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魚

王成祥

起先落下的是雪霰，一粒一粒如同細碎的鹽珠，砸在臉上有點痛感，后來漸漸就飄起了雪花。雪花又大又輕盈，落地即被融化，沒入水中更是難覓蹤影，好在水面尚未結冰。男孩手操竹竿，開始將一條絲網(wǎng)緩緩送往小河中央。

一切是從半小時前開始發(fā)生的。那時，男孩母親在灶臺上默默準備著年夜飯，父親一大早去江北賣蒜還未回來，曉潔為了撣塵，已將整個腦袋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忽閃忽閃的明亮眼眸，而男孩的任務，只是照看好一條魚。那是條比筷子略長一點的鰱魚，剖肚洗凈后正掛在屋檐下一只鉤子上濾水，再過會兒，它將作為辭年魚被放入油鍋?？赡泻敃r的心思全放在玩鞭炮上，不知不覺就將母親的吩咐拋諸腦后，當再次從河堤上回來，他發(fā)現(xiàn)那條鰱魚已被隔壁家的大黃貓吃得僅剩光禿禿的腦袋。母親得知后，連忙從廚房走出門外，當抬眼看到屋檐下那只在鉤子上依然晃來晃去的魚頭，臉色陡然大變，隨之將手中的鍋鏟高高揚起。男孩雙手捂住腦袋，本能地閉起雙眼，心想一頓打罵已在劫難逃，誰知母親手中的鍋鏟遲遲未能落下。男孩偷偷睜開眼睛，朝母親瞅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把鍋鏟依然被母親高舉在手中，并且她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末了，母親無奈地嘆口氣將揚起的手垂下，又朝正心安理得伏在菜園里的那只大黃貓氣憤地嚷道：“你這個饞鬼！”她的嗓音雖然很高，可很快被淹沒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中。

母親折回廚房，原先安詳?shù)哪橗嬕驯粺┰瓴话菜〈?，只見她心事很重地在廚房那片不大的空間來回走動，時而一言不發(fā)，時而又喋喋不休。男孩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因為從記事開始，他就知道，魚是過年最為重要的一道菜，即使再窮，每年也會出現(xiàn)在各家各戶除夕的餐桌上，并且唯獨這道菜，必須等到正月十五后才能動筷。它不僅昭示著年年有余的吉祥，而且還飽含著一個家庭對未來日子的無限期盼。然而，這么重要的一道菜，卻被他一下子弄沒了。想到這些，男孩心里一陣難受，恨不得母親手中那把鍋鏟當時能夠落在自己的腦袋上。

男孩如同受罰一般，木然地站在門外。他的雙手分別插在上衣兩邊口袋里，左邊口袋里尚存半包火柴，右邊則是幾只玩剩的鞭炮。正是這鞭炮，使他疏忽了對魚的照看。此刻，他想將鞭炮從口袋里掏出，扔在地上，最好用腳朝它們狠狠地踏上幾下，可他分明有點舍不得，于是，那些鞭炮接連幾次被他握在掌心，每次快要拿出口袋時，又被小心地放了回去。

正在這時，母親和曉潔的說話聲傳了出來。

“你去鎮(zhèn)上一趟，看能不能再買一條魚回來?！?/p>

“都快吃年夜飯了，哪里還能買到魚？”曉潔一臉驚訝地問。雖是這么問，可她還是很快將包扎在頭上的藍圍巾摘了下來。

母親催促道：“快去快回，只要是鰱魚，哪怕再小也沒關系。”

曉潔站在母親面前，一時沒有挪步。她比十一歲的男孩年長三歲，可個頭已快接近母親。

“爸爸會不會從江北帶魚回來？”曉潔忽然又開口問。

“不會的，你爸一大早去江北賣蒜時，我關照過，讓他什么年貨都不用再買。”

聽母親這么一說，曉潔很快從堂屋走了出來。經(jīng)過男孩身邊時，她朝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的阿弟扮了個鬼臉，有點幸災樂禍地說：“老實罰站吧！最好一直站到我從鎮(zhèn)上回來。如果買不到魚，你就永遠站下去。到那時，別說能夠放一串長鞭炮，我擔心年夜飯你都休想吃！”說完，她疾步朝前走去。

