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由王國到自由社會的嬗變

周桂芹

【摘要】馬爾庫塞追尋馬克思的自由王國思想，設計“自由社會”的理想圖景，和馬克思一樣認為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是理想社會的標志。但在自由的范式和自由實現(xiàn)的路徑上，馬爾庫塞與馬克思存有明顯的分歧，尤其是他脫離社會歷史實踐去尋求人的本質回歸的思想，透露出他對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和社會歷史觀的誤讀。

【關鍵詞】馬克思 ? ?馬爾庫塞 ? ?自由社會 ? ?比較

【中圖分類號】B17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馬爾庫塞理論活動的初衷是追尋馬克思主義，捍衛(wèi)他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他所撰寫的無論是《論歷史唯物主義的新源泉》還是《理性與革命》，都可以看見他追尋的足跡。馬爾庫塞晚年精心設計的“自由社會”思想，是他從當代境遇出發(fā)對馬克思主義自由觀的闡釋發(fā)揮，也是對馬克思自由王國思想的傳承。不過馬爾庫塞在自由實現(xiàn)的途徑上卻與馬克思的自由思想存有明顯的分歧，尤其是他《反革命與造反》和《烏托邦的終結》書中，關于通過藝術救贖到達精神彼岸自由王國的向往，以人的意識革命取代人的政治、經(jīng)濟解放以進入“自由社會”、實現(xiàn)人的類本質回歸的思想，最終使他走上了背離馬克思主義的道路。這種帶有濃重浪漫主義色彩的“自由社會”思想，最終只能成為唯意志主義的宣傳。

馬克思關注的是人的類本質，考察的是從事經(jīng)濟政治活動的社會人，馬爾庫塞更多關注的是人的生物本質，考察的是個體的自然人

馬爾庫塞和馬克思一樣關注人的存在，以人的本質為研究起點，但在人的根本屬性上兩者卻存在根本的分歧。馬克思認為人的最根本的特性是人的社會性。他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雹偎?，馬克思關注的是人的類本質，考察的是從事經(jīng)濟政治活動的社會人。但馬爾庫塞更多關注的是人的生物本質，考察的是個體的自然人。他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基礎上提出愛欲才是人的本質的思想。這種愛欲是性欲的升華，是從局部的自由轉向生命自由，從肉體轉向精神的呈現(xiàn)。他在1972年發(fā)表的《反革命與造反》中，用一章的篇幅專題討論自然與革命的關系，在他看來，“自然”既包括外部的自然，又包括人的自然，因而“解放”不僅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解放，更重要的是人的自然性的解放，他所說的自然性解放就是愛欲的解放。在馬爾庫塞看來，馬克思“貶低”自然的作用，縮小自然基礎在社會變革中的作用，顯然只關心人的外部環(huán)境。“馬克思強調政治意識的發(fā)展，而不關心個體解放的根基?！雹谒f的“根基”是指人的自然或感性。馬爾庫塞還認為，馬克思所說的“人”，是一個在群體活動中的人，因此，他的自由行動就部分地失去自由了。在馬爾庫塞看來，人最重要的屬性是“自然性”，而不是馬克思認為的社會性。

