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河流的另一種形式

杜懷超

1

酒的上游。是水，是河流。

愛酒的人，都會在這些晶瑩透明的液體中追溯、回憶、懷舊、思念或沉醉。沿著綿長的歷史之路，翻閱古書黃卷，酒成為多少風(fēng)云往事的重金屬，或者多少悲歡離合的撫慰？如青梅煮酒論英雄，杯酒釋兵權(quán)。酒之醉，醉的哪里是酒？劉伶醉酒，朱耷醉酒，李白醉酒，杜甫醉酒，屈原醉酒，醉的不是杯中酒，分明是內(nèi)心深處的那團冰或者火，涼得蒼涼，火得熾熱！

以故鄉(xiāng)酒為例。追根求源，則是一低矮屋檐下，閃爍著唐朝燈火的名叫全德的酒坊，一個在歷史的水光中保留下一點酒曲、后逐漸隱退消失的酒坊。但時間的河流模糊的只是容顏，經(jīng)年孕育的酒曲依舊積淀深厚，甚至逐漸蓬勃、膨脹，以無限可能性和無限想象漫漶，成為酒杯中最透明的波濤，涌動在內(nèi)心的流域。

我們帶著微醺的醉意，從全德酒坊或者葉家槽坊里鉆出來，鉆過歷史中破舊潮濕酒氣濃郁的屋檐，沿著時間的小徑漫步；也可以把頭從井口縮回，抬頭望望星空，漫天的星辰匯聚成遙遠的銀河，大地上，星星點點的，是大地上散落的村莊。你可以走得遠點，也可以沿著泉水的來處做一條游魚，溯游而上。這一走，也許你就會發(fā)現(xiàn)躲在陰影中的酒坊和大地之內(nèi)涌動的河流，因為你走出了胡同、家園還有那口充滿隱語的古井，你走向了時間、大地，還有你終于遺忘了自己，你走向了無限與開闊。你發(fā)現(xiàn)了酒外的酒，或許你會給酒重新下個定義，當(dāng)然，那時你是沉默的，你不習(xí)慣甚至不屑說，因為整個天地間都是你言說的對象。

你或許為自己這一停頓或慢一節(jié)拍而驚訝，在沉醉里抖顫，固然不是天氣之緣故，也不是內(nèi)心恐懼與不安。當(dāng)你把目光從瓶子身邊移開，你發(fā)現(xiàn)面前無限的遼闊。漫無邊際的水洶涌過來，由遠及近，從磅礴到靜謐，又從靜謐到磅礴，奔騰而來又逶迤而去。這一發(fā)現(xiàn)不啻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袁隆平發(fā)明雜交水稻，據(jù)說袁老的舉世成就已經(jīng)申報了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了。有人贈與世人精神糧食，袁老饋贈給世界以物質(zhì)糧食，這兩者同樣重要。固然，你我的發(fā)現(xiàn)與諾獎扯不上邊，但我們對酒的發(fā)現(xiàn)與詮釋足以讓人震撼。姑且從酒的出生地看，出名酒的地方無不與水有關(guān)，與河流有關(guān)。舉杯在手，分明是無數(shù)道河流在嘴邊奔騰。極目遠眺，你會看到絲綢般綿柔的河流在遠處徹夜翻騰、奔流。河面上，往來的不只是點點帆影、過客，還有時間的行者和歷史的漣漪，這些水系在靜默中把精華饋贈給河流，帶走泥沙，留下精粹，用水的潤澤提煉火的真金。他們不去圍觀，不去打擾河流，如哲人、長者般呵護著，守望著，微笑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無言卻又言在其中。河流之所以回到無涯，何嘗不是她那不息的濤聲、遼闊的胸襟？任何的名利或者短暫的浮夸不過是虛妄的花朵，轉(zhuǎn)瞬即逝，都會在奔騰中消失，巨浪會席卷一切泥沙。他們?nèi)找剐浅?，因為前方是大海。河流正是看到了遠處，她才終究走成了江河和海洋，那里是生生不息，是永恒。

我們不能說這是人為的念想，也不能否認自然的造化。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冥冥之中，這就是極其樸實無華又明白不過的至理，是不可抗拒與分辨的自然之理。我相信這是自然的法理。人類對自然的改造，改造的程度決定著對自然的破壞程度。在自然面前，多少先賢哲人思想家發(fā)出喟嘆，面對自然我們無能為力。不是消極的、頹廢的理解，他確實道出我們對自然只能是合乎自然，走自然之道。我對神奇與傳說沒有過多的審美向往，我寧愿相信，美酒，是大地的結(jié)果，是自然的造化，是歲月的鬼斧神工之作，一切皆是順應(yīng)了自然之恩賜。

