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邦友
市場秩序是人類特有的社會現象,它出現很早且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但卻只有在西方文明中才發(fā)展成一種主導支配性的有效社會生活秩序。然而,自市場秩序出現以來,人們的認識和態(tài)度就相當復雜、充滿歧見。贊賞者把市場秩序譽之為神奇的“上帝之手”,批評者則視之為“撒旦的磨坊”,并力圖以計劃經濟秩序取代之。然而,設想美好的計劃經濟秩序卻遭到了徹底的失敗,市場秩序重新贏得了人們的信任。那些計劃經濟建設者的子孫們也發(fā)現“人類還未能創(chuàng)造出比市場經濟更加有效的機制——市場經濟所具有的自我調整和自我控制的功能,有助于促進經濟活動和合理的利用勞動、原料和金融等資源,并能夠促進國民經濟平衡?!雹佟?00天計劃:向市場過渡》,蘇維埃經濟專家小組致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的報告,1990年。在我國,市場秩序也經歷了一個戲劇性的歷史流變。曾幾何時,我們把市場秩序看作是滋生資本主義復辟病菌的溫床,后來,我們被迫承認市場還有一定程度的輔助作用,只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們才比較充分地認識到市場秩序的巨大作用,提出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制改革目標,并指出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發(fā)揮基礎性作用。2013年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則在前期認識和實踐經驗基礎上更進一步,明確提出“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概念,由此,我們對市場秩序的認識和態(tài)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仡欉@一歷史流變,或許會有一些新的發(fā)現。
市場秩序在中華民族的文明史上出現很早。在社會第一次大分工之前,由于生產力非常不發(fā)達,生產的產品僅夠維持氏族成員的最低限度生存,剩余產品極少,交換只是偶爾發(fā)生的行為。社會第一次大分工之后,生產力稍稍有些發(fā)展,產品也出現了經常性的剩余,從而使經常性的交換成為可能。而在第二次社會大分工之后,交換進一步發(fā)展,出現了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這時的交換不僅在氏族部落之間、家庭之間,而且在個體生產者之間也日趨頻繁了。《周易·系辭》就記載:“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钡枰赋龅氖?,我國自古以來市場就設置在大大小小帶有軍事性質的城邑之中。戰(zhàn)國以前的市場,都是根據封建禮法設置在城內的一定地點,并成為城內的一個特殊區(qū)域。戰(zhàn)國以后的市場,仍然是根據《周禮·王制》的規(guī)定,由官家設立并由官家負責管制與管理。這與歐洲中世紀的市場是由逃出莊園的農民和手工業(yè)者及商人因工商業(yè)的自然集聚而形成很不相同。這種限于固定地點的官立市場制度,直到北宋年間,才隨著城內坊制的改變,撤除了圍墻門禁的限制,政府不再以命令設立某市或廢止某市,同時也取消了“日中為市”的時間限制,商人的門面鋪席,工匠的作坊貨肆,可以散布在城郭各處,其他“屠沽負販”亦可以自由選擇適宜的營業(yè)地點,從而在城郭內形成繁華的商業(yè)街區(qū)。
然而,在整個封建社會歷史上,市場以及市場里從業(yè)者一直受到政府的嚴厲管控。封建社會的市場秩序具有四個明顯特點:首先,市場的設立與廢止都基于政府的命令。直至唐代,所有各地大小市場,其設立與廢止,均以朝廷敕令行之;沒有官府的許可,任何市場均不得設立。其次,設立市場后,市場內商販們的經營活動也受到政府委派設立的官員的嚴格管制。據《周禮》記載,地官有司市,其屬官有質人、廛人、胥吏、賈師、司暴、司稽、肆長、泉府、司門等官。質人主平定物價,廛人掌市中邸舍及征收“貨賄停儲邸舍之稅”。其余“自胥吏以及司稽,皆司市所自辟除也。胥及肆長,市中給繇役者,胥師領群胥,賈師定物價,司暴禁暴亂,司稽察留連不時去者”,泉府掌錢幣,司門掌市門之啟閉。由設官之多、分職之細可見政府對市場經營活動管制之深。第三,整個市場秩序是深深地鑲嵌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框架內,處于拾遺補缺的依附地位。男耕女織,簡單的家庭內分工解決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需要,偶有不足,通過鄰里之間的暫時借用也就全部能夠滿足了,市場交易的需求非常微弱。因此,市場秩序始終發(fā)展不起來。個別都市城鎮(zhèn)表面上的商業(yè)繁華掩蓋不了市場秩序的萎縮與內卷。第四,社會對市場秩序充滿了懷疑、恐懼和道德上的鄙視。在國人眼里,市場上充滿了欺騙和謊言,布滿了溝坎與陷阱。以次充好、賤買貴賣是市場秩序的永恒邏輯,是商人發(fā)家致富的秘密。這種對市場秩序的負面看法集中體現在對商、商業(yè)和商人的態(tài)度上。
