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初士大夫文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

顧聆森

摘要：清初，以李玉為首的“蘇州派”市民劇作家以其獨特的流派風(fēng)格馳騁于劇壇，與此同時，風(fēng)格迥然的蘇州士大夫文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十分活躍，從而形成了蘇州劇壇的另一道風(fēng)景。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吳偉業(yè)和尤侗。就其總體而言，他們繼承了明代士大夫、貴族文人典雅綺麗的風(fēng)格，就其劇作主題而言，吳作側(cè)重于對江山易主的傷懷，寄托著作者濃烈的故國之思，又時時流露了自己被迫出仕清廷的隱痛；尤作則雖然同樣寓藏著對于社會與政治的深刻的感觸，但更偏重于個人際遇的喟嘆。

關(guān)鍵詞：戲曲藝術(shù)；戲劇創(chuàng)作；梅村；典雅綺麗；冒家班；《秣陵春》；《西堂全集》

中圖分類號：J80文獻標(biāo)識碼：A

一、吳偉業(yè)生平及其昆曲創(chuàng)作

以李玉為首的蘇州派市民劇作家以其獨特的流派風(fēng)格和劇作的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曾在明末清初馳騁劇壇60余年，造就了“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那樣“家歌戶唱”的大普及奇跡，與此同時，風(fēng)格迥然的蘇州士大夫文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依舊十分活躍，從而形成了蘇州曲家群落的另一道風(fēng)景。清初蘇州士大夫文人的戲劇創(chuàng)作，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吳偉業(yè)和尤侗。

吳偉業(yè)（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又號鹿樵生、灌隱主人。祖籍蘇州昆山，祖父始遷太倉。吳偉業(yè)自六世祖延至曾祖，均為簪纓仕宦。祖父、父親雖無功名，但至吳偉業(yè)門庭又復(fù)重振，崇禎四年（1631），吳偉業(yè)高中一甲二名進士（榜眼），崇禎八年入京充實錄篡修官，崇禎九年主湖廣鄉(xiāng)試，崇禎十年任東宮講讀官，崇禎十二年為南京國子監(jiān)，崇禎十三年遷中允諭德，崇禎十六年晉庶子。吳偉業(yè)自幼聰穎，七歲入私塾，十四歲即能作文，且“篤好《史》《漢》，為文不趨俗”。時蘇州文壇領(lǐng)袖張溥偶然讀到吳偉業(yè)文章后，引以為奇。天啟四年（1624）張溥正式收吳偉業(yè)為入室弟子。吳偉業(yè)二十三歲一舉高中榜眼時，皇上知道他尚未婚配，即“賜歸里第完姻，放明倫堂上行合巹禮”，受到了極大榮寵。其后，吳偉業(yè)文名益重，又喜好填詞吟唱，且繼張溥遺風(fēng)，提拔后生不遺余力：

先生性愛山水，……與士友觴詠其間，終日無倦色。其風(fēng)度沖曠簡遠，令人挹之鄙吝頓消。與人交，不事矯飾，煦如春陽?！恳元勥M人才為己任，諄諄勸誘，至老不怠。喜扶植善類，……士林咸樂歸之。①

吳偉業(yè)漸漸繼張溥而成為蘇州文壇和復(fù)社領(lǐng)袖，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為“江左三大家”。甲申之變，崇禎帝自盡于北京，吳偉業(yè)曾效仿崇禎自縊，但為家人所救未遂。后為南明弘光朝廷授少詹事，因與權(quán)臣馬士英、阮大鋮等不合，任職兩月后即辭歸回鄉(xiāng)閑居。

清順治十年（1653），慎交社、同聲社兩大吳中文學(xué)社團會盟虎丘，尊吳偉業(yè)為盟主。據(jù)載，與會者虎丘云集，數(shù)以千計。時清政府為鞏固政權(quán)，加緊引誘、逼迫前朝遺民出山入仕。像吳偉業(yè)這樣的文壇名人自是重點“勸降”對象之一。朝廷日夜催促，地方也被迫無奈，吳偉業(yè)這位曾寫過《圓圓曲》，諷剌吳三桂降清的江左名士，就這樣終于在“過盡九折艱”之后，含淚應(yīng)召入都，先出任秘書院侍講，繼任國子監(jiān)祭酒。三年后，借母親過世，奔喪南歸，從此隱居故里，直到清康熙十年逝世。

