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chuàng)傷記憶看張潔的《無字》

張建偉

“回憶”與“記憶”一直是張潔酷愛的主題，也構(gòu)成了張潔作品獨有的魅力。無論是寄托作者夢幻和理想的小說還是與生命一起律動的隨筆散文，都是作者找尋時空距離久遠的回憶和記憶。從《已經(jīng)零散了的回憶》到《愛是不能忘記的》再到追憶《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直到無以言說的《無字》，這些都是張潔從“歷史”和“過去”中撿拾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回憶，只是每個時期的主題所承載的情愫與韻味已經(jīng)迥然不同。

一、父愛缺失的創(chuàng)傷記憶

“發(fā)生學”強調(diào)人物早年經(jīng)驗，一個人兒時受的心理刺激將終身難以消除，即對人物終生活動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張潔的特殊身世和童年經(jīng)歷對其一生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有重要影響。張潔的問題性格、獨特創(chuàng)作風格以及創(chuàng)作中的“戀父情結(jié)”和“厭性情結(jié)”都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張潔的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緣于那個“應該叫做父親而不盡父親責任”的男人的傷害。在張潔代自傳的散文《已經(jīng)零散了的記憶》和《瀟灑稀粥》中，她說生下100多天，父親就拋棄了她和母親，母女倆相依為命，含辛茹苦，在動蕩中度過凄寒的漫長歲月。心靈是人性中最柔軟、最溫暖、最敏感也最脆弱的部位。對于天性細膩敏感過早品嘗到寂寞滋味的張潔而言，沒有父親的童年乃至長長的一生是一份怎樣的心痛無人能知！張潔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把父愛缺失的苦痛和遺憾無法掩飾地流瀉到筆端。在《祖母綠》和《無字》中，張潔借陶陶和禪月之口在寫作文《我的爸爸》時喊出了自己的心聲：“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蔽覀円材軌蛟谒缒甑纳⑽睦锟匆姀垵崈簳r的身影?！锻谒j菜》里那個因為饑餓掰人家玉米棒子被追逼掉進河里不敢回家的“饞丫頭”就是張潔令人心酸的童年記憶，留在記憶里最鮮明的感覺，是一片饑餓。還有《揀麥穗》中那個小姑娘大雁，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嫁給賣灶糖老爺爺？因為除了媽媽，沒有誰像那老漢那樣樸素地疼愛過她，這一切悲苦心酸的兒時回憶都是因為沒有父愛。生物學與心理學的成果證明：“孩子總是渴求著父母的愛，在某些方面越欠缺，他越期望得到它?！焙茱@然，張潔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個溫暖的角落期待著父親。張潔在隨筆《可憐天下女人心》中坦言：“原本一直尋覓那又是父親又是兄長又是丈夫又是朋友的好男人。”在現(xiàn)實生活和文學理想雙重向度上呈現(xiàn)出典型的“戀父情結(ji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她筆下的理想丈夫無不按照情人——慈父——理想人性的形象軌跡呈現(xiàn)”。她筆下的妻子多是渴望被寵愛的任性的撒嬌的胡說八道的“孩子妻”。張潔一直渴望并實踐著在丈夫身上尋找父愛。但如此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更多人是年幼時從父親那里得到的，而不是從平等的丈夫身上獲得。父親可以包容女兒的撒嬌、任性、蠻不講理的要求，始終用一顆特有的慈愛之心疼愛女兒的一切，但對于丈夫來說這一切就變成了苛求。因此，父愛先天缺失的創(chuàng)傷形成張潔近乎畸形病態(tài)的愛情觀。

我們不僅從《無字》中吳為成長經(jīng)歷看到張潔童年生活境況，還在其中尋見了張潔父親的身影。張潔對于給了她生命又對她身心造成重創(chuàng)的父親的感情是復雜而矛盾的：愛與恨、希冀與絕望、依戀與排斥、憧憬與幻滅糾纏在一起。張潔始終不愿意承認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我同情父親，但我并不愛他”。

張潔借分析吳為來追溯、挖掘自己童年身心創(chuàng)傷記憶的根源。其創(chuàng)作中的“戀父情結(jié)”和“厭性情結(jié)都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