客觀而論,商業(yè)是一個社會最活躍的因素,它必須不斷探索以發(fā)現稍縱即逝的商機,不斷創(chuàng)新以獲得相對更多的商業(yè)利潤;它永遠不會滿足于某個特定的現狀,更不會有小富即安的小農心態(tài)。永不停息不斷進取是商業(yè)的真精神。恩格斯指出:“商人對于以前一切都停滯不變、可以說由于世襲而停滯不變的社會來說,是一個革命的要素?!雹亳R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19頁。但在我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這個革命的因素恰恰受到了國家政治、法律和道德意識形態(tài)的全面否定,受到國家官營工商業(yè)的排擠和小農經濟的孤立。在這方面,歷朝歷代所采取的政策細節(jié)可能不一樣,但精神實質卻高度一致,就是抑商、輕商和貶商。商業(yè)被看作是末業(yè),商人位列士農工之后,經商致富被看作是末富,雖富不貴。商人成了這個社會道德上的弱勢群體,任何人都可以對商人進行道德譴責。農民說商人狡詐以掩蓋自己的愚昧;文人說商人銅臭以平衡自己的窮酸;官員說商人油滑以辯護自己管理上的無能;甚至連娼妓也說商人朝秦暮楚以掩飾自己的水性楊花。商人自古就背負了不義之名。他們勞而無功,總被人懷疑使了什么奸術;富而不貴,總是受到貶抑與打壓?!盁o商不奸”一句話就把整個商人群體都給否定了。官員則把商人當作一只肥鵝,撥它的毛又不讓它叫喚,動不動就讓它流淌道德的血液。因此,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商業(yè)始終是不發(fā)達的,普通的商很難做大做強,除非是像胡雪巖一樣的官商。近代史上顯赫一時的晉商、徽商和潮商都是依傍官府的勢力獲取巨額財富的,而隨著政治勢力對商的疏離,商業(yè)和商人也就不可逆轉地衰落了。商業(yè)不發(fā)達反映的是市場秩序的內卷與萎縮,進而反映的是社會合作空間的塌陷與萎縮。我們的社會合作空間始終停滯或局限在熟人圈子,而不能進入陌生人社會,這或許是我們的歷史很早就已停滯、經濟社會雖有增長但無發(fā)展的原因。
由于中國傳統主流文化對市場秩序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也由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未來社會的設想確實帶有計劃經濟的色彩(盡管馬克思恩格斯沒有明確用過“計劃經濟”的概念),更由于蘇聯斯大林時期那種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體制的示范,再加上建國初期我們在財政經濟遭遇的嚴重困難,我們在建國后也選擇了那種完全排斥市場的計劃經濟秩序;市場秩序被徹底摧毀了,我國進入一個有計劃無市場的特殊經濟狀態(tài)。然而,計劃經濟的實驗并沒有成功,除了極少數領域取得一些不容小視的成就外,就整個經濟社會文化發(fā)展而論,計劃經濟秩序是失敗的,國民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民生福利與解放初期相比幾無改善,依然沒有解決最基本的溫飽問題;與發(fā)達國家的綜合國力差距也進一步拉大了。殘酷的現實迫使我們重新向市場秩序開放,市場又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之中并不斷擴展。這個歷程又可具體分為四個階段。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在財政經濟方面遇到嚴重困難。國家財政入不敷出,出現巨額赤字;社會上通貨膨脹物價飛漲,許多地區(qū)物資和資金嚴重匱乏;市場上的投機力量興風作浪加劇了市場關系的波動。一時間,市場上波詭云譎險象環(huán)生,既影響了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又嚴重影響了經濟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為此,中央決定采取一系列嚴厲措施,管制市場上的交易行為。與此同時,中央政府又組織全國范圍內的物資調運,以有余補不足。經過艱苦努力,在短短的幾個時間內就實現了平抑物價、統一財經,為國民經濟的恢復創(chuàng)造了條件。