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曾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五十余部。二十余個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國文字薦介到海外,出版過英文小說集《鏢頭楊三》。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湖南文學(xué)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金盾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第三屆“小小說金麻雀獎”、首屆《短小說》“吳承恩文藝獎”、首屆《小說選刊》“蒲松齡小小說獎”、首屆“湖南文藝獎”、“小小說創(chuàng)作終身成就獎”及其他文學(xué)獎。寫作之外,四十多年來,專心研習(xí)大寫意花鳥畫,曾在多家報紙、雜志刊發(fā)國畫作品,并多次應(yīng)邀為刊物和出版社的書籍插圖。
一
滾滾滔滔的湘江水,流到古城湘潭西端時,南岸兀地向江心凸出一座巨大的石崖,猙獰威猛,便迫使一瀉而下的波濤,不得不拐了個大彎,仿佛彎腰鞠躬表示臣服。于是這塊地方,遂成了一個回水灣的格局,水石爭斗,雷鼓震天。站在崖頭往下看,激浪如沸,翻卷出一片雪白。
這個灣,古稱窯灣,史載這里曾布滿燒制瓦器的龍窯,后來才漸漸衰落。這座凸向江心的石崖,極似一張伸得長長的嘴,故名石嘴垴。石色赤紅,有錦石之謂,于是窯灣又曰錦灣。
沿著窯灣再往西走半里地,便是唐興橋,砌在一條入江的溪河口上。這是一座單孔石橋,石色蒼古,唐代的大書法家褚遂良曾為它題寫橋名。唐興橋?qū)γ娴慕纳?,泊著一個面積很大的楊梅洲,當(dāng)年曾國藩的湘軍在洲上建有專造戰(zhàn)船的船廠。
這塊風(fēng)水寶地,古城的子民每一談及,是頗為驕傲的。閑暇時,可以登臨石嘴垴,到望衡亭小憩,天青氣朗,遙岑供目,南岳衡山的一抹黛色清晰可見。或者,去撫一撫唐興橋的石欄,生一些懷古幽情。而石嘴垴附近的酒樓飯館,善烹窯灣出產(chǎn)的回渡魚,細(xì)鱗嫩肉,讓人大快朵頤。
但本地的漁家,卻輕易不去窯灣打魚,驚濤駭浪,容易船翻槳折,命如懸絲。他們只在寬闊的江面上討生活,那是他們的領(lǐng)域。在窯灣里打魚的,是茶陵佬駕馭的茶陵船!
茶陵是湘東的一個縣。從湘潭往東數(shù)過去,依次是株洲、醴陵、攸縣、茶陵、酃縣(現(xiàn)在改名為炎陵縣),再過去就是井岡山了。茶陵盛產(chǎn)鐵礦石、石灰石、木材、茶油、板栗、稻谷、炸藥(那里礦山多,又有硝土礦源),也生長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漢烈女。
這一幫打魚的茶陵佬,是什么時候遷來湘潭的,則誰也說不清,據(jù)老輩子說,最少有四五代了。
湘潭是個大口岸,茶陵佬要在這里立住腳,談何容易。他們打魚,肯定不能在本地漁家的地盤上,只剩個窯灣任其來往。他們的船,不能??縿e人的碼頭,只好選擇唐興橋畔的一塊灘地邊。他們也不能上岸居住,只能永遠(yuǎn)與水為鄰以船為家。茶陵佬每一家有兩條船,一條大些的船寬而短,艙深,外形如屋。當(dāng)然也可以裝載貨物;另一條船窄而小,如葦葉狀,專作打魚和打水鴨子用,打魚用飛叉,打水鴨用鳥銃,火藥則有茶陵老鄉(xiāng)悄悄送來出售。
他們買火藥,往往一次買很多,藏在船頭暗艙中的夾層里,外人是找不到的。
茶陵佬在窯灣里打魚,不論男女,都是好身手。往往是女的打槳,男的站在船頭用飛叉叉魚。精鋼打制的飛叉,兩個細(xì)長的尖齒,像個“冂”字。齒尖有倒刺,齒長五六寸,上安一個短鐵柄,柄上有眼,穿上一根長而結(jié)實的細(xì)繩。一手執(zhí)飛叉擲向水中的魚,另一只手上的繩子隨之放出,百發(fā)百中,這個功夫是了不得的。小船時而顛在浪尖,時而沒入浪中,似乎隨時會翻覆,但他們卻安然無恙。即使翻了船,也無妨,他們的水性相當(dāng)好,有驚無險而已。
