應(yīng)允，子胥苦諫不聽，最後身死國滅?！胺虿铑繓|粵”，放在結(jié)尾部分若合符節(jié)。馬敘倫亦“疑此為《音義》所謂《子胥》篇文”*馬敘倫《莊子義證》，收入方勇主編《子藏·道家部·莊子卷》第一五三冊，據(jù)民國十九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影印，第660頁。。另外《遊鳧》篇也有一條佚文存世，見於《玉燭寶典》《藝文類聚》《白帖》《太平御覽》《記纂淵?！返榷嗵?見王叔岷《莊學(xué)管闚》附録二《莊子佚文》，第231頁。，因非本文所論重點，故不徵引?？梢钥吹剑肚f子》逸篇十九，現(xiàn)在能夠知道的篇名有九條，其中兩條來自《文選》李善注；這九篇之中有內(nèi)容可尋的有六篇，其中四篇也是出於李善注，李善注對我們探究五十二篇本《莊子》真是功不可沒！

四、 李注所引司馬彪《莊子注》之價值

司馬彪注《莊子》五十二篇，最擅文字訓(xùn)詁，所以陸德明《莊子音義》引用最多，據(jù)黃華珍統(tǒng)計，達(dá)749項*黃華珍《莊子音義研究》，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4頁。。但由於郭象注“特會莊生之旨”，廣受推崇，相形之下，司馬彪本漸於唐代失傳。有清一代，孫馮翼、茆泮林相繼進行輯佚，今人王叔岷又有補正，對《文選》李善注、《藝文類聚》《一切經(jīng)音義》《太平御覽》等典籍鈎沉索隱，可稱完備。據(jù)筆者統(tǒng)計，《文選》李善注所引用司馬彪注，去除重複後仍達(dá)八十餘條，其中不少為《莊子音義》所無，郭慶藩在《莊子集釋》中已基本補入相應(yīng)位置，並以“釋文闕”三字標(biāo)識。除了補闕的價值，將部分條目與《莊子音義》相應(yīng)部分對比之後，還會發(fā)現(xiàn)兩個具有較高學(xué)術(shù)價值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關(guān)於文字訓(xùn)詁的。《秋水》篇云：“何貴何賤，是謂反衍?！薄肚f子音義》“反衍”條下云：“如字。又以戰(zhàn)反。崔云： 無所貴賤，乃反為美也。本亦作畔衍。李云： 猶漫衍合為一家?！弊笏肌妒穸假x》“累轂疊跡，叛衍相傾”句下李注云：“司馬彪注云： 叛衍，猶漫衍也?！?《文選》，第79頁。唐鈔本《文選集注》亦作“叛”，可見並非是流傳過程産生的問題。司馬彪注被李注包含在內(nèi)，陸德明將之忽略不提並無不妥，但他對司馬彪本出現(xiàn)的異文不置一詞，顯與體例相悖?！督?jīng)典釋文·序録》敘述其校勘體例云：“余既撰音，須定紕繆，若兩本俱用，二理兼通，今並出之，以明同異。其涇渭相亂，朱紫可分，亦悉書之，隨加刊正。復(fù)有他經(jīng)別本，詞反義乖，而又存之者，示博異聞耳。”言之鑿鑿，無論是哪種情況，只要司馬本作“叛”，與《莊子音義》不同，就應(yīng)該收録。況且在同一條目下，交代了一個異文，而將司馬彪本異文忽略，這種強烈對比不能不讓讀者産生質(zhì)疑。又如《逍遙遊》篇“逕庭”，《莊子音義》云：“逕，徐古定反，司馬本作莖。庭，勑定反。李云： 逕庭，謂激過也?！眲⑿?biāo)《辯命論》李善注所引司馬彪注云：“徑廷，激過之辭也?！贝颂幉粌H“逕”的異文與《莊子音義》所示不同，“庭”也存在異文，而且，李注與司馬彪注相同，為何沒有用“司馬、李云”的形式將二者放到一起呢？《養(yǎng)生主》篇“緣督以為經(jīng)”，《莊子音義》云：“李云： 緣，順也。督，中也。經(jīng)，常也。郭、崔同。”左思《魏都賦》李善注：“司馬彪曰： 緣，順也。督，中也。順守道中以為常也?！睆闹锌梢灾浪抉R彪對於“經(jīng)”的解釋也是“?！?，為何沒把司馬跟郭、崔放到一起呢？《徐無鬼》篇“今余病少痊”，《莊子音義》於“少痊”下注云：“七全反。李云： 除也。”然而李善注兩次引用皆作：“司馬彪曰： 痊，除也?！保ㄅ嗽馈堕f居賦》李注、張景陽《七命》李注）與《莊子音義》所引李注一字不差，陸德明卻隻字不提。從以上數(shù)例來看，有兩個問題比較集中： 第一，李善注所引司馬彪注所顯示的《莊子》原文與陸德明所出示條目所顯示的《莊子》原文有異文存在，但陸德明並未提及其所用司馬彪《莊子注》與其所用底本郭象注本有異文；第二，李善注所引用的司馬彪注與陸德明所引用的李注注釋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陸德明卻只引李注，對司馬彪注置若罔聞。郭慶藩從李善注中輯出這四條，置於相應(yīng)之處，但都僅綴“釋文闕”三字予以説明，並未注意到《莊子音義》尤其是其中的李注與司馬彪注的複雜關(guān)係，自然也沒能對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做進一步的思考。由於目前資料有限，筆者在此也只是提出問題，做一些合理推測，並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首先，可以排除陸德明所用司馬彪注非完本的情況，因為在上述諸例前後都引用了司馬彪注，如“逕庭”前“無當(dāng)”條下即有司馬彪注云“言語宏大無隱當(dāng)也”，“緣督以為經(jīng)”後“文惠君”條即作：“崔、司馬云： 梁惠王也?！倍?，也可以排除陸德明和李善有張冠李戴的情況。原因有二： 一，問題不是只有一處兩處，説明不是偶然性的；二，二書所引用的司馬彪注有相當(dāng)部分是相合的。如《逍遙遊》篇“海運”之“運”、“旁礴”，《大宗師》篇“以襲氣母”之“襲”，《山木》篇“假人”之“假”，《徐無鬼》篇“以賓寡人”之“賓”等，解釋完全相同，還有一些條目解釋詳略稍有不同，或文字略異而意思一致。這都表明陸德明和李善不存在把別家注釋錯當(dāng)成司馬彪注或反過來把司馬彪注當(dāng)成別家注的情況。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一種是陸德明自相矛盾，體例不一，不能嚴(yán)格執(zhí)行自定的標(biāo)準(zhǔn)，一種就是陸德明和李善所用的是不同的版本。若真是由於版本不同造成上述現(xiàn)象，那麼這兩個版本的差別可能非常之大，因為司馬彪注本是五十二篇本，其字?jǐn)?shù)在十萬以上，而李善注引用的不足一百條，問題就有這麼多，全書的差別之巨可以想見。

