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化伊氏的宗族構(gòu)建看中原移民與客家宗族文化的形成

摘要：寧化伊氏與其他客家姓氏一樣，都是經(jīng)歷了人口繁衍、遷徙定居，以至逐漸形成宗族社會的歷史過程。伊氏的宗族建構(gòu)開始于明朝，至清朝雍正以后，宗族內(nèi)部的整合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各房派子孫聯(lián)合建祠、修譜，宗族制度逐漸形成。寧化伊氏的宗族文化來源于歷史，承載著厚重的中原情結(jié)與歷史情感；同時又是融合發(fā)展的，它以自身的文化融入到當?shù)厣鐣⒚嫦蛭磥怼?/p>

關(guān)鍵詞：客家文化；寧化伊氏；中原移民

中圖分類號：K2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12-0138-05

客家人與中原的關(guān)系一直是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有關(guān)客家源流的研究甚多，客家先民大部分遷自中原已是學術(shù)界的普遍共識。然而，南遷的漢人到達閩粵贛交界區(qū)以后，如何在當?shù)厣妗l(fā)展，構(gòu)建宗族制度？如何保存和延續(xù)他們對中原的歷史記憶？而這些歷史記憶作為一種文化資源，又如何在當?shù)刈谧迳鐣陌l(fā)展進程中發(fā)揮作用？諸如此類的問題由于史料來源甚少，需要我們做更加細致的田野考察，以期求得進一步認識。本文擬以福建省寧化縣伊氏宗族為例，利用該宗族保存相對完整的族譜資料，結(jié)合地方志記載以及田野調(diào)查所得，對上述問題做一些探討。

一

寧化縣地處福建省西北部，與江西省石城等地相鄰，是歷史上客家先民從江西進入福建的主要通道之一，因此寧化縣在客家形成過程中有著重要影響。而伊氏先祖是從河南開封遷徙入閩的，隨后即在寧化縣居住下來。這其中既有當?shù)赜欣牡乩硪蛩?，也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關(guān)。據(jù)《伊氏族譜》記載：

吾族世居河南開封府陳留縣臨清鄉(xiāng)，迨唐僖宗二年，有文敏公偕弟文景避亂過江，挈家入閩之寧化武曲錫源驛，里號永豐，視其山水秀麗，足為發(fā)祥之所，安居以為家焉。文敏公生子二：長崇公、次顯公。后敏公攜妣同弟文景復歸何（河）南，長子崇公無傳，幸得次子顯公為寧陽始祖。①

上引資料當形成于清朝雍正初年②。而資料中提到的“唐僖宗二年”，指的是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伊氏最早的一份《譜序》云：“至唐僖宗二年乙未歲，時有祖文敏公者避亂過江，由閩鄞居寧?！雹厶瀑易谠谖?5年，其中只有一個“乙未歲”，即乾符二年。而此時唐王朝的封建統(tǒng)治已經(jīng)走向終點，王仙芝、黃巢相續(xù)起兵，唐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爆發(fā)，因此原來世居于河南省陳留縣臨清鄉(xiāng)的伊文敏偕弟文景一起“過江”，到福建省寧化縣的永豐里武曲錫源驛居住避亂。

寧化伊氏修纂的族譜，經(jīng)常把他們的祖先住地稱為“河南開封府陳留縣臨清鄉(xiāng)”，其實這是五代、宋以至明、清的常用說法，在唐朝陳留的隸屬地不稱“開封府”，而稱“汴州”。

寧化建縣于唐開元十三年（725）。而伊文敏兄弟于乾符二年遷入開基，已在建縣150年之后。④伊文敏兄弟遷到寧化以后，居住在永豐里的武曲錫源驛（河龍鄉(xiāng)）。由于河龍地處寧化縣邊陲，這里山林遍布，人口稀少，大片土地尚未開發(fā)，因此為躲避戰(zhàn)亂的中原移民提供了休養(yǎng)生息的良好環(huán)境。據(jù)當?shù)厝苏f，現(xiàn)在的河龍鄉(xiāng)全境62.5平方公里，耕地面積13800多畝，而人口8200人，主要姓氏有伊、張、李、黃、謝、劉、毛等。在這些姓氏中，伊氏是最早遷來的，此后才有張氏于宋末遷入，謝氏更遲，至明景泰年間才從外地移入。⑤