打了魚,便把船停到石嘴垴下,從艙中拿出秤,稱了魚,仰頭高聲報出一個數(shù)字。酒樓飯館早有人等候在上面,便把錢放在一只竹籃里,用一根長繩吊著放下來。船家取了錢,把魚放入竹籃,喊一聲:“多謝了!”再把船劃到波濤里去。
茶陵佬很勤快,也很能干,打魚打野鴨之外,他們還做甜酒,做止血鎮(zhèn)痛的刀傷膏藥,割蘆葦編蘆席。
這個茶陵佬船幫,一共有十幾個家庭,大小船只三十多條。他們大多性格豪爽,雖窮卻快樂;不拘小節(jié),講的是一個“義”字;不怕苦,也不怕死,對于生命有一種非常達(dá)觀的看法。
湘潭本地人,對茶陵佬是頗為不屑的,很少同他們來往,彼此不通慶吊。他們說的是地道的茶陵方言,循的是原汁原味的茶陵習(xí)俗。
茶陵佬船幫成了湘潭的吉普賽人。
二
小溪河潺潺地從唐興橋下流過,匯入浩浩的湘江。在這個出口處的旁邊,是一塊荒蕪的灘地,上面長著水蘆葦和旱蘆葦,在秋風(fēng)里葦穗潔白如銀,像是一片雪。
茶陵船幫靜靜地泊在漸淡的日光里,各家各戶的大船上升起青色的炊煙,但沒有任何喧鬧的聲響,連愛喊愛叫的細(xì)伢嫩崽都坐在船艙里,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這是一九四四年初冬的一個傍晚,雖沒下雪,但西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
古城已于今歲夏淪入日軍之手。
船幫幫主石彪的老婆要生孩子了。
石彪家的大船,泊在離船幫十來米遠(yuǎn)的江灘邊,所請的接生婆已進(jìn)入艙中忙碌。已經(jīng)四十歲出頭的石彪,坐在船頭上用大碗兀自喝著烈酒,腳旁邊放著一盆涼水。石彪生得五短身材,腰圓膀乍,一身都是鼓鼓梆梆的鐵腱子肉;蓄著平頭的腦袋碩圓如瓜,濃眉如劍,很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慈祥。
石彪等這個小生命,等了十多年了。也不知什么原因,老婆和他一樣,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體強健,卻留不住一粒種子。石家?guī)状鷨蝹?,難道就這樣斷了香火?老天總算有眼,老婆到底還是懷上了,而且快生了,石彪能不滿心歡喜?他知道船幫里的每個人,無論老小,都已經(jīng)備好了賀酒賀菜,假如順吉的話,今晚是要在灘地上大鬧一晚的。
石彪支起耳朵,想聽見老婆的呻吟聲,呼天搶地的呼喊聲,然而沒有。他罵了一句:“這個倔婆娘,難道生崽都不痛,那樣大的一坨肉要拱出來,你哼都不哼一聲!”罵完了,獨自一笑:“這個婆娘,是個狠角!”他想:老婆雖不算頂漂亮,但還過得去,手粗腳大,膽子也大,難得的是為人義道。他們沒有細(xì)伢子時,經(jīng)濟(jì)上自然寬松一些,誰家缺米少油了,她笑吟吟地送去;誰家有人生病,沒錢請郎中看病沒錢抓藥,她立刻把錢送過去。哪個不講彪嫂好呢,彪嫂就像觀音菩薩了。endprint
想著想著,石彪焦躁起來,這個磨人的小崽子,你還賴在里面不出來,把老子急死了!他驀地站起,用京白吼了一聲:“兒呀——”再猛一跺腳,大船像被跺痛了,立即地?fù)u晃。
就在這一刻,船艙里傳來嬰兒脆亮的啼叫聲:“哇呀——哇呀!”
隨即石彪聽見老婆快活地喊道:“石彪哥,你這一腳跺得好,把小崽子震出來了!”
石彪仰天哈哈大笑,操起篙子,把船向船幫撐過去。
眾人問:“石幫主,生了嗎?”
“生了!”
“是男是女?”
“我還沒看到!”
“應(yīng)該是個男的。”
“謝謝吉言?!?/p>
船靠穩(wěn),下了錨。石彪面對船艙,等著接生婆把嬰兒抱出來。
艙簾一挑,接生婆出來了,笑嘻嘻地說:“石幫主,恭喜恭喜,是個公子!”
石彪說:“辛苦你老人家了!這是謝儀。”
謝儀是兩塊光洋。
接生婆把已洗干凈但仍是赤條條的嬰兒遞給石彪,說聲“打擾”,步著跳板下船去了。
石彪一手托著嬰兒,一手扒開兩條小腿,看那個鼓出的小玩意,禁不住又笑了:石家有后,我石彪終于當(dāng)上爹了。
然后,他倒提兒子的雙腳,微彎身子,拿起擱在船頭的那盆涼水,猛地潑在兒子的身上。兒子受了刺激,發(fā)狠地啼哭起來。
眾人一齊喊:“好!好!好!”