雪霰正是從這時開始，從天空稀稀疏疏地往下掉落。它們三三兩兩地躺在地上，如同一個個小小鹽粒，當一些快要融化時，又有一些十分及時地補上，似乎在確保地面永遠都有一些雪子的存在。漸漸地，雪霰落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密，還隱隱伴著“沙沙”的細微聲響。母親一時忽略了他的存在，又在廚房埋頭忙碌起來，男孩很快聽到了“咝咝”的炒菜聲。只是他的心緒始終無法平靜，并開始認真回味曉潔所說的每句話?！耙泅桇~真的買不到，那可怎么辦？”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旦冒出，頓時主宰了他的整個思維。男孩苦思冥想找不出答案，顯得愈加著急。后來，他一頭鉆進自己的房間，拿起幾節(jié)竹竿和掛在墻上的一條絲網(wǎng)，穿過后門，爬上河堤，飛快地來到屋后的一條小河邊。

男孩用竹竿將絲網(wǎng)緩緩送往河中央，很快將竹竿收回，開始了在岸邊的耐心等待。他相信，這條狹長的小河里一定有許多魚，夏天的時候，他和伙伴們在河里洗澡時，隨時都會摸上一條。無奈眼下是冬天，魚兒會不會進入冬眠狀態(tài)？如果它們都不游動，那么就不可能撞到網(wǎng)上。遠處，又一陣密集的鞭炮聲清晰傳來，間或還有雷子在空中響亮的爆炸聲。那些聲音似乎一下子提醒了他，于是，他從口袋里掏出火柴，又摸出一只鞭炮。當?shù)谝恢槐稽c燃的鞭炮扔入水中發(fā)出一陣有點沉悶的短促爆炸，男孩變得有點興奮。于是，他接連朝水中扔了三次鞭炮，每次都能聽到沉悶的爆炸聲。男孩臉上的表情，由興奮轉為幾分得意，他將兩支竹竿接上，緩緩地朝河中央伸去，試圖檢驗一下收獲，可當他用竹竿將絲網(wǎng)輕輕挑起時，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男孩只好將絲網(wǎng)重新放入水中，開始了又一輪的嘗試。這回，他將口袋里剩余的鞭炮接二連三點著后，一股腦全部扔進水中。一陣爆炸聲后，泛起一絲漣漪的河面很快恢復了原先的寧靜。男孩倚在水邊一棵柳樹上，時而將目光投向小河中央，時而又默默注視著四周紛紛揚揚的雪花，只見那些越來越密集的雪花，爭先恐后地從空中往下墜落，似乎在尋找各自的目標，可當它們落入水中，全都悄無聲息，以至河面上泛不起一絲漣漪，仿佛雪花所有的努力純屬徒勞。這一意外發(fā)現(xiàn)，使男孩不覺陷入一種感傷，當他再次將竹竿伸向河面挑起絲網(wǎng)，那種感傷開始變得更加強烈。不遠處，又一陣雷子的轟鳴與鞭炮的爆炸聲清晰傳來，想必有的人家已開始吃年夜飯。男孩這回真的著急起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張貼門聯(lián)，燃放鞭炮……至于雷子，他雖然想放，可再也不敢輕易去碰。記得去年年夜飯開席前，他放過一大串鞭炮后，覺得不大過癮，便想親自放一只雷子。可他把雷子點著后，始終緊緊捏在手中，從而造成雷子沒有升空，在他手上爆炸了，結果他的掌心不僅留下烏黑一片，而且還被炸破了層皮。他想還是放鞭炮最有意思：將一串長長的鞭炮拴在一根竹竿上，點燃后，可以悠閑地提著竹竿，從門外走到堂屋，從屋前再走到屋后。那“噼里啪啦”的爆炸聲，不僅為他的童年帶來無窮樂趣，而且全家每個人臉上都會掛滿笑容?？纱丝蹋荒曛凶顬槊篮玫挠洃浥c期盼，卻因一條魚的丟失被蒙上了陰影。想到這些，男孩忽然躬著身子從不遠處的一道土坡上跳近河邊，舉起竹竿朝水面不斷拍打，希望通過這樣的動作，能夠將附近水下的魚兒盡快趕到網(wǎng)邊，最好能有一條鰱魚一頭撞入網(wǎng)中，而他就可以萬事大吉、凱旋而歸。男孩一時被這樣的念頭深深鼓舞，他舉起竹竿拍打水面的動作堅定有力，神情更是異常專注。每次，他會讓手中的竹竿舉得高些，再高些，然后用力拍打下去，盡量使河面能夠激起一層水花。他的一雙小手已凍得通紅，腦袋和睫毛上不時會有水珠順著臉龐朝下滑落。更糟糕的是，每當朝前挪動一步，他的雙腳都有可能陷入河邊松軟的泥土里。男孩對此全然不顧，依然高舉竹竿一次又一次地拍打河面。在他不斷的拍擊聲中，一條受驚的魚兒居然躍出水面，隨即又重重落下。那是一條雪白的鰱魚，比母親讓他照看的那條要大許多。男孩發(fā)現(xiàn)后興奮得“哦”了一聲，并將手中的竹竿拍打得更加起勁。

