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寒論》“鄭聲”意義探析?

趙東麗

《傷寒論》“鄭聲”意義探析?

趙東麗

(河南中醫(yī)學院基礎醫(yī)學院，鄭州 450008)

后世醫(yī)家對《傷寒論》中“鄭聲”的注解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即從孔子《論語》中的“鄭聲淫”源頭考述與《傷寒論》本身“鄭聲者，重語也”的注釋。從對這兩方面的考查發(fā)現(xiàn)，“鄭聲”并非指“鄭詩”或“鄭風”，因而“淫”也非淫邪不正之意?！班嵚曇敝饕獋戎赜趶囊魳沸问缴厦枋鲟嵚暤奶攸c——過度、繁復。這也正與《傷寒論》注釋中的“鄭重”、“重”之“數(shù)”、“頻煩”之意相合。因此從這兩方面考證可知，《傷寒論》中的“鄭聲”應指頻繁、過度之絮語。

《傷寒論》;鄭聲;意義

1 后代醫(yī)家對《傷寒論》中“鄭聲”的注解

“鄭聲”一詞，在中醫(yī)著作中較早出自《傷寒論》，其中有“夫實則譫語，虛則鄭聲”之言，后世醫(yī)家從不同方面對其進行考證。

金·成無己的《傷寒明理論》有專門解釋“鄭聲”的篇章:“傷寒鄭聲，為邪音也。孔子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又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是謂鄭聲為不正之音也。傷寒鄭聲者，則其聲如鄭衛(wèi)之音，轉不正也。”“鄭聲者，重語也，正為聲轉也。若聲重而轉其本音者亦是矣?！薄凹驵嵚曇瑒t語以正之，則鄭聲不為重疊，正為不正也。［1］”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成無己對“鄭聲”的解釋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從孔子《論語》中的“鄭聲淫”原文來追溯源頭，二是對于《傷寒論》中本有注釋的理解，其他醫(yī)家也大多不出這兩種注解。如明·陶華在其《傷寒六書》中《傷寒明理續(xù)論》卷六對“鄭聲”的理解為:“鄭聲者，重語也。又為不正之音也。傷寒鄭聲，如鄭衛(wèi)之音不正也。［2］”我們就從這兩個方面來探討“鄭聲”的意義。

2 《論語》中的“鄭聲”溯源

鄭聲一語最早出自《論語》，其中有兩則與“鄭聲”有關的言論。一為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衛(wèi)靈公》)”二為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也。(《陽貨》)”

2.1 “鄭聲”不同于“鄭風”、“鄭詩”

歷來對“鄭聲”的理解有分歧。一種以朱熹為代表，認為“鄭聲”即為“鄭風”甚至“鄭詩”。并在《詩集傳》中曰:“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啻于七之五。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wèi)，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3］”從中可見，朱熹在前面提出鄭衛(wèi)之樂、淫聲后，便直接過渡到“鄭詩”、“衛(wèi)詩”。也就是在朱熹看來，無論是鄭衛(wèi)之樂還是鄭聲，就是指與詩歌相同的內容，而樂曲本身并無獨立意義。他的這種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之后的一些學者對于“鄭聲”的理解。而另一種理解則是“鄭聲”與“鄭詩”或“鄭風”不同，“鄭詩”或“鄭風”側重于詩歌內容方面，而“鄭聲”則是側重于音樂形式方面。正如楊伯峻在對《論語》的注釋中指出:“‘鄭聲’和‘鄭詩’不同，‘鄭詩’指其文辭，‘鄭聲’指其樂曲。［4］”明·楊慎在《升庵經說·淫聲》中也言:“鄭聲淫者，鄭國作樂之聲過于淫，非謂鄭詩皆淫也。［5］”清·陳啟源《毛詩稽古》:“夫子言鄭聲淫耳，何嘗言鄭詩淫乎?聲者，樂也，非詩詞也。［6］”我們從對《論語》原文的考察也可發(fā)現(xiàn)，這兩處的“鄭聲”，一處承“韶舞”而來，一處與“雅樂”相對提出，顯然都是指向了音樂本身。也就是說，“鄭聲”是與孔子所講的《韶》樂、雅樂等相對且相并列的音樂形式。南朝梁·劉勰在其《文心雕龍·樂府》中所言:“《韶》響難追，鄭聲易啟?！币彩亲⒁獾健班嵚暋边@種音樂形式方面的獨立意義。