這是茶陵船幫的風(fēng)俗,嬰兒出生,無論春夏秋冬,都要淋一盆涼水。說是吃水上飯的人,出世便要和水打交道,如果過不了這一關(guān),養(yǎng)大了也是個廢物!
有幾個上年紀(jì)的女人,上船來,有的接過嬰兒去穿衣戴帽,有的端了甜酒沖蛋和豬肉包子,到艙中去慰問彪嫂。
石彪說:“我知道各位準(zhǔn)備了賀酒賀菜,我也備好了酒肉果品。按老習(xí)慣,在河灘上燒起篝火,砍下蘆葦鋪地,我們要喝個痛快,鬧到天亮!”
眾人一片歡呼。
蘆葦平鋪在灘地上,酒、菜、果品擺成一長溜,人們分坐兩邊。幾堆篝火也燒起來了,火舌翻卷,光焰四射。
石彪端起酒,說:“謝各位鄉(xiāng)親抬愛,喝!”一仰脖,酒碗空了。
“幫主,好酒量。”
石彪說:“慚愧,我這個幫主無非是各位鄉(xiāng)親推舉,以便和外面打交道,實在沒做什么事?!?/p>
正在這時,空襲警報響了。
能到敵占區(qū)來轟炸的飛機,只可能是從本省芷江機場起飛的,陳納德將軍領(lǐng)導(dǎo)的中美航空大隊就駐扎在那里,這是最讓日本人頭痛的。
石彪說:“熄掉篝火吧,要不日本人會往這里打炮。”
篝火潑熄了。
“炸彈丟不到這里來,我們只管喝酒?!笔胗侄似鹆司仆搿?/p>
“我也來一個,喝!”
竟是彪嫂!
生了孩子的彪嫂,稍稍休息一下,就似乎和往常一樣了,就像剛打過魚,或者剛洗了幾件衣服,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些無論男或女,一律被湘潭人鄙稱的茶陵佬,命也硬氣也粗。
彪嫂坐到石彪的對面,端起一碗酒,大口地喝下去!
全城的燈火都熄滅了,黑如一片墳場。
石彪突然說:“我兒子今天出世,就有飛機來轟炸日本人,好啊。過下子,把兒子抱出來,看沖天的火光,熱鬧!”
彪嫂說:“還有這么多鄉(xiāng)親喝酒慶賀,我兒好福氣,喝!”
不久,城里哪個地方響起了爆炸聲,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仿如放焰火。
石彪說:“我兒出生在冬天,男兒應(yīng)如一把火!今夜又到處火光沖天,就叫石火吧!”
三
石火出生的第三天,天氣驟變,大雪飄飄,下得天昏地暗。
如果不是古城淪陷,往年這時候,石嘴垴、唐興橋一帶是相當(dāng)熱鬧的。古城畢竟是古城,這里的子民身上似乎比別處多一些詩人氣質(zhì),隨處不失風(fēng)雅。登石嘴垴,站在望衡亭前,這時節(jié)陰云低垂,自然望不見衡山,但可以俯瞰澄江如練,可以眺望江對岸寶塔嶺的七級浮屠,可以欣賞茶陵佬如何在雪浪翻滾的窯灣用飛叉取魚。冬天的回渡魚格外鮮嫩,是附近飯館酒樓的熱門生意,好酒好菜,既暖身子又飽口福。
唐興橋再往前走一截就是郊外了,不時地可以看見鐵干虬枝上開著的梅花,于是有人便會想起灞橋風(fēng)雪騎驢覓詩的古韻,也雇一匹驢,得得地緩緩經(jīng)過唐興橋,去尋幾個得意的詩句……戰(zhàn)爭破壞了文人的雅興,但沒破毀達(dá)官貴人的吃興——吃回渡魚,仍是一件快事,于是石嘴垴附近的食客未見減少,回渡魚的需求量也就火爆。
茶陵佬在春節(jié)前這段日子里,頂風(fēng)冒雪,早出晚歸,為的是多賺幾個錢。
石彪夫婦上無老人,兒子自然無人看管,只好寄放在幫中有老人的船上。打一個時辰的魚,就把船劃回來,匆匆給兒子去喂奶。彪嫂望著吭哧吭哧吮吸奶水的兒子,眼睛紅了,濕了。
石彪說:“你別去了,我一個人行?!?/p>
彪嫂一抹淚,說:“沒人打槳,船怎么穩(wěn)得住?你怎么使鋼叉?寒冬臘月,一旦翻船可就慘了。走,這是命,人強命不過!”
