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對“時事新聞”的新定義

□文│袁 博

論《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對“時事新聞”的新定義

□文│袁 博

2012年3月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將原來排除在著作權法保護范圍之外的“時事新聞”修改為“通過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信息網絡等媒體報道的單純事實消息”，表明了草案起草者對時事新聞的概念進行了重新定義。按照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成分，時事新聞可以分為單純的事實消息和非單純的事實消息。其中非單純的事實消息在滿足獨創(chuàng)性等作品構成要件時可以構成作品并受到著作權的保護，單純的事實消息雖然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但應受到反不正當競爭法的保護。

時事新聞 單純事實消息 作品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五條規(guī)定：本法不適用于時事新聞。然而，國務院法制辦于2014年6月公布的《著作權法（修訂草案送審稿）》中，卻將“時事新聞”替換為“通過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信息網絡等媒體報道的單純事實消息”。顯然，立法條文上的表述變化，從反面說明不屬于這個定義范圍的其他“時事新聞”在滿足獨創(chuàng)性的前提下有可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一、時事新聞的含義和種類

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時事”為近期國內外的大事；據《辭?！返慕忉?，“新聞”是指報社、通訊社、廣播電臺、電視臺等新聞機構對當前政治事件或社會事件所作的報道?！侗Ｗo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第2條第8款規(guī)定，“本公約的保護不適用與日常新聞或純屬報刊消息性質的社會新聞”，即不保護單純的事實消息。而所謂的單純事實消息，一般表現為中性的語氣、平直的敘述和簡潔的語言，即對特定的事實僅僅說明何時、何地、何人因何故發(fā)生了何事，是一種不具有個性化、原創(chuàng)性的平實表達；與之相對的，則為附加了描寫、評論和感情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表達的時事新聞。例如，關于一起“無良商販用工業(yè)松香拔鴨毛”的社會新聞，出現了下面兩種形式。

1.（中國新聞網）湖南省長沙市楊家山禽獸批發(fā)市場，攤販用工業(yè)松香給鴨子拔毛，一分鐘搞定。

2.（京華時報）工業(yè)松香拔鴨毛似乎已成為行業(yè)公開的秘密。記者暗拍湖南長沙一家禽獸市場，給鴨子拔毛的過程觸目驚心。

在湖南長沙一家禽獸市場，記者看到這里的鴨子只要一分鐘就可以變得皮毛干凈，而一般手工拔毛通常需要二三十分鐘的時間。這些看上去白凈的鴨子到底使用了什么快速拔毛的方法呢？

記者在與攤販的交談中終于發(fā)現了隱藏在其中的秘密。攤販將鴨子扔進熬煮有工業(yè)松香的鍋里，然后再投入水缸中，清洗干凈，拔毛過程就完成了。

經過工業(yè)松香拔毛的鴨子看上去白白凈凈，可是這種鴨子是危害人體健康的。工業(yè)松香經過高溫熬制之后會產生致癌物，而經過工業(yè)松香拔毛的鴨子體內會滲透進這些致癌物，長期服用會損傷肝腎甚至致癌。按照我國《食品安全法》的規(guī)定，工業(yè)松香是不允許用于食品的。

商販為了圖經濟利益而置消費者的生命健康于不顧，良心何在？

很明顯，上述兩條新聞所反映的客觀事實時相同的，然而在表達形式上確有云泥之別。第一條新聞屬于僅由五個新聞要素（when，who，where，what，why）組成的典型的“一句話新聞”，沒有任何附加的感情傾向、思想流露或者評論內容，屬于典型的單純事實消息；相對而言，第二條新聞夾敘夾議，有很多作者發(fā)揮的內容，體現了個性化的表達和智力性的創(chuàng)造，明顯區(qū)別于第一條消息簡潔至極的文風，而單純的事實素材如果得到了獨創(chuàng)性、多樣化的表達，就不再是單純的事實消息。隨著現代化新聞媒體事業(yè)的發(fā)展和行業(yè)競爭的日趨白熱化，純粹的事實報道已呈鳳毛麟角之態(tài)，而構思獨特、表達新穎的新聞報道終將成為大勢所趨和新聞媒體立足市場的關鍵。

二、單純事實消息不能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原因

將單純事實消息排除在著作權法保護之外，是國際上通行的做法，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如下三個方面。

