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
摘要:
在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瀟湘一詞由地理走進了文學(xué),從先秦到東晉完成了包含舜帝、二妃、屈原、漁父、桃源等眾多元素的瀟湘意象群的建構(gòu),成為文人“瀟湘情結(jié)”的情感寄托,用以抒發(fā)其懷才不遇的幽怨和向往隱逸的情懷。“瀟湘妃子”林黛玉的出現(xiàn)對瀟湘意象群的拓展具有重要意義。繼二妃之后她再度演繹了永恒的愛情傳奇,與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共同表現(xiàn)出瀟湘意象群所包含的貶謫、歸隱、愛戀三大主題。
關(guān)鍵詞:
中國古典文學(xué);瀟湘意象群;林黛玉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4)04-0154-06
瀟湘起初是湘水的別稱?!墩f文解字》釋“瀟”為“水情深貌”;釋“湘”為“湘水,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從水,相聲”[1]551,可知瀟湘最初的意思是清且深的湘水?!断嬷杏洝穼ο嫠拿枋鍪恰俺鲇陉査?,則觴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并說明了湘水別稱瀟湘的緣由:“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樗蒲矢,五色鮮明。白沙如霜雪,赤崖若朝霞,是納瀟湘之名矣,故民立祠于水側(cè)焉”[2]325。北宋時候瀟水作為獨立于湘水的地理名詞出現(xiàn)在典籍中:“瀟水在(永)州西三十步,源出營道縣九嶷山,亦曰營水,至麻灘與永水合流,一百四十里,入湘水,謂之瀟湘,今二水合流之處東岸有瀟湘館”[3]82。清人又對瀟水與營水作了進一步考證:“瀟湘雖自古并稱,然《漢志》《水經(jīng)》俱無瀟水之名。唐柳宗元《愚溪詩序》始稱謫瀟水上,然不詳其源流。宋祝穆始稱瀟水出九疑山,今細考之,唯道州北出瀟山者為瀟水,其下流皆營水故道也。至祝穆所謂出九疑山者,乃《水經(jīng)注》之泠水,北合都溪以入營者也”。[4]24現(xiàn)代地理學(xué)中“瀟”指瀟水,發(fā)源于湖南永州寧遠縣九嶷山,“湘”指湘水,發(fā)源于廣西壯族靈川縣。湘水中流與瀟水合為瀟湘匯入洞庭湖。古人對瀟湘二水合流之景的描述可參見柳宗元的《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以及黃之雋的《泛舟瀟湘記》。由于瀟湘二水流過,今湖南永州(古稱零陵)雅稱瀟湘,這是狹義的瀟湘。廣義的瀟湘則泛指湖南:“唐宋之際文人多習(xí)慣稱湘江為‘瀟湘,或者泛指洞庭湖以南廣大湘江流域——這一時期湖湘經(jīng)濟和文化的最發(fā)達地區(qū)”,“后瀟湘又與湖湘、三湘、三湘四水、三湘五陽、三湘七澤、芙蓉園等并用,一起成為湖南的雅稱。”[5]457-458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瀟湘一詞由地理進入文學(xué),被一詠再詠,出現(xiàn)了眾多以瀟湘流域的神話傳說、風(fēng)土人情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泛稱瀟湘文學(xué)?;蛟S沒有一個詞能夠像瀟湘這樣令遷客騷人為之魂牽夢繞,在他們生命中形成纏綿悱惻的瀟湘情結(jié)。梳理古典文學(xué)史后可以發(fā)現(xiàn),圍繞著瀟湘生成了一個包含眾多相關(guān)元素的意象群,它成為瀟湘情結(jié)的情感寄托、瀟湘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本文試圖考察此意象群得以形成的文化背景和文學(xué)生態(tài),論述從瀟湘到瀟湘意象群的動態(tài)生成過程、以及“瀟湘妃子”林黛玉的出現(xiàn)對此意象群所產(chǎn)生的影響,并揭示瀟湘意象群的建構(gòu)意義及其所包含各元素間的關(guān)系。
一瀟湘
