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貌寫物與物我合一
——謝靈運與王維山水詩比較

⊙孔德超［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重慶 400715］

極貌寫物與物我合一
——謝靈運與王維山水詩比較

⊙孔德超［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重慶 400715］

謝靈運作為中國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詩人，被尊稱為“山水詩鼻祖”。他善于用富艷精工的語言記敘游賞經(jīng)歷、描繪自然景物，多有形象鮮明、意境優(yōu)美的佳句，其詩充滿道法自然的精神，貫穿著一種清新、自然、恬靜之韻味，一改魏晉以來晦澀的玄言詩之風。盛唐詩人王維集畫家、音樂家、書法家于一身，以畫理來創(chuàng)造詩歌，所寫的山水詩詩情濃郁，畫意鮮明，是山水詩的集大成者。他們以各自的努力開時代風氣之先，豐富了山水詩的題材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使山水詩成為我國古典詩歌中的奇葩異卉。兩人雖都以山水詩著稱，卻由于他們所生活的時代不同，生活遭遇不同，受前人文化傳統(tǒng)影響不同，因而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也不同，謝詩主張極貌以寫物，王詩更注重物我合一。

謝靈運 王維 山水詩 極貌寫物 物我合一

謝靈運所開創(chuàng)的山水詩，把自然界的美景引進詩中，使山水詩成為獨立的審美意象。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把詩歌從“淡乎寡味”的玄理中解放了出來，而且加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和表現(xiàn)力，也標志著一種新的自然審美觀念和審美趣味的產(chǎn)生。王維既精通音樂，又擅長繪畫，在描寫自然山水的詩里，創(chuàng)造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靜逸明秀詩境，興象玲瓏而難以句詮。兩人雖都以山水詩著稱，卻由于所生活的時代不同，生活遭遇不同，受前人文化傳統(tǒng)影響不同，因而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也不同，下面將從三個方面探討兩者之間的差異。

一、出身與追求的差異

謝靈運出身于士族大地主家庭，才學出眾，很早就受到族叔謝混的賞識，與從兄謝瞻、謝晦等皆為謝氏家族一時之秀。他本來在政治上很有抱負，但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正是晉宋易代、政局混亂、社會動蕩的時期。宋初劉裕采取壓抑士族的政策，謝靈運也由公族降為侯爵，在政治上一直不得意，這自然使他心懷憤恨?！端螘繁緜髡f他“自謂才能宜參權(quán)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少帝即位，權(quán)在大臣，靈運構(gòu)敘異同，非毀執(zhí)政”。故自出任永嘉太守之后，無論是在任還是隱居，他總是縱情山水，肆意遨游，且“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一方面，以此舉對抗當政，發(fā)泄不滿，同時也在山水清音之中得到心靈的慰藉。王維生活在開元年間，社會安定，經(jīng)濟富庶，他追求以隱求仕的時尚，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雖然也有挫折失望，但更多的是隱逸山林的閑適自得。

二、宗教影響下的詩風差異

兩人詩歌都受宗教影響。謝靈運小時候被送到道教徒那里寄養(yǎng)，從小受道教熏陶。長大后與當時名僧慧遠有密切的交往，并有師事慧遠的愿望，他的思想也深受慧遠的影響，他在《辨宗論》里就主張“去物累而頓悟”，其《游名山志序》說：“夫衣食，生之所資；山水，性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豈以名利之場，賢于清曠之域耶！”只有徜徉于山水之間才能體道悟性，舍卻世俗之物累。王維的母親是個忠實的佛教徒，而他所生活的社會也正是“六祖革命”的時代，自小受到家庭社會的影響。不過，由于他們所生活的時代不同，生活遭遇不同，受前人文化傳統(tǒng)影響不同，兩人山水詩所表現(xiàn)的精神風貌也不相同。謝靈運處于晉宋易代之際，玄學之風盛行，尚清談，重名理。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詩的產(chǎn)生，與當時盛行的玄學和玄言詩有著密切關(guān)系，當時的玄學把儒家提倡的“名教”與老莊提倡的“自然”結(jié)合在一起，引導士大夫從山水中尋求人生的哲理與趣味。但是蘊于詩歌中的理一看便知，景與理是分開的，謝只是引用一些莊、老、《易》上的話抒發(fā)其個人情志，景只是引起說理的發(fā)端，并沒有達到情景融為一體。在謝靈運的主觀思想中，山水往往是悟道的手段，所以他的山水詩經(jīng)常是前半寫景，后半談玄，拖著一條玄言的尾巴。王維的詩歌情景交融，物我合一，且景中恰如其分地蘊含著“理”，正如沈德潛所說：“不用禪語，時得禪理”，其禪境常通過詩境來表明，如《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水窮盡處，自然也就是深山空靜無人處，人無意而至此，云無心以出岫，可謂思與境偕，神會于物。詩人著重寫無心，寫偶然，寫坐看時無思無慮的直覺印象，那無心淡泊、自然閑適的“云”是詩人心態(tài)的形象寫照。對境觀心而道契玄微，靜極生動，動極歸靜，動靜不二的禪意，自然而然地滲入到山情水態(tài)之中，化作天光云影，空靈而自然。王維的詩歌并不是將佛理生硬地植入詩中，而是將宗教體系與審美感受融為一體，有著“一切景語皆情語”的體悟和感覺，形成了自己閑淡的風格和特色。同時，王維的禪悟是別的詩人難以企及的，這與坐禪時的體驗相關(guān)。王維多寫?yīng)氉鴷r的感悟，將禪的靜默觀照同山水審美體驗結(jié)合起來，在對山水的描繪中，折射出清幽的禪趣、禪意，從而寄托詩人的幽獨情懷?！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保ā肚镆躬氉罚耙盎▍舶l(fā)好，谷鳥一聲幽。夜坐空枯寂，松風直似秋?！保ā哆^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保ā渡骄忧镪浴罚梢哉f，王維的許多詩具有禪趣、禪悅、禪味，言有盡而意無窮，傳達出了禪的意蘊。