在洋洋80萬言的三卷本《無字》中，張潔聲稱最喜歡第二部第七章（第319頁至第326頁）的這段文字：“醒著的時候，葉蓮子還能忍住她的屈辱、哭泣和哀嘆……這就是從小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的吳為，長大之后，一旦面臨精神崩潰或極度的恐懼，反倒尿褲子的緣由?！笨梢姡瑢ξ淖謽O端挑剔的完美主義者張潔對這五六千文字是經(jīng)過仔細推敲、精心打磨的，也足見它在整部作品在張潔心目乃至生命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它是張潔追溯和深切剖挖吳為幼女時期身心受到傷害的根源的。也可以看作張潔創(chuàng)作中來自父親的創(chuàng)傷記憶最恰當、最有力的注解。

張潔冷靜分析了吳為一生與男人的關(guān)系后最后得出結(jié)論：她真正的敵人不是吳為的丈夫胡秉宸而是父親顧秋水。顧秋水在她幼女時期對她造成的身心傷害就奠定了她一生的基調(diào)，而胡秉宸接過了顧手中的接力棒，扼殺了她在男歡女愛、兩情相悅的物質(zhì)能力，致使她對中國男人的總體失望。關(guān)鍵是父親的拋棄和惡行惡德使她在人際與異性兩方面毀滅、顛覆了她的一生。她的問題性格、畸形性愛觀、厭性情結(jié)都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父親的傷害。她恨父親把她的童年打造成為一個奴隸的培訓。更有顧秋水對母女倆的暴力，播下了終生仇恨男人的種子。葉蓮子帶著四歲半的吳為千里尋夫到香港，顧秋水為了擺脫責任逼走母女倆，不惜以最殘酷、最慘無人道、最無恥的手段折磨她們，競要葉蓮子看著他和傭人阿蘇做愛。在張潔看來，顧秋水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葉蓮子母女的痛苦之上，建立在對她們的情感蹂躪、精神摧殘和人格尊嚴踐踏之上是罪惡的殘忍的。更讓張潔不能容忍的是，當葉蓮子不堪屈辱，在夢魘中哭泣敗了他與阿蘇做愛的興，顧秋水赤身裸體畜牲般撒野暴打母親，這種毀滅性的打擊將她感知中的有關(guān)愛與美的意念全部轟塌了，幼女和少女時代毀滅的一切，將再難以在成年之后扶植起來。如此殘酷的親歷，導致吳為人格的“逆向變異”，這種深刻的內(nèi)殘是其終生難以消除的心理痼疾。張潔在這里多角度多層面深入透徹地追溯分析吳為心靈飽受傷害的過程與根源，又何嘗不是張潔本人內(nèi)心深處創(chuàng)傷之源！

張潔把無力抵擋外力侵害時卻對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弱者施暴，視為人性中卑鄙無恥的極端、極致，甚至是男人卑賤懦弱的極端、極致。可見，張潔對于作為父親的顧秋水這樣懦弱無能又失卻人性不可救藥的男人，是深惡痛絕的，是切齒痛恨的。張潔用了大量的篇幅痛苦而理智地剖析著吳為在父親和丈夫兩個男人之間身心重創(chuàng)的經(jīng)歷，深入挖掘吳為長大后靈肉一直廝殺斗爭的根源，猶如在她最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拍CT。其實，我們可以做個推理判斷，吳為對丈夫胡秉宸的恨與對父親顧秋水的恨是循環(huán)遞增的，由于父親顧秋水在吳為幼小心里打下的“厭性情結(jié)”，造成了成年后她與胡秉宸的悲劇婚姻，而悲劇婚姻帶來的傷害，使得“厭性情結(jié)”一步步系成了“死結(jié)”，以致終生無法解開。因此吳為對胡秉宸產(chǎn)生了失望進而對男人整體產(chǎn)生了痛恨和絕望，故而對罪魁禍首顧秋水愈加憎恨。這是張潔追溯、挖掘吳為的創(chuàng)傷心理與“問題性格”的成因，又何嘗不是張潔自己的最殘酷的自我解剖！是不堪回首童年記憶的回憶！endprint