……
保長汪一龍突然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清早,帶著幾個持槍的偽兵,站在了灘地邊,他們身后是一片零亂枯萎的蘆葦。這時候,茶陵佬們正準(zhǔn)備駕小船去窯灣打魚,船頭上放著一把把雪亮的飛叉。自從日本人進(jìn)城,打野鴨子的銃槍被收繳了,火藥貯在船艙夾層里,閑著無用。
汪一龍說:“誰是石彪幫主?我是唐興鄉(xiāng)保長汪一龍?!?/p>
石彪站起身,甕聲甕氣地回答:“我就是!我們茶陵幫不屬哪個保。”
唐興橋這一帶,編制是一個鄉(xiāng),叫唐興鄉(xiāng),茶陵幫從未算入過湘潭籍,也就不屬于哪個保了。
汪一龍年屆五十,見過些世面 ,便說:“你們雖不屬哪個保,但??吭谶@塊地盤邊,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是來傳達(dá)一件要事的。保安團(tuán)楊團(tuán)長過幾天做壽,說要上等回渡魚三百斤置辦壽宴,錢,分文不給,權(quán)當(dāng)勞軍。你們必須按時把魚送到保安團(tuán)去?!眅ndprint
石彪冷笑道:“要魚,還不給錢,這是什么保安團(tuán)?是土匪!我們有老有小,買米買油要錢,誰給他白干!”
汪一龍說:“如果你石彪敢這樣領(lǐng)頭抗命,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抓起來!”
石彪說:“憑你這幾條破槍?”
灘邊不遠(yuǎn)的一棵老樟樹上,忽地飛來一只麻雀,站在一根小枝上。
石彪彎腰猛地拿起船頭上的飛叉,一抬手甩出去,飛叉帶著長長的細(xì)繩直取麻雀的喉部,迅如閃電,麻雀被叉住了。他再把手里抓著的繩頭一拽,鋼叉連同麻雀又飛了回來,被他輕輕接住!
其他的茶陵佬的手上,也都拿著亮閃閃的飛叉,一個個怒目圓睜。
汪一龍驚得往后退了兩步,說:“石彪,我只是轉(zhuǎn)告而已,有本事你去和他們說。告辭!”
石彪冷冷一笑:“不送!別忘了你祖墳埋在中國!”
汪一龍領(lǐng)著團(tuán)丁慌慌地走了。
四
石彪上街去買米時,被一伙偽軍抓走了。
他被抓到了保安團(tuán)團(tuán)部。
肥胖如豬的楊團(tuán)長,把槍往桌上一擱,罵道:“一個臭打魚的,敢跟老子叫板,說,回渡魚送不送?”
石彪說“你拿錢來買!”
“笑話,老子什么時候要拿錢買東西?”
“我們也從來不把魚白送!”
“好,你嘴硬,給我打!”
被捆了雙手的石彪,在棍棒的飛舞中,烈聲壯氣地破口大罵。
楊團(tuán)長說:“你送不送魚?”
“不送!”
“再打!姓石的,你到底送不送?”
“不……送?!?/p>
石彪昏死過去了。
楊團(tuán)長說:“澆盆冷水,關(guān)到牢里去!”
一身是血的石彪即使昏死了,也是怒目圓睜,讓楊團(tuán)長打了一個冷噤。
消息很快傳到了茶陵船幫。
彪嫂說:“不能讓人踩著脖頸,茶陵佬不在乎這條命!”
眾人說:“彪嫂,我們聽你的?!?/p>
“好。從今天起,不去窯灣打回渡魚,讓那些酒樓飯館吃個鳥!把大船開出去,游江請愿,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茶陵佬眾口一詞地喊道:“對!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窯灣打魚的小船一只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灣宏重的濤聲。
從唐興橋的灘地邊,駛出一支由十六條大船首尾相連組成的船隊,每船除一個壯年男子在船尾搖槳外,其余的老人、婦女、孩子都靜靜地端坐在船頭。他們的裝束很特別,各人頭上扎一根白布帶,額頭正中插一根燃著的高香。走在最前頭的是彪嫂的船,石彪不在身邊,由彪嫂搖槳;船頭坐著一個幫中的老娭毑,抱著剛出生才幾天的石火,石火頭上也扎著白帶子,額頭上同樣插了一支高香。石火不哭不鬧,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還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是茶陵船幫相傳的古俗,表示有了天大的冤情,官欺不服,投告無門準(zhǔn)備從容赴死。
茶陵船隊先對直駛到楊梅洲頭,再打橫,從西向東緩緩而行,靠南岸是一溜繁華的碼頭:大碼頭、高碼頭、鄢家巷碼頭、新碼頭、鹽碼頭、張家碼頭、倉門前碼頭、興仁巷碼頭、黃龍巷碼頭、水府殿碼頭、黃龍廟碼頭、周家碼頭、嶺南碼頭、唐家碼頭、馬家碼頭、關(guān)圣殿碼頭、爛碼頭、萬壽宮碼頭、護(hù)國寺碼頭、朱家碼頭、南岳行宮碼頭、通濟(jì)門碼頭、小東門碼頭。船隊到了小東門碼頭,再掉頭向上。額頭上的香燃完了,再點一支續(xù)上。一落黑,船隊再回到唐興橋,下錨。除襁褓中的嬰兒可以喂奶外,其余人一律不用餐,只喝水。
一連三天啊,茶陵佬真是命賤命硬,居然沒有一個倒下!
