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過站

張留留，女，文學博士。自2003年開始從事兒童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迄今共創(chuàng)作作品約50萬字，多次入選各類年度選本、精選集。出版有譯著《開普羅納的魔法師》。個人作品集《吃蘑菇的機器小人兒》2014年1月由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

想想看，當你好不容易擠上火車，穿越一大堆行李、人頭、人腿，忍受著人們嘴里呵出的千滋百味，跋涉到自己的座位前，好不容易坐下的時候，有一個人不間斷地盯著你——無論你是喘氣、喝水、掛衣服還是發(fā)短信，他都毫不回避、大膽坦率地盯著你——你會作何舉動呢？

當被星克先生盯了十分鐘之久后，坐在對面的旅客，就在“卡嗒卡嗒”列車行進聲中，猛地扒開自己高高的圍巾，露出一條生著灰色鳥毛的細長脖子，把星克先生徹底驚呆了。

“是啦，我知道你為什么盯著我看，那是因為你覺得我奇怪！我就是一只鳥，怎么啦？”他用嘶啞的聲音說。

過了老大一會兒，星克先生遲鈍的目光才轉(zhuǎn)為驚訝，“你……”他囁嚅著說。

“你要真以為我是一只鳥的話，你就錯啦！”他又“嘎嘎”地笑起來，為愚弄了星克先生而驕傲，“確切說，我是一位魔法師，技巧高超的魔法師！我喜歡以我喜歡的樣子旅行，比如現(xiàn)在，我喜歡化裝成一只鳥旅行?！彼┵┒?，把扒開的圍巾整理回去。轉(zhuǎn)眼間，他又變成一位生著圓眼睛、長著尖鼻子，外貌略略像鳥的紳士了。

其實星克先生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實際上，他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心關(guān)注，他之所以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地老盯著一個地方，完全是因為他那張和百萬大獎只差一個數(shù)字的彩票。

因為工作的城市房價太貴，星克先生不得不選擇跟太太以及一對雙胞胎兒子分居的生活。從分居那天，他就開始買彩票，希望借此發(fā)一筆橫財，早日跟家人團圓。星克先生堅持買彩票已有十幾年，但這十幾年下來，他收獲的除了一包又一包的洗衣粉、灰白的鬢角、不再挺拔的身材，以及一大堆作廢的彩票外，幾乎可以說一無所獲：大房子只出現(xiàn)在夢中，家人團聚也只能等到周末、歷經(jīng)四個小時的火車顛簸后。

每天早晨，當星克先生對著鏡子，小心翼翼拔去鬢角的白發(fā)，拼命把后腦勺的頭發(fā)往前梳、好讓自己的額頭顯得不那么禿的時候，他都覺得生活不能再這樣過下去。為了盡早實現(xiàn)團圓的夢想，他應該拿出更多的錢來買彩票，以便在和時間賽跑中獲勝，在退休之前實現(xiàn)夢想?？墒鞘虑橥槐M人意。那些中獎號碼仿佛故意跟他搗亂，要么排列位置不對，要么是數(shù)字不對……唉，要是能像仙人一樣，自由地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穿梭，回到過去把已經(jīng)知道的中獎號碼提前買下來，那該有多好！星克先生常望著新開出來的中獎號碼癡想。

現(xiàn)在，他就被那張差了一個數(shù)字的彩票弄得心緒不寧，以至于都不敢確信，剛才對面的紳士把圍巾拉下來，露出了一條鳥脖子，他懷疑自己因過度沉溺于彩票而引起了幻覺。

“旅客同志們注意了，我現(xiàn)在向大家鄭重推薦鐵路紀念磁卡，是鐵道部為了答謝廣大旅客厚愛特意推出的……”一個魁梧的列車員走過來，打斷星克先生的沉思。

“請注意，這張卡完全是免費的！”列車員以熱誠的口氣說，“您只需購買人造水晶掛飾一只，就可以獲得這張卡……”列車員一面說，一面強行把一張張說明書伸到人們鼻子底下。人們發(fā)出不滿的嘟囔聲，不過也僅僅是小聲的嘟囔而已。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杯子啦水果啦拿開，好給那些污跡斑斑的說明書騰個空。

