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處敏感，大處茫然”中探索卞之琳的思想情感
——以《距離的組織》為例

⊙張群［伊犁師范學院，新疆伊寧835000］

從“小處敏感，大處茫然”中探索卞之琳的思想情感
——以《距離的組織》為例

⊙張群［伊犁師范學院，新疆伊寧835000］

卞之琳是20世紀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人群中極為顯著的一位，被譽為主智型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與人生哲理?！毒嚯x的組織》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詩味濃厚、思想深刻，在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歌中獨樹一幟，非常值得我們注意。本文即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分析這首詩的思想內(nèi)涵。

卞之琳現(xiàn)代派《距離的組織》主智型思想內(nèi)涵

一、孤獨沉思與悠遠寂寞之悲哀感

卞之琳，江蘇海門人，自青少年時期，就已經(jīng)與文學結緣，1930年開始寫作，作品有詩集《三秋草》《魚目集》《慰勞信集》，而這些詩集中，讓我最沉迷于反復思考的詩文，就是《距離的組織》。

首先，《距離的組織》這首詩歌的第一句，“想獨上高樓”中的“想”是一個領字，接下來的內(nèi)容都是作者所想，然后通過“獨”和“高”兩個字，我們就能深刻地體味到作者此時的孤獨與寂寞之情。中國古詩詞中，就常用這兩個字表達一種哀愁和孤寂之情，如李煜《烏夜啼》的第一句就寫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末尾句寫道：“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蘇軾《水調(diào)歌頭》：“高處不勝寒?！标淌狻兜麘倩ā罚骸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边@些傳統(tǒng)優(yōu)美詩句種的“獨”“高”二字所表達的情感與卞之琳所要表達的情感一樣，都是僅用一個字就為整首詩歌的情感奠定了一個基本的著眼點，這就是卞之琳所說的：“小處敏感，大處茫然……總像是身在幽谷，雖然是心在峰巔?！雹俣@種“小處”體現(xiàn)的是呼之欲出的磅礴而沉重的孤獨寂寞的悲哀之感。

其次，卞之琳善對日常生活現(xiàn)象進行哲學的穿透與開掘，正像詩人所說的那樣：“我寫詩……偏又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晶，期待升華……”②如《距離的組織》第三句：“報紙落。”讀報紙的時候進入夢鄉(xiāng)，從而報紙從手中滑落，這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這句簡短的詩句后面是一個句號。如果沒有句號，看似與第二句“地圖開”是連續(xù)的動作，但是由于有了句號，其言外之意就是作者看到“羅馬滅亡星”想起了自己的祖國此時也處于一種快要滅亡的狀態(tài)，所以意識瞬間迷茫了，感到莫名的悲哀，進入一種似醒似夢的狀態(tài)，所以報紙從手中滑落，通過“落”字的剎那感悟，使我們體味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或是無助感，而這種羅馬滅亡星的突然出現(xiàn)與報紙的脫落、這種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瞬間轉換更加顯示出了一種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發(fā)生著相同的悲劇的歷史重復的凄涼感，這種時空的瞬間轉換和情感的相同體會，更加加重了作家本人以及當時的知識分子的悲傷之情的色彩。

最后，這首詩的第五句寫了三個“灰色”，天、路和海都呈現(xiàn)一種壓抑而沉重的顏色，卞之琳此時仿佛變成了畫家，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幅暗淡色調(diào)的圖畫，和艾青的《手推車》所運用的手法一樣，都是運用了色彩的調(diào)配，造成一種凄冷的色調(diào)，形成了一種悲劇氣氛濃厚的情調(diào)，使現(xiàn)實的苦難獲得繪畫般的視覺的感性體現(xiàn)而更見沉郁凝重，從而烘托出一個悲哀的主題來。

二、深深的家國情懷

在卞之琳的詩歌中很難一眼看出他對祖國的深切關懷，他不像郭沫若那樣以一種抒情獨白的方式和華麗的語言將愛國情懷或者是人道主義噴瀉而出，也不像艾青那樣以一種直抒胸臆的手法和熱烈的情感高呼：“因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北逯赵诒磉_感情的時候，情感非常深厚，但語言卻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是一種平淡的方式，他說：“我彷徨，我苦悶，有一陣我悄悄發(fā)而為詩?！雹圻@是因為卞之琳深受艾略特象征主義的影響，卞之琳曾經(jīng)翻譯過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有時不是強調(diào)感覺與思想結合，而是強調(diào)感性認識，尤其強調(diào)想，因此卞之琳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多是這樣充分利用豐富的想象力，遨游于歷史的時空、現(xiàn)實的時空、一千五百光年之遠的大宇宙的時空、奇幻的神話故事所想象的時空，主人公最后止息于午睡后覺識到的眼前時空，透過詩人紛繁的描繪，我們感受到了人的精神——人性的“魂”的宏偉、空靈，而且它還蘊含了如此多姿多彩的情與智，這是一種關于人性的瑰麗、偉力，而且讓人心曠神怡的奇妙的意境！④同時艾略特曾說過：“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回避感情。”⑤這也促使卞之琳的詩歌語言有時候故意在最該表現(xiàn)傷感悲憤的時候去回避這種情感，使這種情感壓抑而辛酸，從而更加充滿了張力。在《距離的組織》這首詩歌中，就充分地運用這種語言的張力表達了一種深切的情感。

