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課本里的時光

李紅蘭

多年以后，她駐立在珠江邊，遙望著婀娜多姿的“小蠻腰”，回憶著多年以前那段散落在課本里的時光。

八歲那年，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靥みM了那片夢想之地——校園。

學(xué)校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桃子小學(xué)。但偏偏，里面沒有水靈的大桃子，卻只有一棵高大的鳳凰樹。粗壯的樹干，枝葉朝四面八方展開，陽光找不到可鉆的縫，投映下的樹陰覆蓋了校園中心很大的一塊地。九月初秋，鳳凰樹上綴滿了星星紅苞，在秋風(fēng)中搖曳。聽說鳳凰樹的花籽特別好吃，于是每天，她便仰起那顆小腦袋，在樹下等待那些凌空飄下的花籽。除了學(xué)前班，每一個年級的學(xué)生都領(lǐng)到了新書?？粗鴦e人手里嶄新的課本，她兩眼放光，仿佛一位貪婪的淘金者盯著一堆黃金。每天，經(jīng)過教師辦公室門口，她總要朝里面瞄上幾眼，看看老師的辦公桌上是否有了新書。鳳凰樹梢的蓓蕾在不經(jīng)意間都咧開了嘴，在朝日夕陽的沐浴﹑露水薄霧的滋潤﹑蟲鳴鳥啼的伴奏之下，笑得越來越燦爛。終于，當(dāng)“鳳凰”立滿枝頭仰天歡唱的那天，在翹首以盼的久久等待之中，她拿到了人生的第一本課本。老師把學(xué)生都集中在一個地方派發(fā)書本。每一個小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想拿到自己的新書，你推我搡，嘰嘰喳喳圍著老師，像鳥巢里那窩饑餓的雛鳥。那時，秋風(fēng)肆瘧，她只穿著一雙拖鞋，十個腳趾頭凍得像可憐的紅蘿卜。望著那些新書，就像看著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她簡直有點“饑”不可待。個子矮小的她在小孩堆里撐開一條縫來，使勁往里鉆。突然，她撞到了一塊“鐵板”—— 一個男生。“鐵板”的雙眼狠狠地盯著她，使勁將她往后推的時候，“鐵板”的球鞋毫不留情地釘在了她的拖鞋上，她把腳趾猛地往里抽，腳趾開始滲血。最終，她還是踮起腳尖，伸手接過了老師遞來的課本。課本不大，卻很精致。淺藍(lán)色的封面畫著簡單而漂亮的插圖。她輕輕地翻開扉頁，從“筆盒”—— 一個牙膏紙盒里取出一支鉛筆，認(rèn)真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沒有用橡皮擦拭，她一次就寫好了，但寫得有點慢，盡管在上學(xué)前就已經(jīng)練過很多遍了。身旁的女生正在給她的書穿上新買的“衣服”—— 一個漂亮的書套子。她側(cè)過身去，從補丁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一張有點發(fā)黃的報紙——這是包煙絲用的，父親抽完煙絲后她偷偷地把它留了下來。她把報紙小心翼翼地攤開，抖掉里面的煙絲碎，把報紙鋪平開來，展平，細(xì)心地為她的新書打扮。包好后，她用小小的手掌撫平書面的皺褶，又把書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油墨香夾雜著淡淡的煙絲味……那天的鳳凰花開得熱烈，碎紅滿了一地。她撥開層層的花瓣，一邊把花籽往嘴里送一邊往衣兜里藏……那天仿佛過新年一般。

但這只是一場煙花燃放的美夢。

新年的氣息在煙花彩炮的碎屑中慢慢地淡去，又是一個新的學(xué)期。這時，全班只有她用的還是上學(xué)期的課本——因為只有她沒有交學(xué)費。全班同學(xué)齊聲朗誦課本的時候，她的唇形永遠(yuǎn)都是對不上的。她的視線越過桌子上的那條“三八線”，偷偷地瞥著隔壁女孩的課本。有時被發(fā)現(xiàn)偷看，那女孩就投給她一個白眼，把書豎起來，用手臂擋住。老師催她回家叫家人來交學(xué)費，一天一遍。開始她總是跟老師撒謊說過幾天就交了，過一天就交了。久而久之，老師從她躲閃不定的眼神里徹底地沒有了辦法，學(xué)校開了廣播宣讀欠交學(xué)費的學(xué)生名單。剛開始，被叫進教務(wù)處的還會有幾個人，最后就只剩下她自己站在老師﹑學(xué)生進進出出的辦公室里。那時她覺得簡直無地自容，羞愧難當(dāng)。每次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她就會跑到那棵鳳凰樹下，蹲在地上撿拾落在泥土里的花籽，靜靜地聽著從課室里傳出的瑯瑯書聲。老師走到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把她牽進課室，帶回座位上，遞給她一本借來的課本。她開始趕抄落下的筆記……當(dāng)她拿到屬于自己的課本時，已是大半個學(xué)期過去。于是，她又開始補抄落下的筆記……她似乎永遠(yuǎn)都在趕抄筆記之中。就這樣，這么多年來，在那個鳳凰花怒放的校園里，她慢慢地習(xí)慣了廣播里宣讀自己的名字，習(xí)慣了一遍遍趕抄筆記，甚至習(xí)慣了做一個“壞”學(xué)生，把懶惰的男生的練習(xí)冊占為己有…… 知識是印在課本上的，但課本卻藏不住知識。

時間一晃而過，多年以后，多年以前的她成了此時的我。

此刻，我在這里——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廣州。在這里我重拾起多年以前那個女孩散落在課本里的時光。那不是一個令人泛酸的過去，而是一段美好的回憶。這里面不含半滴苦水，卻是滿溢縷縷花香。嶄新的課本、絢爛的鳳凰花、廣播里響亮的宣讀聲、慈祥的老師送來的課本、懶惰的同學(xué)塞來的練習(xí)冊……都化成一縷香，飄散在那段時光里。齒輪流轉(zhuǎn)，指針掃過鐘面，在周而復(fù)始之中，帶走了那無可挽留的青春。桌面上，不再見那散發(fā)著油墨香的課本，取而代之的是高如山壘的各種文件檔案。每天清晨，我穿過車水馬龍，到星巴克買上一杯卡布奇諾，享受著濃醇香甜的咖啡所帶來的一分愜意之時，順便也給自己打上一針“清醒劑”。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廣州，這座極具魅力的城市，開始披上它神秘迷人的面紗，誘惑著這座城里的每一種生物。我靠在軟綿綿的椅背上，從落地櫥窗望去，靜靜地欣賞著這座繁華的國際都市。“小蠻腰”高高矗立在它的懷抱之中，如一位芳華正茂的妙齡少女，擺動著她曼妙的身姿，露出她輕淺的笑容，楚楚動人。夜風(fēng)將多彩的燈光揉碎，撒落在珠江面上，沉到江底，又隨水靜靜地流淌而去。閃爍的燈光照亮了這里的每一處角落，連星也黯淡了。傳說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但我不奢求能成為繁星之一，只希望在這座城里能有一盞為我而亮的燈。小時，多渴望離開那片只會生豆長麥的黃土之地，讓自己的腳印狠狠地刻在腳下的這堆混凝土里。而現(xiàn)在，我多希望抓一把故土含在嘴里隨那縷思念慢慢地融化……夜，像一片安眠藥，催眠著我，又將我擁進她的懷抱，輕撫著我，眼前的華燈﹑高樓﹑繁星變得越來越模糊……夢中，我看見有一個女孩在鳳凰樹下輕翻她手中的書頁，火紅的鳳凰花散落了一地……endprint