另外，在理論研究方向上，馬克思與馬爾庫塞也有分歧。馬克思理論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以經(jīng)濟基礎為核心來闡述人學思想，并由此引發(fā)人類解放思想，即他們的理論方向一般都是從哲學問題轉向經(jīng)濟和政治問題，從分析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經(jīng)濟入手，探討上層建筑問題和社會變革問題。在人的本質問題方面，馬克思主要從政治經(jīng)濟學的角度來考察，把自由看作是一個社會政治概念。而馬爾庫塞的理論方向卻是從政治學、經(jīng)濟學轉向哲學，在人的本質問題方面，他主要從哲學的視角來考察，把自由看作是一個哲學概念。雖然馬爾庫塞后來又從哲學轉向當代資本主義理論研究，但還是難以掩飾他將馬克思哲學置于形而上學之內來理解的不足。此外，關于人的本質能否在日常經(jīng)濟活動中得到實現(xiàn)的問題，馬克思與馬爾庫塞的回答也存在分歧。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能在具體經(jīng)濟活動中得以實現(xiàn)的，雖然有可能人的本質在經(jīng)濟活動中不是完全實現(xiàn)，但至少是部分實現(xiàn)，因為人的本質實現(xiàn)與現(xiàn)實經(jīng)濟活動并不對立，而且人還可以通過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來創(chuàng)造符合人的本質要求的經(jīng)濟活動條件。馬爾庫塞的觀點則完全相反，他認為人的本質不可能在經(jīng)濟活動過程中得到實現(xiàn)，也不存在符合人的本質需要的經(jīng)濟活動。因為經(jīng)濟活動與人的本質實現(xiàn)是完全對立的，所以人的本質只能在經(jīng)濟活動之外才能得以實現(xiàn)。由此可見，馬克思尋求的是人的社會基礎，而馬爾庫塞尋求的是人的生物基礎。

在這里，馬爾庫塞錯誤地把人看成生物學意義上的抽象的人，認為當人處于與社會隔離、與社會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狀態(tài)時，人們才享有真正的自由。我們不否認人作為自然人應該具有的一些生命本能，但這種生命本能和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就是其社會性。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人所受到的壓抑其實不只是或者主要不是“愛欲”的壓抑，更多的是既定經(jīng)濟體制、政治結構、文化秩序的壓抑。所以，馬爾庫塞忽略了人的社會性，僅僅把人看作是純粹自然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這種只在抽象理論層次探討人的屬性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社會實踐和社會現(xiàn)實存在，既不能形成對人的全面認識，也背離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的思想。

關于人的解放，馬克思提出的自由王國的社會理想是人類發(fā)展的必然階段，馬爾庫塞所設計的“自由社會”則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烏托邦幻想

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從人的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提出著名的“三大社會形態(tài)理論”學說：人的依賴性社會、物的依賴性社會和人的全面發(fā)展社會?，F(xiàn)處于物的依賴條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人處在異化—壓抑—控制的生存狀態(tài)中，雖然物質上比較富裕，但精神上很痛苦;未來的人類全面發(fā)展和全面解放的社會是人類第三大社會形態(tài)，其顯著特征是“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chǎn)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③。在這一社會形態(tài)中，社會生產(chǎn)力極大提高，物質財富極大豐富，人的潛能得到釋放，個性得到自由、全面的發(fā)展，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被消除，人類將全面掌握自己的活動，每個人都能夠以自覺自由的意志從事自己的社會活動，這就是人類所追求的未來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也是人類歷史的終極社會形態(tài)—自由王國。

對于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我們還可以做如下的解讀：首先，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雖然時間相繼，但卻是人的生存和發(fā)展完全不同的領域，必然王國是人為了滿足自身謀生需要，在強制的、固定化的分工條件下從事的物質生產(chǎn)活動的領域，而自由王國則是以消滅勞動異化，恢復人的自由自覺活動的類本質為目標的領域。其次，必然王國領域和自由王國領域，都存在人的自由，但兩個領域的自由具有不同的程度、不同的性質，在必然王國領域中，人的自由表現(xiàn)為對物質財富的支配與控制，在自由王國領域中，人的自由表現(xiàn)為人自身的全面發(fā)展。再次，雖然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各自鎖定了自己的概念內涵，并為實現(xiàn)自由框定了不可逾越的自由邊界，但在共產(chǎn)主義里，必然王國仍然長期存在。不僅如此，它還為自由王國的到來創(chuàng)造條件，為自由王國得以產(chǎn)生并繁榮提供基礎。其實，人的自由發(fā)展的進程就是人類的自由從必然王國領域的自由向自由王國領域的自由的演進與提升的歷程。