第二個問題則是關(guān)於義理的。司馬彪《莊子注》雖然自清代孫馮翼、茆泮林就開始有輯佚，王叔岷又使之漸趨完善，但還算不上真正的研究，直到業(yè)師方勇教授的《莊子學(xué)史》才開始對它的特點、優(yōu)劣及在整個莊子學(xué)史上的地位有了較為全面的研究。業(yè)師認(rèn)為，司馬彪雖然也有超越禮法名教的思想，但並非崇尚玄學(xué)之人，而且，身為歷史學(xué)家，富有強烈的求實精神，所以，“從總體上看，他的《莊子注》並不像當(dāng)時一般玄學(xué)家的注《莊》之作那樣重在闡發(fā)義理，而是以訓(xùn)釋字句見長?！?方勇《莊子學(xué)史》，第359頁。若著眼於其注釋特點，此誠不刊之論，但若從全面性來看，則有所不足。我們知道，陸德明《莊子音義》目的在於注音釋義，而不在義理，這就決定了他對前人注釋的取捨刪改的傾向性，也決定了後人所能看到的前人注釋尤其是散佚注釋的面貌。所以，《莊子音義》雖然以郭象本為底本，但所引郭象注數(shù)量卻排在第五位，排在前面的正是音字釋義的司馬彪注、李氏注、崔譔注、徐氏音。而且，以義理著稱的郭象注，如果只看《莊子音義》，恐怕我們得出的結(jié)論會是它是一部訓(xùn)詁著作，其義理方面完全被忽略掉了。司馬彪注也是如此，今存司馬彪注主要從《莊子音義》中輯出，可以説《莊子音義》大體決定了我們對司馬彪注的認(rèn)識。但幸而不是全部，李善注所引司馬彪注就有明顯不同。