2.2 “淫”的意義考釋

與“鄭聲”意義密切相關的“淫”字的理解也分為兩種。一種即是以朱熹為代表，認為是指詩歌內容方面的淫奔或淫邪。而另一種則是指音樂形式方面的過分演繹。如清·陳啟源所言:“淫者，過也，非專指男女之欲也。［6］”清·馬瑞辰也在《鄭風總論》中提出:“凡事之過節(jié)者為淫，聲之過中者亦為淫，不必其淫于色也?！辈⒚鞔_指出:“鄭之淫在聲也。［7］”

淫字，從水，侌(yin)聲，《說文解字》將其解釋為“久雨曰淫”，由“久雨”中雨水泛濫、沒有節(jié)制之義項可以將其引申為過度、無節(jié)制等;從“久雨”之長久義項又可引申為浸淫、長久滋蔓等。而“奸邪”、“貪求”等義項則是承襲“婬”字而來，應該是此二字相合并后產生的義項。那么對于音樂形式本身而言，“淫”應該是指其音樂的沒有節(jié)制與過度發(fā)揮。正如明·楊慎所言:“淫者，過也。水過于平曰淫水，雨過于節(jié)曰淫雨，聲過于樂曰淫聲(《丹鉛總錄》)。［8］”儒家強調中庸之道，所有的情感或音樂都應該有所節(jié)制?！墩撜Z》另一處提到“淫”——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鼻榫w上的快樂與哀傷都應該有所節(jié)制。而漢代儒家班固在其《漢書》中也提出“樂而有節(jié)，則和平壽考”。情感與音樂要有所節(jié)制，才能氣血平和而長壽，因此過分演奏的音樂便不被儒家所認可。

2.3 鄭聲淫”的表現(xiàn)

那么鄭聲的過度演繹究竟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溪山琴況》引《樂志》說:“琴有正聲、間聲。其聲正直和雅，合于律呂，謂之正聲，此雅頌之音，古樂之作也。其聲間雜繁促，不協(xié)律呂，謂之間聲，此鄭衛(wèi)之音，俗樂之作也。［9］”這里將鄭衛(wèi)之音的“間雜繁促，不協(xié)律呂”與雅樂的“正直和雅，合于律呂”相對提出，指出了鄭衛(wèi)之音節(jié)奏過分變化繁復這一特點?！缎抡Z·道基》中也曾提及鄭聲“技巧橫出，用意各殊……以窮耳目之好”［10］，表現(xiàn)出鄭聲崇尚新奇技巧的特色。另據(jù)《后漢書·宋弘列傳》記載，光武帝召通曉音律的桓譚為侍郎、給事中，每次宴會都令其鼓琴，并“好其繁聲”，宋弘斥責其所奏為“鄭聲”，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鄭聲”聲繁的特點。