馬爾庫塞雖和馬克思一樣，在自由層面構想人類未來理想社會，但他設想的“自由社會”又有自身特色。它是從“美學—性欲方面”來考慮的，其特點是“工藝和藝術相結合”，或“勞動和娛樂”相結合，也就是“社會的必要勞動能被組織成與解放了的真實需要相諧和?！雹芘c馬克思理想社會相比，“自由社會”“既不是單純地擴大滿足現(xiàn)有范圍內的需要，也不是把需要從一個較低的水平提高到一個較高的水平，而是同這種范圍決裂，是質的飛躍?！雹菰谶@里，個人的本能需求無需屈從于社會的整體主義需求，個人需求的滿足不再是“被控制的滿足”，人類幸福生活也不再以資源耗費和環(huán)境污染為代價，人的本能欲望、精神自主力和創(chuàng)造力得到完全的解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通過物與物的交換來體現(xiàn)，也不再以競爭和恐怖為基礎，人將超越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不自由而成為自由性個體。自由社會雖然是一種歷史的替代性選擇，盡管與現(xiàn)實社會強大無比的效力相比，這種歷史的替代性選擇具有明顯的烏托邦色彩，但馬爾庫塞還是認為，它是人類“根本需要”的東西。

馬爾庫塞的“自由社會”，發(fā)于現(xiàn)實，立足時代，自覺融合馬克思主義自由王國思想，向人們表達他對未來社會的憧憬和追求。他那充滿深刻批判的語言里，蘊含著對現(xiàn)實的前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深刻反思，負載著他對人的生存的深切關注。更難得的是，在馬爾庫塞的垂暮之年，歐美學生造反運動已經(jīng)完全失敗，當那些當年的反叛者早已不再反叛那個造成了普遍異化的資本主義社會，早已熄滅了“革命沖動”時，他仍未停止自己的思考和批判，他仍然以極大的熱情探索社會主義道路，希翼建立一個與資本主義有本質不同的社會主義社會。這種精神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值得敬佩的。他的探討讓我們加深了對資本主義社會消極面的認識，也讓我們能理性對待資本主義的繁華，尤其是對前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踐中所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和嚴重錯誤的考察，不僅為當代中國建設全面小康社會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料，而且對我們探索當代中國理想社會的建設問題，不斷總結當代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經(jīng)驗，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但是，馬爾庫塞的“自由社會”也有明顯的不足之處：第一，他誤解了馬克思的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間的關系。馬克思構想的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并不是同一王國的兩個方面，而是社會發(fā)展的兩個層次，也就是說，他們是時間意義上的，而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在必然王國里，人受自然和社會的約束，處于不自由的狀態(tài)，而在自由王國里，人從各種約束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個自由人。但馬爾庫塞卻將二者看成空間意義上的并存，認為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必然王國可以轉化為自由王國。第二，馬爾庫塞錯解了馬克思自由王國中個人需要和社會需要的關系。馬爾庫塞認為自由社會中的個人需要和社會需要是相對立的，是此消彼長的。社會需要會壓抑個人的需要，強調社會需要就會抑制個人的自由，那樣的社會不是真正自由的社會，從而幻想建立一個無任何社會控制的個人絕對自由的社會。其實，在任何社會中，個人的需要總是和社會的需要相聯(lián)系、相制約的。因為，正如馬克思所言，自由王國是以廢除異化、解放人類為目標，理所當然地要注重個人的解放，尊重個人的需要和價值。但這一切又需要通過社會的總體勞動者的力量來實現(xiàn)，這就決定了社會的需要和個人的需要既基本相適應，又不完全相適應的狀況。也正因為此，馬爾庫塞自己也意識到他所構想的“自由社會”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烏托邦幻想。

馬克思認為自由王國實現(xiàn)的路徑是一種實踐的歷史的活動，依靠的是經(jīng)濟、政治革命，馬爾庫塞認為“自由社會”的實現(xiàn)是人性和本能的解放，主要依靠藝術審美、精神與意識革命