一時城中輿論大嘩。面對這樣的場景,稍有良知的人,也會動惻隱之心。日軍司令部也覺得這事很棘手,武力鎮(zhèn)壓吧,怕引起更大的騷亂,于是命令保安團(tuán)必須妥帖處理,態(tài)度要親善,不得胡來。
楊團(tuán)長只好派副官去找茶陵船幫談判。
彪嫂說話很硬氣:“第一,立即釋放石彪,加倍賠償醫(yī)療費;第二,賠償打魚船三天的誤工費;第三,楊團(tuán)長不得再來索要回渡魚,并登報公開道歉。否則,我們就這樣一直請愿到全部餓死!”
副官委屈地答應(yīng)了彪嫂的全部條件。
石彪是習(xí)過武術(shù)的人,雖然傷了皮肉,卻傷不了骨頭。被抬回來的時候,彪嫂背上背著石火,用一根長竹篙挑起一掛“萬字鞭”,點燃了,炸出一派驚天動地的響聲。這樣大的響聲,石火居然沒有哭,反而格格地笑了。
石彪說:“這個崽,將來又是一個不怕場合的角色!”
五
1945年3月,桃花水發(fā)得很大很猛。
日寇侵華卻已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嵌在湘省西南方位的芷江機場,被稱之為遠(yuǎn)東第一機場,可以停泊四五百架飛機,中美空軍的主要力量都駐扎在這里。
從芷江出發(fā)的轟炸機遠(yuǎn)的到過東京去丟炸彈,至于去上海、南京、武漢、長沙、湘潭各地上空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飛機,都是從芷江機場起飛的,日軍在中國的最后兩年基本喪失制空權(quán)。于是,日軍最高司令部決定調(diào)集近九萬精銳部隊,從四個方向向湘西雪峰山一帶逼進(jìn),妄圖奪取芷江機場并打通進(jìn)攻西南的通道。得到情報的中國軍隊,也調(diào)集二十萬之眾,擺開戰(zhàn)陣。軍事史家在后來的著作中,稱這個戰(zhàn)役為“芷江保衛(wèi)戰(zhàn)”或“湘西大會戰(zhàn)”。
日軍進(jìn)行這樣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后勤供應(yīng)便成了緊迫的問題,彈藥、藥品、糧草必須迅速運往前線。各地嚴(yán)令征集船只、車輛和民伕,違者一律格殺勿論。
唐興橋汪一龍汪保長,保安團(tuán)楊團(tuán)長,在一個深夜,領(lǐng)著一個排荷槍實彈的偽軍,來到了唐興橋邊的灘地。他們先在灘地略高的地方架起了十幾挺機槍,槍口對著泊在岸邊的茶陵船幫。
汪一龍開始喊話:“石幫主,奉皇軍命令,楊團(tuán)長請你到岸上說話?!?/p>
靜穆。
汪一龍又喊道:“石幫主,楊團(tuán)長來了,決不是為了報私仇,是有公事要和你談!”
還是靜穆。endprint
楊團(tuán)長只好自己說話了:“石幫主,我如報私仇,皇軍也饒不了我,只是想借一步和你說話,絕無惡意!”
黑暗中,從一條船上,突然飛出一把沒帶繩子的飛叉,掠過楊團(tuán)長的頭皮,釘在他身后的樹干上,叉尖上釘著一張紙條子。
有偽兵扳動了槍栓。
楊團(tuán)長喊道:“不要開槍!”
他隨手扯下紙條子,用手電一照,上面寫著幾行字:“楊團(tuán)長:請你先回,我隨后就到,絕不食言。石彪。”
楊團(tuán)長說:“石幫主,兄弟佩服你。我到團(tuán)部恭候大駕!撤!”
汪一龍小聲問:“石幫主會來嗎?”
“會!他是很硬氣的人!”
保安團(tuán)的團(tuán)部,設(shè)在城中正街十三總的黃龍廟。當(dāng)楊團(tuán)長一行跑步回到黃龍廟門口時,石彪已經(jīng)威威武武地站在那里等候了。
“石幫主,你好快!”