建國之初的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使執(zhí)政的中國共產黨和政府對市場形成了一種很負面的看法,把市場看作是充滿投機和風險、滋生資本主義復辟可能性、威脅社會經濟政治穩(wěn)定和執(zhí)政安全的破壞性力量;而把政府高度集中統一的計劃體系看作是組織經濟社會生活的不二法門。這種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成為一種成見。1975年《紅旗》雜志刊文《貨幣交換與現實的階段斗爭》,就聲稱貨幣交換的等價原則是用形式的平等掩蓋事實上不平等的資產階級法權,貨幣交換“是滋生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的一種土壤?!币虼?,從建國到1979年,我們一直不遺余力地打擊、限制和鏟除商品、貨幣與市場交換。把所有的企業(yè)和個人都整合到嚴格的計劃經濟體系中。國家用嚴格的指令性計劃安排國民經濟各個環(huán)節(jié)上的活動,用嚴格的“統購統銷”政策控制絕大多數產品的流動。凡屬國家規(guī)定計劃收購的農產品,一律不開放自由市場,全部由國家計劃收購;烤煙、黃洋麻等重要土產品也都由國家委托國營商業(yè)部門、供銷社統一收購,不允許進入自由市場。嚴格控制農村合作商店的發(fā)展,未經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革委會批準,不得隨意增加合作商店的人數;堅決取締無證商販,有證個體商販只能減少不能增加。大致可以說,從五十年代中期,市場秩序作為一種經濟制度結構就從我國經濟社會生活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些零散的功能極為有限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且受到政府的嚴格管制,我國正式轉入了計劃經濟秩序。
計劃經濟并沒有實現人們原先所期待的資源有效配置,也沒有激發(fā)社會生活的活力,其邏輯導致的結果是生產的停滯和生活的匱乏,國民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在嚴峻的生存壓力下,一些位于社會底層的民眾近乎出自本能地重操以貨易貨的古老謀生技藝,遠古時期遺傳下來的經商基因慢慢復活了。浙江省溫州那些在橋頭擺攤賣紐扣的人,還有義烏縣那些“雞毛換糖”的貨郎擔們,是顛覆計劃經濟秩序、重新啟發(fā)市場秩序的第一批商人。就是這些毫不起眼的草根商人、游走商人,創(chuàng)造了讓計劃主義者驚諤不已的經濟奇跡。確鑿的事實和強烈的反差對比讓那些對計劃經濟體制之弊端感受頗深、對老百姓從事商品生產與交換之強烈要求體認更深的地方黨政領導紛紛轉換態(tài)度,成為市場秩序的堅定支持力量,也讓那些最頑固的計劃主義者不得不承認市場的作用,并在政策上主動或者被迫作出相應調整,改變原先的“禁止或取締”政策,轉而采取默認、允許、鼓勵支持的政策,如允許恢復農村集貿市場,允許雇工經營,允許長途販運。眾多地方市場經濟的實踐以及由此獲得的地方性經驗知識不斷積累,終于形成一個全國性的市場秩序共識:在社會主義社會,市場依然有其存在的理由與價值,我們要注意發(fā)揮市場的作用。然而,1982年前后,人們對市場的理解和給市場的功能定位依然十分有限,認為社會主義經濟形態(tài)還是計劃經濟,無非是在計劃經濟的框架內需要發(fā)揮市場的調節(jié)作用。當時,流行的提法是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有人把它形象地比喻成“鳥籠經濟”,要求正確貫徹“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原則,正確劃分指令性計劃、指導性計劃和市場調節(jié)各自的范圍與界限,保證國民經濟的健康發(fā)展。這時的市場宛如一個提線木偶在計劃的籠子里跳舞。然而,充滿無限生機的市場經濟實踐并不會止步于政策的僵死規(guī)定,它往往以自己的強有力邏輯在眾多的偶然性當中為自己的必然性開辟道路,并突破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條條框框。1984年,中共中央召開十二屆三中全會,會議在總結之前各地市場經濟實踐經驗的基礎上通過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突破了把計劃經濟同商品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觀念,確認我國的社會主義經濟是“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從而實現了“有市場的計劃經濟”向“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秩序類型的歷史性跨越。這里,雖然還沒有明確提“市場經濟”的概念,但經濟生活的市場化主導取向已經暗含其中。如果說這之前的各種努力只是計劃經濟秩序內的市場份量的增強,那么這之后的行動就是經濟秩序類型的變軌與轉型。因此,說它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史上的里程碑毫不為過。
