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中之物

查一路

盤中之物，無論你對它微笑。還是對它苦惱，一天你必須三次面對，豐饒或者單調(diào)，這是一個人生活質(zhì)量的見證。

經(jīng)濟(jì)拮據(jù)了。肉絲切得更細(xì)，裝菜盛湯的碟與盆也換成更小的。坐在餐桌邊，看一粒粒飯粒，禁不住要吟一首《憫農(nóng)》詩。富足的生活中，《憫農(nóng)》詩拯救不了一粒米，而窘困。讓你離開了《憫農(nóng)》詩，也知道如何去憫農(nóng)。

好生活，餐桌邊的時光，是令人迷戀的。寫過《廚房里的哲學(xué)家》的美食家布里亞·薩瓦蘭說。與其他場合相比，餐桌旁的時光最有趣。

讀小學(xué)時，父親讓我讀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他為了考我讀得是否細(xì)致，出了道題。問，地主波魯?shù)陆鸬臏锏暮}卜切成了什么形狀。我答不上來，父親說，切成了菱形或梯形。翻書一看，果然是。

當(dāng)時對這狗日的地主心懷怨恨，因為他的古怪吃法。讓我在父親面前丟了面子。后來恨其腐朽的生活方式。因為當(dāng)時大多數(shù)農(nóng)奴的湯里，放不起鹽?，F(xiàn)在想起，能寬容待之，因為富足的生活必然精細(xì)，精細(xì)，可能是有趣的一項內(nèi)容。舍此，仿佛有愧于他們的財富和人生。

近來讀書。又讀到一佐證。以吃喝玩樂為己任的英國作家彼得·梅爾寫了本《有關(guān)品味》的書，書中，他把吃昂貴的魚子醬喻為“滿嘴黑珍珠”。

其中有一段表白，魚子醬，你日子過得好時可以吃，日子過得壞時也可以吃；你凱旋時是一種犒賞，大難臨頭時是一種慰藉。在你賺到第一個一百萬的那一天，品起魚子醬來一定美味之極。而在破產(chǎn)前夕享此美味，則是最后展示不服輸?shù)淖藨B(tài)。滋味也許更勝一籌呢。

真是“以食為天”的主張，為一吃，可以拼卻一生成敗與肝膽。然而，真正的魚子醬定義起來，又是那么地精細(xì)與嚴(yán)格：只有鱘魚的魚卵才有資格做魚子醬；加工需要十多道工序，且只能在十五分鐘完成。超過十五分鐘。魚卵就不新鮮而無法完成。而運輸?shù)倪^程則要求魚卵顆顆完整，無一破損。

一顆完整的魚卵進(jìn)入口中，已歷險情種種，千難萬難，仿佛去險象環(huán)生的千年洞穴探寶而歸。

可是。我更愿意相信。真正的盤中智慧在尋常的餐桌上，上海作家程小瑩在《溫情細(xì)節(jié)》里，提到他祖父教他吃飯的一個細(xì)節(jié)，祖父告訴他，在動筷前，用筷子先在湯里蘸一蘸。先用湯水濕潤筷子，就不會粘飯了。

艱辛的生活，也讓人們掌握了應(yīng)對艱辛之法。誠如杰羅姆所說：“無論我們是用鍍金的高腳酒杯暢飲，還是用粗陶瓷杯牛飲。生活的滋味都大同小異?！痹?jīng)在一戶困難家庭吃飯。驚訝于一棵白菜有三種吃法，一碟蔥綠的白菜葉。菜桿與辣椒絲炒成了紅白相間的菜絲，菜心做成了散發(fā)濃香的泡菜。素菜米飯。味蕾大綻。

饑餓感。是最好的佐料，盤中無論是何物，吃嘛嘛香。

盤中之物，亦會是一種情感的表達(dá)。我?guī)鹤尤ヌ酵≡诹硪粋€城市的母親。母親不怎么跟我說話。只在廚房里忙活。盤子換成了大的，菜肴都越出了盤子的邊界。母親無言地看著我們吃。

我聽見了盤中之物在說話：好吃你就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