吳偉業(yè)與李玉等蘇州傳奇家群落作家以及浙江李漁、丁澎等許多曲家深有交往，曾為李玉《北詞廣正譜》作序。也曾為丘園傳奇《蜀鵑啼》題詩并序。

吳偉業(yè)著有《梅村家藏稿》《綏寇紀(jì)略》，另有詩集《梅村詩余》，存詩千余首。戲劇作品有傳奇《秣陵春》，雜劇《通天臺》《臨春閣》等。

《秣陵春》是吳偉業(yè)的代表劇作，署名“灌園主人”。劇敘南唐大臣徐鉉之子徐適與臨淮將軍黃濟之女黃展娘在南唐亡國后的愛情故事。南唐后主李煜在位時曾賜徐、黃二家于闐玉杯和宜官寶鏡，以此為媒介，李后主死后，他的陰魂促成了徐適和黃展娘的婚事。

《秣陵春》又名《雙影記》。作于明亡之后。據(jù)《花朝生筆記》載，清初夏完淳作《大哀賦》，敘南唐之亡，“吳梅村見之，大哭三日”，“《秣陵春》之所由作也”②。夏完淳于順治四年（1647）殉難，則知吳偉業(yè)動筆創(chuàng)作《秣陵春》當(dāng)早于順治四年。《秣陵春》完稿后，吳偉業(yè)即令家樂演唱，并賦《金人捧露盤》詞一首。據(jù)吳偉業(yè)《梅村家藏稿》推算，當(dāng)在順治七年（1650），可見作者萌起創(chuàng)作念頭以完稿，至少歷經(jīng)了三年?！督鹑伺趼侗P》詞云：

記當(dāng)年，

曾供奉舊霓裳，

嘆茂陵遺事凄涼，

酒旗戲鼓，

買花簪帽一春狂，

綠楊池館逢高會，

身在他鄉(xiāng)。

喜新詞，

初填就，

無限恨，

斷人腸，

為知音仔細思量，

偷聲減字，

畫堂高燭弄絲簧，

夜深風(fēng)月催檀板，

顧曲周郎。

“無限恨”和“斷腸悲”是《秣陵春》劇作的聲情概括，也是劇作者深痛于懷的哀思和寄托。這種深的寄托，在當(dāng)時不能明言，吳偉業(yè)在《秣陵春自序》中故意閃爍其辭，流露的正是他難以啟齒的這種隱痛：

余端居無聊，心中煩懣，有所彷徨感慕，仿佛庶幾而目將遇之，而足將從之。若真有其事者，一唱三嘆，于是乎作焉。是編也果有托而然耶？果無托而然耶？余亦不得而知之也。

事實上，讀了《秣陵春》或看過了《秣陵春》的演出，劇作者那種吊明悼亡的情感足以深深打動讀者和觀眾，清初詩人朱中湄在蘇州滄浪亭觀看了《秣陵春》，即吟詠一絕，詩云：

越調(diào)吳歈可并論，

梅村翻入莫愁村，

興亡瞬息成今古，

誰吊荒陵入白門。③

又據(jù)載，同為明朝遺民的冒襄在得到了《秣陵春》劇本后，即命家班排演。冒襄看了演出，同樣無限感傷，嘆曰：“字字皆鮫人之珠，先生寄托遙深”。冒襄死后，韓慕廬在挽詩中還提到了《秣陵春》在冒家班演出的情景：

秣陵一曲即霓裳，

詞客衰遲合斷腸，

最恨飛箋傳燕子，

更憐摻鼓入漁陽。

作者為了直抒故國之思，題材的選擇和組織極為嚴(yán)密精當(dāng)。他把故事的時代背景選擇為南唐，不僅因為南唐李后主也是一位亡國之君，而且其國建都秣陵，這正是明朝開國建都的地方。南唐亡國的歷史，正適合于隱喻明亡之痛。劇作者讓李后主魂游故墟，人亡物在，觸目傷情，其慘痛可知。南唐大臣徐鉉其實并無子嗣，徐適雖有其人，卻乃北宋末徐徽言之重孫，徐岡之子，徐徽言父子在抵御金兵入侵時同時捐軀沙場。作者故意把徐適“過繼”給了南唐徐鉉，無非借英烈之后以強化胸臆與寄托。李后主生前賜婚徐、黃兩家，恰與吳偉業(yè)弱冠中第，崇禎“賜婚歸里”暗合，“蓋自洪武開科，花狀元給假，此為再見，士論榮之”。對于崇禎皇帝的知遇之恩，作者顯然無法須臾忘懷，這種情感通過情節(jié)的鋪排，涓涓不息地流露于字縫行間。