我們從吳為的童年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中可以看到張潔幼年成長的影子。而且可以從中找到張潔與男人勢不兩立關(guān)系的根源。因為一個人某些童年創(chuàng)傷性記憶漸漸沉淀為其潛意識的一部分，對其人格的發(fā)展與建立造成不可逾越的障礙。這必然會影響她的性格，影響她的自我認同和命運。由此，張潔幼年仇恨男人的種子又在她屢屢失敗的與男人關(guān)系的灌溉下茁壯成長。仇恨男人的意識不可避免地積淀在她的心靈世界，形成一種人性基因。

女人不是天生的，同樣男人也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形成的。張潔并非僅僅指責為父親代言的顧秋水，顧秋水是施暴者，同時也是受害者，是那個戰(zhàn)亂動蕩的時代——“欲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魯迅語）把顧秋水那樣的男人性弱點孕化到了極致。張潔把吳為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的根源歸結(jié)為對那個戰(zhàn)爭時代、社會歷史和男權(quán)文化的聲討與控訴！

二、真愛理想之創(chuàng)傷記憶

我們不僅從《無字》中看到張潔撿拾的童年創(chuàng)傷回憶，而且《無字》還呈現(xiàn)出張潔真愛理想從憧憬到幻滅的過程。《無字》便是一則張潔心靈之旅的筆記，一份不斷地尋找神話庇護，又不斷地因神話世界坍塌而裸露的絕望?！芭藗冏猿錾掌?，就等待一個白馬王子，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直到她們碰得頭破血流，才會明白什么叫做癡心妄想。”這是張潔痛徹心扉的感情的創(chuàng)傷記憶，同時折射出她深層精神和心理蛻變的過程。二十余年不惜血本執(zhí)著追求的真愛化為烏有，于是張潔的這種固執(zhí)和潔癖的理想也被迅速轟毀，美好人性與品格的異化，導致了心靈受傷、精神裂變以及創(chuàng)作風格巨變，因而這種真愛理想也便成為一種創(chuàng)傷記憶。

翻讀浸漬她血和淚、蘸著膽汁寫就的《無字》，那是張潔為創(chuàng)作藝術(shù)不惜犧牲聲譽甚至生命重新?lián)搁_靈魂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疤，鮮血淋漓、痛徹心扉，讓人觸目驚心。那是一種把心徹底撕碎以示天下的絕望，是一種凌厲的尖銳的冷漠的近乎酷虐的靈魂的解析。張潔說“《無字》確是我最好的作品”，“哪怕寫完這部長篇馬上就死，我也心甘了”。內(nèi)中所折射出的豐富的審美意蘊和張潔個人的精神信息，是十分厚重的，既回溯了張潔長達20多年的創(chuàng)作史，又在深層彰顯出她的精神基因和文化基因。掩卷沉思，不禁生疑：寫出《無字》的張潔就是20年前那個純情古典、詩意極濃地呼喚《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張潔嗎？那個曾經(jīng)感動于賣灶糖老漢與揀麥穗的大雁之間原始的樸素的“沒有任何希求和企望”的愛情的“永遠童貞”的張潔在哪里？再也回不去了，那些詩意與純真，那些唯美與愛意，那些揮灑與激情?！八坪踹€沒有哪位當代女作家像張潔這樣，因為執(zhí)著的方舟意識的驅(qū)動，在理想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之間如此大幅度地進行極致型跨越，從希望走向絕望，從大愛走向大恨，從唯美走向?qū)彸??！蹦敲矗谒那楦惺澜缋锞烤拱l(fā)生了什么變化？是什么為什么又是怎樣使一位滿懷希望、對愛情一往情深、甘愿奉獻與犧牲的女性被時光打磨成了一個如此瘋狂、絕望、憤世嫉俗之人？