石彪笑了笑:“我等你好一陣了。”
楊團(tuán)長就著門口的路燈,再看石彪的布鞋,鞋面干干凈凈,連泥巴水沫都沒有一點,這種輕行疾走的功夫,了不得。
“石幫主,請到里面說話?!?/p>
黃龍廟的廟堂很大,神座上供的一尊龍王泥塑像,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正中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下燃著一盆木炭火,火焰跳躍,不時地有爆響的火星子飛出。
“石幫主,請坐!勤務(wù)兵,沏茶!”
石彪大大方方坐下,楊團(tuán)長也坐下了,汪保長笑吟吟地站在楊團(tuán)長后面。
石彪說:“幾月前,我被楊團(tuán)長綁在這里,一頓好打,好在我的筋骨還硬,不想又如從前一樣威風(fēng)?!?/p>
楊團(tuán)長尷尬地說:“上次多有冒犯,還望海涵?!?/p>
汪保長說:“你大人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怎么會放在心上呢?聽說楊團(tuán)長的老家住在湘鄉(xiāng)的興讓鄉(xiāng),家中老父老母貴體不是很好,老人家不容易啊?!?/p>
“這你也知道?”楊團(tuán)長驚得頭上冒出了冷汗。
“茶陵佬到處都是,怎么會不知道呢?楊團(tuán)長,你直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皇軍有大的進(jìn)剿行動,由保安團(tuán)征集車輛船只運送軍用物資,茶陵船幫的所有大船全部調(diào)用。我首先申明,絕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汪保長將你們的情況申報給皇軍司令部,皇軍說你們的船闊而艙深,下令征調(diào)。凡違令者,一律槍斃?!?/p>
“是嗎?”石彪斜瞟了汪保棖一眼。
汪保長頓時臉都白了,囁嚅著說:“石幫主,皇軍下令一個鄉(xiāng)要征集多少船、多少車,我只好公事公辦。”
“很好。我可以作主,讓你們征調(diào)?!?/p>
“不過,”楊團(tuán)長摸了一下圓碩的下巴,說,“不過,皇軍說各家各戶都要隨船而行。五天后,船裝上軍用物資拴在一起,由皇軍用拖輪拖著走?!?/p>
石彪驀地站起來,說:“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誰沒有父母兒女?這運槍運炮的事,明擺著是去送死,青壯男人去也就罷了,還拖累老人孩子。不去,死也不去,我們舍得一把火將這些船燒了!楊團(tuán)長,你打仗為什么不帶上你的老父老母?你的老父老母留在湘鄉(xiāng),就不怕有人去找麻煩?”
楊團(tuán)長說:“這是皇軍的命令,我絕不敢為難石幫主。你既知我父母的住處,二老的性命也就在你的手里,給我一千個膽子,我也不敢出這樣的主意。我也知道茶陵人什么都不怕,但總不能把那些老人孩子往死里拖吧?”
石彪冷冷一笑:“你去跟日本人說,大船我同意征調(diào),但每船只留當(dāng)家的男人,老人孩子不上船。當(dāng)家男人拉了伕,而且死活難料,所以必須給每一家生活補貼金和路費,讓他們回茶陵老家去討生活。我呢,老婆和孩子都帶上。如果日本人不同意,我們也就不惜這條命了?!?/p>
楊團(tuán)長說:“石幫主愿意獨一人攜家眷上船,誠意可見,我去和皇軍說說?!?/p>
“那好,楊團(tuán)長,我告辭了?!?/p>
石彪飛快地出了門,身影一閃,腳步聲悄悄,人早已不見了。
六
十六條茶陵船,兩只一排,彼此拴在一起,由一根粗大的鋼纜牽引,與一艘中型的機動拖輪連在一塊,鋼纜的伸和縮由拖輪尾端一臺絞纜機控制。拖輪上坐著一個班的日軍和兩個班的偽軍,拖輪的底艙放著桶裝的汽油和箱裝的手雷。
除了石彪的家眷,其他各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回茶陵老家去了。
日本兵對茶陵幫船仔細(xì)檢查后,裝上了一箱箱包裝嚴(yán)密的子彈和炮彈,還有一些醫(yī)用的酒精、藥棉和藥品。但船上的飛叉、菜刀、碗盆、鍋鏟、小爐灶全部收繳,火柴、火鐮石之類的東西也一概不準(zhǔn)帶到船上。按日本規(guī)定,行走時,茶陵船和拖輪所隔距離二十米左右,吃飯則由絞纜機把茶陵船拉攏來,由拖輪上把飯菜、茶水遞過去,然后再保持一定的距離。
幫中兄弟在出發(fā)前對石彪說:“你不該讓彪嫂和孩子上船?!?/p>
石彪說:“不這樣,日本人就不會放走你們的家人。放心,我有辦法?!?/p>
出發(fā)的時候,春雨瀟瀟,天低云暗。
楊團(tuán)長和汪保長,特意站在唐興橋邊送行,放了一掛爆竹。楊團(tuán)長雙手一拱,說:“石幫主,這些小船和其他東西,兄弟會替你們保管好。祝你們一路平安!”