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空班趙氏璧，徒乖魏王瓠”句李善注云：

《莊子》曰：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自舉，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為其無用，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何不攄以為大罇，而浮乎江湖？”司馬彪曰： 瓠，布濩；落，零落也。枵然，大貌。掊，謂擊破之也。喻莊子之言大也，若巨瓠之無施也一。瓠落，大貌。

李善對《莊子·逍遙遊》有關(guān)章節(jié)進行了節(jié)引，單就這一部分看，《莊子音義》出示了一些條目，其中“魏王”、“而實五石”、“則瓠”、“落”、“掊之”、“不慮以為大樽”等六條引用了司馬彪之注，可見李善、《莊子音義》所引司馬彪注互相交叉，但都沒有全部引用。郭慶藩《莊子集釋》録畢李善注後云：“較《釋文》引為詳?！睂嵲谑菦]有認(rèn)真比較。而“枵”、“攄”、“罇”三字，《莊子音義》作“呺”、“慮”、“樽”，但沒有出示此三字之異文，這就為上文所述問題又添一新證。而此處更為關(guān)鍵的是，李善注所引司馬彪注多出二句“喻莊子之言大也，若巨瓠之無施也”。此章莊子、惠子二人就大瓠之有用無用展開辯論，但並非表面的就事論事，而是另有深意，司馬彪即指出大瓠是比喻莊子之言，惠子掊擊大瓠意在批評莊子之言大而無用，可以説司馬彪對本章主旨的揭示真是一針見血。相對之下，善於談玄的郭象只簡單地説：“此章言物各有宜，茍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遙也?！鼻f子反駁惠子，要點在於大瓠的空虛、無用，正可以作逍遙之用，郭象就在空虛、無用如何有逍遙之用的作用機制上作文章，將空虛、無用作為萬千途徑中的其中一種，從中抽象出“得其宜”則能致逍遙的原理，而在《莊子》中，空虛、無用其實是唯一的，郭象注顯然背離了莊子之意。且莊子確實是藉此事以辯其言的，下章惠子所云“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zhòng)所同去也”即揭明其指，而本章與下章又是接續(xù)上一章“大而無當(dāng)、往而不返”的接輿之言的，前後一貫，宛如長蛇，郭象無視於此，粗暴地比附他發(fā)明的“適性逍遙”，實際上是不如司馬彪注簡明而扼要的?？梢?，司馬彪不僅對文章義理有分析，而且極有見地。只是，在《莊子音義》中限於其體例，他的重義理的這一面很難被認(rèn)識到。

在李善注所引的八十餘條司馬彪注中，像這樣涉及《莊子》義理的還有數(shù)條。如《逍遙遊》篇“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司馬彪曰：“神人無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聖人無名，不立名也?！保ㄈ螘P《到大司馬記室箋》李注引）《齊物論》篇“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司馬彪曰：“言天氣吹煦，生養(yǎng)萬物，形氣不同。已，止也。使各得其性而止?！保ㄖx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李注引）《齊物論》篇“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司馬彪曰：“言生以是非臧否交接，則禍敗之來，若機栝之發(fā)?！保U照《苦熱行》李注引）《大宗師》篇“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司馬彪曰：“舟水物山，陸居者也，藏之壑澤，非人意所求，謂之固，有力者或能取之?！保ń汀峨s體詩·謝僕射混（遊覽）》李注引）《大宗師》篇“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司馬彪曰：“當(dāng)復(fù)化而為無?！保ㄙZ誼《鵩鳥賦》李注引）《秋水》篇“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司馬彪曰：“厚信其所見之時也?！保▽O綽《遊天臺山賦》李注引）從這幾條綜合看來，司馬彪對義理的分析，基本是緊貼原文，稍作補充，加以解説闡發(fā)，有時也引入新的概念，如上引前兩條分別引入“自然”來解釋“神人無功”、引入“性”來解釋“使其自已”。甚至只是將原文換一種表達(dá)，如《秋水》篇那條。水平參差不齊，整體上可能不高。而且不像郭象那樣，他似乎並沒有形成一套自己的系統(tǒng)的理論，也沒有理論化的表述方式，這就與談玄論道者的口味南轅北轍，那麼司馬彪注逐漸被淘汰就是勢所必至的了。