值得注意的是，《秣陵春》寫作在他事清之前，他以他充滿故國之痛的傳奇，也曲折地表露了他出山事清有著某種違心的無奈。

《秣陵春》藝術(shù)上頗有特點，劇中有神仙，有凡人，有鬼魂，恍惚迷離，真幻相交。但基調(diào)沉郁低沉、凄宛哀傷。而其詞藻贍麗。還別出心裁地把李后主的詞作隱括在唱篇之中。如《秣陵春·賞音》之曲牌就包含了李后主諸多名篇中的詞句：

【罵玉郎帶小上樓】

小殿笙歌春日閑，

恰是無人處，

整翠鬟。

樓頭吹徹玉笙寒，

注沈檀，

低低語，影在秋千。

柳絲長易攀，

柳絲長易攀。

玉鉤手卷珠簾，

又東風(fēng)乍還，

又東風(fēng)乍還。

閑思想朱顏凋換，

禁不住珠淚何限。

知猶在玉砌雕闌，

知猶在玉砌雕闌。

正月明回首，

春事闌珊。

一重山，兩重山，

想故國依然，

亂煞許多愁，

向春江怎挽。

《秣陵春》全劇四十一出，就其總體而言，繼承了明代士大夫、貴族文人的典雅傳奇的遺風(fēng)。近代曲家王季烈稱吳偉業(yè)的傳奇“才思詞藻，兼擅其長”；吳梅評價其文字：“曲家從來所未有，非胸有書卷，不能作也?！雹俚推浣Y(jié)構(gòu)而言，不免關(guān)目繁多，松散拖沓，缺少懸念起伏，與其綺麗的文字相適應(yīng)，呈現(xiàn)了一種嚴(yán)重的案頭化傾向。

吳偉業(yè)的另外二種劇作《臨春閣》和《通天臺》都是雜劇。《臨春閣》敘隋朝譙國夫人兼涉陳后主與寵妃張麗華事，意在抨擊南明弘光朝廷的君昏臣奸。臺詞多影射南明福王之昏，被馬士英、阮大鋮之流操持權(quán)柄，導(dǎo)致亡國。如第二出陳后主大權(quán)旁落還自以為得計，白云：

陳后主（生）：孤家陳后主，以國事付貴妃張麗華，果然帷幄重臣，夙夜匪懈，宮中稱為二圣，一國不知三公，可謂委任得人，吾無憂矣！

然而《臨春閣》就其主題而言，與《秣陵春》同樣，通篇寄托著作者濃烈的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且看亡國后，張麗華罹難之魂訴述京城失陷時的一段唱：

【禿廝兒】

臨春閣嘆暮雨凄涼畫棟，

后庭花做楚江蕭瑟芙蓉，

歌殘玉樹聽曉鴻，

少不得綺窗外又東風(fēng)融融。

這與其說是張麗華的嗚咽，還不如說是作者對明亡的一種追泣之聲。

《通天臺》僅二折，首折敘梁代名士沈炯久羈北朝，思歸心切，一日獨行至漢武帝通天臺遺址下，因漢武而思梁武，鄉(xiāng)愁國憂同時奔涌，不禁涕淚嚎啕，并寫成奏文。次折敘沈炯夢中遇見漢武帝，漢武帝讀了他的奏文后就一心要起用他，但沈炯謝辭了漢武的授官封爵，只求回到江南。于是漢武設(shè)宴與他餞別。顯然，吳偉業(yè)是在借《通天臺》主人公沈炯自況，以梁武帝隱喻明朝崇禎皇帝，一方面通過強烈的鄉(xiāng)愁國憂，直抒他的故國之思，“一望家鄉(xiāng)，心如催割”，同時他又謝辭了漢武的封爵，這是因為沈炯自認自己不似伯夷、叔齊能夠做到恥食周粟，乃“負義茍活之人”。棄舊朝、效新廷，“獨不愧于心乎？”乃是他的真實寫照。吳偉業(yè)對于自己事清的矛盾與無奈在此也溢于言表了。他還希望世人能與漢武帝一樣，對他這位貳臣有所諒解：“這個也不要怪他，受遇兩朝，違鄉(xiāng)萬里，悲愁侘傺，分固宜然?！?/p>