1.為了保障公眾知情權

時事新聞是現代社會政府管理的重要手段，也是公眾實現知情權的重要形式。從本質上說，時事新聞最重要的功能在于傳播，直接關涉國家、社會乃至世界的重大政治、經濟和文化社會生活的信息（如國家大政方針、市場行情、股市漲落、銀根松緊、疫病流行、天氣變化、災難事故等）必須迅速傳遞給公眾，才能改變公眾和信息源掌握者的“信息不對稱”狀態(tài)。如果對這些時事新聞的簡單狀態(tài)都要賦予著作權，會極大侵害公眾的知情權。因此，時事新聞關系著公眾的福利，需要獲得廣泛、快速地傳播，[1]而著作權具有強烈的壟斷性，對單純事實消息予以保護將會給新聞信息的自由流通帶來限制。在公共利益的需求之下，單純的事實消息必須在權利上作出讓步。

2.不符合對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要求

雖然單純事實消息的報道同樣需要新聞工作者付出心血和汗水，卻因為缺乏個性化內容而被著作權法拒之于作品的門外。在早期的著作權法理論中，“額頭流汗”原則是判定作品構成的主要考慮因素，作品的完成只需作者的誠實勞動和獨立完成即可。隨著著作權法理論的發(fā)展和成熟，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均在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內涵中增加了創(chuàng)作性的要求。我國司法實踐中對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要求，也秉持了相似的態(tài)度，即構成作品要滿足兩個基本條件：第一，由作者獨立完成；第二，作品需要達到足夠的獨創(chuàng)性。例如在1994年的廣西電視節(jié)目預告表一案中，法院認為，雖然電視節(jié)目預告表的完成需要耗費工作人員大量的辛勤勞動，但是節(jié)目表僅僅是由播出時間與節(jié)目標題組成，并不包含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因此不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3.違反著作權法上的合并原則

所謂合并原則，是指當某一具體思想只有一種或者少數幾種表達形式時，思想與表達會緊密結合而合為一體，此時因為思想（如數學概念、物理原理、操作方法等）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因此相應的有限表達也不應受到保護。例如，對于力學三大定律的描述形式有限并趨于相同，在此條件下，作者的思想創(chuàng)作空間極其狹窄，他人想要表達相同思想也只能采取與作者雷同的形式。為了防止這種思想被作者壟斷，就不能將與之合二為一的有限表達納入法律保護范圍?；谶@個原因，“表達方式是否有限”成為判斷作品構成的重要標準。而對于“普京稱今年俄羅斯資本流出1200億至1300億美元”這樣的單純事實消息，沒有任何再創(chuàng)作的空間，因為客觀真實不容編輯。

正因為上述原因，世界各國對時事新聞大多不予著作權的保護。如日本著作權法第10條規(guī)定，只是傳播事實的雜聞和時事新聞均不屬于著作物，而英國和美國的版權法均規(guī)定事實新聞無財產權。

三、單純的事實消息之外的時事新聞可能構成作品

與現行的《著作權法》不同，《草案》沒有從類型上就將“時事新聞”排除出作品的范圍之外，這就為符合作品構成要件的時事新聞預留了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空間。

《實施條例》第二條規(guī)定：“著作權法所稱作品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的智力創(chuàng)作成果?！笨梢姡谖覈?，構成作品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具有獨創(chuàng)性；第二，能夠有形復制。顯然，時事新聞的有形復制是毫無障礙的，關鍵在于獨創(chuàng)性的判斷。關于獨創(chuàng)性，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考察：第一，獨立創(chuàng)作。獨創(chuàng)性不同于新穎性，不要求作品具有前所未有的唯一性和強烈的排他性，作品并不因為僅與他人創(chuàng)作在前的作品有本質上的類似且不具備新穎性而被拒絕。[2]第二，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高度，即必須有最少程度的創(chuàng)作性。例如1995年北京市的“出版發(fā)行目錄案”中，法院認為出版發(fā)行名錄中所收集的郵政編碼、單位名稱、地址、聯系人、電話等單項要素均不具有版權性，其排列的順序和形式也是有限和可以窮盡的，雖然原告付出了資金、勞動和時間，但是并非具有創(chuàng)作性的智力創(chuàng)作，因此不構成作品。[3]

對于非單純事實消息的新聞報道而言，由于經過了新聞工作者的悉心編輯和加工，使用了個性化的語言進行描述，加入了深度分析和評判拓展，從而使得這種報道融合了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表達元素，發(fā)生了質的飛躍而成為受到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

事實上，由于對單純的事實消息和時事新聞概念的認識混亂，加上著作權法合理使用制度的限制，時事新聞作品的權利長期被人漠視，原始新聞的采編者的勞動成果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如新華社、《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的時事新聞，經常被“改頭換面”后就成為其他媒體的報道，甚至是“本報訊”，[4]時事新聞模糊的版權地位成為新聞行業(yè)侵權行為的“避風港”。

四、國外對于時事新聞的法律保護經驗

國外對于時事新聞的保護已經趨于成熟，不但注意到單純事實消息與非單純事實消息的區(qū)分，而且采取了包括著作權法、不正當競爭法在內的多元法律保護模式，具體包括三點。