伊氏遷入河龍以后，便在這相對安寧但又荒蕪的環(huán)境中繁衍生息。伊文敏生有兩個兒子，其中長子伊榮無傳，次子伊顯生有五子。這五個兒子長大后又各自分居繁衍：長子必豪居武曲橋頭，次子必富居上伊，三子必稔居下伊，四子必達居縣城的水南街，五子必文居城里陳家坊。至明末清初，伊氏人口繁衍明顯加快，尤其是清朝時期，人口的增長速度遠超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每代男丁人數(shù)均已經(jīng)達到千人以上。⑥

在人口繁衍的同時，伊氏后人也在不斷分居遷徙，尋找新的發(fā)展空間。據(jù)伊氏作于清朝的文獻⑦，至遲在乾隆年間，伊氏子孫后代已經(jīng)遍布福建省寧化、上杭、長汀、清流、建陽各縣，以及鄰近的江西省石城等地和江浙地區(qū)。其中在寧化縣主要分布于早期開基的永豐里（今河龍、中沙兩個鄉(xiāng)），以及招得里（今安遠鄉(xiāng)）、招賢里（今水茜鄉(xiāng)）、寧化城關(guān)。這些伊氏子孫后代散布的區(qū)域，不管是福建省內(nèi)或者鄰近的江西省，其地理空間絕大多數(shù)都是連在一起的。而這片區(qū)域也是后來被稱作客家人聚居的核心區(qū)。因此，寧化伊氏自中原遷徙而來，在寧化及其周邊地域生活，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繁衍發(fā)展，與眾多客家姓氏一樣，最終由原來的中原移民即客家先民變成了客家人，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客家宗族社會以及伊氏的文化傳統(tǒng)。

二

如果說人口的繁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那么宗族制度的形成則是一個建構(gòu)的過程。寧化伊氏自然也不例外。他們自從入閩開基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并沒有普遍設(shè)立的祠堂、族譜及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族人的活動，直至明朝以后這些構(gòu)成宗族制度的要件才逐步確立起來。

1.編修族譜

族譜是記錄一個血緣集團世系演變、祖先事跡、族規(guī)家法等重要信息的歷史文獻。寧化伊氏編修族譜最早是從明朝初年開始的。明崇禎六年（1633）伊氏二十二世裔孫思溪所撰《序》云：伊氏“為邑巨族。迨建文三年，族之哲士慮祖氏之世系憛其泯沒，草序吊圖，以待今世子孫之賢者”⑧。建文三年即公元1401年，此時剛開始考慮修譜，只有“草序吊圖”，尚未形成完整的體例。這說明，寧化伊氏自從遷徙入閩以來，一直沒有族譜。從公元9世紀下半葉至15世紀初，間隔500多年，這期間的各種歷史信息只能靠口傳或極少的零散文字保留下來，其中的誤傳或遺失訛漏在所難免。

迄宣德十年（1435），伊氏出現(xiàn)了第一本相對完整的族譜，對此其后人特別予以記述：“夫族賴譜以傳，伊氏舊譜自大明宣德十年一修，至今萬歷八年，一百五十余年?！雹崛f歷八年（1580）是繼宣德以后的另一次修譜，可見伊氏早期的修譜很不正常，間隔145年（上引資料稱“一百五十余年”有誤）才重修一次。

明朝中葉以后，民間修譜活動日漸普及，伊氏族譜的編修也走向正?；?。從明清以后至今，寧化伊氏一共修譜13次，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雍正元年（1723）和1944年兩次。

雍正元年的修譜是與康熙末年發(fā)生的祖墳爭控事件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滴跷迨拍辏?720）年底，伊氏在祭掃始祖顯公的墳墓時發(fā)現(xiàn)有被損壞的情況。次年，圍繞祖墳問題與庵僧的矛盾日趨激化，最終導致僧眾搗毀伊氏祖墳，并持械打傷三名族人的事件，由此雙方互控長達三年之久。后來經(jīng)寧化縣知縣李元琦親自審理，要求庵僧修復伊氏祖墳，此事才告了結(jié)。⑩這種圍繞祖墳的爭執(zhí)事件在傳統(tǒng)社會并非罕見。而此事的出現(xiàn)則激起了伊氏族人的強烈憤慨，宗族凝聚力顯著增強。事件結(jié)束后，伊氏族人就開始建祠并擴大修譜范圍。以前伊氏族譜都是各房自修的，而此次則是幾房人合作共修。當時撰寫的《序》云：伊氏“雖前此譜牒一訂于明宣德年，再修于我朝順治年，要第各支自為修葺，而合譜之舉不無缺焉”。因此，此次重修是明宣德以來很重要的一次，它打破了原來“各支自為修葺”的局面，成為伊氏宗族在建構(gòu)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另一次重要的修譜活動在1944年。雍正以后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幾房共同修譜的情況，但伊顯傳下的必達公房一直沒有參與，直至1944年春“召集原同譜四房紳耆，僉議重修要務(wù)”時，必達公房世居上坑之裔嗣才“持其分修譜牒前來，校對本源一體，支脈相符，加入合修”。因此，此次重修真正成為伊氏五房人共同修譜的一次盛舉。從明朝初年開始草創(chuàng)族譜，到民國年間第十二修，最終完成了各個支派的整合任務(wù)，可見一個宗族的構(gòu)建與整合需要經(jīng)歷相當漫長的過程。