拖輪的發(fā)動機轟響起來,一聲長長的汽笛過后,船隊向長沙方向駛?cè)ァ?/p>
在茶陵船上,留著一個日本兵和一個偽軍,他們荷槍實彈,執(zhí)行監(jiān)視和押運的任務(wù)。
石彪站在船頭,面對后面的船喊道:“兄弟們,把這兩位款待好了,有好酒只管拿出來!”
大家齊答:“石幫主放心!”
石彪回到艙里,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彪嫂正在給石火喂奶。石火已經(jīng)有五個月大了,胖胖的小臉,紅朵朵的。
彪嫂問:“這船往哪里走?”
石彪說:“聽說日本人要在雪峰山一帶打仗,眼下船正往長沙方向走,我猜應(yīng)是過長沙、益陽、常德,到洞庭湖,再走沅水,然后去沅陵一帶?!?/p>
彪嫂說:“我們死倒無所謂,只是這石火,他是石家的根,他不能死!”endprint
石彪笑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家石火命大,這么小就跟著爹娘闖風(fēng)險,將來準(zhǔn)有大出息!”
拖輪上儲備了足夠的油料、糧食、肉和菜,一直開足馬力向前,沿岸的碼頭一概不停。
拖輪尾端的絞纜機旁邊,架著一挺機槍,槍口對著茶陵船隊。船隊的最后一排船和中間的一排船上,分坐著日本兵和偽軍。
第一天深夜,船到益陽。
第二天深夜,船快到常德了。
雨下得不緊不慢,四面一片漆黑。
石彪悄悄扒開艙簾,朝前望去,拖輪上那個守著機槍的日本兵正在打盹,大概除駕駛艙的日本兵之外,其余的人都進(jìn)入夢境了。
他放下艙簾,對彪嫂說:“你尋兩團(tuán)棉花,把石火的耳朵塞住,我要唱段戲文了,別驚醒了他。”
“半夜三更的,唱什么戲文?”
“你莫管,今晚要辦大事?!?/p>
艙外雨聲漸大,宛如急管繁弦,石彪端坐,運上一口氣,唱起京劇《朱仙鎮(zhèn)》中老生王佐的一段“二黃導(dǎo)板”、“回龍”再轉(zhuǎn)“原板”:
聽譙樓打初更玉兔東上,
為國家秉忠心食君祿報王恩晝夜奔忙。
想當(dāng)年在洞庭逍遙放蕩,
到如今食君祿未報宋王。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樣,
我王佐無功勞怎受榮光?
今夜晚思一計番營去闖,
留一個美名兒萬載傳揚。
石彪的嗓音蒼涼渾厚,有點譚鑫培的味道。唱完這幾句,卻戛然而止。
“不唱了?”彪嫂問。
“不唱了。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笔胍恍Α?/p>
“誰明白了?”
“婦道人家,少問。熄燈!睡覺!”
燈熄了,艙里伸手不見五指。
三更的時候,雨停了,但天黑如鍋底。幾個敏捷的人影閃進(jìn)了石彪的船艙。
石彪小聲問:“把那兩個家伙做了?”
“做了。聽了你唱戲,我們到二更后才動手。”
“讓他們靠在艙門邊像活的一樣坐著?”
“是的?!?/p>
“那好。快到常德了,你們悄悄下水游到岸邊去?!?/p>
“彪嫂和孩子呢?”
“我們不走,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彪嫂不知什么時候醒了,一骨碌坐起來,說。
“老婆,你抱著孩子先走。我石彪一身的本事,還愁脫不了身?船頭艙里夾層中有火藥,有火柴和引線,我要引爆茶陵船,而且要連同拖輪一起炸掉,這些東西都是去打中國人的,我也要為抗日盡點力。我只是擔(dān)心水太猛,你抱著孩子是不是游得到岸?”石彪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石幫主,孩子我們負(fù)責(zé),保證不出差錯。彪嫂的水性,一個人游到岸邊沒問題?!?/p>
彪嫂仍然不肯走。
石彪上前給了她兩個耳光,說:“蠢老婆,石火沒有你不得活,走!快走!”