鄭聲的這種特色，必然在演奏上表現(xiàn)出手法繁復、繁雜的特點，這種描述反映在《左傳》中。醫(yī)和在治療晉侯病時曾說:“先王之樂，所以節(jié)百事也。故有五節(jié)，遲速本末以相及，中聲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于是有煩手淫聲，堙慆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焙笫缹W者指出，這里所謂“煩手淫聲”的繁復表現(xiàn)手法指的便是鄭衛(wèi)之音。如晉·杜預《左傳注·昭公元年》曰:“五降而不息，則雜聲并奏，所謂鄭衛(wèi)之聲”;唐·孔穎達《左傳正義·昭公元年》曰:“五降不息則非復正聲，手煩不已，則雜聲并奏，記、傳所謂鄭衛(wèi)之聲，謂此也?！稑酚洝吩?‘鄭音好濫淫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是言鄭衛(wèi)之聲，是煩手雜聲也?！?1］”而康有為也曾經指出:“《左傳》說煩手淫聲，謂之鄭聲。言煩手躑躅之聲，使淫過矣。［12］”之后《左傳》言:“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fā)為五色，征為無聲。淫生六疾?！敝赋鰺o論是天之六氣、五味、五色還是樂之五聲，只要是過度都會產生疾病，并一再強調“淫生六疾”、“過則為災”，因此對于這些繁復、過度的音樂，應舍棄不聽，“無以生疾”。

與演奏手法的繁復相一致，鄭聲在情感上也表現(xiàn)出過分、無節(jié)制的特點。如《淮南子·泰族訓》認為鄭聲是“怨思之聲”;《新序·雜事二》說“鄭衛(wèi)之聲，謳吟感傷”;《張載集·近思錄拾遺》也說“鄭衛(wèi)之音悲哀”。而這正與孔子所提倡的“哀而不傷”原則相反，因此鄭衛(wèi)之音便很難被儒家所接受因而提出“放鄭聲”之言。

從以上可知，孔子《論語》中所言“鄭聲”，應該指的是繁復、過度之聲。

3 《傷寒論》中“鄭聲”的注釋考查

《傷寒論》對“鄭聲”的注解為“鄭聲者，重語也?！倍鵁o論是《說文解字》還是《康熙字典》，“鄭”字除地名之外都無其他解釋?！犊滴踝值洹分杏小稄V韻》直接對“鄭重”一詞的解釋。從這里可知，“鄭重”應該是古代聯(lián)綿字，不應有分開出現(xiàn)的可能。但這里張仲景將二者分開解釋，那“鄭”、“重”、“鄭重”三者意思應該相同。我們找到“重”有“數(shù)”、“多”、“甚”之意，而“鄭重”較早也有頻繁、反復多次之意?！稘h語大詞典》舉出《漢書·王莽傳中》的例子:“然非皇天所以鄭重降符命之意?！边@里顏師古將其注解為:“鄭重，猶言頻煩也。［13］”那“鄭重”便不是如劉渡舟氏等所注解的“鄭聲，‘鄭’有鄭重、嚴肅之意，其特點是語言低微、頻繁重復而鄭重其事”，而應是“頻繁”、“反復”、“多次”之意。這一義項也正與“鄭聲淫”之出處考證相同。

因此，鄭聲在表現(xiàn)上，應如明·樓英所言:“譫語者，謂亂語無次第，數(shù)數(shù)更端也。鄭聲者，謂鄭重頻煩也，只將一句舊言，重疊頻言之，終日殷勤，不換他聲也。蓋神有余，則能機變而亂語，數(shù)數(shù)更端，神不足則無機變，而只守一聲也。成無己謂鄭聲為鄭衛(wèi)之聲，非是。［14］”清代醫(yī)家舒詔引用李肇夫的話也表述了相同的意思:“重語，當是絮絮叨叨，說了又說，細余呢喃，聲低息短，身重惡寒，與譫語之聲雄氣粗，身輕惡熱者迥別也。［15］”我們認為，鄭聲應是指“頻繁、重疊之絮語”。正如清·黃元御《傷寒懸解》所言:“鄭聲之義，語之繁絮重復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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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 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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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新增傷寒集注［M］.大清乾隆三十五年庚寅歲卷五: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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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26

2010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2010-ZX-124);河南中醫(yī)學院博士科研基金項目(BSJJ2009-26)-《宋代哲學對中醫(yī)學術思想影響的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趙東麗(1977-)，女，河南鄭州人，講師，醫(yī)學博士，從事中醫(yī)醫(yī)史文獻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