1984年提出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盡管已經充分反映了當時人們的認識水平,達到了當時條件所決定的認識高度,因而能夠獲得多數人的認可。但就概念本身看,并不是一個內涵清晰的科學概念,也正因為如此,才給后來的理論及政策爭議埋下了隱患。這種爭議伴隨著國內外形勢的變化而愈演愈烈。1990年10月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關于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的兩個問題》。文章說:“社會主義的經濟是公有制的經濟,因而必然要求實行計劃經濟。計劃經濟即從整體上自覺實行有計劃、按比例地發(fā)展國民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一個基本特征,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的體現?!?2月17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會主義必定代替資本主義》,文章說:“市場經濟,就是取消公有制,這就是說,要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搞資本主義?!币粫r間,左的思想又甚囂塵上。左傾思潮的急劇膨脹導致了嚴重后果,私營企業(yè)人心惶惶,個體工商戶和從業(yè)人員都明顯減少。1989年,全國注冊登記的個體戶從上一年的1452.7萬戶減少到1247.1萬戶,從業(yè)人員從上一年的2304.9萬人減少到1941.4萬人。①黃孟復主編:《中國民營經濟史·大事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194頁。從1989年到1991年,GDP增長一直徘徊在5%左右。這種情況在浙江也明顯存在。從1989年到1991年,浙江的私營企業(yè)數與從業(yè)人員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私營企業(yè)的注冊資金與產值也幾乎沒有什么增長。②解力平:《浙江私營經濟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針對這股批判市場體制的思想逆流,鄧小平在1991年視察上海時指出:“不要以為一說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一說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那么回事,兩者都是手段,市場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1992年,鄧小平在南巡途中又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說:“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雹邸多囆∑轿倪x》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3頁。在這之前,上海的《解放日報》根據鄧小平在上海視察時的講話精神,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提出要“突破任何一種僵滯的思維方式的束縛”,要“敢冒風險,敢為天下先,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蔽恼抡J為“計劃和市場只是資源配置的兩種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志,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泵鞔_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這時,市場經濟的概念已經呼之欲出。