“阿弟，你在干什么？”河堤上，傳來了曉潔驚訝的叫喊。

男孩一時沒有理會，仍在埋頭用竹竿不斷拍打水面。

“媽正在到處找你，她不會再怪你啦！”曉潔說這話時，人已站在了河邊。

“魚買到了嗎？”男孩這才回頭問道，見曉潔輕輕搖了搖頭，便將手中的竹竿朝水中又使勁地拍了幾下。

“爸爸回來了嗎？”他又問。

曉潔依然搖搖頭，隨后大聲說：“天這么冷，你會感冒的，快上來！”

男孩這才收起竹竿，有點艱難地將雙腳從一堆淤泥里拔出，然后順著河邊一步一步朝前挪動。這回，當他將竹竿伸向河中央挑起絲網(wǎng)，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陡然間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有啦！阿弟，快收網(wǎng)?！睍詽嵲诎渡象@訝地叫道。

男孩將竹竿迅速收回后，朝身后的曉潔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大聲說話，仿佛網(wǎng)上的魚聽到后，會突然間逃竄似的。接下來，他弓著瘦弱的身體，開始將絲網(wǎng)小心翼翼地往回收。剛收回一半，便見一條鰱魚打著水花露出雪白的肚皮。男孩用力一拖，很快將魚拖到岸邊。當他用網(wǎng)將魚團團裹住時，沒想到網(wǎng)的另一端，居然還有一條白花花的鰱魚正浮出水面。男孩臉上，頓時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當男孩拎著兩條活蹦亂跳的鰱魚走進家門，母親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男孩下半身衣服，已弄得不成樣子：從膝蓋到褲管部分全濕了不算，鞋子上還沾滿了爛泥。

“媽，這回咱家又年年有魚啦！”

“嗯，年年有魚，算你有功勞。”母親一邊笑著說，一邊打來熱水讓他泡腳。

“爸爸怎么還沒回來？”

“可能青蒜不大好賣，看來他只能乘最后一班渡船了?！?/p>

“最后一班渡船是幾點？”

“下午三點半，他應該上船了?！?/p>

男孩剛坐在板凳上準備泡腳，聽母親這么一說，頓時改變了主意。

“你要去哪兒？”母親問這話時，男孩已經(jīng)沖出了門外。

“我去渡口接爸爸?！?/p>

“快回來，那樣會著涼的。”母親在身后急得大聲喊。

男孩這回沒有應答，當爬上高高的河堤，他覺得全身熱乎乎的，一點兒都不覺得冷，更不會著涼。

雪，依然在無聲地下著。在男孩眼里，那紛紛揚揚飄散的雪花，仿佛成了無數(shù)快樂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