“他很令人討厭是不是？”陌生人吸了一下鼻子，再次引起星克先生的注意。

星克先生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會點了點頭，其實他一向是個謹慎的人，從不輕易流露自己的看法。他覺得是這個自稱魔法師的陌生人希望自己點頭，于是就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那就讓他去！”陌生人響亮地啁啾一聲，聲音正如同一只鳥。他從空中抓起一團東西，放在手心里揉了揉，用拇指和食指朝外彈去。很快，男列車員和他的推車就出現(xiàn)在窗外。隔著窗戶，星克先生清清楚楚地看到，列車員推著車，在空氣里和列車并駕齊驅(qū)。他自如地前進著，好像仍在車廂里面，踩踏著堅實的地板。從他嘴巴張開的形狀看，他依然在叫賣，只是聲音被窗戶玻璃給屏蔽了。

“呀！”星克先生差點跳起來，他不再認為是幻覺了。他看看四周，但此情此景似乎只有星克先生看到！車廂里的人們?nèi)砸粺o所知各干各的事：一個中年男人正打開他的飯盒，掏出一塊雞翅膀，擱進嘴里嚼了起來；一個小伙子則在忙著打電話，和電話那頭的人爭吵；一個高中生模樣的人翻著雜志，把指甲咬得咔咔響。

“這一切只有你我看到?！蹦吧说靡庋笱蟮馗皆谛强硕呎f。

“那你……能穿越時間嗎？”星克先生突然問。他覺得一片漆黑的人生旅途上，突然升起一輪溫暖而明亮的太陽，他的房子、他和家人的團聚，全賴這輪太陽了。星克先生從小閱讀的童話書告訴他，據(jù)說善良的人往往能受到仙人青睞，星克先生一向認為自己不壞，現(xiàn)在他更能肯定自己是個好人了！

“什么？時間？”陌生人又笑起來，那彎彎的嘴幾乎和尖鼻子連成一體。

他把雙臂抬到跟嘴巴齊平的位置，彎起手指，霎那間，星克先生發(fā)現(xiàn)他雙手之間出現(xiàn)一塊白而發(fā)著亮光的布。不，那不可能是布，因為它是那么輕薄，像用最輕的云織成的，閃爍著眩人眼目的白光，令人不敢直視。星克先生恍然大悟，那一定是時間本來的模樣！時間應該是一團迅疾的白光！陌生人舞著雙手，像卷地毯一樣，前傾著身子，把那塊布不斷往自己懷里拉，奇怪的是，那些布一到他懷里就變得無影無蹤，似乎被他裝進了袖口，可他的袖筒卻沒變粗。

“新鮮水果，十元一盒，要購買的旅客抓緊時間了?！遍L相甜美的年輕列車員推著售貨車走來，她身姿婀娜，步履輕盈。

說時遲，那時快，那塊白布轉(zhuǎn)眼間就被陌生人給扯完了，唇紅齒白的女列車員身上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濃密的頭發(fā)變得稀稀拉拉；紅潤的雙頰變得暗黃，爬上了皺紋；鮮艷、嬌嫩的嘴唇褪了色，迅速癟下去；她挺拔、健美的身軀變得搖搖欲墜，幾乎快要倒地……

“過了！”陌生人自言自語著，把手里的白光稍稍往外放了放。女列車員即將倒地的身軀立了起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佝僂著身子，費力地推著車子，穿過星克先生的眼前。她用蒼老的聲音喊著：“水——果……十——元?！?

“好了?！蹦吧私K于停了下來，他擦了擦汗，“這個夠不夠？”他問，一副很謙虛的樣子。

“哦……哦……”星克先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四下看看，中年男人又從飯盒里掏出一塊牛肉，那塊牛肉已經(jīng)長毛、發(fā)霉，看起來像塊牛肉化石；中學生臉上蓋著的雜志已泛黃發(fā)脆，伴隨著他沉重的呼吸，書頁像蝴蝶一樣紛紛落下；剛才在打電話的小伙子的手機也銹跡斑斑，數(shù)字鍵接二連三地掉下來……而他們的外表也同樣經(jīng)歷了時間的洗劫，中年男人張開的大嘴里只有零散的幾顆黃牙，中學生長出了胡子，小伙子頭發(fā)全白了……只是他們自己毫無知覺。