一般認(rèn)為，內(nèi)篇是莊周本人的作品，內(nèi)篇題名頗為獨特，以三字概括全篇大意，而非像外雜篇或其他子書那樣，取篇首二三字為題，這在整個先秦都是極為罕見的。這個現(xiàn)象得到非同尋常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在諸多注家為之所作的題解上。以郭象注來説，內(nèi)篇皆有題解，外雜篇無，因為內(nèi)篇是《莊子》義理的淵藪，就是在對內(nèi)篇的題解當(dāng)中，郭象開宗明義提出了他的逍遙觀：“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fù)於其間哉！”《莊子音義》也是如此，外雜篇只在題下注曰“以事名篇”、“以義名篇”、“以人名篇”字樣，內(nèi)篇則有題解*內(nèi)七篇獨《齊物論》篇沒有題解，不知為何。，或出己意，如《逍遙遊》篇的“義取閒放不拘，怡適自得”；或直接引用前人題解，如《德充符》篇引用崔譔的“此遺形棄知，以德實之驗也”?！洞笞趲煛贰稇?yīng)帝王》也都是引用崔譔的題解，可見這似是當(dāng)時的慣例，歸根到底是緣於對內(nèi)篇義理的重視。那麼司馬彪呢？潘岳《秋興賦》“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下李注云：“莊子有《逍遙遊》篇，司馬彪曰： 言逍遙無為者，能遊大道也。又有《人間世》篇，司馬彪曰： 言處人間之宜，居亂世之理，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事，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唯變所適而何足累？”現(xiàn)在僅能找到司馬彪對這兩篇的題解，藉此可窺一斑。司馬彪以無為解逍遙，還是很契合《莊子》之意的，從許由的不越俎代庖，到藐姑射神人的不以天下為事，再到五石之瓠的大而無用，都可歸於無為，以此遊於大道，而非人間俗世，充分展現(xiàn)了逍遙遊的超拔境界?！度碎g世》之要旨在於虛心處世，所謂“虛者心齋也”，司馬彪解作“無心而不自用”，正是此意。所以這段題解被郭象完全承襲，只將疑問語氣的“何足累”變?yōu)殛愂鍪降摹安缓善淅垡病?，流播千古。這既表現(xiàn)了司馬彪對《人間世》篇把握之精到，也體現(xiàn)了郭象對司馬彪的讚同。同時，也加深了我們對郭象注的認(rèn)識，郭象固然是天縱英才，自成一家，但還是離不開對前人成果的繼承，除了衆(zhòng)所周知的對向秀注的“述而廣之”，還有此處對司馬彪注的因襲，不僅是義理，還有文字訓(xùn)詁，《莊子音義》中就有不少郭、司馬相同的注。應(yīng)該説郭象是一個集大成者。

綜上所述，司馬彪不僅關(guān)注一般文句涉及的義理，還特別重視對全篇尤其是內(nèi)七篇大旨的把握，其對義理的分析雖然不夠玄遠(yuǎn)，但大體仍然是契合《莊子》之意的。固然，從總體來講，文字訓(xùn)詁是主要的，也最有價值，但是其義理方面的努力和價值也是不可忽視的。

李善注引用最多的是司馬彪注，其次為郭象注，另外還有向秀注兩條、李頤注四條、李軌注一條、郭璞注三條、張湛注一條、徐邈注一條、《七賢音義》一條、《莊子音義》三條。但其中問題頗多，如劉孝標(biāo)《辯命論》李注引所謂張湛注“固然之理，不可以智知，知其不可知，故謂之命也”，其實是《列子·黃帝》注；孫綽《遊天臺山賦》李注、賈誼《鵩鳥賦》李注引所謂郭璞注實則是郭象注，左思《吳都賦》李注所引另一條則疑竇叢生，不可遽定是郭璞《莊子注》。其他幾家注則又過於零星瑣碎，故略作交代，不一一具論。

[作者簡介] 劉濤（1988— ），男，江蘇沛縣人。華東師範(fàn)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諸子學(xué)研究，已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數(sh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