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學(xué)古文字考二則※

● 李今庸

1 “痓病”考

《爾雅》、《方言》、《說文解字》及《釋名》等書皆未見“痓”字，“痓”字則首見于張揖著作之《廣雅》?！稄V雅·釋詁》卷三下說:“痓，惡也”，是“痓”字“從疒”而“訓(xùn)惡”，是乃“惡病”無疑矣。在中醫(yī)藥學(xué)古代文獻(xiàn)里，余見到所謂“惡病”者凡有四焉，其一，《急就篇》卷四說:“痂疕疥癘癡聾盲?！蓖鯌?yīng)麟俌注“癘，疾疫，民皆病曰疫”。段玉裁注《說文·疒部》“癘”下說:“古多借厲為癘”，《公羊傳》作“”，何注云:“者，民疾疫也。”其二，《廣韻·去聲·三十三缐》:“疰，惡病也，連彥切。”“疰”與“注”同。《急就篇》卷四說:“寒氣泄注腹臚脹”，顏師古注:“注者，注易之病，一人死，一人復(fù)得，氣相灌注也”，《辭源·疒部》說:“疰，病名，指慢性的傳染病?！逼淙?，《素問·脈要精微論》說:“脈風(fēng)成為癘”，王冰注:“《經(jīng)·風(fēng)論》曰:‘風(fēng)寒客于脈而不去，名曰癘風(fēng)’。又曰:‘癘者，有榮氣熱胕，其氣不清，故使其鼻柱壞而色敗，皮膚瘍潰’如此則癩也。夫如是者，皆脈風(fēng)成結(jié)變而為也?！薄豆糯蚴枇x·十三經(jīng)病疏》引《公羊病疏》說:“《昭公二十年》‘……惡疾也’，解詁云:‘惡疾，謂痞、聾、盲、癘、禿、跛、傴、不逮人倫之屬’?！边@里除“癘(癩)”為惡病外，徐如痞、聾、盲等癈疾，何休亦摻入惡病中。其四，《備急千金要方》卷五上第三說:“夫癇，小兒之惡病也?！比碇械谒恼f:“夫風(fēng)眩之病，起于心氣不定，胸上蓄實(shí)，故有高風(fēng)面熱之所為也:痰熱相感而動(dòng)風(fēng)，風(fēng)心相亂則悶瞀，故謂之風(fēng)眩，大人曰癲，小兒則為癇，其實(shí)是一?！?/p>

《廣雅》書中初見之“痓”字，既然是“從疒”，“至聲”，而“訓(xùn)惡”，其為“惡病”，可知，今特尋其與上述四類惡病之連用，就可發(fā)現(xiàn)其為何種疾病。然遍查中醫(yī)古代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痓”、“痙”兩字很是相亂，而“痙”并非“惡疾”，不得與“惡疾”相混也。其為“惡疾”之“”(癘)、“疰”、“癘”(癩)等病又無文字與“痓”相連，與“痓”相連之“惡病”唯“癇”字耳?！夺樉募滓医?jīng)》卷四第一下說:“心脈滿大，癎痓筋攣，肝脈小急，癎痓筋攣?！薄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卷一說:“發(fā)髲味苦溫。主治五癃關(guān)格不通，利小便水道，療小兒癇，大人痓，仍自還神化?！薄蔼?dú)活，味苦，平。主癇痓?！薄笆懀端岷?。主諸癎痓。”“麝香，味辛溫。主辟毒，癇痓?！薄半u子，除癇痓?！薄笆郏陡势?，主治心腹邪氣，諸驚癇痓?！薄傲竺慵?，味咸平，驚癇，瘨痓?！本C上所述，是“痓”之為“惡疾”，乃“癲癇”也。

本文開頭就提到過“痓”字首見于張揖《廣雅·釋詁》卷三下。張揖字雅壤，魏太和中博士(公元227～232)，張揖之前無“痓”字，是故《素問》、《傷寒論》、《金匱要略》等漢代及其以前著作不得有“痓”字也。凡其有“痓”字出現(xiàn)者，皆為“痙”字與“痓”字形近而被誤改也。如《素問·氣厥論》說:“肺移熱于腎，傳為柔痓。”王冰注:“柔謂筋柔而無力，痓謂骨痓而不隨，氣骨皆熱，髓不內(nèi)充，故骨痓強(qiáng)而不舉，筋柔緩而無力也?！蓖踝⑺坪跽且辕d病強(qiáng)急為釋，此文改痙為痓則在王冰之后矣。再如《素問·厥論篇》說:“手陽明少陽厥逆，發(fā)喉痹、嗌腫、痓、治主病者?！毙滦Ｕ?“按《全元起本》，‘痓’作‘痙’。”此改痙為痓在王冰之前。然尚有痙字未改者，《全元起本》在也。又如《素問·五常政大論》說:“赫曦之紀(jì)，是謂蕃茂……其病痓”，痓或者亦是痙字被誤改。

《傷寒論·辨痓濕暍脈證》:“傷寒所致，太陽痓濕暍三種，宜應(yīng)別論，以為與傷寒相似，故此見之?！背蔁o己注:“痓，當(dāng)作痙，傳寫之誤也。痓者，惡也，非強(qiáng)也。《內(nèi)經(jīng)》曰:‘肺移熱于腎，傳為柔痓。’柔為筋柔而無力，痙為骨痙而不隨。痙者，強(qiáng)也，《千金》以強(qiáng)直為痙。經(jīng)曰:頸項(xiàng)強(qiáng)急，口噤，背反張者，痙。即是觀之，痓為痙字明矣?！背蔁o己此注所指“痓”為“痙”之誤，實(shí)概諸今本《傷寒論》、《金匱要略》二書。張仲景生活在東漢末季，不得見到“痓”字也。

