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原本是尋常

崔崔

我想言不及義下，從一段經歷說起。

我曾經在福建的鄉(xiāng)下過過一個春節(jié)，那是我從北方遷到福建的第一年，不想“被春運”，干脆抓了另一個外地同事，去一位永春同事家里過年。事實證明，這非但是個正確的選擇，還是場相當難忘的經歷。

永春同事家在鄉(xiāng)下。廈門出發(fā)，大巴坐到縣城，再換一輛出租，一路指點司機，穿過擁堵的小鎮(zhèn)圩場街，不高的山包包的不險的山路上兜幾轉，放眼下癩子頭樣花茬茬兒的水稻田，就能到村子里的家門口——這個時節(jié)，稻田里是不放水的，水稻茬兒一簇簇戳在濕潤的黑泥地里，然而因為田壟蜿蜒曲折的線條太漂亮，以及在大冬天里也滿山滿野各種綠的渲染，癩子頭也閑閑地詩情畫意起來?？諝馇謇涿托眩嗽谲嚴?，車在山間，平移行動中，心里有種敞亮干凈，覺得這就叫作“在天地之間”了，歡欣而愉快。

換出租前照例是要吃飯的。永春同事很得意，簡直是眉飛色舞帶我們去到縣城邊邊，就為吃家白鴨湯。小館子在縣城通往下面鎮(zhèn)子的道路交叉口，像尋常鄉(xiāng)下人家一樣自起的三層瓷磚小樓，前門面、后住家。我們去的那天，年已到廿九，生意寡淡，館子里整潔冷清，透過窗子灑在身上的幾把太陽光不溫不火，反倒像是自家吃飯。永春白鴨在閩南小有名氣，鴨好，白羽紅冠，做法好，加多味藥草文火慢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里就說過有藥療滋補功效。鴨湯果然清甜，鴨血嫩而彈，我們兩位“蹭過節(jié)”的自然懂得張弛有度來捧場叫好，羞澀卻又熱心的永春同事快樂地眉毛愈發(fā)活潑起來。

看地形，村子是在一處狹窄山谷里，村中房舍或依溪水，或傍山勢，錯落別致。門前屋后有龍眼樹、榕樹、桂花樹，家家通例是幾壟菜畦，收拾得平整可人，芥菜長得正在勁頭，葉片肥綠壯碩有怒意?！八蛑笞詈贸?，清甜脆嫩?！?/p>

福建的鄉(xiāng)野，格外有鄉(xiāng)野的味道，想來第一是跟地形有關。北方的土地，一馬平川，村莊也四平八穩(wěn)，遇上大張旗鼓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一番行政規(guī)劃下，橫平豎直，一棟棟像復制粘貼出來的房子地毯般鋪出一個方陣，沒個村頭，沒個水尾，老樹太旁逸斜出，砍掉，讓人痛心。福建這邊，山多得簡直跟云南有一比，回環(huán)綿延的山，河流切割，水勢沖擊，山谷地是被自然的筋骨限定死了的，破破碎碎一小塊地，已足夠先民們恭敬珍重，那是容身之處啊！經戰(zhàn)亂、顛沛流離而來到這荒蠻陌生地的先民，小心翼翼，勘察風水，舉合族之力，營造經營，通常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同姓宗族，最早期的大家族，聚居在一個建筑體中，為經濟，更為安全。像福建那些奇異的堡壘式建筑：圓形土樓、方型土樓、閩西大堡……邏輯無不如此。而幾代之后，家族開枝布葉，兄弟子孫各挑一脈，依著祖屋，擇地另起基業(yè)，像榕樹的氣根，不斷落地再生長。這是一種天然的次序與格局，又建立在緊缺與必需之上，其錯落有致是事出有因、因地制宜。這種于實用之上騰挪打磨出的美感，向來是中國人所擅長，也最能讓人感到踏實而舒坦。

永春同事要帶我們到后山轉轉，說是他小時常去玩耍找樂的地方。沿著幾家屋院，一條小路徑折上去，村與山之間，相距并沒幾步路。聽他說是有很多事情可干，挖筍就是比較實惠的一件。山不是深山，但養(yǎng)育村人的各類物產一點不缺。熟悉山上自然的村里人，懂得在合適的時間去合適的地方尋找，城里人向往“野味”、“山味”，倒不一定是一條舌頭就能體認微妙差異，而更多是對自然與人之間這種“供給”關系的迷戀。