第一，將無著作權的單純事實消息限制到最小范圍。日本著作權法規(guī)定，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單純事實消息包括人事往來、訃告、火警、交通事故等日常消息，而一般的報道、通訊、新聞照片則應作為作品加以保護。

第二，規(guī)定了優(yōu)先權。意大利規(guī)定，在注明出處和不違背行業(yè)慣例的情況下，可以復制新聞報道，但是在通訊社對其新聞公報著名確切發(fā)布日期和時間的情況下，他人必須給原始獲得新聞者16小時的優(yōu)先傳播權。[5]美國在類似情形下也規(guī)定了20個小時的優(yōu)先權。[6]

第三，對無著作權的時事新聞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予以保護。這一模式在美國通過案例法得以確立。1994年，美國一家電臺因為將當地一家報紙的新聞作為自己新聞收集的成果予以廣播而被后者訴至法院，法院認定電臺違反了反不正當競爭法，判令電臺賠償報社的經濟損失。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不是通過比較雙方新聞是否相似來判斷，而是調查當事人是否對自己的新聞有過獨立調查。

五、區(qū)分兩種情形保護新聞工作者的新聞成果

首先，對于單純的事實消息，要憑借反不正競爭法保障原發(fā)者的傳播優(yōu)先權。隨著我國的新聞產業(yè)從計劃經濟時代跨入自負盈虧的企業(yè)化時代，新聞媒體的核心競爭力主要圍繞新聞的采集和傳播展開，在此背景下，一些需要憑借自身資源和努力才能獲得的新聞資源需要獲得法律的特別保護，例如獨家采訪。盡管純粹的事實消息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但不能放任他人惡意竊取新聞從業(yè)者花費了大量汗水制作的新聞產品。

當下，新聞界“空殼媒體”現象突出，侵權者花樣翻新，“空手套白狼”，惡性競爭層出不窮，類似“今日頭條”的糾紛事件絕非少數。對獨家新聞而言，往往是新聞工作者花費了巨大心血或代價才得以完成，其時效性非常重要，而一旦發(fā)布后其價值就會迅速遞減，因此，要重點保護其首發(fā)權利。借鑒國外的做法，可以考慮憑借反不正當競爭法來確立單純事實消息尤其是獨家新聞的傳播優(yōu)先權。根據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規(guī)定，那些違反誠實信用原則，不合理地侵害同行業(yè)競爭者利益，擾亂社會經濟秩序的行為應當受到規(guī)制，例如，對于他人首發(fā)的獨家新聞，可以轉載，但必須給予原始發(fā)布者合理的時間以保障其優(yōu)先傳播。

其次，對構成作品的時事新聞，可以依法合理引用，但不得違反“合理使用”條款的規(guī)定。對構成作品的時事新聞而言，我國在法律制度設計上關于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的制度設計可以發(fā)揮平衡新聞作品作者權益與公共利益的作用。例如：《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為報道時事新聞，在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中不可避免地再現或者引用已經發(fā)表的作品屬于合理使用；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刊登或者播放其他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已經發(fā)表的關于政治、經濟、宗教問題的時事性文章屬于合理使用，但作者聲明不許刊登、播放的除外；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作品刊登后，除著作權人聲明不得轉載、摘編的外，其他報刊可以轉載或者作為文摘、資料刊登，但應當按照規(guī)定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

值得注意的是，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都有附加適用條件，當原作者有不得轉載、轉播等例外聲明時，就不適用合理使用或者法定許可。即使構成合理使用或者法定許可，也決不意味著該新聞作品的權利領域就變成“不設防的城市”，轉載該新聞作品時不得侵犯作者其他的著作權利，在法定許可的情況下，還必須向作者支付報酬。此外，對于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的適用條件，也要嚴格掌握，例如，前文提到的京華時報“松香拔鴨毛”的新聞，如果僅僅轉發(fā)“湖南省長沙市楊家山禽獸批發(fā)市場無良攤販用工業(yè)松香給鴨子拔毛一分鐘搞定”這個單純事實消息，是合理的引用和轉述，但是如果是全文或者大部分一字不改地轉發(fā)，就不構成合理使用，雖然依據法定許可可以使用，但是必須要向作者支付報酬。

（作者單位：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

[1][4]李祖明.時事新聞的法律保護問題[J].知識產權，2003（5）

[2][3]李偉文.論著作權客體之獨創(chuàng)性[J].法學評論，2000（1）

[5]鄭麗艷，程艷.時事新聞著作權的保護及完善[J].法律適用，2011（11）

[6]曹丹.論時事新聞的著作權保護[J].新聞與法治，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