石彪喉頭哽哽地說:“把換洗衣服用油布打成包,不要浸水,還有石火的小夾襖。上岸后趕快換衣,沿岸去找茶陵船幫忙,哪條江上沒有我們的茶陵船呢?!?/p>
一個年輕后生點點頭,抱起艙板上的石火,石火睡得正香。彪嫂在黑暗中用油布把衣服包好,用一根麻繩扎死口子。
一個一個的人影摸到最后一艘船上去,然后一個一個溜下了水。
石彪透過夜色,依稀看見一個一個的影子滑到水里去,他想看清哪個是他老婆,又是哪個抱了石火,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船隊依舊快速前行,只聽見濤聲嘩嘩,風(fēng)聲颯颯。老天幫忙,雨到底是無影無蹤了。石彪趁著天黑,悄悄地從船頭艙下的夾層中取出用油紙裹嚴(yán)的一包火藥,將引線穿上,再把火柴暗藏在身上。他回到中艙,把蓋板揭開,將火藥包放到炮彈箱之間,默了默神,留出一段足夠的引線——在絞纜機絞動船隊靠到拖輪邊,引線要正好燃完立即啟爆。他又悄悄摸到另外的船上,將已被勒死的日本兵和偽軍擺出還靠在艙邊打盹的樣子,這才輕松地回到自己的船上。
天漸漸地亮了。
東邊的云縫里,擠出了幾絲金色的陽光,看樣子今天是個晴朗天。
石彪坐在揭開了艙板蓋的炮彈箱上,身邊是那個穿了引線的火藥包。他裝著睡著了,不像往常天一亮就走出艙門,坐到船頭上去。
拖輪上有人喊話:“吃早飯羅——收纜啰!”
石彪分明聽見絞纜機咔啦啦的響聲了,興奮得一塊臉發(fā)紅發(fā)燙,他迅速地掏出火柴點燃了引線,然后小心地拉開艙簾,鉆出了船艙,打了幾個哈欠,才站到船頭上,向前面招了招手。再轉(zhuǎn)過身子朝后面的船罵道:“起來,起來,吃飯了!又沒有抱著老婆睡,有什么舍不得的!喂,太君,你還在做瀏陽夢!”
拖輪上的偽軍聽了,淫邪地大笑。那個守著機槍的日本兵,也跟著莫明其妙地笑。
拖輪和茶陵船越來越近了。
石彪看見浩淼的洞庭湖波濤翻滾,看見天邊的山影淡綠一抹。他想:可以跳水出逃了。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那個開絞纜機的偽軍喊道:“怎么只你一個人?”與此同時,扳動絞盤的手也停住了。
石彪猛一轉(zhuǎn)身,什么也沒有想,縱身一跳,橫空掠過三四米的距離,輕輕地落在拖輪的船尾,猛一拳把那個偽軍打倒在地,然后飛起一腳,把機槍邊那個日本兵踢到水里去,石彪瘋狂地轉(zhuǎn)動絞盤,茶陵船飛快地逼近,與拖輪緊靠在一起。船與船相撞,宏重的一響。在這一霎,傳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石彪的船立刻燃起沖天大火。緊接著爆炸聲連環(huán)而起,一團(tuán)團(tuán)密集的火球飛濺到拖輪上,在一片驚呼聲中,拖輪艙中一桶桶的汽油和一箱箱的手雷都相繼引爆了。
石彪雙手緊握著絞盤,頭上鮮血四濺,身上大火熊熊,他想跳水,但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他拼著力氣想喊一聲兒子石火的名字,卻怎么也喊不出來。
又是一陣天崩地裂的爆炸聲。
拖輪和所有的茶陵船變成了無數(shù)碎片,迅速地沉入洞庭湖的驚濤之中……
七
彪嫂帶著兒子石火,和茶陵船幫的鄉(xiāng)親,再次回到古城湘潭,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
日寇已經(jīng)投降了。
偽保長汪一龍和保安團(tuán)楊團(tuán)長,因漢奸罪,被處以死刑。臨死前,他們留下一封信,說茶陵佬打魚的小船及一些家什,都存放在楊梅洲船廠一個廢棄的倉庫里。
湘潭人對于這些茶陵佬,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忱和尊敬。商會拿出一大筆錢,為各家置辦了一艘短而闊、艙深的大船,以及油、米、柴、鹽。還專在彪嫂的那艘大船的艙門上掛了塊橫匾,上寫四個金字:“舍身取義”。而且許諾,他們可以在湘江的任何地方打魚,也可以上岸居住。
在夜里,彪嫂取下那塊匾,抱在懷里幽幽地哭了一整夜,然后把匾放到船頭的艙里,把艙蓋牢牢地蓋上……
責(zé)任編輯 楊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