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和神之間（13首）

沈浩波

我在你的身上尋找——寫給兒子

任何時候扭頭看你

總是忍不住

像看一種

既神秘又親切的事物一樣

凝視

從你眼中長出的每一片樹葉上

尋找我的痕跡

那些并不容易找到的我

像慢慢浮現(xiàn)的星星

一顆顆

被你擦拭得明亮

我在你身上

找到了一堆我

這讓我有時欣喜

有時羞澀

有時又自責(zé)

而那些既不屬于我

也不屬于你媽的部分

讓我激動又困惑

像是老天的新發(fā)明

又像是宇宙和你之間的

一個小秘密

在太陽底下

你新鮮得無解

她的月色

我對生一個女兒，并且看著她長大這件事

完全沒有把握

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如同月光在晚上，透過窗欞鋪在客廳的地上

我沉浸在她的皎潔中

她仿佛只是來告訴我

世上有這樣一種如水的光

將我照耀

但注定不屬于我

有時我好奇地看著兩歲的女兒

她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強烈地吸引我靠近

我擁抱她嬌嫩的骨肉

親吻她杏仁般的臉

越是這樣的時刻

就越是能感受到

我和她之間

有一種比上帝還神秘

比空氣還透明的距離

這是一道溫暖的深淵

如同太陽和月亮之間

如同月亮和我之間

我小心翼翼地感受

卻不可能把握

她靈魂中的

那輪明月

她飛快地成長，如同明月在天上行走

容顏每天都在改變

光輝越過我的手掌

灑滿整個天空

她將戰(zhàn)勝我如同戰(zhàn)勝黑夜

這個世界不是為你準(zhǔn)備的

她越來越不想，回到摯愛的故鄉(xiāng)

曾經(jīng)那么深愛，如今已不想提起

父親于幾年前死去，她傷心地在靈前痛哭

“我再也沒有爸爸了?！边@傷心如此簡單

膚淺得如同全世界所有的女兒

但對我而言，她的傷心，遼闊得像雨水

她有一個哥哥，關(guān)心自己的妹妹

以前她回到故鄉(xiāng)，哥哥開車帶著她出去玩

她享受著美好的時光，那時她剛有丈夫

父親還未死去，哥哥帶著他們夫妻旅行

如今哥哥有兩個公司，妻子和女兒辦了移民

在生活中忙碌得頭發(fā)半白

哪有時間陪伴遠(yuǎn)嫁的妹妹

世界像一塊咬不動了的餅干

當(dāng)年愛哭的女孩，如今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進(jìn)入中年的丈夫，在疲于奔命的旅程中

經(jīng)常深夜才歸，默默為她掖上被角

這是真正平常的生活，她有著

身為母親的充實和幸福

也有著，少女般的空洞和委屈

她聽到丈夫在教育哭鬧的兒子

“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不是為你準(zhǔn)備的?！?/p>

是啊，這個世界不是為任何人準(zhǔn)備的

有些愛會離開，有些愛會到來

總有被拋離的悲傷，被遺棄的孤獨

她是女兒、妹妹、妻子和母親

我是她的丈夫，能給予她的其實有限

我在你和神之間

人活著有多難？我知道。

人在自己的心里活著有多難，我也知道。

你們每個人，在世間安身立命，其中的難

我隱隱約約，仿佛知道。但我正忙著解決我自己的問題。

有時解決了一些，更大的艱難隨即又出現(xiàn)。

這過程激發(fā)了我的斗志，甚至有些享受。

但我忽略了你，我以為我給了你溫暖，

我們衣食無憂，有一個看起來美滿的家庭，

甚至好像，我還給了你一些愛情。

但我并沒有真的理解，你在你的內(nèi)心中有多難。

我無能為力，又或者是，我并未為此而努力

我甚至看不起你自己的掙扎。

你就像漂浮在不知會流向何處的水中。

我是你身邊的一根圓木。供你休息時攀緣，

并沒有提供溫度和方向。我有我的方向

在大河中，我有執(zhí)著的流向。但并不是你的。

我忘記了，你也需要方向。在你的內(nèi)心中

也有不知去往何處，如何讓自己安寧的迷茫。

你越來越迷茫。我們接受的是無神論的教育。

生活在沒有信仰的國家。我忽略了你，我忘記了

你的內(nèi)心也需要更強大的可以指引你的力量。

我忽略了你的迷茫，因此就不知道，你的痛苦有多深。

當(dāng)一個有內(nèi)心的人，找不到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感

你后來告訴我：很多年來，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你開始接觸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比如各種