馬爾庫塞的人類解放理論與馬克思的人類解放理論有著必然聯(lián)系，它們不僅都對發(fā)達資本主義和人的異化進行批判，而且都強調藝術審美在實現(xiàn)人類解放中的作用。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在其現(xiàn)實實踐中不斷實現(xiàn)的，這個實踐首先是指物質實踐，即物質資料的生產(chǎn)。在《資本論》的手稿中，馬克思認為人類的物質生產(chǎn)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而人能全面自由發(fā)展的自由王國，“只能在由必要和一定目的性下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能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物質生產(chǎn)領域的彼岸?！雹捱@個“物質生產(chǎn)領域的彼岸”就是以藝術和科學為代表的精神實踐活動，即通過現(xiàn)實實踐的審美化而實現(xiàn)真正的人的自由和解放。馬克思還指出：“從整個社會來說，創(chuàng)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也就是創(chuàng)造產(chǎn)生科學、藝術等等的時間。”⑦在這里，他不僅把審美活動看成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一個過程，而且把它看成是人類發(fā)展和人性被肯定程度的標志。

馬爾庫塞和馬克思一樣，都把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作為社會批判理論的最終旨趣和一貫主張，也同樣強調藝術的社會潛能和認識作用。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指出，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是資本統(tǒng)治的工具;科學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有壓抑人的社會功能。在此層面上的人只有“單面”的命運。在這單面而又全面異化的社會中，生命的歡暢在哪里？他指出了一條路—審美。認為只有對人的內在欲求—本能層次的改造，才能構建新的人的心理結構。也就是說，藝術的審美特性一定能夠恢復人的正常感性功能，也一定能夠導致人與自然達成愛欲的和解。馬爾庫塞這一思想又在他以后的著作中得到了發(fā)展。他在《審美之維》中強調：“藝術也是解放的承諾。這種承諾也是審美形式的一個性質。或確切地說，是審美形式的一個美的性質。這種承諾是從現(xiàn)存社會的搏斗中沖殺出來的;它展示出來一幅權力消亡、自由顯現(xiàn)的圖景?！雹嘣谶@里，他設想通過藝術在肯定性的想象中對現(xiàn)實的否定作用，建立一個與現(xiàn)實壓抑社會相對立的解放的、美的自由社會。

馬爾庫塞的解放理論和馬克思的解放理論雖有明確的聯(lián)系，有許多相通之處，但也存有許多根本的不同，馬克思認為人類解放是一種實踐的歷史的活動，它依靠的是經(jīng)濟、政治革命，馬爾庫塞認為人的解放主要是人性和本能的解放，它主要依靠藝術審美、精神與意識革命，這就背離了馬克思關于人類解放的學說。其中最主要的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偏離。眾所周知，馬克思關于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經(jīng)典論述，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是馬克思主義解放理論的重要基石。馬克思主義人類解放理論之所以具有所向披靡的理論力量，就是因為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根基。但馬爾庫塞卻沒有從這一科學認識出發(fā)闡釋他的解放理論，他把他理論研究的基礎放在了《手稿》的人本主義的理解上，用人的生理、心理本能結構為核心的主體性，作為文藝和審美活動的決定性基礎，明顯割開了主體性、審美心理結構同社會存在的根本聯(lián)系。其實，經(jīng)濟基礎、社會生活對于藝術有非決定性方面，同時又有決定性的最終根源。馬克思主義解放論是在堅持決定論的前提下，去研究非決定性方面的;但馬爾庫塞卻錯誤地把非決定性方面當做決定性方面，致使他的解放理論最終滑向了歷史唯心主義。

（作者為淮海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本文系2012年度江蘇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馬爾庫塞新社會主義論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2SJB720002）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頁。

②⑤馬爾庫塞：《反革命與造反》，任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2頁，第16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頁。

④⑧馬爾庫塞：《五篇講演》，波士頓版，1970年，第68頁，第238頁。

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頁。

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9頁。

責編/于巖（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