2.建造祖祠

如果說編修族譜是為了辯明淵源、厘清世系、保存宗族的歷史記憶，而建造祖祠則是為族人尊祖敬宗營造一個神圣的空間。這兩者相輔相成，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團結(jié)族人，達到收族的效果。

寧化伊氏鼎建祖祠最早應該是從下伊開始的。據(jù)《下伊水南發(fā)源祖祠碑記》云，水南祖祠是文敏公從河南挈家入閩最早的居住地，因此它“始于唐，盛于宋，圯于元”，至明朝嘉靖九年（1530），居住下伊的子孫后代才把它恢復重建?？墒牵@座被下伊子孫視為“眾祖老祠”的祠堂并沒有在宗族建構(gòu)中發(fā)揮太大作用。清乾隆十九年（1754）下伊子孫在斷垣殘壁中又一次重建了祖祠，但至乾隆三十五年因與當?shù)刂x氏發(fā)生矛盾，這座祠堂竟被拆毀，以后未再重建。

其實，下伊祖祠的命運僅是其中的一例。這與伊氏各房自立、尚未完全整合有密切關(guān)系。所謂“奈后顯公五房，星羅棋布，蕃衍城鄉(xiāng)，各立私祠”；“在城建祠四，我上伊圍上鄉(xiāng)建祠二，俱祀始祖維德公以降”，指的就是這種狀況。然而，建造一座能夠維系全體族人的總祠，畢竟是伊氏宗族完成整合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

康熙末年的祖墳爭控事件，為伊氏族人增強內(nèi)部凝聚力創(chuàng)造了條件。此時他們不僅聯(lián)合起來修譜，而且共同建造總祠。據(jù)《太原伊氏鼎建思本堂祠碑記》載，這座祠堂建于上伊。在康熙六十年祖墳事件未了之時，顯公傳下的四房精英（必達公房未參與）就已經(jīng)集中起來商討建祠，很快便達成了共識，認為“祠者祖靈陟降所也，亟宜建之！”于是，當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七日即卜吉動工，至雍正元年十二月完成，歷時將近兩年半，取名“思本堂”。隨后，又設(shè)置祭田，并制定了《思本堂十條規(guī)訓》，包括敦孝弟、睦宗黨、隆學校、褒貞節(jié)、剪奸淫、除賊盜、懲賭博、戒蕩游、嚴侵葬、究私賣等。這十條規(guī)訓實際上就是伊氏宗族的族規(guī)。由此可見，思本堂的興建在伊氏宗族的歷史上居于何等重要的地位。

祠堂作為宗族祭祀和聚會、處理族內(nèi)事物的場所，在宗族社會中具有很強的凝聚功能和象征意義。嘉慶十三年（1808），曾任揚州守署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裔孫伊秉綬為思本堂題贈的對聯(lián)云：“啟族自唐余中歷四朝周十三甲，承家惟道樂支分五派衍百千丁。”清楚表明了作者的追本溯源思想，以及思本堂對伊氏五房子孫的重要意義。

由此可見，寧化伊氏自明朝以后，就一直持續(xù)不斷地進行宗族制度的建構(gòu)，通過編修族譜、建造祠堂、制定族規(guī)、設(shè)置祭田等系列舉措，力求把數(shù)百年來分散各地的同根血脈都聚合在一起。宗族的建構(gòu)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其基本特征是由下而上的，先是各房派自建私祠，各修族譜，最后到各房派聯(lián)合共建總祠，合修族譜。房派的聯(lián)合是宗族內(nèi)部整合的結(jié)果。因此，總祠、族譜的共建合修，不僅是一個宗族內(nèi)部整合程度的標識，也是族人向心力的具體表現(xiàn)。寧化伊氏經(jīng)過明、清兩個朝代的努力，至清末、民國時期，已經(jīng)基本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宗族體系。其間，雍正初年的修墳、建祠、修譜無疑具有最重要的意義，是伊氏宗族建構(gòu)過程中不可忽視的轉(zhuǎn)折點。