有關(guān)靈修的知識。上各種各樣的課程。

買回一些心靈導(dǎo)師，玄學(xué)大師的書籍。

尋找能夠幫助你的真理，懷抱飛蛾撲火的熱情。

我隱隱有些擔(dān)心，但我的修養(yǎng)告訴我，不應(yīng)該阻止。

我尊重你的選擇，卻把自己置身旁觀者的位置。

前些日子，你專程去印度金奈，在一個靈修學(xué)校

待了整整一個月。學(xué)校的創(chuàng)辦者是一對夫妻，

他們聲稱自己是世間的神。夫妻倆都是神。

我非常思念你，包含著糾結(jié)和恐懼。我希望你變得快樂。

但又擔(dān)心極了。你性格固執(zhí)，決定的事我無法改變

但是你為何非要從這樣的神那里獲得力量？

其實我見過神，可能你也見過，當(dāng)我牽著你的手，

漫步在林蔭道，神就坐在我手心的汗滴里。

如果那時你也是愛我的，你就應(yīng)該見過神。

神在我們的孩子漆黑的眼眸中，天使不一定

非要長著六翼的翅膀，在你面前蒼蠅般亂飛。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耀進(jìn)房間，照在天使透明的臉上。

平靜的生活有幸福的光輝。10年前，我每天呼呼的

喝著你給我煮得排骨湯，你坐在身邊，神一樣微笑。

神有時在死者身上，顯得格外嚴(yán)肅和安靜。

我曾經(jīng)為你去世的父親更換壽服，他是一尊手腳冰涼的神。

因?qū)δ愕纳罡械椒判?，離開人世時格外平靜。

你把他的遺照帶回家，掛在墻上，神就在我們家住下了。

和你一樣，我也相信神的存在。他有時居住在烏鴉的左眼，

有時停留在槐樹葉變黃的瞬間。那年夏天我們在路南縣，看彝族人的火把節(jié)舞蹈，滿大街都是神。

神調(diào)皮極了，剛才還落在跳舞的人小腿上，

轉(zhuǎn)眼又換到了黝黑的手掌，時而又落在女人豐滿的臀。

神在一盞燈光中，在一襲舊衣上，在奔波時疲倦的眉眼間。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寫這首詩給你——這不能改變你的決定。

從印度回來，你確實變得快樂，像被人下了藥似的。

但是你說：即使是被人下了藥，能變得快樂你也愿意。

我頓時啞口無言。你接著告訴我，你以前活得像行尸走肉。

我有些自責(zé)，又覺得憤怒，我覺得你這話傷害了什么——

可能就是和你在一起時，我看到的那許許多多的神吧。

月亮在山中

我們在路上，月亮在山中

像個銀鉤子，撩開夜的夢。

我想顯擺天文學(xué)知識，對你說：“瞧，上弦月”。你不屑地

白了我一眼，“你分不清上下啊

那弦子明明在下面，當(dāng)然是下弦月?！?/p>

我想和你理論，一轉(zhuǎn)念，又訕訕地住了嘴。管它上弦月

還是下弦月，此刻，我們沐浴在同一片清輝中，這才是

唯一的真理。

我們。我和你，兩個孩子。女兒像上弦月，愛笑；兒子像下

弦月，愛鬧。你是我全部的，完整的，永沐我心的，滿月。

我們在路上，月亮在山中

像個銀簪子，插在你發(fā)梢。

紙船

我很悲傷

在這夜的溫暖的流血的床上

握著你的乳房，我很悲傷

我很悲傷

親吻你的嘴唇，我很悲傷

愛如刻痕令我悲傷

你如我心頭之肉令我悲傷

液體般的幸福充溢宇宙

我將在此刻沉睡

睡眠像一艘紙船令我悲傷

我的悲傷來自遙遠(yuǎn)的星辰

那永不消失的

荒涼的氣息

人生漫長愛將永存令我悲傷

蟋蟀的叫聲被我遺忘

此刻我如此愛你，又如此悲傷

漆黑的紙船，漂浮在雪白的海上

岳父在我的書房

岳父住進(jìn)我的書房半年多了

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我和他相處的時間

比岳母和妻子加起來還多

那年他被推進(jìn)火化爐前

我?guī)退麚Q上黑色的絲綢壽衣

撫摸過他冰冷的骨頭

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

修煉多少世緣分

才有資格親近他的死亡

撫摸他不屬于人間的臉

岳母和岳父關(guān)系不好

不同意把遺像掛在家中顯眼處

我自告奮勇

將老頭兒的照片擱進(jìn)書房

倚墻放在左手邊的桌上

我有時會對他抱怨：

“你女兒和你一樣脾氣暴躁

這事兒你得承擔(dān)責(zé)任”