如此想來，美酒來自河流，這是河流的宿命?？v橫交錯的水系已經(jīng)有了對水的孕育。水的色澤、氣質(zhì)、內(nèi)涵以及深度，與酒是肌膚相親血脈相通的，水中有丘壑，水中囊括的不僅是千山萬水，還有整個倒映的物質(zhì)世界與精神天宇。

2

對于酒文化，我是外行，知之甚少。物質(zhì)世界中只會揮灑時間的無聊，沉浸在這醉人的液體中。我們知道好酒的釀制是講求地理與緣分的，諸如四川五糧液，貴州茅臺酒，獨特的地理和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孕育了美酒的芬芳。大山深處經(jīng)久醞釀的水珠和黃果樹瀑布里激流的山泉，用山的靈氣植物的生氣給予水的生命。

酒，是自然的精靈，是水的重生，是鳳凰涅槃。

如果我們沿著時間的通道尋覓，你會發(fā)現(xiàn)酒也是棵透明的植物，結(jié)滿文明的碎片。

我去過那個叫下草灣的地方，這是蘇酒誕生的地址。一條河流蜿蜒著村莊。在陡峭的岸邊，有一塊立起的大石頭上刻著“下草灣人遺址”五個大字。那是十足的丘陵地貌，高低連綿起伏，極具戰(zhàn)略縱深感?？梢韵胂螽?dāng)時這里是一片原始繁茂的森林，各種灌木樹種野草雜陳期間，類似尼羅河或者亞馬孫熱帶雨林般，萬物競長，以無比瘋狂的方式，肆掠綠色空間。也許這起伏的丘陵地勢給了長臂猿們天生的庇佑好場所，他們穿梭在林間，嘗居于此，休養(yǎng)生息，繁衍后代?？柿司偷胶恿鞯纳嫌魏瓤谒I了就到林間采摘果實。也許林間果實的生長速度遠遠超于長臂猿們的繁衍速度，大量的果實掛在枝頭間，它們等不到長臂猿們的到來就自行跌落于樹下。一只、兩只、三只……越來越多的果實按照牛頓的萬有引力方式，落向地面，碰撞著，堆積著。正午的陽光從林間密密麻麻的綠葉叢里灑落來，照徹這些遺失的果實，加熱，加溫，腐蝕，發(fā)酵……整個下草灣就是一個純天然的巨大的釀酒車間！

長臂猿們疲倦的時候，就棲于枝椏間，閉目養(yǎng)神。不養(yǎng)神干嘛呢？物質(zhì)瘋狂的自給自足與天堂般的生活環(huán)境他們還需要干啥？游蕩、漫步、嬉戲或者安然入睡，僅此而已。如果說他們還有一點空余的時間，不妨一只長臂猿對另一只長臂猿深情相望，或者暗送秋波，談?wù)勄椋f說愛。他們有的是足夠好的物質(zhì)條件。這是大自然的造化。就在這群長臂猿們感到日子單調(diào)生活乏味之際，忽然他們聞到一股芬芳，從未有過的氣息從林間傳來，越來越濃。他們尋香而去，在一凹地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些腐爛發(fā)酵的果實，一股股粘稠的液體從中流淌出來，散發(fā)著香氣。長臂猿們好奇、新鮮。他們伸出手，謹慎地沾了一下莫名的液體，綿甜、柔和、圓潤、細膩，這一滋味使得長臂猿們顧不得遐想，一下子貪婪地撲在那液體上，喝個飽，喝個夠，然后跌跌撞撞而去。哪曾想到，他們還沒有走出多遠，就一個個地倒下了。他們醉了，醉得沉，醉得香。endprint