三

宗族的建構(gòu)過程也是族人在不斷發(fā)掘歷史題材，增強宗族集體記憶并凸顯其文化印記的歷史過程。寧化伊氏源自河南，古老的歷史記憶和中原情結(jié)，成為伊氏宗族的文化資源和情感紐帶。

伊氏起源于黃河流域。商朝名相伊尹被視為伊氏的得姓始祖，而古老傳說中的堯又被尊為伊氏更加久遠的祖先。因此，伊氏在編修族譜時，儒家知識分子最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考辯其姓氏來源，把他們的歷史與堯、伊尹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

伊奚自乎？有自來矣。自堯生于伊祁而伊姓始，自尹居于伊水而伊姓著，是因地而取姓也。然堯以神圣而帝唐，尹以元圣而相商。圣君圣臣，尊卑千古；圣德圣功，徽隆萬世。卓卓乎不可尚已……嘗聞伊氏世居汴州陳留縣。據(jù)《一統(tǒng)志》，今陳留有城之莘，即古尹耕有野之名莘者也。溯流窮源，則伊祁者伊水之源也，伊水者伊莘之淵也。伊莘之淵出而為陳留之派，陳留之派分而為寧陽之流。淵源流派，接續(xù)貫通，則伊在寧陽而來在陳留也，有據(jù)而足征矣。

這篇作于明朝萬歷八年的文字，說明的是寧化伊氏由來有自，他們的根從河北（伊祁山）至河南（伊水、陳留），與歷史上的圣人是一脈相承的。這種追根溯源式的歷史表達，在寧化伊氏的《族譜》中經(jīng)?？梢宰x到。而發(fā)掘伊氏的早期歷史，目的是為了向世人表明他們的祖先有著輝煌的過去，從而增強族人的向心力和認同感。

除了追溯歷史淵源之外，伊氏遷往寧化以后出現(xiàn)的歷史名人更是族人津津樂道的重點。寧化伊氏繁衍至第五世出現(xiàn)了一個豪杰叫伊盆（諱義郎），曾自告奮勇代解貢品進京，與北宋朝廷發(fā)生了關(guān)系，因此他的事跡廣為流傳。清初李世熊修纂《寧化縣志》時，就根據(jù)廟宇碑刻的記載將其事跡載入志中?！秾幓h志·伊公廟》云：

廟在永豐里上伊村。按舊碣，神姓伊名盒，為人豪毅，耿耿有烈士風。宋真宗景德元年，轉(zhuǎn)運使李住起解梅州銀絹，本州委通判胡某赍至本都武曲橋錫源驛，疾故，奉官塋葬。伊公慨然詣縣自陳曰：“解官本為朝廷重務(wù)，客死吾土，某現(xiàn)充保長，亦草莽臣也，愿換牒代解?！笨h許之。至汴京，適皇太子生，上大悅，以覃恩賜敕一道，駿馬一騎，劍一口，出鎮(zhèn)柳州。時南蠻不共，公領(lǐng)軍奪勇前驅(qū)。血戰(zhàn)破賊，所向倒戈。事平凱奏。卒于官，以功特贈銀青大夫，因廟食至今。

由于有李世熊的記述，伊盆的事跡更加深入人心。他的精彩故事除了為人豪毅、出身草莽等情節(jié)外，更為重要的是到了汴京，受到北宋皇帝的賞賜。這樣，就把生活于山野邊陲的小民與中央朝廷聯(lián)系了起來。開封、朝廷、宋真宗等詞匯，對于來源于汴州陳留的伊氏族人來說，無疑是喚醒歷史記憶的親切信號，更加增強了他們對姓氏淵源的認知和對中原的思想情感。