老頭兒笑瞇瞇地看著我

拒絕認(rèn)錯

但我很晚才理解

一喝酒，父親就會

把自己說得像英雄一樣

我從很小的時候

就為此覺得羞恥

我知道他不是英雄

7歲的時候就知道

那天夜里路上黑漆漆的

父親騎著自行車帶我回家

一對年輕人領(lǐng)著一條大狼狗

在馬路上散步

狼狗突然撲向坐在后座的我

幸虧父親緊蹬了幾腳

父親很生氣

停下車質(zhì)問那一男一女

但那小伙子非常蠻橫

父親嗓門很大

小伙子嗓門更大

父親的嗓門就漸漸小了下來

最后變成哼哼冷笑

不斷地說

“我認(rèn)識你爸爸

我認(rèn)識你爸爸”

羞恥感在那一刻

像電流一樣擊中我

一個男人怎么能在自己的兒子面前

表現(xiàn)得這么懦弱？

這是我7歲的事情

居然一直記到今天

懦弱的父親

在那個漆黑的夜晚

因為對兒子的愛

憤怒地沖向一條大狼狗和一個壯小伙兒

這才是事情的本質(zhì)

但我很晚才理解

溫暖的骨灰

父親越來越蒼老

令我感到陌生

既不像年輕時那樣暴戾

也沒有老年人應(yīng)有的溫柔

仿佛失去了人類的氣息

像一個木頭做的

擺在家里的盒子

這感覺令我驚恐

我試著靠近他

伸出雙手感受他的溫度

我在他的體內(nèi)

握到了一把溫暖的骨灰

這下我放心了

父親，他就是你

如此輕盈

被我珍愛地

抱在手心

旅程

我和父親

走在寂靜的路上

走在深夜

黝黑的額頭

我們上了一輛

末班公交車

車廂里有一種

屬于我和父親的空曠

父親喝了二兩酒

臉上有一層云霞

燈光下仿佛害羞

他緊緊握住扶手

我知道他在

努力克制醉意

用嚴(yán)肅的表情證明

二兩酒沒什么

他用堅定的步伐

邁出下車的那一步

克服了腳下的軟

重新走入夜色

他走得飛快

用速度

克服已經(jīng)

開始搖晃的身體

穿過紅綠燈時

有車從遠(yuǎn)方開來

我感受到他的緊張

像渡過驚濤駭浪

他走得太快

將我拉開一段距離

我從后面看他

夜色中瘦小而踉蹌

這是70歲的老人

深夜醉酒的旅程

他在不斷前進(jìn)

仿佛傾盡一生

當(dāng)他肩頭滑向左側(cè)

右腳就站得更穩(wěn)

當(dāng)他身體前傾

腳后跟立刻停頓

薛剛反唐

只要有時間

我就會給兒子讀書

7歲時

給他讀《夏洛的網(wǎng)》

8歲時

和他一起讀

《希利爾講世界史》

我讀一段

他讀一段

兒子依偎在我身邊

我知道這將是他長大后

能夠記住的幸福

拼盡全力

為了他能

多一些記得住的此刻

有時我會懷抱恐懼回憶童年

在那些被弄丟的記憶里

我在干什么?

一個怎樣的小孩

在享受怎樣的甜蜜和憂傷

大部分時光都變成了空白

那些我，那些藏在

每個不同的時刻中

和現(xiàn)在的我

躲貓貓的小孩

再也不會出來

仿佛死了

但仍有一個我

幸福地

活到現(xiàn)在

他大概7歲吧

和媽媽睡在一起

喜歡摸著

媽媽多肉的耳垂

每天晚上

媽媽給他讀一段

《薛剛反唐》

紅格子毛衣

我坐在客廳里

丈母娘從臥室出來

身上穿著一件

紅格子毛衣

非常奇特的感覺

襲擊了我

這毛衣

從視覺上

令我覺得溫暖

自從丈母娘來到我家

就把妻子那些

穿舊的衣服

一件一件

穿到自己身上

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

舊的時光

舊的情欲

我和妻子一起

慢慢流淌的生活

讓這些衣服變舊

也變得溫暖

舊衣服里

傳來妻子的笑聲

擁抱和摩挲時

的溫存軟語

紅格子毛衣

溫暖并密布著情欲

此刻

穿在丈母娘

衰老的的身體上

為什么死去的都是父親

我小心翼翼地問張嘉佳

“你父母的身體都還好嗎？”

其實我是想問他的雙親是否都還健在

嘉佳說，他們都挺好的

我一下子覺得心情輕松了很多

在我們這個年齡

很多人都已父母不全

我妻子的父親

5年前突發(fā)心臟病過世

和我一起開公司的伙伴

他父親8年前因癌癥過世

我們都還不到40歲

父母過世的比例已經(jīng)很高

我忍不住說，“在我們這個年齡

雙親都還健在，真好?！?/p>

耀一坐在一旁猛點頭

真好，看來我們?nèi)齻€的雙親都健在

我問耀一老家在哪里

耀一說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

“是嗎？那你家怎么躲過南京大屠殺的？”

耀一說，“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我父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