其時，整個下草灣、整個大地都醉在其中，一醉千古！

3

酒，大地膨出的玉液瓊漿，這種液體，遍身緊裹著水分，卻內(nèi)心燃燒著藍色的焰火，時刻準備點燃你，燃燒你，直到你爛醉如泥，物我兩忘，整個人徹底地癱在大地上，天地人合一。固然如此，酒還是中國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是日子中不可缺少的堅硬或者柔軟。我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幻覺，舉杯，在液體順著咽喉流淌的路上，似乎有無數(shù)的玉米、大麥、小麥、高粱一股腦地涌入體內(nèi)，無聲無息。彼時我有一陣陣惶恐的心理。不是酒精的麻醉，也不是水與火的考驗，而是來自田野里農(nóng)人手中木質(zhì)的鋤頭、鐮刀或者連枷等農(nóng)具，與我似乎是堅硬的刺，生疼。糧食是酒的主要成分，無數(shù)小麥、玉米、高粱形銷影瘦后的涅槃，造就了酒的再生。從糧食到酒的路上，還有千山萬水要走。實際上從大地內(nèi)心吐出豐碩的糧食，何嘗不也要爬雪山過草地？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發(fā)酵？那些“造酒”的農(nóng)夫們，用農(nóng)歷的節(jié)氣、汗水和生命發(fā)酵著這些酒的原料，酒的元素。但在他們的生命里，有多少屬于自己的“酒”？

我到過酒廠的手工車間。四圍墻壁上斑駁的綠點，在努力地對抗著時間，脫落的地方有黑色的物質(zhì)補上去，好似一塊傷疤。三三兩兩的工人師傅們，手握著木锨，在龐大的陶缸里翻滾著發(fā)酵的糧食，熱氣騰騰。此刻這些高粱、玉米們正在經(jīng)受水與火的考驗。陶缸的一邊，是鋁制的容器，有漏斗，下方是帶有測量標記的木甑，時刻接住釀制出來的原漿酒。整個車間，有種柔軟漫漶著。歲月的墻壁、充滿溫度的木甑、盛滿糧食的陶缸，還有不曾見到的手推車，無不給人以釀酒的真實與本質(zhì)，接地氣又接生氣。不遠處，還有三四個車間糧食平攤在地上，在燈光的照射下，正等待發(fā)酵制曲呢。可惜我去的不是時候，沒有見到印象中人工踩曲的情景。無數(shù)光著腳丫的踩曲姑娘們，藕節(jié)般的小腿，在糧食與水的舞蹈中，放飛青春的活力。淋漓的香汗伴著爽朗的笑聲，映照出紅撲撲的臉龐。水為酒之血，曲為酒之魂。她們哪里是在踩曲，分明是在釀制生活的芬芳，體驗人生的真諦。

4

“面對大河，我空有一身浩瀚”。海子如是說。酒，在塵世間滾動的河流，在時間與塵埃里，撞擊成無數(shù)鏗鏘的浪花。從一個日子到另一個日子，從一個餐桌到另一餐桌，從這個酒具到那個酒具，涌動的不都是河流？這是立體、厚重而又隱形的河流。這流動里，不單是泥沙俱下，雜草叢生，沉舟千帆，還會裹挾著世間的歡笑、悲傷、行走的背影和城市、村莊，甚至還會有悠遠的汽笛、銀色的機翼。這都將匯集在一種叫酒精的河流中，我們可以得意忘形，可以仰天長嘆，可以淚流滿面，可以沉醉酣睡，還可以終日花天酒地，鶯歌燕舞。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河流的遠行。就像我們無法再回溯昔日的榮光與氣場。一切人與事都會在河流的滾滾波濤里，逐漸遠去與消失。泰戈爾說，天空中沒有鳥的身影，但我已經(jīng)飛過。在漫長的時光旅途中，我們似乎總是聽到那些不倦的酒歌在耳邊吟唱，或歷史，或文人，或戰(zhàn)爭，或現(xiàn)實……

念及與此，我愿為酒而擊節(jié)贊賞，為她的物華天寶與人杰地靈。鐘靈毓秀的地理賦予她水的柔情與纏綿。酒，是燃燒的水，是飛翔的溪，是激蕩的河流。

中國的文化至少半壁江山與酒有關(guān)。中國文化元素?zé)o酒不成席。從《詩經(jīng)》“即醉以酒，即飽以德”到《楚辭》“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穿《唐詩》至《宋詞》，無不烙上酒文化的印痕。國人喝酒與洋人不同，不喝出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交織的自我，不喝出天地合一的境界，不來個“今宵酒醒何處”，就無法知道酒中的滋味、人生的況味。送別是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出征是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憂愁是酒，“舉杯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酒，以河流的名義，我看到了洶涌和無限的遠方。

酒之上，我看到了不曾看到過的浩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