在作為地理名詞出現(xiàn)在宋代典籍之前,瀟水一詞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唐人的詩歌中,如于邵的“西楚風(fēng)殊,東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荊門而可見,皇州冠蓋,別瀟水以長懷”[6];呂溫的“誰令獨坐愁,日暮此南樓。云去舜祠閉,月明瀟水流”;“苦節(jié)終難辨,勞生竟自輕。今朝流落處,瀟水繞孤城”[7]。湘水一詞則可見于劉禹錫的“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雨中收?!盵8]865至于瀟湘一詞的合用,目前所知的最早記載是《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9]145。相對而言文學(xué)色彩更加濃厚的瀟湘則出現(xiàn)在東漢無名氏的《湘江漁者歌》中:“瀟湘秋兮水澐蒸,芙蓉落兮雁南賓。期美人兮江諸,歲暮兮蒼梧云”[10]118。此后曹植有“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11]121;江淹有“窈藹瀟湘空。翠澗澹無滋”劉良注曰:“瀟湘,二水名”[12]。劉良為玄宗時人,可知盛唐已有“瀟水”之名。。唐宋文人更是對瀟湘倍加青睞,相關(guān)作品屢見記載。
二由瀟湘到瀟湘意象群
瀟湘二水延綿匯入洞庭湖,在文學(xué)史上的意義是以楚文化為生發(fā)土壤,與其它具有傳奇、浪漫色彩的文學(xué)形象相結(jié)合,從最初的流水意象擴展為一個綜合意象群。此意象群包含了瀟湘、蒼梧、舜帝、二妃、斑竹、衡岳、洞庭、君山、零陵、永州、湘君、湘夫人、湘靈、屈原、漁父、汨羅、武陵、桃源等一系列意象,極大地擴展和豐富了抒情表意的空間,成為歷代文士抒發(fā)其復(fù)雜微妙情感的吟詠對象,具有深刻的人文內(nèi)涵和持久的人文魅力。
舜帝與二妃是瀟湘意象群的最初原型。舜治理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13]131;“流共工于幽州,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殺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 鯀于羽山,以變東夷。”[14]121典籍中的舜帝甚有作為,《左傳·文公十八年》記載他任用人才獨具慧眼:“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舉八元,使布五榖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nèi)平外成”[15]472,孔子贊賞說:“唐虞之際,于斯為盛。”[13]83從文獻記載的“靈之來兮如云”、“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16]37來看,舜在楚人的心中有著神靈般的地位。不幸的是,他南巡時客死江南(古江南指瀟湘之地):“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9]219。瀟湘之地多瘴癘,環(huán)境優(yōu)美卻也惡劣。舜帝長眠于此,后人感慨曰“來往悲歡萬里心,多從此路計浮沉。皆緣不得空門要,舜葬蒼梧直到今?!盵17]5430舜帝的妃子是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二女承事舜于畎畝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驕盈怠嫚,猶謙謙恭儉,思盡婦道。(舜)每事常謀于二女。舜既嗣位,升為天子,娥皇為后,女英為妃……天下稱二妃聰明貞仁”[18]3-4。舜帝南巡客死蒼梧,二妃聞訊后日夜啼哭悲痛不已,竟死于江、湘之間。湘竹由于浸潤了她們的眼淚而被稱作“湘妃竹”。二妃對愛情的忠貞執(zhí)著感染了眾多文士,以她們?yōu)橹黝}的作品蘊含著凄美之情,《樂府詩集》中就有《湘妃怨》并流傳至唐。后人還作有《湘夫人》詩:“瀟湘風(fēng)已息,沅灃復(fù)安流。揚蛾一含睇,便娟好且修。捐玦置灃浦,解佩寄中洲”[19]827;“蛾眉對湘水,遙哭蒼梧間。萬乘即己歿,孤舟誰忍還。至今楚竹上,猶有淚痕斑”[17]2787,并有望湘川而感的詠史詩“虞舜南捐萬乘君,靈妃揮涕竹成紋。不知精魄何處游,落日瀟湘空白云。”[17]7420舜帝、二妃在瀟湘意象群中具有原型的意義,成為后來此意象群擴展與更新的藍本。
帝妃之后瀟湘意象群的又一核心人物是屈原。他創(chuàng)作有《九歌》,當前學(xué)界多認為其中《湘君》和《湘夫人》二篇的原型就是舜帝二妃。屈原的獨到之處在于將帝妃之愛情原型進行再詮釋,把其離別之恨轉(zhuǎn)換為明君賢臣之義,開啟了文學(xué)史上香草美人的寄托傳統(tǒng),具體來說就是“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饞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16]3。屈原出身貴族、博聞強識、才華橫溢,在內(nèi)政外交上均有出色的表現(xiàn),受到楚王的賞識與信任,同時也引起了朝中奸臣佞人的懷恨妒忌。