從清初開始，《伊氏族譜》又出現(xiàn)了伊公再被朝廷封為“洲湖潤德尊王”的提法，至此，有關(guān)伊公生前死后的所有細節(jié)都在《伊氏族譜》中一一呈現(xiàn)：他生于宋太宗太平四年（979）十月十七日。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25歲代解貢品進京，受賞識出鎮(zhèn)柳州，平南蠻奏捷；卒于官，被封為“銀青光祿大夫”。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真身被請回，奉旨塑金身，立廟崇祀。政和二年（1112）六月再被朝廷封為“洲湖潤德尊王”。族人崇奉其祖先并努力塑造祖先與朝廷皇帝的關(guān)系，對提高該宗族的社會聲望和影響力十分重要，這本來并不稀奇。上述事例最令我們關(guān)注的，是這些涉及伊公與朝廷關(guān)系的時間點都發(fā)生在北宋。北宋的京城在開封。因此，伊公生前死后的諸多故事情節(jié)與其說是在塑造神明正統(tǒng)，從而拉近地方小民與中央朝廷的關(guān)系，還不如說更有不可忽視的一面，即伊氏族人在寄托他們對中原故土的情感，是一種隱性潛在的歷史情結(jié)的自然流露。

河龍聚居著伊、謝、張、李等姓族人。伊公祖廟就建在下伊。隨著其靈驗故事的傳播，伊公崇拜就逐漸走出了伊氏宗族的范圍，成為周圍53鄉(xiāng)人共同崇祀的活動。如今，下伊的水南祖廟仍然存有多塊清朝時期眾姓修建廟宇的碑刻。其中，雍正十年的《水南廟碑記》云：“宋真宗時，余鄉(xiāng)有伊公以解糧為朝廷簡任，蒞鎮(zhèn)柳州，累建勛于汗馬之勞，載在邑乘彰彰可考。”嘉慶二十四年《重建水南廟記》又載：“（伊）公于宋真宗景德元年解糧詣京，適皇太子生，敕賜銀青大夫。鎮(zhèn)柳州。時南蠻不共，公令軍奮勇事平奏樂凱。卒于官。后于宋政和二年因?？茯}擾，公顯績平服，加封洲湖潤德王。而英靈赫濯，有禱必應，于梓里諸鄉(xiāng)素著，所以廟食至今?！鄙弦@兩段清朝時期的碑文都在講述伊公的故事。有意思的是，盡管這兩段碑文書寫的時間不同，但都提到伊公進京的任務(wù)是“解糧”，而不是我們原先知道的“起解梅州銀絹”。解押的東西變了，這其實不是作者的疏忽大意或者失查，而是鄉(xiāng)民百姓在傳播故事過程中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

河龍鄉(xiāng)是寧化縣的產(chǎn)糧區(qū)之一。河龍大米在當?shù)厥钟忻?，至少在清朝，就已?jīng)成了遠近聞名的貢品。因此，伊公故事的演變，與清朝時期河龍的社會經(jīng)濟變遷是密切相關(guān)的。如今，當?shù)厝嗽谥v述伊公故事時，更加上了進貢大米的情節(jié)：“（伊盆）自告奮勇，愿意換牒代解，獲寧化縣府批準登上迢迢解銀絹的辛苦征途，并隨帶河龍大米進京。當伊盆解押到京城（河南開封）交割銀絹時，適逢太子剛好誕生，皇上大喜。又獻上帶去的河龍大米，皇上吃后，甚贊其米，十分高興，龍顏大悅，令其年年進貢……河龍大米成為貢米后，遠近聞名，十分暢銷，所以河龍各姓氏十分感謝伊盆打開了大米的銷路?！边@個故事的講述者和整理者是當?shù)匾痢⒅x兩姓的文人?？梢娨凉适略诋?shù)厝说募w創(chuàng)作下，隨著歷史的推移而更加豐富多彩。伊公進京加上了進貢河龍大米的情節(jié)，由此伊公的歷史貢獻就不僅僅是慷慨忠義、護國佑民，而是把河龍與京城聯(lián)系起來，把河龍大米與皇帝喜歡的貢品連接在一起。伊公由此成了有功于家鄉(xiāng)、值得鄉(xiāng)民永遠紀念的杰出人物。伊氏的歷史故事和中原情結(jié)，最終演變成了河龍各姓村民共同享有的文化遺產(chǎn)。

四

以往許多探討客家宗族的成果，主要關(guān)注客家宗族社會形成的背景及其主要形式如單姓村、多姓村等，很少關(guān)注客家宗族建構(gòu)的過程及其基本特征。寧化伊氏的個案則讓我們知道宗族制度的建構(gòu)是自下而上的，時間相當漫長，各個姓氏的發(fā)展歷程或不盡相同，但最終能否完成整合則是一個宗族構(gòu)建整合程度相當重要的標識。