在上下各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下,1992年召開的中共十四大上,江澤民總書記代表黨中央作了《加快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步伐,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更大勝利》的政治報告,明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強調要使市場在社會主義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1993年3月,根據十四大報告的精神,全國人大通過了第二個憲法修正案,其中將“國家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實行計劃經濟。國家通過經濟計劃的綜合平衡和市場調節(jié)的輔助作用,保證國民經濟按比例地協調發(fā)展?!薄敖谷魏谓M織或者個人擾亂社會經濟秩序,破壞國家經濟計劃?!毙薷臑椤皣覍嵭猩鐣髁x市場經濟?!薄皣壹訌娊洕⒎ǎ晟坪暧^調控。”“國家依法禁止任何組織或者個人擾亂社會經濟秩序。”從此,市場、市場經濟在我國正式獲得了合法名份。
自十四大以來,我國的市場經濟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發(fā)展,市場也更充分地體現了其自身所擁有的神奇作用。我們經濟社會生活中一些問題的存在,如資源配置效率低下、產業(yè)結構扭曲、高耗低效產業(yè)產能過剩、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公共產品與公共服務供給嚴重滯后,諸如此類的經濟社會問題,就深層次來看,其實并不是過度市場化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是市場化不夠的體現。市場在我們經濟社會生活中的作用遠未充分發(fā)揮;與此相對應的,政府在其行動范圍和功能作用發(fā)揮上仍有越位之嫌,習慣甚至偏好用“看得見的手”直接去配置稀缺資源,并在微觀層面進行綿密細致甚至繁瑣的政府管制。政府在“規(guī)范市場運行、消除市場混亂和無序”或者“扶助弱勢群體”的道德名義下從事著許多違背市場規(guī)律的干預與管制活動,這些活動非但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反而擾亂了市場自我調節(jié)的步伐,增加了經濟生活的混亂與無序,并讓弱勢群體處于更加不堪的境地。因此,社會強烈要求給市場以更大的活動空間,并讓政府局限于其所能勝任的職能領域。對此,黨的十八大及時作出明確的政治回應。報告指出:“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必須更加尊重市場規(guī)律,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緊接著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進一步指出:“市場決定資源配置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guī)律,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必須遵循這條規(guī)律,著力解決市場體系不完善、政府干預過多和監(jiān)管不到位的問題?!薄氨仨毞e極穩(wěn)妥從廣度和深度上推進市場化改革,大幅度減少政府對資源的直接配置,推動資源配置依據市場規(guī)則、市場價格、市場競爭實現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大化?!弊源?,“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起決定性作用”成了我們的共識,這是人類對市場秩序之資源配置作用認識上所達到的最高度。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摸索探索,我們終于徹底回歸到人類在千百年前無意之中發(fā)現的至今為止依然是最為有效的市場秩序,回到了亞當·斯密在《國富論》當中所闡述的市場與政府之間的關系邏輯。我們今后再也不可能離棄市場秩序,而只能更熱切地投身市場秩序,促進市場秩序的不斷擴展。我們相信:這種自生自發(fā)不斷擴展的合作秩序必將會給我們帶來我們所期待的富庶、繁榮和自由。
由此可見,市場秩序在我國的擴展是非常艱難的,是在突破重重阻力包括思想觀念上的阻力、意識形態(tài)上的阻力、既得利益群體上的阻力之后發(fā)展過來的,幾乎每一次擴展都是重大的突破。而且,我們覺得在當下中國,這些方面的阻力依然以變化的形式在不同程度地存在;我們隱約感覺到社會內部依然有一股綿密的力量在羈絆著我們向市場秩序深度演進,尤其當經濟社會生活出現一些問題時,就會祭出政府干預的大旗,這無論在政府還是民眾層面都有如此心理傾向,我們動輒求助于政府的干預、管制與救市,殊不知試圖管治得太多恰恰是許多問題的根源。因此,我們回顧歷史,回首市場秩序在我國的歷史流變,不是為了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要透過歷史看出一些深層次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以堅定人們和整個國家對市場秩序信仰。