在文風(fēng)上，《通天臺》和《臨春閣》與《秣陵春》同屬于典雅之作，舉例《通天臺》沈炯的唱篇，也可見一斑：

俺也曾學(xué)春秋贊五家，

俺也曾誦齊詩能三雅，

腳踹著夜月扶風(fēng)馬，

眼迷蹊奚春風(fēng)鄠杜花。

醉時節(jié)口波查，

鞭指定平津來罵，

松泛泛逞機鋒傾陸賈，

實批批運權(quán)謀獲呂嘉。

文采卓然而多使事用典，代表了清初士大夫傳奇的典型風(fēng)格。

二、尤侗生平及其昆曲創(chuàng)作

尤侗（1618-1704），字同人，一字展成，號悔庵，晚號艮齋，人稱西堂老人。為南宋文學(xué)大家尤袤之后，父親尤瀹雅好聲韻，家教頗嚴(yán)。尤侗曾為明諸生，清順治三年（1646）為副榜貢生，順治九年授永平府推官，在任三年，頗富政績，且文名卓著，曾以《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制義，以及雜劇《讀離騷》流傳于禁中，受到順治帝賞識，本擬提拔重用，適順治帝于翌年駕崩，尤侗遂無緣晉升。后又因?qū)ζ於⌒峡墒怂阶杂眯潭唤德?，尤侗也就此棄官辭歸故里。順治十四年（1657）應(yīng)試不第，康熙十八年（1679）再次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中試，授翰林院檢討，參加修編《明史》，分撰列傳三百余篇，《藝文志》五卷，又進呈《平蜀賦》于史館，深得康熙皇帝賞識。康熙二十二年（1683）尤侗告老回到蘇州，康熙四十二年（1703）康熙帝南巡，尤侗因獻詩，晉官為侍講，可謂“受知兩朝，恩禮始終”。

尤侗工詩文。王士禎在《西堂全集·序》中稱其詩“如萬斛泉，隨地涌出，時出世間，辯才無礙，要為稱其心之所欲言”；尤侗的詩文多新警之言，其《西堂雜組》曾廣為流傳；另有詞集《百末詞》六卷，自謂乃《花間》《草堂》之末也；文學(xué)評論有《艮齋倦稿》；歌謠有《擬明史樂府》《外國竹枝詞》等；戲劇六種，即：《鈞天樂》傳奇一種；雜劇《讀離騷》《吊琵琶》《桃花源》《黑白衛(wèi)》《清平調(diào)》五種，合稱《西堂曲腋》，雜劇五種又合稱《西堂樂府》。

尤侗著作大多匯入《西堂全集》和《余集》，多達一百三十五卷；其晚年詩文收入《鶴棲堂集》，詩與文各三卷。

尤侗的戲劇大抵寫于順治駕崩到他授翰林院檢討這一段“閑置”期間，他于順治十三年（1656）作《讀離騷》，順治十四年（1657）作《鈞天樂》，順治十八年（1661）作《吊琵琶》；康熙二年（1663）作《桃花源》，康熙三年（1664）作《黑白衛(wèi)》，康熙七年（1668）作《清平調(diào)》。

《鈞天樂》劇演才子沈白與友楊云懷才不遇，赴試雙雙落第，而中舉者盡是“程不識”、“賈斯文”、“魏無知”等不學(xué)無術(shù)之輩。沈之未婚妻魏寒簧被兄逼嫁程不識，遂一病不起夭逝。楊云夫婦也在兵荒馬亂中死去。沈白因作萬言書進京面君，卻反而觸怒皇上，被打出宮門。在途中經(jīng)過項羽廟時忍不住對項王像哭訴不平，隨后窮極而亡。但死后升天，在天魁星的主考下，沈白與楊云均高中榜首并獲仙職。沈白執(zhí)掌有司，審斷冤獄，人間所無法得到的正義終于在天庭得到了完全的伸張。沈白、楊云與所愛的人也分別獲得團圓。

據(jù)傳，順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場舞弊案的爆光，“發(fā)難于尤侗之《鈞天樂》”，此案發(fā)后，正副主考官均被斬首，十八個同考官中有十七人被處絞刑。但另有一說，認為丁酉科場案的揭露另有渠道，與尤侗《均天樂》傳奇無關(guān)，尤侗創(chuàng)作《鈞天樂》“不過是借以抒發(fā)胸中不得志的郁悶”④。

尤侗雖“受知兩朝”，但是他被閑置的時間長達二十二年?！垛x天樂》作于應(yīng)試不第的當(dāng)年，其劇取材科場，作者借傳奇直抒自己懷才不遇之嘆，乃至發(fā)泄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閬鋒作《鈞天樂·跋》云：