如詩的第一句：“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睘槭裁匆x這本書呢，當時的中國正處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人民處在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此時的卞之琳和與他處境一樣的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態(tài)大致相同，都消極或是悲哀地看待中國將來的命運，擁有五千多年輝煌文明的中國，也許就如同曾經(jīng)繁華的羅馬一樣，面臨著滅亡的命運。因此詩歌中說到的這一句要讀《羅馬衰亡史》和看到報紙上忽然出現(xiàn)的羅馬滅亡星一樣，仿佛是在讀明天的中國，我們也不難看出隱含在其中的詩人的焦慮與痛苦。

詩的第六句同樣有這樣的悲哀：“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比缤敃r的知識分子一樣，卞之琳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許今天是中國，但是明天也許就變成了別國的領土，這對如同卞之琳一樣深沉愛國的知識分子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悲哀。這種自問自答的形式，把本該抒發(fā)的對祖國的命運的哭號變?yōu)橐环N冷淡的自問自答，仿佛一切與他無關，正如果戈理式的諷刺藝術風格被別林斯基稱為“含淚的笑”一樣，看似一句無關緊要又有些自嘲的自問自答，實際上飽含作者辛酸的痛苦。

詩歌的倒數(shù)第三句：“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笔亲髡哌M入沉思冥想時，自己的友人把他拉入了現(xiàn)實當中，這現(xiàn)實也許正是卞之琳不能面對的，因此他仿佛哀嘆了一聲：“好累呵！”這既是對他在冥想之事上的疲憊又是他回到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時所感到的沉重，后面的“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何其芳的《畫夢錄》中也運用了同樣的典故，寫白蓮教某讓自己的門童看護盆中的小草葉舟，結果門童玩弄小舟，使白蓮教某險些落入海中。⑥這是一種時間和空間的穿越，《畫夢錄》中透漏的就是這樣一種逃避現(xiàn)實沉睡夢中的凄涼，卞之琳運用同樣的典故，也就在對家國憂世傷時中更深一步地抒發(fā)自己孤獨沉思與悠遠寂寞的悲哀情懷，從而前后呼應，更加深化了主題。

《距離的組織》這首詩歌也是作者一直在沉吟人性的抒發(fā)，通過沉吟人性，更加體現(xiàn)了思想的深度，體現(xiàn)了主智詩人深沉的思考和內(nèi)心的波蕩。莊子有“坐忘”說，要人“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以“同于大通”，這首詩的敘述者通過幾條注解告訴詩歌中的主人公，不要拋棄什么，只要以生命的意識點燃自己的心智，就能達到“坐忘”。這也同樣是在提醒著讀者，作者以這種似乎遠離社會、遠離政治的角度，以另一種眼光、另一種立場去觀看著自己的祖國，去為自己的祖國而沉悶卻痛徹地吶喊，這也正體現(xiàn)了袁可佳所說的“詩是經(jīng)驗的傳達而非單純的熱情的宣泄”，體現(xiàn)了艾略特“經(jīng)驗”詩學的思想。但是這樣的沉吟人性的抒發(fā)，更加促進了主題思想的明確——深沉的愛國情懷。也正如李健吾所定義的“沉思者”一樣，“他們的生命具有火熱的情緒，靈魂具有清醒的理智；他們不求共同，回到各自的內(nèi)在，諦聽人生諧和的旋律。拙于辭令，恥于交際，他們藏在各自的字句，體會靈魂最后的掙扎。他們無所活動，雜在社會的色相，觀感人生的無常?！雹?/p>

卞之琳同現(xiàn)代派詩人群體一樣，有著很強烈的現(xiàn)代感，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彷徨與焦灼成為他們共同的心理特征?！毒嚯x的組織》這首詩將時間空間的遠距離用聯(lián)想組織在午夢和小小的篇幅里，讓我們感受到作者現(xiàn)實的焦慮與孤獨寂寞之感，同時傳達了作者深深的家國情懷。卞之琳雖然一再強調(diào)“小處敏感，大處茫然”仿佛表達了他對于時代的一種漠然態(tài)度，細細品味他的詩作我們就可以體會出這其中的深刻內(nèi)涵，他是以另一種方式來表達他的家國情懷，而也正是在小處的細微體察中讓我們感到最強烈的精神震撼，我想這也是卞之琳的獨特貢獻所在吧!

①②③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見《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4頁，第445頁，第398頁。

④陳丙瑩：《卞之琳評傳》，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第93頁。

⑤[英]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卞之琳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

⑥何其芳：《畫夢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⑦李健吾：《魚目集——卞之琳先生》，見《咀華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36頁。

[1]樂黛云.卞之琳在混亂中尋求秩序[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2]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上、中、下）[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李廣田.詩的藝術[M].上海：開明書店，1946.

[4]陳丙瑩.艾略特“經(jīng)驗”詩學思想與卞之琳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2012，34（1）.

作者：張群，伊犁師范學院人文學院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