在他們的誹謗誣陷下,楚王疏遠屈原并兩次將他流放:第一次到漢北,第二次到江南。楚國被秦國滅掉后,他投汨羅江殉國,瀟湘也融入到他的人生之中。流放期間屈原創(chuàng)作了《離騷》等一系列作品,抒發(fā)其空有治國之才卻無報國之門的怨恨,在文學(xué)史上開創(chuàng)了流放貶謫的主題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瀟湘也被打上了流放貶謫之地的烙印。后世賈誼、張九齡、李白、杜甫、柳宗元等一大批文人與屈原有著相同或相似的境遇,不斷以屈子瀟湘為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既抒憑吊之情也用以澆一己之塊壘。雖然屈原沒有明確提到“瀟湘”一詞,但實際上他是文學(xué)史上流放瀟湘、歌詠湘水、描繪楚風(fēng)的第一人,他的靈魂已經(jīng)與瀟湘融為一體,可以說沒有屈原就沒有以后瀟湘意象群的建構(gòu)。
在屈子悲情的灌注下,瀟湘意象群顯得甚是傷感;漁父的出現(xiàn),則為其帶來了別樣的氣息。他與屈原形成對照,成為此意象群的又一重要元素。漁父對自由、超脫的追求在他與屈原的相遇中獲得了充分的表現(xiàn):“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圣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fù)與言”。[16]179可見漁父是一位避世的隱者,抑或是屈原虛設(shè)的一個形象,實質(zhì)上是他與自己在對話,是他內(nèi)心矛盾的表現(xiàn),在仕隱問題上他與屈原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昂喂手领端埂钡陌l(fā)問,“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不復(fù)與言”和自我歌唱的舉動反映出他看淡功名利祿、意欲寄情山水的心態(tài),與屈子之執(zhí)著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后漁父就成為隱士的代稱,在文藝作品中屢屢出現(xiàn),如詩文中的“漁翁”、“蓑笠翁”,繪畫中的“富春山居”、“苕溪漁隱”。
瀟湘意象群中與漁父具有相同意義的另一重要元素是桃源,出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fù)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fù)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20]402。陶淵明在歷史中的形象是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人,他最終選擇了歸隱田園。對于他避世的緣由,有學(xué)者認為與其曾祖陶侃(東晉開國元勛)有關(guān):“陶桓公有大功于晉,淵明不忘厥祖,恥復(fù)屈身異代,故曰識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即無折腰之米,亦必掛冠而去,謂淵明為傲上不恭者非也,謂淵明為孤高自好者亦非也?!盵21]此說實質(zhì)上強調(diào)了陶淵明的遺民身份?!端螘る[逸傳》提到陶淵明“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22]2289,雖然這一記載后人如明初宋濂與清初傅占衡。考定并無根據(jù)[23]293-294,但人們在心理上還是傾向于把陶公的高尚情操與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相聯(lián)系。不論陶公究竟出于何種原因避世,隱逸生活與他恬淡自然的詩人氣質(zhì)甚是相合。他把心目中的桃源安置在了離洞庭湖不遠的武陵(今湖南常德),淳樸的百姓在這里安居樂業(yè),過著怡然自樂的生活,與世俗的喧囂繁雜、爾虞我詐形成強烈的對比。具有避世色彩的桃源與漁父一起融入了瀟湘意象群,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此意象群從先秦到東晉的建構(gòu)完成,后人基本上是在此意象群范圍之內(nèi)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如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就將桃源與瀟湘聯(lián)用來寫一己之幽情。
三由瀟湘意象群到“瀟湘妃子”林黛玉