第一,經濟秩序類型的選擇非常重要。在20世紀,人類進行了一場偉大的烏托邦試驗,即用集中統一的計劃經濟秩序取代了分散的在正義規(guī)則約束下的通過彼此調適、相互調整來完成多中心任務的市場經濟秩序,其結果有目共睹。人類為這個已經消亡的計劃經濟試驗付出了巨大沉重的代價:巨大的資源浪費、低劣的生活品質、苛煩的政府計劃性管制與規(guī)訓、普遍的特權腐敗現象和災難性的環(huán)境惡化。而三十多年的市場化實踐徹底改變了中國的面貌。我們迅速擺脫了貧困,解決了溫飽問題,正向全面小康社會邁進;國家GDP總量迅速超越日本占據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當然,我們今天也遭遇到了發(fā)展的瓶頸約束,也面臨著轉型升級的痛苦。未來中國能不能持續(xù)前三十的發(fā)展輝煌,能不能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強國,完全取決于我們是不是把市場化改革進行到底,讓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因此,我們一定要很好地領會十八屆三中全會的精神,明確“決定性作用”與“基礎性作用”之間的本質區(qū)別,不能再用之前我們處理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的舊經驗來理解“讓市場在資源配置當中發(fā)揮決定性作用”這個新命題。社會資源必須經由市場實現高效率配置,政府的全部作用在于為市場發(fā)揮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提供制度保障,并通過公平正義的民主程序實現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這才是需要政府更好發(fā)揮的作用,能夠發(fā)揮好這個作用,政府就已經善莫大焉。
第二,市場秩序是人類所發(fā)現的至今為止最為有效的秩序類型,其巨大作用在于能夠最充分地發(fā)現與利用那些不為其他人所知僅為當事人了解的事實與知識,能夠發(fā)現一種相對最為有利的資源配置結構與利用方式,從而使生產達到當時的資源供給與技術條件所允許的最大可能性邊界,能夠使不同的利益主體在目標取向各不相同的情況下協調彼此之間的行動,形成一種開放性的社會結構。正因為如此,市場秩序可以養(yǎng)活如此之多的人口,并使不同的種群、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文明在目標與價值各不相同的情況下實現和平共處。哈耶克說:“不管人們活著有什么目的,今天的大多數人所以活著,僅僅是因為有市場秩序?!雹俟?《致命的自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頁。“我們的生產規(guī)模變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為我們通過各有其主的財產的市場交換過程,能夠利用廣泛分布的有關具體事實的知識,來配置各有其主的資源?!雹诠?《致命的自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市場秩序從發(fā)現至今成為人類社會的支配性秩序,已充分體現其巨大的功能價值和強大的生命力量。政治社會的權威力量可以壓抑它、限制它,但不可能從根本上鏟除它,黑市的存在便是證明。正義規(guī)則約束下形成的市場秩序在資源配置上的作用之大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它不僅帶給我們效率,更帶給我們自由。因為市場在邏輯上實現了利己與利人、利社會的統一;市場只與人們實現目的的手段相關而與人們各不相同的目的無涉;市場上流通的貨幣只是一種單純的價值符號而沒有任何社會性特征;市場上通行的是等價交換和自愿同意的原則;市場還是一種反集中、去中心化的秩序,市場秩序的重要特征是責任的分散與權力的分散,眾多分散的市場主體的存在使任何一種專斷權力都成為不可能。因此,市場是一個典型的社會自由空間,誠如布羅代爾所言:“市場意味著自由、開放、與其他國家交往。它讓我們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③約翰·麥克米蘭:《重新發(fā)現市場》,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頁。