似乎陌生人對星克先生的反應遲鈍不太滿意，“噢，也許你要的是這個?！彼f著，又朝空中撈去。一股巨大的噪音響起，星克先生看到窗外的景物急速變幻著，車廂劇烈搖晃，架子上的物體被震到空中。一條雞腿從中年男人的飯盒中跳出來，在空中翻滾幾周后，落到一位女士的衣領(lǐng)上，引起一陣騷動。

更令星克先生驚奇的是，身穿制服的列車員走了出來，“終點已到，請各位旅客下車。”他手里拿著車廂牌，準備打開車門。

怎么回事？星克先生記得自己剛剛看過表，現(xiàn)在離上車還不到半個小時，本來要走四個小時的車程，難道現(xiàn)在就到啦？就是列車第十次大提速也趕不上?。∪欢h(huán)顧四周，的確清清楚楚看到人們站起身，收拾著自己的行李。他朝窗外看去，在一株低矮的女貞樹下，他的太太正領(lǐng)著兩個孩子，焦急地等待著。那的確是他自己的孩子，一個生著淺黃的頭發(fā)，另一個則是麻褐色的頭發(fā)；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綠夾克、藍褲子。

“到站啦，你該下車啦?！蹦吧送蓖卑l(fā)呆的星克先生，然而星克先生卻不想讓旅行結(jié)束，他突然悟到什么。

“求求你，讓時間倒回去吧！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講！”他緊抓住陌生人的袖口哀求著。

“真是……麻煩。”陌生人說著揮了揮手，然后就一切如常了。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星克先生紅著臉向陌生人講了自己的想法。他是個可憐的父親，一家的溫飽都壓在他肩上；他是個不走運的人，買了十幾年彩票也沒中過大獎；可是，要是偉大的魔法師肯幫他一個小忙，只要幫他一次，那么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走運的人……

終于，在炫目的白光中，星克和陌生人降落在他剛剛出發(fā)的小城里。

“我在這里等你，快去快回?！蹦吧藪艘粋€花壇的邊緣，坐了下來。

星克先生答應一聲，快步朝離此最近的彩票銷售點走去——作為一個有著十幾年票齡的老彩民，他熟悉分布在大街小巷的各個銷售點，猶如熟悉他自己臉上的每一粒痤瘡。終于，走過這條街的拐角，一家彩票銷售點赫然在目。老板是個饒舌的小個子男人，星克強壓著厭煩和激動，和顏悅色地陪他聊了一會兒，然后瞅準機會，盡量以一種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報出自己的數(shù)字。

哦，數(shù)字，偉大的數(shù)字，神奇的數(shù)字，即將改變他命運的數(shù)字！他窒息般看著小個子的筆在紙上滑動。這個人不知道自己正在用筆寫下的這些數(shù)字有多么偉大！星克先生想。不過他明天會知道的，而且當他知道后，他會后悔得恨不得砍下自己的手：他用該死的手寫下這些數(shù)字，卻沒能給自己帶來財富！星克先生險些笑出聲來，不過他很快克制住，保持一種謙虛又安全的緘默。

“好了！”他緊握著填注了號碼的彩票，輕快地走到跟陌生人分手的地方。

“那我們可以回去啦?！蹦吧苏酒鹕恚淇斓卮抵谏?。

那匹炫目的白布開始抖動，星克先生又恍若置身于車廂中。陌生人的雙手游泳似的朝前刨著，時間這匹奔馳的駿馬馴服地被他收進懷里。

“對不起，我得去方便一下。”陌生人忽然說，把手中的白布遞給星克先生。

星克先生遲疑著不敢接。

“沒事，試試啦，你也能行?！蹦吧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

星克先生膽怯地接了過來，那些亮光光的白布像漁網(wǎng)一樣沉，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拉著，拉著……漸漸的，他們離開小城，離開馬路邊濃郁的綠蔭，離開人流洶涌的檢票口，重新置身于車廂的人群中……這可真帶勁，周圍的人打瞌睡的打瞌睡、看報紙的看報紙，根本沒注意到，就在此時，有一個人正把他們的時間飛快地偷走。