張潔在《無字》中對與吳為熱戀的胡秉宸充滿愛意與贊美的回憶，折射出她早期創(chuàng)作的唯美與詩意的基因。張潔早期作品中，愛是唯一有價值的記憶，那是因“不能忘記而與生命同在的愛?！皬哪撤N意義上，與其說張潔在書寫‘愛，不如說她是在書寫記憶。”無論早期創(chuàng)作中在她夢境般的童話世界對男神溫情與詩意的描摹，還是在隨筆中對先生孫友余深愛的記憶的書寫，我們都能夠從中真切地感受到張潔靈魂深處那份對愛情的深切地渴望與呼喚。在文革浩劫中傷痕累累的張潔沒有加入“傷痕文學”聲討控訴的行列，已經(jīng)不惑之年的張潔卻像青春少女一般深情地詩意地淚眼迷蒙地呼喚《愛是不能忘記的》，這意味著在張潔生命中情與愛是至關(guān)重要的。正是這份劫后猶存的日記《愛是不能忘記的》，正是對于愛的記憶與回憶使張潔的生命抵御了十年的歷史災難?！蹲婺妇G》延續(xù)了對愛的記憶與回憶這一主題。“通過遺忘有關(guān)背叛恥辱及至悲傷痛苦的記憶，遺忘有關(guān)所愛之人的記憶而獲取了對愛本身的回憶”，彼時彼刻，張潔沒有控訴毀壞人的罪惡，“卻以謳歌理想的方式，以回憶和記憶的力量，完成了對浩劫歷史的一次贖救——這贖救本身便是審判。確切地說，是張潔愛的記憶本身，在不斷修訂著記憶，不斷地遮蔽著關(guān)于現(xiàn)實、歷史和災難的記憶。

正因為視愛為生命的全部，才有了失戀后的萬念俱灰。真正讓張潔心靈受到重創(chuàng)的是她豁出命去愛的男人、傾其所有癡迷的愛情竟然是“天方夜譚”，是幻想?！耙宦墒亲约盒哪恐兄圃斐鰜淼?，不但制造了一個又一個愛的對象，還制造了他們對自己愛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

張潔在《無字》中借吳為之口道出了對男人和愛情的失望，創(chuàng)傷和失望毀滅了她對男人的向往，扼殺了她在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上的物質(zhì)能力。至此，張潔夢幻的世界全面破碎，“她的夢顯現(xiàn)為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不值一文的現(xiàn)實，惡濁的、丑惡的現(xiàn)實——女人的地獄，最后是現(xiàn)實徹底擠碎、榨干了夢的殘片之后，女人無路可走的境況。……在經(jīng)歷了破滅、絕望、孤寂之后，最終宣告了所謂來自男性之拯救的虛妄。”由此，張潔再也不讓她的女主人公對男人抱任何幻想，她自己不再崇拜、迷信男人，嫵字》宣告了理想真愛的破滅。因此，張潔追求理想真愛的過程，就是一場激烈戰(zhàn)斗的過程，也是她不斷受傷害的過程。

在《無字》中張潔比較分析了吳胡兩人強烈而鮮明的不同方式、不同性質(zhì)的愛：“胡秉宸的愛是主體式的、本我式的、管理式的愛，吳為的愛是理想式的、自憐式的、服務式的愛?！眳菫閻鄣谜嬲\強烈，無私忘我，為了愛，她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置母女生活于不顧，置生命與尊嚴于不顧，表現(xiàn)為毫無保留不計后果的奉獻，惟恐不能傾其所有；相比較而言胡卻愛得顧慮重重、趨利避害、諉過自保，缺乏責任感，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惜傷害對方。而這種種不同注定了小說的悲劇結(jié)局。誰愛得越多越細膩越精致越深刻誰受的傷害就越深重。

1993年的《紅蘑菇》是張潔對自己殘破婚姻現(xiàn)實的無情剖解與深刻反思，表達的正是她對兩性關(guān)系更深層次意義上的絕望?！都t蘑菇》夢白的痛苦處境與分裂心理與《無字》中的吳為何其相仿！而吉爾冬和夢白的婚姻表演與婚后的胡秉宸處理與吳為的關(guān)系又何其相似！張潔正是要沉潛到意識深處毫不留情地對女性自身和男性世界的人性弱點及其靈魂進行深層審視與剖析。endprint