宗族建構(gòu)的過程也是伊氏族人保存、延續(xù)歷史記憶的過程。族譜以文字的形式記載了宗族的過去，而族人的口頭傳說則以鮮活的方式演繹著祖先的傳奇和輝煌。伊氏族人雖然已經(jīng)遠離中原故土，但在他們的思想深處，仍然蘊藏著濃厚的中原情結(jié)和歷史情感。這種思想情感不僅表現(xiàn)在對祖先淵源的追溯和考據(jù)方面，而且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對北宋時期伊公傳奇的塑造和表達上。古代圣賢和伊公故事，兩者交相輝映，構(gòu)成了伊氏宗族兩個非常重要的文化印記。這些文化印記既是寧化伊氏宗族文化的鮮明特色，也是當?shù)乜图椅幕慕M成部分。寧化伊氏以其來自歷史的文化資源，形塑了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同時參與了當?shù)氐纳鐣钆c文化創(chuàng)造，成為各姓鄉(xiāng)民共同享有的文化遺產(chǎn)。今天，這些承載著祖先記憶的文化傳統(tǒng)仍然鮮活，它以豐富的內(nèi)涵在新的時空背景下繼續(xù)向前延伸，面向新的未來。

注釋

①雍正元年《太原郡源流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7頁。②上引資料盡管有明確落款，時間為“皇清雍正元年癸卯歲仲冬月吉旦”，但文中又有述及乾隆年間的史事，當為后人增訂加入。③洪武十二年《伊氏舊譜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2頁。④又有一說，伊氏入閩的時間為“唐僖宗文德元年”即公元888年（見《下伊水南發(fā)源祖祠碑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19頁），但不管何種說法，其入閩時間均在唐僖宗年間。⑤伊啟烈、謝云吐、鐘晉蘭：《河龍的宗族、信仰與婚喪習俗》，載楊彥杰主編《寧化縣的宗族、經(jīng)濟與民俗》（上冊），國際客家學會、香港中文大學海外華人資料研究中心、法國遠東學院，2005年，第271—275、347、360、326頁。⑥鐘晉蘭：《伊氏歷代止、殤、出家、出繼、出外等統(tǒng)計表》，載《河龍的宗族、信仰與婚喪習俗》一文，楊彥杰主編《寧化縣的宗族、經(jīng)濟與民俗》（上冊），國際客家學會、香港中文大學海外華人資料研究中心、法國遠東學院，2005年，第282—290頁。⑦伊氏分支繁衍的資料，參見雍正元年《太原郡源流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7頁—8頁；乾隆四十七年《必達公房上坑先修族譜舊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一，1990年十三修，第27頁。⑧崇禎六年《舊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4頁。⑨萬歷八年《太原伊氏重修舊譜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3頁。⑩這個事件在伊氏族譜中有多處記載，參見《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13頁—17頁。雍正元年《太原伊氏重修家（譜）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7頁。引文中提到的順治年間重修族譜，即為第五修，康熙元年作序。1945年《太原郡伊氏十二修族譜新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民國本，第3頁。乾隆十九年《下伊水南發(fā)源祖祠碑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19頁。參見《太原郡伊氏族譜》，卷一，1990年十三修，第37頁。維德是伊顯的字，乾隆二十年《太原伊氏鼎建下伊水南祖祠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19頁。雍正二年《太原伊氏鼎建思本堂祠碑記》，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15頁?！端急咎渺粢?guī)訓引》，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專門單頁第1頁—2頁。萬歷八年《太原伊氏重修舊譜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2頁。“姓伊名盒”的“盒”字，當為“盆”之誤，寧化縣志編纂委員會整理康熙《寧化縣志》，卷七《壇壝廟祠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18頁。此前伊氏的歷次譜序均沒有“洲湖潤德”這個封號，康熙元年《伊氏七十有奇翁老筆重修族譜序》、雍正元年《太原伊氏重修家（譜）序》，載《太原郡伊氏族譜》，卷首，光緒三十四年重修本，第5—6頁。這些碑刻鐘晉蘭均已整理標點，見伊啟烈、謝云吐、鐘晉蘭：《河龍的宗族、信仰與婚喪習俗》，載楊彥杰主編《寧化縣的宗族、經(jīng)濟與民俗》（上冊），國際客家學會、香港中文大學海外華人資料研究中心、法國遠東學院，2005年，第347—363頁。

責任編輯：王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