（尤侗）抑郁不得志，因著是編，是以泄不平之氣，嬉笑怒罵，無所不至。

其創(chuàng)作動機也可見一斑。尤侗在自撰的《年譜》中也這樣記述了《鈞天樂》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

一至常山，會阻兵未得歸，逆旅無聊，填南詞，日一出，出成，歌呼以酒澆之，匝月畢，題曰《鈞天樂》，大抵嬉笑怒罵之詞也。⑤

《鈞天樂》主人公沈白處處都有作者自身的影子二出《歌哭》一出，借沈白（生）的歌唱，逼真地寫出了作者懷才不遇的心境：

（生）唱【金絡(luò)索】

我哭天公顛倒兒曹做啞聾，

黃衣不告相如夢，

白眼誰憐阮客窮。

真懵懂，

區(qū)區(qū)科目困英雄，

一任你小技雕蟲，

大筆雕龍，

空和淚銘文冢。

《鈞天樂》完稿后，即付家樂演唱，“予教小伶數(shù)人，資以裝飾，登場供奉，自演新劇曰《鈞天樂》”⑥《年譜》還記載了順治十五年（1658）的一次演出盛況：

適山陰姜真源侍御還朝，過吳門亟征予新劇，同人宴之申氏堂，樂既作，觀者如堵墻，靡不咋舌驚嘆。

從“觀者如堵墻，靡不咋舌驚嘆”的現(xiàn)場描述中可知，《鈞天樂》的演出是相當(dāng)感人的。

尤侗的五種雜劇都取材于歷史，《讀離騷》取屈原投江諫君事；《吊琵琶》取昭君出塞事；《桃花源》取陶淵明事；《黑白衛(wèi)》取聶隱娘事；《清平調(diào)》取李白、楊貴妃事，均牽合著才子佳人借以敘事。與吳偉業(yè)劇作相比，吳作重于對江山易主的傷懷，尤侗則偏重于個人際遇的喟嘆，尤作同樣寓藏著對于社會與政治的深刻的感觸。

如《讀離騷》故事情節(jié)并沒有在屈原投水后中止，接著寫了楚王的感悟，命宋玉為屈原招魂；《清平樂》讓楊貴妃閱卷，偏偏點了李白為一甲一名“狀元第一”；作者通過歷史的顛復(fù)為懷才不遇的自己大大地吐了一口不平之氣，獲得了一些精神的慰籍；《吊琵琶》在寫昭君出塞，投水殉情后，又平添出漢末才女蔡文姬哭吊昭君的情節(jié)，言此而喻彼，流露了作者內(nèi)心有才無用的深深憾恨。然而，尤侗筆下的王昭君已不再是舊傳奇中怨艾善感的女子，作者賦予了她性格的另一面，從而在她出塞、漢元帝送別時，得以借昭君（旦）的口吻，面對面的直剌君王：

旦（白）：你堂堂天子，不能庇一婦人，今日作兒女子滋泣何益！

還嘲罵了只會應(yīng)制寫和番詩的大臣們：

旦（唱）【金絡(luò)索】

可笑你圍白登急死蕭曹，

走狼居嚇壞嫖姚，

但學(xué)得魏張和戎嫁楚腰。

虧殺你詩篇應(yīng)詔，

駕君王枕席平遼！

就尤侗劇作的風(fēng)格而言，與吳偉業(yè)的劇作同樣顯得綺麗而典雅。吳梅評論尤侗諸劇的文字“正如珊珊仙不骨”：

其運筆之奧而勁也，使事之典而巧也，下語之艷媚而油油動人也，置之案頭，竟可作一部異書讀。⑦

總之，作為清初士大夫傳奇，尤侗與吳偉業(yè)的作品，與同時代以李玉為首的蘇州傳奇家群落面向職業(yè)戲班的傳奇創(chuàng)作，已不能同日而語。（責(zé)任編輯：陳娟娟）

①《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05頁。

②蔣瑞藻《小說考證》，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1年版，第114頁。

③朱中湄《滄浪亭觀女伎〈秣陵春〉漫成十絕》，見李元鼎《石園全集》，康熙四十一年印本。

④李修生主編《古本戲曲劇目提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第458頁。

⑤同④。

⑥尤侗題《草堂戲彩圖》，見《西堂全集》。

⑦吳梅《中國戲曲概論》，王衛(wèi)民編《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