他如《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說:“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去痓。南極果，北不成，去痓果?！碑呫渥?“音如‘風(fēng)痓’之‘痓’，未詳”?？肌渡胶＝?jīng)》一般認(rèn)為成書于戰(zhàn)國，更不得有“痓”字出現(xiàn)，惟不知其“痓”字為何字而誤改耳。

2 萬堇不殺

《呂氏春秋選注·別類》說:“夫草有莘有藟，獨(dú)食之則殺人，合而食之則益壽。萬堇不殺”。

按 此論“單方”發(fā)展到“復(fù)方”的客觀規(guī)律。王范之注:③莘——中醫(yī)藥用細(xì)莘稱辛(見《集韻》)。細(xì)莘，一名少辛，或稱小辛?！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浮戲之山，東有蛇谷，上多少辛?！惫弊?“少辛，細(xì)辛也”。《神農(nóng)本草》說:“細(xì)辛味辛溫，一名小辛，生華陰”。醫(yī)家認(rèn)為，其“味厚性烈，不可過用”。此或指藥用細(xì)辛，然不可定。藟(lei壘)——《說文》:“藟，草也，從草，畾聲”。《詩》曰:“莫莫葛藟，一曰秬鬯也”，段玉裁注:“陸璣云:‘藟，一名巨荒，似燕薁，亦延蔓生，葉如艾，白色，其子赤，可食，酢而不美’。幽州謂之椎藟。《開寶本草》及《圖經(jīng)》，皆謂即千歲藟也”。藟似葛，所以古書葛藟并稱。本文謂之“獨(dú)食則殺人”，則不詳。④和而食之則益壽——高誘注:“合藥而服，愈人病，故曰“益人壽”也。按文義，當(dāng)言莘藟二草合食則益壽。高注似言二草合服為藥用，愈人病，非言二草合它藥而服。⑤萬堇不殺——譚戒甫先生說:“按《說文》:萬，蟲也?！钝拧?蜂，一名萬。蓋萬即蠆之本字，《左傳》僖二十二年“蜂蠆有毒”是也?！痘茨稀ふf林》篇:“蝮蛇螫人，傅以和堇則愈”，高注:“和堇，毒藥”。蓋堇制蟲蛇之毒，故不殺人也。譚說是。按，“堇是草烏頭，毒藥，能毒殺人?！?/p>

這里譚先生引《埤雅》“蜂，一名萬”，接著即說“蓋萬即蠆之本字”。是譚先生認(rèn)為蠆就是蜂了，不妥。《春秋·左僖二十二年傳》所謂“蜂蠆有毒”，是說蜂、蠆二者皆有毒，其毒皆在尾上，故并稱，不是說蜂就是蠆，蠆也即是蜂，二者混淆不分。蠆，既是萬之本字，則“萬，蟲也”非蟲的泛指，而為“蠆”之專指了。如此，蜂不得一名“萬”。查遍諸書，未見“蜂”字有“一名萬”者，惟《埤雅》未見其書，我不敢期必也。

至于此文“萬堇不殺”一句，萬，是一種毒蟲?！墩f文·厹部》說:“萬，蟲也，從厹，象形”，段玉裁注:“謂蟲名也”?！稄V韻·去聲·二十五愿》說:“萬，《字林》:‘萬，蟲名也’?！薄队衿湶俊氛f:“萬，亡愿切，十千也，又蟲名?！薄额惼湶俊氛f:“萬，無敗切，蟲也?！薄都崱とヂ暋ざ逶浮氛f:“萬，無敗切，《說文》:‘蟲也’?！鼻拔摹叭f”是“蠆”之本字，而《說文·蟲部》說:“蠆，毒蟲也，象形。蠆或從”。《玉篇·蟲部》說:“蠆，丑介切，螫蟲，或作”，《玉篇·蟲蟲部》說:“，丑介切，毒蟲也，或做蠆”。《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二·卷下之下》說:“蠆，一名杜伯……幽州謂之蠍”。今蠍已通稱矣。萬訓(xùn)蟲，為蠆之本字，乃毒蟲，以尾螫，今通稱蠍，螫人則毒入體內(nèi)劇痛難耐，甚者制死，而堇為草藥，有大毒?！秶Z·晉語二》說:“寘堇于肉”，韋昭注:“堇，烏頭也”?！秴问洗呵铩っ舷募o(jì)·尊師》說:“是救病而飲之以堇也”，高誘注:“救，治也。堇，毒藥也，能毒殺人，何治之有?”《爾雅·釋草》說:“芨，堇草”，郭璞注:“即烏頭也，江東呼為堇，音靳”，王念孫疏證:“此有二說，郭云‘即烏頭也’，江東呼堇，蓋據(jù)時(shí)驗(yàn)而言，但檢《本草》烏頭不名芨……《晉語》云:‘置堇于肉’，賈逵注:‘堇，烏頭也’，《淮南說林》篇云:‘蝮蛇螫人，傅以和堇則愈’，物固有重為害而反為利為反利者，是皆郭所本也。”《玉篇·艸部》說:“芨，居及切，芨，堇草，烏頭也?！薄秴问洗呵铩に祈樥摗e類》說:“萬堇不殺?！备哒T注:“堇，烏頭也，毒藥能殺人，萬堇則不能殺，未詳?！笔恰拜馈奔礊躅^無疑。烏頭有大毒，能制蠆螫之毒傷而免于人之病痛，故曰“萬堇不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