三、創(chuàng)作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上的差異

“極貌以寫物”（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和“尚巧似”（鐘嶸《詩品》上）成為謝靈運主要的藝術(shù)追求，山恣水態(tài)在他的詩中占據(jù)了主要的地位。他盡量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觀美，不肯放過寓目的每一個細節(jié)，并不遺余力地勾勒描繪，力圖把它們真實地一一再現(xiàn)出來，表現(xiàn)出其原始情境下的本真狀態(tài)。如其《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

朝旦發(fā)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側(cè)徑既窈窕，環(huán)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

開闊的洲渚，茂密的松林，蜿蜒的蹊徑，潺潺的流水，嫩綠的初篁，鮮紫的新蒲，自娛的群鳥，像是把景物分割成一個又一個鏡頭，這首詩向讀者展示了眼前的一切。詩中所描繪的景物是鮮麗清新的，對景物的刻畫描摹是經(jīng)過精心錘煉和苦心琢磨的?！傲舟謹筷陨?，云霞收夕霏?！保ā妒诰徇€湖中作》）“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保ā冻跞タぁ罚按和砭G野秀，巖高白云屯?！保ā度肱眢缓凇罚┻@些詩把外物自然描述得清新可愛，秀麗宜人，具有極高的觀賞性；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內(nèi)心之美”，以及對自然美的自覺追求。相對于王維的“情景交融”“物我合一”來說，謝詩更注重對山水景物的刻畫描摹，他筆下的物象更多的具有獨立性和客觀性，他寫風就是風，寫月就是月，寫山就要描盡山恣，寫水就要繪盡水態(tài)，正是這種刻意的追求，他也無奈地發(fā)出了“空翠難強名”的感慨，而且這些山水景物又常常是獨立于詩人的性情之外的，很難達到王維的“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境界。在創(chuàng)作模式上，謝靈運的山水詩常常是先寫出游，次寫途中見聞，最后談玄或發(fā)出感慨，如同一篇旅游日記，而又常常拖著玄言的尾巴，其著名的《登池上樓》正是其典型模式和風格的具體體現(xiàn)。

王維既精通音樂，又擅長繪畫，在描寫自然山水的詩里，創(chuàng)造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靜逸明秀詩境，興象玲瓏而難以句詮。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保ā稏|坡志林》）王維之詩并不僅僅局限于描繪大自然的自然形態(tài)，還突出地表現(xiàn)其內(nèi)在生命力，在形似基礎(chǔ)上追求神似，講求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在清新寧靜而生機盎然的山水中，作者感受到萬物生生不息的生之樂趣，精神升華到了空明無滯礙的境界，自然的美與心境的美完全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如水月鏡花般不可輳泊的純美詩境。

空明境界和寧靜之美，也是王維山水詩的一大亮點。因為心境空明，他對自然的觀察極為細致，感受非常敏銳，像畫家一樣，善于在動態(tài)中捕捉自然事物的光和色，在詩里表現(xiàn)出極為豐富的色彩層次感?！叭章浣祝眮硖斓厍?。”（《送邢桂州》）“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保ā哆^香積寺》）“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保ā督K南山》）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王維以他畫家的眼睛和詩人的情懷，寫物態(tài)人趣，色彩豐富，層次分明，寧靜優(yōu)美而神韻飄渺。

總之，謝靈運的山水詩我們看到的是形式美，是對景物的細致描摹，領(lǐng)略到“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稚氣，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近新”的風尚。王維則深入景物的內(nèi)在精神，融入詩人主體情感，寫出了山水的神韻，達到了“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境界。謝靈運是中國山水詩的創(chuàng)始人，王維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開拓創(chuàng)新，創(chuàng)下了冠絕千古的山水詩，兩人在中國文學史上都具有不可磨滅的功績。

[1]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 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4.

[4]宮紅英.詩出三家語皆奇——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山水田園詩之比較[J].邯鄲學院學報，2005（12）.

作 者：孔德超，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2014級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