第三,對市場秩序的堅定信念是不容易樹立的。從歷史上看,對市場秩序的鄙視或敵視由來已久,形成了許多民族都固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見。在鄙視或敵視市場秩序的人當中尤其以政府官員和知識分子居多。這種情況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大改變。斯蒂格勒就曾說:“知識分子從來就對市場沒有好印象,他們認為,市場上所充斥的,無非是一些粗俗的人和卑劣的動機。無論是古希臘的哲人,還是現代社會中的知識階層,其基本立場都十分相似:前者視經濟生活為一種絕對不應當宣揚和予以重視的討厭需求;而后者則以竭力嘲諷生意人的伎倆和麥迪遜大街的商業(yè)廣告為能事;這類現象,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雹堋妒┑俑窭照撐木狻?,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93頁。而一些官員或計劃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則往往習慣于虛夸市場失靈的程度或者從發(fā)育不全甚至被扭曲的市場尋找一些實證資料來否定市場秩序。他們都不相信市場秩序,而愿意更多地相信政府,在這種心理和行為選擇的背后是他們對自己理性的致命自負和對草根智慧的鄙薄與無視。這些人有時即便被迫承認市場的作用,也常常很順便地補上一句“市場不是萬能的”來詆毀市場,并似乎在為主張政府的超范圍作用提供反方向的依據。這種做法其實恰如用一個人并不曾犯過的錯誤來批評一個人一樣,完全是無的放矢。由此可見,要在人們心中建立類似亞當·斯密那樣的對市場秩序的堅定信仰是多么困難啊!我們常常自囚于自己陳舊的思想觀念而不能前進,常常對市場秩序百般苛責而對政府集中計劃卻又是無底線地信賴。這是我們走向更完善市場秩序必須突破的心理藩籬。其實信奉市場秩序并非一定要基于“市場秩序是完美無缺”的這個永遠也不可能的事實假定,信奉市場秩序的人也并非就是一個道德上的冷血無情者。曾寫過《國富論》的亞當·斯密也寫過《道德情操論》,這就可見市場經濟教父級人物對市場秩序的理性態(tài)度以及對基于同情心的道德情操的追求。我們認為:只要市場秩序能夠比其他任何秩序都更有助于分散知識的充分利用,更有助于人們在目標和利益不同的情況下協調相互之間的行為,維系和促進社會的合作,更有助于人們實現不受他人專斷意志干預的自由,它就值得我們信仰和追求。當然,我們在追求市場秩序的同時,也要輔之以公平人道的公共服務制度安排,關注那些因為自身無法對其負責的原因而導致生活困難的群體,向他們提供最基準的公共產品與公共服務,并為他們尋求自身命運的改變提供機會與條件。這才是一個萬物自由競長、充滿生機活力且富有人道價值的理想社會。
第四,在中國建設市場秩序,既非純粹自發(fā)的過程,亦非純粹強制的過程,而是一個自然發(fā)育和政府培育相結合的過程。我們既需要經驗層面的摸著石頭過河,又需要理性的頂層設計,而后者必須邏輯地建基于前者之上。不錯,有些改革是由政府首先發(fā)動和組織的,但是有更多的改革和制度創(chuàng)新是社會底層的民眾基于贏利機會的比較而自發(fā)探索發(fā)現出來的。如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先由群眾自發(fā)搞起來,然后才得到政府的認可;先在局部地方合法化,然后才在全國范圍普遍推開。義烏的小商品市場也是在堅韌如柳的民眾不懈堅持中才逐漸發(fā)育壯大并走向成熟,政府只是起到了關鍵時刻推動一把的作用。因此,市場是一種自生自發(fā)自我擴展的秩序,其內部有一種自我強化的力量。這里,政府的作用在于解除禁令、提供正義規(guī)則,給老百姓以創(chuàng)業(yè)和創(chuàng)新的充分自由?!八膹埱鍐我粡埦W”的政府改革努力就體現了讓市場秩序在一個更加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中健康成長的精神,有了這種自由,市場秩序就能慢慢發(fā)展成熟起來。
第五,市場需要一種內生的道德倫理,它在市場秩序中產生又能夠成為市場秩序進一步發(fā)展的道德資本。中國市場秩序發(fā)展深受傳統道德的局限,“重農輕商”的職業(yè)觀、“利義對立、重義輕利”的利義觀、“視金錢如糞土”的財富觀,都曾對市場秩序發(fā)展造成阻礙,使市場秩序的演進發(fā)展遲滯不前;而現實生活中一些傷天害理的市場亂象也與市場倫理的缺失有關。因此,我們在市場秩序建設過程中,要注意培育一種良性的市場文化和市場倫理,這種市場文化倫理首先會肯定市場逐利行為的道德正當性,把國人從“利義之辯”的心理糾結中解放出來;其次,會有助于規(guī)范市場主體的競爭行為,從而實現市場交易內在具有的利己與利他的統一;再次,還會有助于節(jié)約經濟生活中的交易成本,無形之中也提高了市場經濟的效率;最后,市場倫理還有助于人們慈善之心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