張潔自己承認“每部作品都是作者靈魂的自傳”，作品是作家心靈和情感的折射與傾瀉。張潔在隨筆中回憶當年自己在孫友余與前妻的“離婚事件”中的處境與付出代價：“為了嫁先生，上刀山，下火海，波瀾壯闊，九死一生?！边@對苦戀多年的情人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終得正果，本應是值得歡慶的日子，可是，張潔沒有絲毫喜悅之情，相反，“脾氣卻壞起來”。在張潔生命中表面上最輝煌的時期（愛情和事業(yè)雙豐收），事實上她卻背負著常人無法承受的苦痛。張潔的隨筆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量文字描寫均可以證明，張潔與孫友余再婚時對男人、對愛情乃至對婚姻已經(jīng)開始失望或者說已經(jīng)非常失望了。

尤其是和第二任丈夫?qū)O友余相識—一相戀——結(jié)婚一離婚長達27年的婚戀，給她的心靈造成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幾乎使張潔后半生陷入了無盡的劫難之中。1986年再婚，由于當事人知名度過高等復雜原因演變成了轟動全國的政治事件。兩人沸沸揚揚、轟轟烈烈的婚戀過程就是張潔遭受傷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太多的人性鄙陋與人性缺陷教育了她，使她目睹了八九十年代轉(zhuǎn)型期中國社會的喧囂、躁動、粗鄙、惡俗……看清了畸形社會下孕育出的現(xiàn)實卑污、人性丑陋，殘酷的現(xiàn)實與美好的理想之間產(chǎn)生了激烈而尖銳的矛盾沖突。張潔的文學表演和她的內(nèi)心情緒是密不可分的，“她的文學表演由溫文爾雅變成張牙舞爪的過程就是不斷受到創(chuàng)傷的過程?！彼纳珔杻?nèi)荏、膽大包天、反串騎士以及文學狂舞也是對自己內(nèi)心脆弱、無助心靈的護衛(wèi)。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張潔與孫友余27年婚戀過程中所受的傷害以及對人性尤其是男人世界的失望最終導致對人性理想追求的絕望，這破滅成為張潔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直接和主要原因。轉(zhuǎn)型過程就是張潔內(nèi)心受到傷害的過程，真愛理想從建構(gòu)到解構(gòu)的過程就是受傷的過程。

張潔在《無字》中借吳胡悲劇多次強調(diào)：不是外力，而正是胡的自私與諉過自保的陋習一點一滴地腐蝕著吳為的感情。張潔冷靜分析后認為這不能怪他的人品，把胡秉宸諉過自保的陋習歸罪于他長期地下工作的職業(yè)病所致，“任何情況下，盡量保全自己”，親爹親娘也白搭，時刻有備無患地將責任推卸得一千二凈。張潔把胡秉宸等“政治人”的變異原因之一歸結(jié)為革命時期，政治異化對人性異化的滲透。

仔細閱讀《無字》可以看出，張潔盡可能為男人的個人品行開脫，冷靜、理性地追溯到特定的歷史變革時期，努力從社會、政治和動蕩的時代等全方位多層面尋找人性異化的復雜原因。無論她怎樣痛心疾首、癲狂絕望都是緣于內(nèi)心的真誠，張潔永遠膜拜自己的感情與美好的人性，自始至終執(zhí)著地追求人類永恒的精神層面的書寫。

張潔深情呼喚與執(zhí)著追求的正是人類本應具有的愛的能力和美好品格，“吳為實在不該為一個夭折的英雄，一個夭折的愛情哭泣，而應該為他們并不具備的品格哭泣?！睆垵嵉纳羁叹驮谟谒讶宋锓旁?0世紀大的歷史背景中，入木三分地層層解剖著令她失望已極的男人，剖析他們的深層心理痼疾以及人性扭曲變形，努力從社會和人性各方面追根溯源，力圖從歷史、政治、革命、男權(quán)傳統(tǒng)文化等方面尋找人性異化原因，“尋找理解他們的鑰匙，從歷史的動蕩與扭曲來分析那些本來應該可愛的男人的變形與冷酷。”張潔竭力想弄明白的就是：在男女關(guān)系中，在人性發(fā)展演化過程中，那些深邃、厚重的歷史、政治與傳統(tǒng)文化的因素，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張潔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從唯美詩意到絕望癲狂、毒辣調(diào)侃的過程，正是其精神裂變的過程；不惜血本豁出命去愛的男人從“男神到魔鬼”異化的過程，正是張潔身心受傷害的過程。張潔的這種固執(zhí)和潔癖的理想被迅速轟毀，我們分明看到了張潔那顆“比文字更動人的淌血的破碎的心”。