從先秦到東晉,瀟湘意象群完成了建構(gòu),“瀟湘、舜帝、二妃、屈原、漁父、桃源”這些關(guān)鍵元素成為流放貶謫文學(xué)、避世文學(xué)的主題被一寫再寫。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香草美人之寄托傳統(tǒng)的強大影響,瀟湘意象群在文本中主要呈現(xiàn)出以屈原為代表的屈騷精神和以漁父桃源為代表的避世情懷的對立,相較之下,其最初對凄美愛情的歌頌就被淡化甚至忽略了。這就像詩經(jīng)中的一些愛情篇章被渲染上倫理道德色彩后成為“后妃比德”的例證一樣。直到清代小說《紅樓夢》中林黛玉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瀟湘意象群所表征的愛情主題才再次得到了空前的高揚。
林黛玉所居住的地方被元春賜名為“瀟湘館”,曹雪芹是這樣介紹此所的:“(賈政等人)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盵24]228翠竹、梨花、芭蕉、泉水是瀟湘館的主要景致,與簡單的房舍一起構(gòu)成清凈幽雅之地,所以賈政感慨:“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而賈寶玉對此地的題聯(lián)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薄伴e、綠、幽、涼”幾個字實質(zhì)上從瀟湘館直指林黛玉,也唯有寶玉敏銳細膩的內(nèi)心能夠懂得黛玉“幽、涼”的氣質(zhì)。瀟湘館的詩情畫意和書卷氣息與黛玉甚是相合,難怪后來劉姥姥來參觀誤以為進了哪家公子的書房。不僅住在瀟湘館,黛玉還有“瀟湘妃子”的雅稱(后來瀟湘就成了林黛玉的代稱)。此稱出于《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一回,黛玉打趣探春“蕉下客”之稱號后,探春回應(yīng):“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盵24]501大家對“瀟湘妃子”之號都“拍手叫妙”,黛玉則“低了頭方不言語”,或許一方面是因為探春幾句話道出黛玉心事,她一時無語以對,另一方面因為黛玉對“瀟湘妃子”之稱也表示默認。早在天界,“絳株仙草”蒙“神瑛侍者”澆灌之恩,與其結(jié)下“木石前盟”,就發(fā)誓說要用一生的眼淚來還他,這就注定了“絳株仙草”的悲情人生。在《紅樓夢》全書中,黛玉與“瀟湘妃子”最為契合的地方也就是生命之悲:她早年喪母、父親去世后寄人籬下,諸般凄涼與病弱之身使她多愁善感,與寶玉纏綿曲折的愛情使她淚水漣漣,內(nèi)心的孤獨憂愁無處傾訴。她與二妃一樣執(zhí)著于愛情,“斑竹淚”可謂寶黛愛情悲劇的預(yù)兆。黛玉“瀟湘妃子”之稱的得來以及性格的塑造以二妃為原型,由于與二妃有著深切的情感認同與契合,黛玉這一出現(xiàn)在清代——中國古典文學(xué)之終結(jié)同時也是總結(jié)期——小說中的虛構(gòu)形象完美地融入了瀟湘意象群,將此意象群所蘊含的人生之悲與愛情之悲演繹得淋漓盡致,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形象。事實上黛玉的力量如此強大,以至于后人一提起瀟湘,首先想到的竟是這一在清代才出現(xiàn)、還原并高揚了二妃所代表的愛情主題的虛構(gòu)人物。如果說屈原以香草美人之喻重現(xiàn)詮釋了帝妃之戀,那么黛玉則是二妃意象原型在新的歷史情境與文學(xué)生態(tài)中的二次生成,是離開了瀟湘之地、在另一時空中出現(xiàn)的意象中的意象。之前瀟湘意象群中的元素或是具有人文色彩的地理、事物名詞如“蒼梧”、“斑竹”;或是傳說與歷史中的人物形象如“舜帝”、“屈原”,“瀟湘妃子”林黛玉這一小說中的形象為此意象群注入了新的生命,是其構(gòu)建完成后的一次深化和拓展。
瀟湘一詞從地理走進文學(xué)后,包含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被廣泛應(yīng)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如《瀟湘夜雨》成為詞牌名,南宋趙長卿、周紫芝等人均有作品;元代楊顯之則有雜劇《臨江驛瀟湘夜雨》。可以說瀟湘已經(jīng)成為文士心中的情種,圍繞著它生出萬千情絲。根據(jù)上述筆者對瀟湘意象群之建構(gòu)與拓展的論述,此意象群所包含的眾多元素可分為三類:一是以舜帝、二妃為原型、經(jīng)“瀟湘妃子”林黛玉深化的意象,代表著忠貞纏綿的愛情;二是屈原開啟了香草美人的寄托傳統(tǒng)后,舜帝、二妃被賦予了明主、賢臣的內(nèi)涵,屈原自身也成為失意文士的代表與吟詠對象,成為瀟湘意象群的核心元素;三是以漁父、桃源為代表的避世意象,作為屈原的對照為后世文人精神家園的構(gòu)建提供了原型。