的確，福建曾經是“僻壤”，但福建的鄉(xiāng)村在面貌、自然、物產等上面，表現(xiàn)出來的卻只有豐饒。在福建說“到鄉(xiāng)下去”，管它去的地方有名氣沒名氣，一方山水與怡人景致總是不難遇見的。就如同崔建楠老師在拍攝閩江的過程中走過的那些小村：“植被很好，草木茂盛，滿眼都是綠色，獵人都沒有了，鳥獸也變得很多?！?/p>

這樣的鄉(xiāng)村，不同于那些一上來就震住你的古村古鎮(zhèn)：明清老街、狀元宅邸、魁星閣與城門樓，似乎稍整改下，便可以出古裝戲外景，雖然福建也絕不缺少這種大家閨秀款的村落。但類似同事老家這種，是最尋常不過的鄉(xiāng)村，質樸、野而不粗，也充滿可愛之處，關鍵是走出城市，便隨處可以撞見。它們或許是一個更真實也更普遍的“原鄉(xiāng)”的概念。

古村古鎮(zhèn)可以開發(fā)旅游，這種小家碧玉，我們如何看待它們、對待它們呢？如果不是因為同事，我又有什么機會來到這里，從從容容地走一走，住上幾天呢？我想到了臺灣或日本的一些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與鄉(xiāng)村，散落在自然之中，又由它們，將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空白，省略號般點綴起來。日常、尋常的村鎮(zhèn)，也并沒有景點，往往也是在山水之間，一條主街，錯落雅致的鄉(xiāng)間屋院，稻田，學?！雌饋恚鼈兊泥l(xiāng)村并沒有比我們的鄉(xiāng)村，先天條件優(yōu)越多少，然而在那些地方，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交往的通道是暢通的，城可去、村可回，平等而親切。

寧可去承認：我們想要在鄉(xiāng)村感受到的，本就不是轟轟烈烈。就如同小川紳介那么悠緩地拍攝牧野村，拍攝稻米的種植。種個米有什么好拍的呢？這個當中能有什么驚世駭俗呢？但是他就是將自己的時間，抻到了與當?shù)剞r民的時間一致的刻度，然后，仿佛放大鏡一樣，一些細微的感受力便躥出來了，比秒更短的時間，感覺到了；比針尖落地更小的聲音（譬如農民說的聽，稻米在抽穗），聽到了。我們所希求于鄉(xiāng)村的，無非就是這些：在一種時間與空間都足夠寬敞的閑淡中，在從飲食到勞作、與自然更為相同相連的生活細節(jié)中，體認印證一樁又一樁不大不小、不濃不淡的愉悅，平衡和慰藉下心靈罷了。這反倒是對真實的原鄉(xiāng)的尊重。

大概恰恰是需要這樣一種平常心，以及“聲貝值”比較低、是寧靜而非嘈雜的內心的愉悅，我們看待鄉(xiāng)村游的目光才可能更寬泛一些，我們的鄉(xiāng)村游，才不會全被復制成在假古建中看民俗表演加吃土雞打牌九的惡俗節(jié)目。

這個當中，平淡的底色下，難免會有驚喜。在年飯后幾場讓我頭疼的牌局之后，我的驚喜來了。同事拉我去燒香拜拜，說這是本地由來已久的年俗慣例。子夜時分，寒氣襲人，鄉(xiāng)間田壟地上望去火光彤彤，本地鄉(xiāng)人走路的、騎摩托的、開車的，四面八方，夜色中趕路，匯向鎮(zhèn)子上不大一座娘娘廟。像是全世界所有的鞭炮都同時在廟門口炸開，原本尋常的一座小山村，在那個深夜，向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展現(xiàn)出了一種駭人的輝煌。成千上百人，炸完了鞭炮，再涌進小小的、甚至因為新修而顯得有幾分拙劣的廟宇，高香煙頭躥著火，香火味道被濕重夜露打得愈發(fā)悠長，煙氣彌漫成霧成云，直到那刻，我才清晰看見在暗夜中，一個傳承不絕如縷的鄉(xiāng)野的核心，深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