三、與母親生死相依的創(chuàng)傷記憶

父愛的失落以及對愛情的失望，半個多世紀與母親生死相依積淀出對母親的“共生固戀”。失去母親的悲痛加劇了對男人的痛恨和失望，理想真愛的幻滅更加強化了對母親的固戀與愧疚。張潔沒有加入90年代“母愛神話”全方位集體性轟塌的書寫，1991年喪母劇痛成為張潔生命中最大創(chuàng)傷。悲傷欲絕的張潔創(chuàng)作了紀實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任眼淚和悔痛在每一個字縫里肆意地流淌。如果把它和《無字》互文解讀，我們就會理解為何喪母之痛對張潔而言意味著毀滅性的打擊，她甚至因為失去母親而宣告自己真正生命的終結(jié)：“我的生命其實在54歲的時候就結(jié)束了?！北粗袧B透著不可言說無法挽回的愧疚，她豁出去命愛的人，不但不值得愛，還傷透了母親的心?！坝洸坏谜l人說過，一個男人要是討了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老婆，再不懂得溫柔，也得溫柔起來，可在我們家，整個一個南轅北轍?！睆倪@些零星的散文話語中，我們分明深刻地感受到張潔失望、委屈、怨恨的復雜心緒。張潔聲稱自己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母親，“媽媽走的時候，我本可以在身邊，可我陪先生去了?！睆垵嵰虼松鲇谰玫幕冢冀K不肯原諒自己：后悔與母親不滿意的男人結(jié)婚惹她生氣；后悔只照顧先生而沒有很好關(guān)照母親而遺誤了病情；后悔母親手術(shù)后沒有給她中藥調(diào)理，而丈夫手術(shù)后卻中藥調(diào)理很長時間。因此，《無字》中張潔讓葉蓮子自己拔掉輸液器結(jié)束生命來懲罰吳為。可見，母親的亡故加劇了張潔對男人的失望與仇恨。

母親去世后，張潔終于明白：愛人是可以更換的，而母親卻是唯一的。對此時的張潔來講，男女間肉體與精神之愛已經(jīng)無法與母女間更深厚、更綿長的血脈之情相提并論。閱讀紀實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在張潔不加節(jié)制的淚水里，我們會隨同她產(chǎn)生一份奇怪的感受：在那個由相依為命的兩代母女苦苦撐起的一份狹窄、低矮的女性天空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外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只有媽是自己的親人，只有在母親面前，可以盡情盡意，毫不遮掩。“《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男人的缺席，既可以看成是生活的真實，也是她的心里感受的真實。父親的先導性缺席，已經(jīng)注定了她們母女的生存結(jié)局和生活結(jié)構(gòu)；‘丈夫的在場缺席，在將其視作‘贅物一般的過程里，細心的讀者不難感受出幾絲幽咽的怨憤，幾絲難以說清的懊悔。

無論是日記式紀實散文《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90年代隨筆散文《母親的廚房》《又掛新年歷》《太陽的啟示》等，還是80萬字鴻篇巨著《無字》，這些回憶文字幾乎都離不開母女相依為命的悲苦人生。追憶、追溯、追悔重復回憶與母親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長歌當哭，寄托對母親的愛、哀思與歉疚之情，抒發(fā)作者與母親共生固戀，以及喪母愴痛。那是母性女兒真實書寫和深情的呼喚?！稛o字》扉頁上赫然寫著：獻給我的母親張珊枝。其實是張潔蘸著心血專門寫給母親的一部盧梭式的“懺悔錄”，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首譜寫母親的生命史詩。作品一方面追憶為張潔代言的吳為對母親的懺悔和愧疚，另一方面追溯到特定歷史年代、社會文化等諸多方面對給葉蓮子為代表的母親們造成傷害的被社會和命運異化了的一代或幾代男人進行責問與審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