抖啊抖啊……星克先生的內(nèi)心掀起幸福的狂瀾。嘿嘿，“你也能行”，他想著陌生人的話，若是我真的能行，真的擁有這寶貝本領(lǐng)，那我豈不是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想買多少中獎彩票就買多少……不，我絕不僅限于買中獎彩票，我要開展多種業(yè)務，比如我可以專接那些巨額懸賞的命案，只要回到過去，我就能知道誰是罪犯……不過我要小心，別讓罪犯看到在一旁偷看的我，否則他下一個加害的人就是我……可我要真是回到犯罪現(xiàn)場，我是不是應該制止犯罪呢？難道能袖手旁觀嗎？可我制止了犯罪，那巨額懸賞還會發(fā)生嗎……時間呀，你快些飛逝吧！我想快快到達那個我不用工作無需為錢財發(fā)愁的時刻，并永遠停在那里！星克先生想，有什么辦法將時間固定在那個時刻呢？也許用把剪刀，像剪布一樣，咔嚓剪斷，時間就永遠停下了。那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沾自己的光而停在那刻啊！可惜他們永遠不知道，是星克先生幫了他們……一時間，星克先生被腦子里冒出的種種念頭搞得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手一個勁兒地朝前拽著……

“喂，喂！”陌生人的聲音把星克先生從欲念的深海里給撈了出來，“小心拉過了?！彼鈴埩艘谎郏熬褪沁@兒，停！”他大喊一聲。

列車仿佛也聽到了命令，猛烈地晃動一陣，停下了。

列車員再次走出來，播報本次列車到站的消息。

“時間剛剛好！”陌生人興奮地叫道。隨后他像鳥拍翅膀一樣拍拍胳膊，翩然飛出了窗外。

“再見！”星克先生揮著胳膊，大聲喊著。

窗外，他的太太、孩子仍和剛才一樣站在樹下，似乎時間根本沒離開他們；而他們也不知道，就在這一會兒工夫，列車到站又突然開走。

“你怎么才回來呀？”太太埋怨，“手機也打不通，我以為你出事了呢！”

星克先生顧不上回答，他熱烈地笑著，熱烈地擁抱著妻兒。

兩個小孩子撲上來洗劫星克先生的口袋，看爸爸有沒有帶來什么禮物。而他親愛的夫人，則敏銳地把右手直奔丈夫的上衣內(nèi)袋――那兒向來是他擱放工資的地方。她大失所望，那兒空空如也，除了一張彩票外什么都沒有。

“你這個殺千刀的呀……又拿工資買了彩票，讓我們娘仨吃什么呀……”太太馬上開始哭天抹淚。

“噓，別嚷！”星克先生把他們領(lǐng)到一個偏僻地帶。

“來看這個。”他滿心歡喜地拿出彩票，那張普普通通的紙質(zhì)彩票猶如鑲了水晶般璀璨奪目，都要把他的眼睛給耀花了。

“我們中大獎了！”他喜氣洋洋地宣布。

四個腦袋，兩個大的兩個小的一齊湊上去看那彩票。

“啊呀！”太太伸手打掉彩票，她扯著頭發(fā)，支撐不住似的往下出溜著。

“鎮(zhèn)靜一些呀！”星克先生趕快揀起他的寶貝，“9-0-8-4-7……”他輕聲念著，對他的太太豎起食指，“這就是中獎號碼，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你這個女人啊，這點子事兒就承受不了！”他示意兩個孩子扶住他們的媽媽，親昵地小聲嘲笑太太。

“可是……可是……”星克太太面色灰白，“你為什么不早回來一些呢？”

“什么意思？”

“昨天……”太太呻吟著說。

“是啊，爸爸，請大獎得主去領(lǐng)取獎金的告示登了整整七天呢，爸爸你沒看到嗎？電視、報紙上都登了呢?！眱蓚€兒子中的一個搶著回答。

星克先生來不及答話，他沖一個賣報紙的揮揮手，看到的第一行標題就是“為人矚目的大獎得主未出現(xiàn)，千萬獎金終被收回”……

“你為什么不早些回來??？也不打個電話，害得我們娘仨天天在這兒等……”星克先生聽到太太說。他覺得眼前漆黑、胸口亂跳，他聽到那個陌生人的聲音說：“我們坐過站了！”在他即將昏過去之前，他注意到，他的兩個兒子穿的不是綠夾克、藍褲子，而是學校發(fā)的深藍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