從以上筆者對相關(guān)材料的梳理中可以看到,中國古典文學(xué)史上瀟湘意象群之建構(gòu)與拓展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豐富、演變和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其中從瀟湘之單個元素到舜帝、二妃、屈原、漁父、桃源、蒼梧、斑竹、衡岳、洞庭、君山、零陵、永州、湘君、湘夫人、湘靈、汨羅、武陵、桃源等一系列元素的融入與有機組合是第一階段,完成了瀟湘意象群的基本建構(gòu);隨后“瀟湘妃子”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在文學(xué)史上的出現(xiàn),使得此意象群得到了拓展和深化。由此,二妃與林黛玉所代表的愛情主題、屈原所代表的貶謫主題、漁父和桃源所代表的歸隱主題在瀟湘文學(xué)中形成三分天下的局面。對于瀟湘意象群所蘊含的情感,也就是文士的瀟湘情結(jié),按其生發(fā)緣由可以分為三類情愫:一是纏綿哀婉、忠貞不渝的愛戀,“愛而不得其所愛,而又不能忘其所愛”的悱惻是瀟湘情結(jié)的原初情愫;二是由屈原所定調(diào)的懷才不遇、流放貶謫的幽怨,這是瀟湘情結(jié)的核心情愫;三是漁父桃源所代表的寄情山水、避世隱逸的閑適,這種情愫具有清新淡泊之意,與屈子主調(diào)形成對照。這三類情愫各有所重,融合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令遷客騷人為之魂牽夢繞的瀟湘情結(jié)。關(guān)于這一論題,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將另行文加以專門論述,以進一步揭示瀟湘情結(jié)的情感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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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struction and Expansion of Xiaoxiang Image Group in Classical Chinese History
WANG Xiao-ming
(Dept. of Humanity,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ulture, the word Xiaoxiang steps into literature from geology. The image group of Xiaoxiang was constructed until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including Shun Di and his two queens, QU Yuan, Fisherman and Peach world and so on, which became an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Chinese literatis “Xiaoxiang complex” to express their melancholy with unrecognized talents and feelings of longing for living in seclusion. LIN Daiyu who was called as Xiaoxiang princess in the novel of the Stories of Stones put a new life into the image group of Xiaoxiang, and re-performed the eternal love legendary and demonstrated the three themes of banishment, seclusion and love together with previous works.
Key words: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image group of Xiaoxiang; Xiaoxiang princess (LIN Dai-yu)
【責(zé)任編輯龔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